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4年第4期|饶开东:雪丽
饶开东,江西九江人。作品见于《人民日报》 《解放军报》 《国防》 《鸭绿江》等报刊;著有文集《科技之光》,合著文集有《城市之光》 《永恒记忆》 《谁持彩练当空舞》等。
一
1月22日,南昌西客站,蝴蝶般的雪花依然在空中飞舞。站台外,白皑皑一片,一体的银色世界,惟有锃亮的铁轨笔直地伸向远方。身处江南,这种难得一见的雪景,若是以往,一定会给我带来惊喜和欣慰。可是,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忐忑难安,间或有些震颤。
“文举哥,等天气转暖,再去吧?”
“不。这漫天的雪花,不正是寻亲的吉兆吗?”
“是的。不要再犹豫。”跟在身后的爱人张凯拍拍我的肩膀说。
动车披着雪花,犹如白色的长龙缓缓驶入月台,准确地停靠在6号点位上。如织的游子,争先恐后地上车。这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把我护在中间,但我的腿脚还是不听使唤,好像踩在弹簧坐垫上一样。临近春节,回家的人确实很多,车厢内的空气似乎有些稀薄,散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张凯搀着我坐定,文举哥笑着嘱咐几句,才向7号车厢走去。
“叮当,叮当。”不大一会,张凯和我的手机同时响起,是文举哥发来的微信信息。
“40年前,文娟因着父母的爱来到这个人世,又因了人世的苦难而割裂与父母的骨肉联系。今天,我们为爱相约,为爱寻亲,即将走进金色三峡,力求在那银色的大坝上找到她的生身父母,实现原本的、真实的、完整的亲情链接。因为,她的身上流淌着父母的血液,她的脑海储存着父母的信息,她的生命传承着父母的基因!所以,祈愿文娟的父母能够排除尘世的杂念,勇敢地站出来,认下这位失散多年的女儿。从此,一家人所曾受过的挫折和创伤,都将随风散去,随着白雪融化。寻亲的路上,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应坦然面对:如是顺境,需要懂得感恩;若是逆境,更应懂得仰望……”
念着,念着,潸然泪下。我的头不由自主地偏向窗外,朦胧地看着那漫天的雪花。这雪花,飘忽不定,似乎不再是“六出飞花”,而是长有绿茎的“雪滴奇花”。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定下神来。转过头,张凯还在盯着手机,一样的若有所思,一样的泪流满面;再看看或坐或站的旅客,好像变得不再陌生,不再可怕,都有着友善的亲和力,车厢内的空气也跟着芬芳起来。
动车疾驰,很快到达长江边上的庐山站。站不大,但上车的人不少。一位瘦弱的阿姨在过道上四处张望,我起身给她让座。她说,谢谢了,终于可以坐着回家,终于可以看到我的儿女了。看来,阿姨与儿女分别已有不少时间了。张凯站起来,示意我坐下。我摆摆手,把他按回到座位上。自己则斜倚在靠背一端,思绪渐行渐远——是的,与儿女团圆,总是为人父母的终极向往。为人子女,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陡然间,心中竟升起一股暖流,一种力量,以及连日来少有的安祥。
我的寻亲之旅,就这样启程……谢谢了,这一路的洁白雪花。
二
我的“老家”在剑邑古城丰城市,但学龄前是在长沙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待我,与“澎湖湾的外婆”一样。一个脚印是笑语,一串消磨是时光,直到夜色吞没,还有许多的童年梦想。7岁那年,我该上学了,回到丰城父母身边。他们对我这个“独女”的呵护与外婆别无二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用“抱在手里怕碎、含在嘴里怕化”这样的俗语来形容,好像也不算夸张。
时光荏苒,岁月如流。在这个不缺爱意的家庭里,那种外婆的味道、爸爸的味道、妈妈的味道,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从未消失过。多少次梦中醒来,哪怕是惊魂未定,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
也许是“第六感”,抑或是与父母长相的差异,自打记事起,心中就有一个谜题,总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又因为,一次与发小伴嘴,他们几个都说,一个抱养来的“私生女”,凭什么撒野……少不经事,伤心地回家,气冲冲地问父母,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们涨红着脸,面面相觑,然后闪烁其词:“难道我们待你还不够好、不够亲吗?”“你现在还小,所有的一切,长大了自然会懂!”自此以后,每次出门与小伙伴们玩耍,父母总会在我的口袋里放上一些糖籽、饼干等零食,并叮嘱“不可独食”,尽可能与小伙伴们分享。其实,改革开放初期,我的家里并不宽裕,这些零嘴都是父母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后来,终于明白一点世事,再也没向父母问过我的身世。
大概五六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的生父来到丰城寻亲。梦中,也是天降大雪,地上铺满厚厚的“棉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我奔来,可就是很难靠近,口中念念有词,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眼看他伸出双臂,可以拥我入怀,却一个趔趄,栽倒在雪地里,只露出一张挂满泪珠的脸。这张脸,一直扭曲、抽搐着,但依然能看出与我的脸型十分相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一梦醒来,我的内心突然有一种冲动:如果有生之年能够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该多好。
只是,每每想起现在年老体弱的父母,以及他们多年以来对我的爱护,怎么也不忍心启齿相问而打乱他们平静的生活。
去年,我同张凯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丰城过年。大年初三中午,到姨妈家拜年。饭后,姨妈支开所有人,面露忧伤地告诉我,40多年前,她和姨父在宜昌葛洲坝工作时,当地有一位工程师姓李,爱人是幼儿园老师,第一胎生的是女孩,第二胎又生下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就是——我。当年计划生育抓得紧,对这种超生行为,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他们只好把我送回河南老家由亲戚代养。亲戚家孩子多,生活条件有限,在我一岁左右的时候,他们“拐弯抹角”通过姨父姨妈把我送到现在的“娘家”。当时,养父母害怕引起非议,先把我安顿在“外婆”家。姨妈和盘托出后,流着眼泪说:“现在,要不要去找生身父母,你自己拿主意吧!”我明白,姨妈这么正式地诉说我的身世,并不全是她的想法,更是养父母多年来的心意。
父母只生我的身,养父母却为我倾尽所有。每每想到寻亲,我总会感到左右为难,有口难开。一年里,进门来,“三十里”,一门心思只在儿女身上;出门去,东奔西突,爬坡过坎,再也顾不上这个纠结了几十年的烦心事。
三
一元复始,又是一年春来早。
今年元旦这天,儿子的干爹文举哥安排两家人一起迎接新年。文举哥博学多识,重情重义,是一位优秀的徽商,更是一位少见的儒商。席间,我问他,“能不能请干爹给儿子改个名字呢?”
“一个人的名字很重要!改名更得慎重。把你和张凯的生辰八字告诉我吧。”文举哥快人快语,哈哈笑道。
“一个被父母抱养的人,哪里知道自己确切的生辰八字。”我低着眉,垂着眼,一脸尴尬地回答。接着,将姨妈述说的一切讲给大家听。
“那你得去找生身父母啊!”
“时隔多年,信息有限,寻亲谈何容易!”
“当年,父母不得已把你送出去寄养。对于他们来讲,那是难以承受的煎熬。这就好比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任谁倾其一生也未必走得出来。现在,他们年纪大了,一定更加思念你,而且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见到你。只有与你亲情相认,才能疗愈他们内心深处的难言之痛。”
“是得去找!”儿子干妈斩钉截铁地说。
“是得去找,是得去找!”张凯重复着。
“宜昌有我一位朋友,姓李,经商多年,乐善好施,应该可以提供帮助。”文举哥接着说,“现在是信息社会,大数据技术是一种高效、快捷、精准的寻亲手段。根据生身父母的大致信息,依靠当地公安机关的数据分析、基因比对,应该很快可以找到亲人。”话音未落,他就拨通了李总的手机,然后详细转述我的相关情况,并请他尽快与公安机关联系,力争春节前实现我的愿望。
次日上午,李总打来电话说,已与宜昌公安部门沟通好,户籍民警表示全力支持。听过电话,我喜不自禁,久久说不出话来。
一餐饭,一席话,惊醒梦中人。宜昌之行,寻亲之旅,就这样梦幻般确定下来。
四
5个多小时,动车顺时到达“川鄂咽喉”之地宜昌站,将近晚点一个小时。
南昌,宜昌,同属江南形胜。是日,宜昌的风吹得更紧,雪下得更大,站台顶棚积着厚厚的白雪,边沿上结着密密麻麻的冰棱子。李总十分用心,早已站在6号月台上迎候。
办好酒店入住手续,已到晚饭时间。来到餐厅,没有过多谦让,大家分宾主坐定。文举哥拿出手机致词,讲的是他在车上给我和张凯发的信息:……文娟因着父母的爱来到这个人世,又因了人世的苦难而割裂与父母的骨肉联系……一家人所曾受过的挫折和创伤,都将随风散去,随着白雪融化……
李总接过话茬:“瑞雪纷飞,天遂人愿,祝愿文娟妹妹心想事成,顺利找到生身父母!但是,千里寻亲,还是要有平常心。听民警说,仅凭40年前在葛洲坝工作、可能姓李、河南人这几条线索,要想找到亲人,恐怕短时间内难以实现。”
“能找到,当然好;没找到,就当来宜昌看一回雪景。”
次日上午9时,李总领着我们一行直奔公安局三楼,户籍科一位民警热情接待我们。他说,大数据时代便捷高效,许多失散多年的亲人因此得以重逢,但提供的数字信息越多,才会越有准头。依你们那几条线索,当年葛洲坝就有几十万适龄人等,这不是“大海捞月”,也是“大海捞针”。虽说如此,那位民警还是十分热心,把我的照片放到退休老人数据库中反复进行比对。
两个小时过去,一无所获。失望之际,文举哥认为数据库中的一位吕姓老太太的信息,与我似乎有些匹配。他对民警说,您看她是不是有位1979年左右出生的女儿。经查,果然吕阿姨有个女儿叫聂晶,刚好1979年出生,现在葛洲坝幼儿园工作。“这位吕老太太,恐怕就是你要找的母亲。”
那位民警通过数据库,很快找到吕阿姨的先生聂叔叔的联系方式,并拨通电话:“您好,我是市公安局户籍民警,请问您1981年前后是否往江西丰城送去一位女儿?”
“没有,没有,没有。”聂叔叔矢口否认,语气小心且警惕。
聂叔叔的答复,似乎不容置疑。可是,文举哥认为,寻亲并非小事,可能是事发太过突然,聂叔叔一时难以接受。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有道理,但又无计可施。
“年轻人更容易交流,是不是应该先去找姐姐聂晶核实情况?”文举哥提议。
上午11时许,我们来到聂晶姐姐的工作单位葛洲坝幼儿园。先后打过几遍电话,均没有接听。只好在幼儿园周边,踏着越来越厚的积雪,漫无目的地转悠。突然,文举哥说,与其找姐姐聂晶,不如直接给吕老太太打个电话吧。如是亲娘,依常理对亲生孩子的印象会更深,从感情上也更容易接纳。说来奇怪,老太太的手机号码竟然少了一个数字。文举哥说,寻亲并非小事,上门去找文娟的生身父母更好。
按照民警提供的住址信息,很快找到宜昌夜明珠路5号聂叔叔、吕阿姨的家。文举哥礼貌地敲门,没有回应。张凯再敲,还是没有回音。李总说,“屋内有烧水的声音,应该有人。”文举哥乐观地说,是不是老太太耳朵不好,没有听见,也可能是聂先生接到电话,正和老太太商量要不要相认呢。
过了一阵,再敲门,依然如故。至此,对于寻亲的结果,我已不再抱有希望。
一行人失望地下楼,回望聂家的阳台,晾着长长的香肠,就像一根根不曾剪断的脐带缠绕在晾衣架上。文举哥说,文娟妹妹,不要灰心,这家的香肠恐怕就是为你所准备的。
大哥的戏言,我不敢认同。毕竟40多年过去了,父母不肯认亲,可能也有他们的难处……想着,想着,竖起大衣衣领,紧了紧围脖,围着小区走了三圈。回到那个单元楼道前,停下来,双手接住几片雪花,捂住脸说,“谢谢你们,来过就是看过。”然后对着阳台方向说:“既然如此,我们只好回去了!”
五
李总发动汽车,正待离开,文举哥大喊:“文娟,快去追,你爸爸回来了。”
来不及细想,我和张凯、文举哥同时跳下车,朝着一位骑着电动车的老人追去。果不其然,老人的车就停在我们刚才去过的单元楼道。
“我们是从南昌来寻亲的,能不能和您谈谈?”
老人目光游离着回答:“我从没送女儿给谁,你们怕是弄错了。”显然,眼前的老人就是与民警通过电话的聂叔叔。
说话间,聂叔叔手里拎着的白菜掉了下来。他弯下腰,迟疑着,并没有捡起。顿时,我认为眼前的老人就是聂爸爸,也就是我的亲爸爸。于是,我捡起地上的白菜说,叔叔,不是也没关系,我们送你上楼,咱们一起回家好好聊聊,行吗?
老人犹犹豫豫地开门,手里的钥匙有些抖动。家里的老太太迎在门口,对我们几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有些惊讶,但也带着笑容,指着客厅里有些陈旧的木制沙发说,“请坐吧”。聂叔叔倒来冒着热气的茶水,给我的那一杯没有拿稳竟然洒在茶几上。
未等我们说明来意,老太太操着纯正的河南口音说道,“到了给你们说实话的时候了!”显然,她与聂叔叔通过电话,对我们的来意一清二楚。
接下来,她把我的身世讲得比姨妈更清楚。闺女,你本姓赵,亲生父母在河南邓州工作。当年,你二叔、二婶在一个深夜把你送到我家,说是暂住几天,再送往江西丰城一户好人家寄养。我和你聂叔虽然知道收留超生孩子的风险,但因为你的二婶是我的妹妹,亲戚里道的,不好拒绝。七天后,你聂叔谎称姓李,把你送给你的姨夫和姨妈。
一旁的聂叔叔好像也回过神来,不再拒人以千里之外,而变得可亲可敬起来。他不时插话:“那时候的你,尽管很瘦弱,但是很机灵……”“我和你吕姨也舍不得送你走,但我们已经有了聂晶姐姐,不具备收养条件……”“听你二叔说,那天送你到长沙外婆家,你始终拉着他的衣角不放手……”“几十年了,跨越几个省,怎么说来就回来了呢……”
将近一个小时,聂叔叔、吕阿姨述说的每个细节,之于我都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明朗。不知不觉,午饭时间已过。文举哥提议,请聂叔叔、吕阿姨到街上吃饭。聂叔叔忙说,“今天回家了,就在家里吃顿饺子吧。”双方“各持己见”之际,吕阿姨已从阳台取来香肠,走进厨房……
是的,我在这里待过七天,这里也是我的家。在这个家里,聂叔叔就是爸爸,吕阿姨就是妈妈。
六
饭后,吕妈妈打通我二婶的电话,请她通知我的生母,说女儿晚饭前就可以到家。很快,姐姐的视频打了过来。顿时,大脑一片空白,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倾盆的雨滴洒落下来。
文举哥看过视频中的妈妈和姐姐,兴奋地说,“太好了,不用做DNA,可以放心认亲了。”
“事不宜迟,开车去比租车快,不要耽搁一家人相认的时间。”李总执意亲自护送我们去邓州认亲。
回家的路到底有多长?有的人近在咫尺而难回,有的人走过一辈子,也没能找到回家的路。而我,上午还在寻亲,下午就走上了回家的路。有时候,有些事,时间、空间的变换总是让人说不清,道不明,悟不透。
来到停车场,我从绿化带上捧起一把积雪,使劲地擦脸,想让自己镇静下来,但心脏还是像要跳出来一样。慌乱中,与送别的聂爸爸、吕妈妈拥抱,久久不肯松开。他们一个劲地说,“回家了,不要怕;回家了,不要紧张。”我说,“回家了,谢谢您们;回家了,我还会回来。”因为我知道,短短七天的缘分,注定这个“夷陵”之城也是我的“娘家”,眼前的这两位老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近5个小时的车程,说远不远,但对于我来讲确实很长。一路上,善解人意的文举哥不停地讲述邓州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诸如,邓州曾是豫西南第一大古城,范仲淹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是在邓州花洲书院写的,还有仁者医圣张仲景的故里也在邓州,等等,不一而足。我心里明白,他这是在宽我的心,让我放松认亲的急迫心情。
谈笑间,“邓州欢迎你”的霓虹灯路牌映入我的眼帘。之于邓州,以前一无所知,只觉得很遥远,很陌生,而此时竟有回家的亲切感。心里默念着,“女儿回来了……”念着,念着,车子已经到达“瑞华鹏逸大酒店”门前。这是一家挺大的酒店,是中午从宜昌出发时,文举哥在网上预订的。他说,要让我体验一回“公主省亲”的感觉。
七
华丽的酒店大堂,洁白如雪的大理石地面纤尘不染,挑空高悬的水晶灯与地面上的倒影交相辉映,流光溢彩。好大的一架钢琴,盘踞在琴台的中央,身着礼服的琴师正在演奏着《回家》曲目,低昂的旋律仿佛从时空深处婉转而来。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仿若置身于一个梦幻的世界。
不远处,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张开双臂向我跑来。一眼就能认出,一位是妈妈,一位是姐姐。虽然中午在视频上见过,但此刻还是有点晕眩,有点心慌起来。三个人拥抱在一起,无语以对,泪如雨下。
大家簇拥着来到一个套间,房门大开着,二叔、二婶及堂妹一家人紧张地站起来。又是久久相拥,又是一阵抽泣。大家围坐在宽敞的房间里,妈妈低头不语,二叔目光迷离,显得异常的愧疚和伤感。只有二婶娓娓道来,还原着40多年前的“生离死别”。
不知不觉,房间内沉寂下来。我环视四周,文举哥和张凯不见了。打开门,他们并排着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脸上笑容可掬,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你们聊,你们聊。难得团圆,我们去准备晚饭。”文举哥说。
第一次知道,我的名字叫雪丽。因为,我的生日是农历1980年12月22日。那天傍晚,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由此,爸爸为我起名叫“雪丽”。当年爸妈生我时,害怕被人告发。于是,就有了我被连夜抱走,然后被连环抱养的一切。先有“雪丽”,再有“文娟”,这个纠结几十年的谜底,终于在这一刻云开雾散而涣然冰释。
第一次知道,爸爸已于五年前去世。也正是五、六年前,我有过寻亲的想法。二叔告诉我,爸爸离世前的几个月里,反复念叨,能不能把雪丽找回来,哪怕远远的看上一眼也好。二叔还说,他理解哥哥的心情,但当年送养时有言在先,任何时候双方不得认亲……此时,这位戍边多年的老兵,已是情不自禁,老泪纵横。
第一次知道,血脉传承是如此的神奇。姐姐特意拿来家里的相册,妈妈指着爸爸的影像,我惊呆了,我的儿子葵葵与外公是那么的相像;见到姐姐的女儿,我又惊呆了,她与我的大女儿酷似一对双胞胎,基因的强大让我觉得是那么的新奇和满足。
夜深了,我和妈妈、姐姐同住一张床上,直到凌晨,才朦胧睡去。睡梦中,一位慈祥的老人喊着“雪丽、雪丽”向我奔来……我想,那一定是爸爸的在天之灵,知道他的小女儿回家了……
八
玄冬的邓州,较之南方更为阴湿,更为寒冷。此时的南郊公墓,满天的雪花打着旋,幽灵似的落下来,用一片雪白罩住整个山野,与灰白色的天空融为一体。不远处的树枝上,几只乌鸦发出嘶厉的叫声,平添出几分萧瑟和凄冷。
姐姐、姐夫带着我来到父亲的坟前。坟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洁白异常。墓碑被冰雪冻住,虽然斑痕陆离,但依然能看清文字,在姐姐的名字后面,赫然刻着“雪丽”。显然,在一家人的心里,哪怕是父亲走后,谁也不曾忘记还有一个女儿雪丽是赵家的骨肉。
“爸爸,雪丽回家了。”姐姐含着泪,反复念叨。
“爸爸,女儿回来看您了。”我泣不成声,喃喃自语。
姐夫用捡来的树丫捆扎成一把扫帚,清理着祭台上的积雪,落叶和荒草。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一捧有黄、有红、有白的菊花靠在墓碑上。
父母的坟前,儿女总是待不够的。北风越刮越大,雪花又覆盖住祭台,一切是那么的寂静,只有那捧鲜花在风中摇晃,还有我的心在颤栗。
“对不起,爸爸,女儿回来晚了。如是早个五、六年,您会不会现在还在人世?!”
“回去吧,妈妈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吃饺子。”姐姐一再提醒着。
来到真正意义上的“娘家”,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不少。走进客厅,凝视墙壁上挂着的全家福,虽然没有我,但依然感到亲切。走进厨房,穿着大红棉袄的妈妈,脸上洋溢着笑容,眼里却布满血丝,无疑是背着我和姐姐,又流下许多眼泪。走进饭厅,低矮的四方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饺子,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多的一次。
“今天的饺子不单单是美食,更有着浓浓的亲情,是家的味道,是妈妈的味道。”文举哥如是说。
九
亲情,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是血浓于水的情感。她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也不会因为距离而疏远。
中午,天空放晴,雪后的阳光洒在街道里、楼宇间、树枝上,激起的霞光亮得有些晃眼。文举哥南阳的朋友专程赶来,把我们送往襄阳火车站。那位朋友说,“这太神奇,太魔幻了!”这哪里是寻亲,更像是探亲啊。是的,一天内,越过长江,直抵淮河,就是探亲也没有这么快啊。都说寻亲难,寻亲难,难于上青天。其实,只要勇敢迈出第一步,奇迹就会出现在眼前。
坐上返回南昌的列车,我依然感慨万千。蓦然回首,那片片雪花的欢声笑语始终萦绕在耳边,一切都是顺当的,一切都是安静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晚上,高铁长龙即将到站,文举哥又发来一张标有“2024.1.22雪丽”字样的雪景图片,旁边还附有一首简洁的诗歌:
我把你的名字
写在雪上
雪知道
雪化了之后
小草知道
小草枯萎了
还有大地知道
大地皲裂了
失散的亲人们或许会知道
2月1日,农历12月22日,也就是我们一起寻亲之后的第九天,张凯和文举哥特意设宴为我庆贺生日。因为,这是我40多年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生日晚宴。邓州的妈妈和姐姐分别从家里打来视频电话,祝我生日快乐。说来也怪,她们说的第一句话竟然都是:“雪丽,今天家里又下起了鹅毛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