一块粉蓝布
搅拌染缸,发酵好的蓼蓝染液经几道翻搅,泛起一团紫色靛花,沁出浓郁的蓝草芬芳。
姜平从柜子里翻出一摞土布,天青、晴蓝、京蓝、藏蓝、花青……其中一匹色泽如墨。
“黑布?”
“不——”姜平摆手纠正我,“这可不是黑色,是青色。青是蓝的更高境界,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姜平,今年74岁,高挑清瘦,每每聊起蓝染,话才多起来,话里话外都是手艺人的执着。他以前并不是手艺人,而是研究中国近现代纺织史与南通地方纺织史的博物馆专业研究员。他的蓝染之路要从20年前说起。
2004年,一位外国友人带来一块青黑色布样,姜平接过布样细细端详,发现布的颜色由深绀转为青黑,很像《天工开物》中提到的毛青布。
“好工艺啊!”姜平啧啧称赞。对方见姜平爱不释手,郑重拜托他,希望找到能染出这种青布的蓝染技艺。
之后,姜平一头扎进了对蓝染的寻访中。他遍访南通大大小小的蓝染企业和作坊,甚至远赴云贵川,颠簸于茶马古道……结果却令他失望,没有一处能染出这种青布。失落之余,姜平深感痛惜,中华蓝染技艺博大精深,难道如今竟染不出这么一块青布?
在家乡陈桥,姜平偶然遇见一款被称为“粉蓝布”的当地老土布。当老人从衣柜翻出那匹压箱底的“粉蓝布”时,姜平惊呆了——这不正是他苦寻不得的那种青黑色布料!
“粉蓝布?又粉又蓝?”我陷入疑惑。
姜平耐心解释:“‘粉’是方言,南通人用‘粉’来形容极致。布染得不能再深了,转为青黑色,谓之‘粉蓝布’!”
我豁然开朗。历史的面纱随着姜平的研究徐徐揭开。
在长江下游出海处的苏北平原,有一条流淌了千余年的通扬运河。江与河交汇处,是南通历史上最早出水成陆的冲积平原,古称老岸。在这片丰壤沃土上,明清两朝留下了两项厚重的乡土遗产——“鸡脚棉”与“小缸青”。
陈桥有家庭染布的传统。农历三月中旬,棉农们会在家宅庭院周围理出一小块空田,将蓼蓝种拌入施肥后晒干的细土中,撒入田里,再覆上土,待到萌发三五片新叶后,移植到大田。等到蓝草长得葱茏,再刈蓝制靛。农家用水缸贮靛建缸并染色,称为“小缸青”。
于蓝染而言,靛好还得布优。
陈桥恰有上好的“鸡脚棉”和纺织工艺。当细腻轻柔的布,遇上卓越的“小缸青”,经一遍遍细致繁琐的染,成就了光泽熠熠的蓝染棉布。
“以前,陈桥有一个隆重的传统,婆家送儿媳最好的礼物就是一匹‘小缸青’。”姜平的工作室悬挂着大大小小的蓝染布匹,望着这些布,他露出自豪的神色。
然而,20世纪初叶,国外合成靛蓝打入我国市场,沿用了上千年的传统蓝染技艺受到冲击。20世纪50年代以后,在陈桥一带,农家种蓝制靛与蓝染传统几乎销声匿迹。
姜平下定决心,要抢救并恢复古法蓝染技艺“小缸青”。
循着“粉蓝布”的线索,姜平在陈桥走乡串户。
他来到一处未被历史湮没的“小缸青”祖传村庄,追访到了年近百岁的蓝染老艺人。
老人们向他讲述种蓝制靛和掌缸操染的种种技艺,并现场演示。他们将收割后的蓝草倒竖于缸中,加水浸渍,以木石将蓝叶压入水面以下。俗称小蓝的蓼蓝夏天要浸沤三四天,俗称大蓝的菘蓝高温浸沤一宿就可以了。等到水缸中的液面泛起紫色泡沫,捞出腐叶,按比例加入石灰水,经过反复搅拌打制,直到缸中溶液充分氧化,水面浮起厚厚一层靛花,再静置沉淀,戽去上层清水,留下的沉淀物就是染色用的蓝靛泥了。
这以后的日子里,姜平与蓝染老艺人朝夕相处,拜师学艺,用文字、影像把这门手艺抢救式留存下来。2016年,姜平建立艾蓝染色技艺基地,他每天沉醉在蓝草种植和制靛生产之中,同时埋头建缸、养缸、操缸和靛染……
蓝染的生命之魂是天然靛染,有别于人工合成的化学染。“小缸青”染色的深浅,并不取决于靛青本身,而以下缸入染次数多少来决定,次数愈多,成色愈深。从月白、淡青到大蓝、红青、深青等,色泽愈青者愈优,技艺难度也愈高。
实现由绀转黑的染色技艺突破,姜平足足花了3年多的时间。前前后后经过8年反复实践与虚心求教,姜平才终于复原出堪称是蓝染明珠的“小缸青”与“粉蓝布”,复活了陈桥已经消失了半个多世纪的种蓝制靛生产活动。
再看那匹色泽如墨的青布,它正是姜平用复原的“小缸青”技艺染出来的“粉蓝布”,在光线照耀下,那蓝,端庄隆重,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