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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4年第12期|杨军民:爱情时代(中篇小说)
来源:《朔方》2024年第12期 | 杨军民  2024年12月17日09:22

那个山南女孩在靠窗的桌子坐了一个礼拜后,福顺家的日子乱套了。

那面窗子,是酒楼临街的落地玻璃窗。女孩长发,满头小辫子,最前面的两绺刘海里缠绕着五彩的花丝线,短裙毡靴,显得很特别。她很安静地坐着,把筷子、小菜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中央,眼睛盯着窗外的街道。

女孩是山南某文工团的舞蹈演员,为庆祝石城一个重大活动受邀前来。山南是黄河岸边的一个小县,离石城三百多公里,在腾格里沙漠边缘。很多年前,那一带的人都以游牧为生,后来他们过上了定居生活,但能歌善舞的传统保留了下来,其中山南舞和山南长调很有名。山南县有很多文艺团体,活跃在周边或更远的地方。

既然是一个团,就会有很多人。文工团的大部分人都到隔壁去吃手抓了,女孩是来吃血肠的。

福顺大酒楼主营川菜,血肠都是从农村收上来的,正宗新鲜,用独家秘制的大骨高汤、粉条、黄花菜、胡萝卜丁一烩,撒上香菜,色香味俱全,在石城小有名气。

女孩每天九点多过来,吃小碗,细嚼慢咽,气定神闲。刚来那天,桂枝一看见她的脸就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整个酒楼就传开了——这女的太像麦香了,如果皮肤再白一些,或者换上一身白色连衣裙就更像了。

午餐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小老板喜欢从街道进入大厅,穿过大厅进入后厨。他穿过大厅的时候,会扫一眼里面的客人。大厅人不多,他很容易地就看见了女孩的侧影。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过去,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

那是一个晴好的初夏早晨,一辆洒水车过去,街道立即显得潮润。几只麻雀在窗外人行道边的槐树上叽叽喳喳。

她很秀气地吃着,身体有轻微的起伏,阳光乘机钻进了她的眼睛,在她的瞳仁里闪烁。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没一点杂质,很容易让人想起宽阔的草原和蓝天白云。见他看她,她笑了笑,风轻云淡。他没有笑,无遮无拦地看着她。

她吃完饭,甩一下长发,准备离开。他忽然说:“你是麦香吗?”

女孩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叫卓雅。”

卓雅出去了,他坐在那里。阳光热烈地包裹着他,他显得更加高大,只是脸色苍白。

次日,卓雅进来的时候,小老板已经坐在那里了,她还未落座,他就举起手在头顶挥了一下。血肠、小菜等老几样就端上来了。女孩稍愣了一下,闷头吃了起来。

“你和我的初恋很像。”

“你跟女孩搭讪的方式也太老套了吧。”女孩的普通话说得很好,不乏现代女孩的直接。

“她在这里的话,得快四十了。”

“也许我是又一个她呢,轮回你知道吗?轮回!”女孩笑嘻嘻的。

他有些愣怔。事实上,真正像麦香的是她的侧影,小老板坐在她对面的时候,就发现了。她两眼间的距离更开阔一些,眼神纯净、理智,不像麦香,眼神始终是热烈、奔放的,如一团火。她并不能点燃他,但是麦香能。小老板有一个婶子,是个吃斋念佛的居士,爱说一些前世今生的话。唠唠叨叨的,谁能拿她的话当真呢?卓雅一说就不一样了,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坦率、虔诚、自然,不相信都不行。

此后,小老板每天早早坐在桌边等她,她给他讲民间轶闻。她说在他们那边有个湖叫镜湖,心有所想,湖中就会显现出一些景象,告诉你前世今生的事情。

镜湖。小老板记在了心里。

坐落在惠安街的福顺大酒楼在石城经营三十多年了,经营过家常菜、火锅、川菜等。这个门面原来只有两间,他把后墙打开,又往后院接了五间,再后来,又摞了两层。房子在加高,菜品在增多,年纪在增长,一晃过去大半辈子了。酒楼承载着福顺所有的荣耀和辉煌。

儿子的书读得不好,打初中毕业就跟着他,现在会炒会管,是他最有力的帮手。这两年,他的身体走下坡路,他已经把酒楼基本都交到了儿子手上。

曾经,他暗暗感谢老天爷给了这么一个好帮手。后来,他生出了完全相反的感慨,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把这么个败家子儿派给他。

山南女孩离开后的一个晚上,儿子说他要去山南。

他刚从卫生间出来,一只手拎着裤子,另一只扶着墙艰难地移动脚步。年前突然中风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总算站起来了,半边身子却不得劲了。

“等我身体好一些了,我盯着,你出去散散心。”

“我现在就要走。”儿子斩钉截铁。

老伴水花闻讯,把他搀在沙发上,拽一拽他的袖子:“小红叔!小红叔!”

水花用手把儿子侧着的脸搬正。儿子像一个木偶,任她搬着,眼睛盯着窗外,不看父亲,也不看母亲。

“我要去山南。”他又说,“不是征求意见,是跟你们说一声。”

儿子侧着脸,眼光虚虚的,一直重复着那句话。福顺和老伴对视一下,心同时掉到了井里。

儿子不抽烟不喝酒,一板一眼的。这种脾性,他们当然是满意的。唯一遗憾的是他不爱说话,二十五岁了还没正式谈过恋爱。老两口一边四处张罗着让周围的人帮忙介绍,一边在心里嘀咕,是不是得去县医院看看?

水花说:“这孩子,咋一点都不像你呢?”

水花这么说的时候,他静静地听着。一个农村来的人,在石城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白手起家开起这么大的酒楼,他性格刚烈,敢想敢干,惹着了像爆竹。但他对水花好,没人看见他俩红过脸。水花有绝招,在他发脾气或失意的时候,会对他说:“小红叔!小红叔!”他就会变得平静。

小红叔是谁?儿子这么问过,酒楼的员工也问过。两口子相视一笑。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福顺是大老板,儿子是小老板,水花呢,被员工唤作太后。

水花和福顺刚结婚的那些年,福顺在石城当厨师。她和公公、婆婆、小叔子住在离城十几公里外一个叫枣园的村子。水花农活家务都拿得起,对公婆和小叔子也是出了名的好。婆婆养着十几只鸡,鸡蛋是全家人零花钱的主要来源。每天早饭,婆婆会煮几个给孙子,其中有一个一定是给水花的。婆婆剥好,迈着小脚,颠颠地走过来,递给她,看着她吃下去。看着花白头发的婆婆,水花很多次感动得吃不下。那么多年,她从没见老两口吃一个。她把鸡蛋掰开,给小叔子一半。小叔子还是个半大小子,喉结蠕动着,但没有母亲的话,他一定不会吃的。有时候,婆婆会说,吃吧,你嫂子的心咧!小叔子这才接过去,一口吞进嘴里。

福顺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回来就钻进父亲的窑洞,和弟弟三个人叽叽咕咕合计大半夜。他最早是在民兵营抬石头,账算得好被抽出来管灶。民兵营解散的时候,他们这些“管理人员”并入了饮食公司。后来学厨师,每一步都是和父亲、弟弟商量着走出来的。回到自己屋里,夜已经很深了。睡过一小觉的水花钻进他的臂弯,说孩子说收成说老人对她的好。水花父母去世早,是在叔叔家长大的,从小看过很多冷眼,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家能这么好。

福顺把女人紧紧地搂在怀里,摸着她满手的老茧,任她在自己胸前撒娇、流泪。望着黑魆魆的窗口,心想,这算啥,好日子还在后头咧!

国营食堂的承包试点开始了,很多人还在观望,不敢下手,他要试一下。这一试,他们的日子就变了模样,她就被接到了石城。

“这孩子咋和福顺一点都不像呢?”回农村的时候,她向婆婆念叨。婆婆坐在院子里,手里纳着鞋垫,银针一晃一晃闪着亮。

“咋不像,一模一样的,怕是还不到时候呢!”

她一愣。

果然让婆婆给说着了。儿子忽然就喜欢上了酒楼的一名服务员。女孩叫麦香,是大贵介绍来的。大贵是酒楼的二厨,大贵父亲和福顺是同门师兄弟。福顺机灵,敢闯敢干。大贵父亲细致周到、肯吃苦,在公司的时候,他们一起承接过很多任务。福顺自己承包了食堂后,大贵父亲一直是他的二厨。遗憾的是酒楼起势欲飞的时候,大贵父亲遭遇了车祸。当时大贵还在上初中。两年后,大贵初中毕业,福顺遵守承诺,把他带在身边开始学厨。大贵入行比儿子早一年。

也许是早年失父的原因,大贵很独立。他们这一批孩子的少年时期,正赶上武侠片盛行,一部《少林寺》让很多孩子都有了武侠梦,大贵也一样。他跟着村里一位会拳脚的老人学过几年小洪拳,手脚很麻利。大贵继承了父亲的细致周到,还多了一份仗义。

福顺经常把他俩叫到一起,让他们像老一辈那样互助团结,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在这样的家庭和工作环境里,小兄弟俩的感情也不一般。

大贵母亲得了乳腺癌,大贵红着眼睛说父亲走得早,母亲拉扯他不容易,想带她去北京治疗。福顺支持他,给他放假,经济上也给予帮助。大贵在北京待了半年,为母亲做了手术和化疗。病情稳定后大贵回来了,回来后向酒楼推荐了麦香。

老两口逼着儿子找对象,可麦香他们还真没看上。女孩的长相倒还清俊,他们没看上她的个子。儿子一米八几,两人站在一起像高低柜。更有一点,女孩在北京打工闯荡过几年。这段经历,在工作上是优势,热情、周到、有眼色,吃客们在门口徘徊,邻近的餐馆就像狼见了肉,你争我抢都想拉过去。麦香出去不费什么周折就劝进来了,所以没多长时间,就升职做了大堂领班。有人说她在北京干过那种事,那种事来钱快,要不她的母亲得了病能到北京去开刀?

儿子在他们眼里是儿子,在工作人员眼里是小老板。麦香对客人热情,对小老板也热情,小老板想做的事儿,想说的话,她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吃饭的时候,别的服务员都挤在一张桌子上,离小老板远远的,麦香会过来和他一起坐,沏茶倒水,说东扯西的。日子久了,小老板想吃什么爱吃什么,她都一清二楚。小老板坐在桌子前,她就能让服务员把他想的那一口端上来,一般都不会差。熟悉了,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她甚至能帮他安排。小老板不善表达,但正在年纪上,他的情感之门是虚掩的,麦香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推开了。

那时候,小老板已是酒楼的大厨。身穿雪白的厨师服,双耳铁锅在他手里上下翻飞。那些被清油浸润得晶亮的,红的、黄的、绿的、白的菜肴颠起来,又哗啦落下去,在油锅里打几个滚,就成了美味的菜肴。头顶换气扇的嗡嗡声、勺子在调料盆边上的磕碰声、鼓风机的声音,和另外的一些声响混在一起,构成了复杂的交响。在忽明忽暗的火光的照耀下,他红润的脸膛上挂着汗珠,神情专注。他手里的那把铁勺,是这曲交响的指挥棒。他不多说一句话,靠勺子的磕碰、刮挠,和力道的轻重,掌控着后厨的节奏,让那里井井有条。

自打儿子站在灶头前的那一天起,父亲福顺彻底解放了,他再也不操心后厨,而是把精力都放在了管理上。福顺是酒楼的创建者,一草一木都是他的汗水和心血,他的管理事无巨细,动不动就训这个说那个,弄得大家都躲着他走。小老板不一样,菜都上齐了,后厨消闲下来,他会抱个大茶杯,坐在后来藏族女孩坐的那个位置,大腿压着二腿,手里夹着香烟,吸一口烟,喝一口茶,眼睛望着窗外,思绪似乎一直在远处的贺兰山上空飘荡。他很少说话,总是安闲宁静地坐着,但当他的眼睛盯着一件事或一个人的时候,那种冷峻的眼神会让人不安,大家就立即检点自己的工作,把该做的事情做好。

酒楼的很多女孩子不是不喜欢他,是没胆量,觉得够不着。桂枝就是其中之一。麦香对小老板的种种表现,让她嫉妒和猜疑,她们觉得麦香要不就是在讨好他,想得到更多的利益。要不,她一定喜欢他,在暗暗地追求他。

发现小老板恋爱了的,不是福顺两口子,而是福顺的母亲,小老板的奶奶。

福顺是个大孝子,逢年过节或石城有交流会的时候,会把母亲和弟弟接过来。大家一起吃吃团圆饭,让水花带着他们去看热闹。那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的小脑也萎缩了,记忆有一阵没一阵的,在过去与现在中无缝切换。

老太太不爱凑外面那些热闹,她的热闹全在孙子身上。孙子炒的菜她说味道好,孙子坐在那儿她说有型,孙子走路她说利索,带着风。情不自禁地,她会伸出手去摸孙子的头;没人的时候,小老板会把腰弯下来让她摸;人多的时候,他把她的手挡开,说人家笑话呢!小老板在奶奶身边长大,一有空就腻歪在奶奶身边。

那天,后厨的事情忙完了,小老板坐在桌边,一边看着奶奶吃东西,一边抽烟。大门口进来了几个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麦香过去招呼他们,安排他们坐下,释疑解惑,分类指导,很快就井然有序。麦香在大厅前后忙活的时候,小老板的眼睛就不自觉地跟着她,看她利索的脚步,看她匀称的身材,看她灿烂爽朗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一切都让他着迷。她一笑起来,嘴角会漾出两个酒窝,他觉得那是嵌在她雪白肌肤上的两口深井,让他迷恋、陶醉、不能自拔。

麦香的气息充满了小老板的脑海,时空停滞了,思维停滞了,手中的烟燃出了一段很长的灰白的烟灰。

小老板全身心地看麦香的时候,老太太也全身心地看孙子。孙子痴迷陶醉的样子触动了什么。老太太盯着孙子说:“水花就那么好?水花能当饭吃?人家不同意就算了呗,妈给你再找。妈把攒下的鸡蛋都给牛转花,让她给你找个更好的!

“顺儿,顺儿,可不敢了,这半个月你茶不思饭不想的,可不敢,你不怜惜身子,妈还怜惜呢!

“顺儿,顺儿,咱不想水花了,不想了!”

老太太拉住孙子的手摇晃着。孙子回过神来,见奶奶眼里含着泪,神情急切。他知道奶奶又把他认成父亲了,就说:“奶,是我,小海。”

“小海?你就是顺儿,为了水花犯痴病,你的眼神打死我都不会忘。”

“水花,你来,你来,我给你说个话。”

老太太抬高声音向麦香招手。大厅的服务员都有些发愣,麦香也愣了。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走过来,抓住老人的手,叫了声奶奶。

老太太端详着她:“看这眉眼,心疼的!”她伸出了手,麦香把头低下来,让老人摸了摸她的脸。老人一手抓起了麦香的手,另一手抓起了小老板的手,把两只手放在了一起:“水花,你就答应顺子吧,要不那个娃就完了。”

麦香的脸红了,小老板的脸也红了。他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抓住了她的手。

“奶奶,我答应你。”麦香说着,瞟了一眼小老板。小老板也看了一眼她。他的心很猛烈地跳动起来。

老人把两个年轻人的手放在一起的时候,水花正好来大厅拿东西。听着老人一声一声地对着两个年轻人唤她和福顺的名字,她本来想过去的,后来就迟疑了,她从老人颠三倒四的话语里,听出了当年福顺对自己的痴迷,忽然有了一种很美妙的幸福感,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他们的爱情里去了。

她还听出,她的宝贝儿子,已经对那个叫麦香的女孩迷恋至深了。

过了下午两三点,会有较长的空闲期。乘这个间歇,两口子把儿子找来,要跟他谈一下,让他悬崖勒马。水花把儿子喜欢麦香的事对福顺一讲,他就炸锅了,焦躁地在地上兜圈子。“找谁都行,她不行!不仅名声不好,再看那个子,不般配呀!这事要成了,满街的人会把他笑死。”

水花紧挨儿子坐着,把他的手拉过来,攥住:“这女子在外面逛过,拿捏你还不跟玩一样,断了吧。”

儿子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照旧是不急不恼:“谁说我们谈对象了,谁说的?”

他这一问,老两口面面相觑,一时噎住了。水花忙说:“那还用说吗?脸上写着呢。”

“你们不说我还没想,这一说,那么好,我现在告诉你们,我就喜欢麦香,非她不娶!”儿子依然不急不恼,但口气坚决。

“我看你敢!”福顺的火气一下上来了。

“爱情来了挡不住!”

儿子站起来,看了看父亲,转身离开了。

父母的这次谈话没能阻止小老板,反倒给了他一种力量。次日与麦香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说:“麦香,我们在一起吧,我喜欢你。”

小老板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一阵轻松。他觉得她会答应他,他们已经是那么默契,何况,她向奶奶承诺过了。

麦香听了他的表白,脸红了,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眼神闪闪烁烁,欲言又止。她闷头吃完了饭,忙去了。再一次吃饭的时候,他把小老板的饭菜放在餐桌上,并没有坐下来,而是跑到服务员那一桌去了。麦香这种有意识的疏远让小老板不知所措。

那一日起,事情开始反转,小老板会把麦香喜欢的饭菜早早做好,放在桌子边,然后去喊她吃饭。麦香只吃过一餐,第二餐就躲开了。吃饭在两人之间变得艰难起来。一到吃饭的时间,他甚至找不见她。麦香这一头也一样,一碗饭事小,她无法面对他那热烈的眼神,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把事情弄成这样了。刚见他时,他那落落寡欢的样子颠覆了她心目中小老板的形象,她只是热情地像对待每一名客人一样对待他,她只是想让他快乐起来。

失望一点点吞噬着他。那些未吃的饭菜最后都被倒掉了。后来,那个平时怯懦、端庄、瘦高的,名叫桂枝的女孩走了过来,坐在桌边,说:“倒了怪可惜的,做得这么可口。”

“端一边吃去。”他没好气地说。女孩就端起碗到服务员那一桌去吃,吃着吃着流下了眼泪。

平时喧嚣的大厅会在工作人员用餐的那一阵变得鸦雀无声。小老板坐在桌边,一支支地抽着烟,神色冷峻。服务员们缩在角落的那张桌子边,筷子碰撞碗碟的声音,吸鼻子的声音都一清二楚。唯有桂枝,总会来端他为她准备的饭菜,哪怕他的目光鞭子般抽打在她的身上,哪怕他不耐烦地挖苦她呵斥他。终于有一天,她把饭菜端在手上,回头说:“小海,你也吃点啊,这么下去身体受不了。”说这些话,对她来说简直太难了,她的脸红了,两行泪在红红的脸面上滑下来。

“小海,放下吧,都怪我没跟你说清楚。她是独身主义者,不会找对象的。”大贵对他说。

面对亲爱的兄长,他终于开口了:“怎么会呢?你看她那眼神,她是爱我的,更何况,她还给奶奶承诺过的。”

大贵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只是在他的肩膀上紧紧搂了搂。

沉默总是要爆发的,半个月后的一个用餐时间,没等她躲出去,他把她拦住了,说:“麦香,我喜欢你。我哪儿不好,你说,我改,你跟奶奶承诺过的呀。”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感觉到眼里热热的。由于激动,他的声音很响亮,以致大厅的工作人员都听见了。

麦香看着她,脸很红:“我知道你的心,可是,我不配。”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挣脱他的阻拦,奔出了门。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子里响了一声,断金裂帛一般,他就那么愣住了,定在了门边。桂枝过去拽他,看见他歪斜着脑袋,目光虚虚地望向一边,他随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桌边,神情一点都没变。桂枝喊了几嗓子,见他没反应,哭着去找水花。

大夫说他得的是痴病,要安神补脑,好好休息,心理疏导是关键。于是,跟小老板感情好的姑姑、同学朋友都被喊来了,排着队劝慰他。

奶奶也来了,坐在一边,看着他。有时候,她会伸出手去摸他的头,他不躲闪,任老人那么摸着,脸上毫无表情,好像那脑袋不是自己的。奶奶说:“顺儿,别瞎想了,别糟践自己了,给她写信,跟她说,大声说,就不信她不答应。”

半个月后,他能迸出零星的话语,喊的都是麦香。他喊一句,那个叫桂枝的女孩就应一句。从开始的试探,到后来直接站出来,桂枝如一个演员般走过了羞涩期,完成了自己的蜕变。最初的一段时间,小老板的大小便偶然失禁,她一点都不嫌弃,那么坦然地为她洗洗涮涮,照顾他的一切。连她都不知道,她已经爱他爱得那么深了。

福顺两口子这才发现,服务员里居然有一个如此善良、贤惠的好女孩。她对他们的儿子好,他们就对她好,像对女儿那样对她。

大约有三个月时间,小老板一直都愣愣怔怔的,晚上睡觉很少,醒来了就盘腿坐在床上,歪斜着脑袋看着外面到天亮。白天,他坐在临窗的那个位置上,也看着外面,好像连面前的那些桌椅板凳都惹着他了。怕影响营业,福顺用几块屏风把他隔离在那里。他们没让桂枝再干别的事情,专门照顾他。桂枝把他照顾得很好,衣服得体,鞋子干净,头发和脸颊也都剃得很及时,从窗外看进去,就像一个安静优雅的客人。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那个早晨,当桂枝站在他面前为他擦脸的时候,他忽然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号啕大哭,泪如泉涌。泪水打湿了她的衣领,他浑身颤抖,两手把她箍得喘不过气来。她开始诧异于他的热烈,愣怔了一阵子,然后伸出双手抱住他的头,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舒服了。”

好一阵子,他终于停止了哭泣,他抬起头,她看见他眼里有了神采,她感到那里有一盏灯被点亮了。

“桂枝,我们结婚吧。”

有如幻觉,她不相信似的看了他一眼,又侧过头看看窗外。前几日落过一场雪,地上还有一缕缕残留,远处贺兰山如戴着一顶白帽子,在阳光下白亮刺眼。

“桂枝,我们结婚吧!”他又说。

这么长时间,他第一次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并且说出了这句话。她一时有些迷惑,不知道他现在是清醒还是糊涂。她热泪盈眶,双手捧住他的脸,说:“你认人了,你好了,好了!”她再一次把他搂在怀里。她放开他,风一样穿过大厅。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水花。

两个女人紧一脚慢一脚地赶到大厅的时候,那里已经没人了。小老板换上了厨师服,戴上了厨师帽,来到了后厨,站在福顺背后说:“爸,我来吧。”

正在炒菜的父亲冷不丁听到背后的声音,手里的铁锅偏了,有菜粒蹦出了锅外。他连锅带菜搁在灶沿上,回头去看儿子。一尺多长的橘黄色的火苗从灶口蹿出来,照亮了两人的脸,借着炉火,儿子看见父亲的眼珠浸泡在泪水里,嘴唇在微微发抖。父亲也看见明显清瘦了的儿子那双黑亮的眼睛。

“好了,你好了,我的儿子!”父亲这么想着,他想对他说锅里的菜已经放盐了,随即又想,不就一盘菜吗!

他把锅放在灶台上,从甬道走向大厅,在白亮的光线中,他黑黑的背影抖动着,抽噎出声。身后,熟悉的翻炒声清晰地传了过来,如一首激荡的歌谣。

他们为儿子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小两口看起来很幸福,只是桂枝悄悄对水花说,丈夫夜里跟她在一起,喊的是麦香。

麦香辞职后,没多久她的母亲去世了,办完丧事,她离开了村子。这些,都是大贵告诉他的。

麦香所在的村子离小老板家不远,赶一个休息日,他独自驾车去了一趟。他看见了她家上着锁的红砖瓦房,他向村里人打听,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

站在大山之巅,望着灰白的天际深处,他不由得在心里喊了两声麦香,他的心脏骤然收缩,浑身痛入骨髓。

儿子跟父母打过招呼后就离开了。

那天酒楼正好有酒席,客人们陆续入席了,还没看见小老板的影子,服务员给福顺打电话。福顺正在卫生间洗脸,听见电话铃声,手扶墙踉跄着挪到客厅,又扶着沙发挪到茶几边,终于拿上了电话。

“大老板,快拿个主意,小老板到现在都没来,眼看就要开席了,咋办呢?”

福顺一听,心开始发慌,连忙拨儿子的电话,却发现关机,想到那天儿子的表情和话语,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他让水花赶紧去看一看。还没等老伴出门,门就被敲响了,桂枝哭着进门,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

“爸、妈,你们可得给我作主啊,小海不要我们了。”桂枝手里拿着一封信。信里说他要去山南,闹不好就不回来了,让她别等了。

他们知道儿子又犯了痴病,却不知这么严重。他把信从儿媳妇的手里抢过去,眼睛却盯不住那些字,它们在他面前飞舞着,叫嚣着。他似乎看见了儿子那张冷峻的脸,用平静却又充满挑衅的语气说:“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我走了!”

“这个坏种,生意不要了,媳妇也不要了,这是不让人活了!”福顺一嗓子喊出这几句话,喉头发热,一阵晕眩,顺着沙发倒了下去。

“桂枝,快、快打120,快!”

毫无征兆地,家庭这条河在那一刻掀起了滔天巨浪,水花经历了生命中最无助最艰难的一天。丈夫昏迷在床,酒楼乱成了一锅粥,二厨顶上,勉强把酒席应付了下来,但并不理想。后厨一直由福顺爷俩把持,二厨配得很弱。场面应付下来了,可反响不好,几名熟客的电话都打过来了,说缺盐少醋的,不像小老板的手艺啊!她连忙搪塞着,连连致歉。

老公公突然倒下去,桂枝已经不敢哭诉了,她和婆婆一起张罗着把他送到了医院。她有些懊恼,如果不是自己那么突兀地把那个消息告诉老人,就不会这样。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五岁,此刻正站在病床边,看着插着氧气、打着点滴的爷爷,像在读一本深奥难懂的书,满脸的疑惑和惊恐。在他眼里,爷爷一直是活蹦乱跳的,即便是中风后,也一瘸一拐地操心这操心那,一刻也不闲着。爷爷倒下的那一刻,他觉得丢了些什么。女孩三岁,此时,把脑袋靠在母亲的怀里,她有些困了,眼睛却不愿闭上,一闪一闪的。

水花把孙子搂在怀里,对桂枝说:“回去吧,把娃领好,天塌不下来,有我呢。”

媳妇孙子一走,水花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坐在病床边,泪眼蒙眬地看着丈夫。“小红叔,小红叔。死鬼,快醒来吧,里里外外的事情,你让我咋办呢?”她从胸口拿出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的,包着手绢的方东西,“小红叔,小红叔,死鬼,醒来吧!”她把那东西贴在他的胸口喊。

大夫说,他也许明天就会醒来,也许就一直这么睡下去了。

下午的阳光从窗玻璃打进来,默默地照在他的鬓角。水花吃惊地发现,他的头发稀疏得快遮不住头皮了,发根大部分都白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两个后腮似乎总有脏物。她用温水毛巾给他擦脸的时候,用力擦了擦那个部位,才发现那是些浅褐色的老年斑。她在他的手背上发现了同样的东西。男人的脸庞又窄又瘦,脚踝细得一把就能攥住。男人个小,但在她心里一直是高大的。只要他的眼睛睁着,他身上的活力就熠熠生辉,以致她从来没发现他已经这么老、这么瘦小了。

湿毛巾划过他的肌肤,也划过了她的心,她逐渐变得平静,她开始心疼他怜惜他。她甚至想,躺着好,躺着好好歇歇,把一辈子的疲乏都缓过来。她心甘情愿就这么照顾着他。这一辈子,她尽享他的福了。

有一阵子,她想到了儿子,她不知他抛家舍业地跑去山南干什么。儿子的病一直在麦香身上。第一次儿子犯病后,她和福顺懊恼过好一阵,喜欢就喜欢呗,阻拦他干啥呢?要真娶了她,或许就什么事都没了。关键是人家麦香也没答应呀。唉,啥人啥命!由他去吧,人这一辈子该走的路总是要走的!

酒楼,酒楼怎么办?这是她心里最重的一坨,今天是应付下来了,明天怎么办?要不先关几天?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如一把利刃抽出刀鞘又迅速插了回去,寒光逼得她近乎窒息。三十多年来,除了装修,酒楼的门一天也没关过。那年,福顺去北京烹饪学校学习,让她操心过一段时间,她这才知道看上去风风光光的老板其实也是不好当的。每日的柴米油盐要买进来,七盆子八碗要端出去,下面的厨师顶着,上面的管理部门查着,同行时不时使个小绊儿。他在电话那头说:“只要你把门给我开着,有客人没客人无所谓,贴三千贴一万也无所谓。”她说:“我实在挺不住了,我明天就关门。”“你敢!”他的口气一下硬了,隔着电话都能闻见火药味,“只要家里还有一个活人,门就不能关。否则,咱们就离婚!”半辈子了,那是他唯一一次说狠话,唯一一次说离婚。她不能关,也不敢关,否则,即便他醒过来,也得再气晕过去。

不关门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她问他,也问自己。她给他擦身子、洗衣服,把自己弄得很疲惫,她不敢闲,闲下来就想哭。大夫看见她拿着拖布,说医院有清洁工,不用她拖,再说地也是干净的。她应着,还是使劲蹭着地板。

“大贵!”

她似乎听见了一点微弱的声音,她扑到床前,见他静静地躺着,呼吸均匀,依然沉睡。她拿起拖布刚拖了几下,又听到了同样的声音,她去看他,他依然睡着。这一次,她无比坚定地相信,他一定说了这两个字,这对他很困难,但他一定说了。

桂枝听说婆婆要去找大贵,满脸的疑惑。当年大贵干得好好的,忽然就辞职了,后面这些年用过的二厨有五六个,哪一个能跟大贵比?这些话,不但她们这些服务员议论过,满大街的人都议论过,大家都说福顺头顶上一敲脚底下都响,这种灵透人也干傻事呢!大贵就跟他的亲儿子一样,技术又那么好,不用,用别人?更奇怪的是大贵从福顺酒楼出去后就再没做过厨师,改行摆菜摊卖菜了,把那么好的手艺白白糟蹋了。大贵的踏实和手艺是出了名的,很多老板都去请过他,请他当二厨,甚至是大厨,工资比卖菜多得太多,但都被他拒绝了。再后来,又有人发现大贵的左手缺了一个小拇指。这件事,被大家当喝茶下酒的谈资谈论过一段时间后,就成了秘密,永久封存在那段时光里了。

房子是石城最早的筒子楼,原来是水花家的。大贵父亲去世不久,水花家换了大房子,就把老房子给了大贵母子,说好了不要钱的,大贵不答应,非让打个价。为了让孩子住得踏实,他们随便说了个价,在大贵的工资中按月扣除。那时候他们是一家人啊,对这孩子,他们没存一点私心,和对小海一模一样啊。可是,唉。

水花不敢想当年的事儿,那些事却一咕噜一咕噜地往上涌,好像心里忽然长出了一个泉眼。大贵是个命苦的孩子,父亲早逝,母亲又得了瞎瞎病,为给母亲治病,他上过北京,去过上海,哪有好专家、有新技术,他就把母亲带到哪里。他花完了工资,花完了福顺两口子给他的接济,还借了一屁股债,还是没把母亲救下来。母亲去世后,大贵的情绪低落,水花劝他:“孩子,想开些吧,你妈因这个病把不受的罪都受了,走了也好。振作起来,找对象成个家,好日子还在后头咧。”他们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像当年操心儿子的事一样四处物色和介绍,大贵没有亲人了,他们不张罗谁张罗?

福顺去邻县参加饮食协会的一个活动,看见当地一家餐厅也有血肠出售,他要了一碗,一则填饱肚子,二则学习人家的长处。这一吃就吃出疑惑来了,一碗饭吃完,他吃出的已经不是味道,而是愤怒了。他吃出了自家血肠的味道——在上百里外的地方吃出了自家血肠的味道!琢磨这个小吃,福顺是费了心思的,他在配料中加入了一种草籽,那种草只有他们老家的山头上才有。小时候,母亲经常把它卷在花卷中,吃起来特别香。

他没有参加后面的活动,打车赶回去的时候,酒楼已经打烊,大厅的门锁了,后厨的灯还亮着。福顺一把推开后厨大门,包着铁皮的门板打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那时,里面只有两个人,大贵正把花椒、大料、肉桂、丁香什么的调料装进一个纱布袋子里,准备第二日要用的料包;水花在检查压着的炉子、冰柜电源和门窗的插销,看这些地方都收拾妥当没,是不是安全,这已是她每日的习惯了。

“小海呢?去,把他喊来。”

水花和大贵先是被门板声吓了一跳,接着就听见了福顺阴沉的声音。他站在门口,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眼里喷射着怒火。

“小红叔,你不是后天才回来吗?”水花发觉了他的异常,一边向他走去,一边念叨着。到了他身旁,才发现他的表情扭曲得很厉害,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鼓出了棱角,牙齿在当当响,如三九天在野外站了很久。

“小红叔,小红叔,桂枝肚子有些不舒服,他们先回去了,你这是咋了?”她搀在他的手臂上,那条手臂像铁棍,硬邦邦的。桂枝肚子里正怀着孩子,是全家人关心的焦点。“小红叔,小红叔!”水花念咒般不停地念叨着。福顺努力地压抑着自己,最终落座在脚旁的一个圆凳上。

“好,先问你俩,云县楼外楼餐厅怎么会有和我们味道一模一样的血肠?”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很真。

“天哪,小红叔!小红叔!你说啥呢?”水花吃惊地看着丈夫。血肠的汤料配方,只有他们爷仨和自己知道。她听他们说过,也见他们配过,一直没用过心,实质上她也是模模糊糊的。

“可不敢胡想,你能做出那味道,人家就做不出?”水花化解着。

扑通,大贵忽然跪了下来。

“叔、婶,是我……我……我错了!”大贵把头顶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声音如从地心发出。

福顺不由把手摁在心口,愣住了,思维失去了方向。水花嘴里“呸呸”吐了两口,说:“孩子,饭能胡吃,话可不敢胡说,手艺人活的就是个名声咧。”

“婶子,你就让我说吧!早就该说的,我没这个勇气啊。”大贵哽咽着。

事情发生好几年了,根由还是为给母亲治病。大贵的钱已经花光了,又听到了一个消息,说西安某医院有了一种新技术,他想带母亲试试。那一段日子,云县楼外楼餐厅托人联系他,出了一个很诱人的价格购买血肠汤料配方。大贵拒绝了好几次,最终妥协了。

后厨鸦雀无声,冰柜的电流声清晰可辨,夜空中,谁放了一个二踢脚,噼啪响了一声。几个人泥塑般待了很久。福顺开腔了,他说:“孩子啊,缺钱开口呀,我能不帮你吗?唉——这就是命啊!我留不了你了,你走吧,以后再别说我是你的师父。这件事,谁也不许再提。”

福顺的语气很轻,落在心里却很重,重如千斤。

水花说:“小红叔!小红叔!他爸,不敢,不敢,娃出去还咋活人呢?”

福顺没听见似的,往出走,水花撵过去拉拽他。

“叔啊,婶啊,你们的恩情太重了,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再花你们的钱,我实在张不开口呀。”大贵拉着哭腔解释了一句。

“当——”

“啊——”

两声响动接踵而来,后面是一声惨叫,能把房顶戳个洞。水花回头,见大贵站在菜墩旁,两手握在一起,被鲜血包裹着。菜墩上撂着一把带血的斧头,一截小指头躺在血泊里,如一段肉肠。

大贵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对不起,叔,对不起,婶!”

“大贵!”水花拉扑过去,顺手拽过一个围裙把那孩子的手包了起来,她搀扶着他从福顺身边挤过去,她喊了一声:“李福顺,你这是在杀人!”

福顺嘴唇抖了几抖,靠在侧墙上,老泪纵横。

大贵的指头最终没接上,他离开了酒楼。

小海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辞退了大贵,吵嚷过好几回,想让他把他叫回来,父亲不吭声。

他去找过大贵,哥长哥短的,请他回来,他说他现在是小老板,说了能算。

大贵看着他的兄弟,笑了笑,举起那只残手,说:“这辈子我不会再做厨师了。”

饮食公司的筒子楼是石城最早的楼房之一,当年很风光。随着城市的发展,周围的建筑一座比一座高,筒子楼被夹在了巷道里,低矮陈旧。经老旧小区改造后,面貌有所改观。楼房没有地下室,每家都在院子有个小炭房,这为大贵提供了便利。他把炭房的门改大了一些,买了辆三轮车,去批发市场把蔬菜批过来,在零售市场销售。

和那些日出而出日落而归的菜贩子相比,大贵的摊子摆得很随意。他为人仗义,市场上有什么争执和不平,大家都爱找他评理,他也乐意当个和事佬。事情平息了,他不要任何费用,请喝酒,他去。所以,经常摊子在那里,人却在酒桌上。市场上的人都习惯了,谁的摊子摆在他旁边,就帮他把菜卖了,钱装在一个铁盒子里。

小老板让他给酒楼送菜,他不愿意;小老板就让下面的人每天到他摊子上去买,又被他拒绝了。小老板来找他了,说:“哥,我不知道你和老爷子有啥事,那个我不管,也管不着。你不回酒楼,好,人各有志,我也没法管,可我们那么多年的兄弟情分,你也不要了吗?”

“兄弟,让哥安安静静地生活,好吗?” 大贵说。

小老板在菜摊旁的小马扎上坐了很久,地上撂下了很多烟头。

水花倍感熬煎的那天,大贵心里也是乱糟糟的。汤料配方的事情被福顺点破后,他知道他和对自己恩重如山的那家人的缘分尽了。他剁手指头的行为很冲动,但也是一次深刻的表达,有悔恨、歉疚和深深的懊恼,也有割指断义的意思。手艺行里,这种事是最让人不齿的,他知道师父已经没办法容他。事实上,他也容不下自己了。他想以这种极端的方式隔断与他们的情感,筑起一个壳,让自己在里面喘息和苟活。

他想躲得远远的,不再与他们有丝毫的联系,可有些东西是躲不开的。那么大的酒楼,每天的蔬菜消耗量不少,大清早,福顺、小老板或酒楼二厨的身影,一定会在市场出现。除了福顺,别的人都会和他打个招呼,如果不是很忙,小老板还会递给他一支烟,两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聊几句。

酒楼的一天从菜市场开始,大贵的一天也从菜市场开始。

整整一个上午,没看见酒楼的人,他的菜卖得心不在焉。下午早早收工后,他骑着三轮车“咣当咣当”地穿街走巷,回到院子。筒子楼的院子被周围高大的建筑挤压成了三角形,一侧是那排红砖炭房,另一侧有一棵不小的槐树,遮蔽出了满院子的阴凉,槐树下有一个石桌和几个石凳,其中一个石凳上侧身坐着一个女人。下午的阳光透过树叶星星点点地洒在她身上,树叶在微风中银铃般碎响着。她的身子板正,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前方。

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大贵愣了一下。从酒楼出来后,水花有时会去菜摊上和他聊几句,到家里,这是第一次。

“婶子,你咋过来了?”

水花怔怔的。

“婶子!”

大贵又唤了一声。

水花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敦实的大贵。一路上她脑子里勾画过碰面的样子,她觉得自己会哭,会颤抖着向他倾诉。她看见了他黝黑的脸膛和额头明显的皱纹,他的鬓边居然有了零星的白发。他还没有结婚,才比小海大两岁,可放在一起,他至少老六七岁。这孩子也不容易啊!

水花努力控制情绪,尽可能冷静地讲述了家里的情况。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绷得太紧了,说完这些,她觉得有些什么释放了出去,她感到了疲惫和无力,趴在石桌上,还是抽泣出声了。

“小海去山南了,去那里干什么?叔咋样,脱离危险了吗?”大贵急切地问,“婶子,感谢你还信任我,没事,天塌不下来,有我呢!”

大贵搀起她,进了屋子,给她倒了一杯水,泡了一桶方便面。然后钻进了卫生间。

大贵的爽直和坚定让她轻松了一些。她才想起一天了,还水米未打牙。她往嘴里送了几口,俯仰之间,看见桌子前的正墙上很随意地贴着一些照片,有十几张,都是女孩子。她给大贵介绍过不少,他都一一拒绝了,原来他心里有人啊。再仔细看,她停止了咀嚼,愣住了,那个女孩是麦香,似乎比刚来酒楼那会儿还年轻一些。

“这是?麦香?这到底是咋回事?”

水花腾一下站起来,声音失去了控制。麦香是老两口心中的一根刺,因为她,儿子犯了痴病,差点毁了。虽然,一切都是儿子的单相思,女孩并没有错,但他们的心里还是对她有一些埋怨,觉得是她害了儿子,希望她离得越远越好。

“这到底是咋回事?小海的痴病又犯了,他去山南就是因为她。”水花依然保持着大腔调。她只给大贵说过小海去了西藏,并没说原因。

大贵用毛巾粗糙地擦一把脸,把她摁坐下来,说:“婶子,你别急,你吃。本来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说了,越说越乱,你看见了,我就叨叨两句。”

大贵说他和麦香是在北京认识的。麦香也是去给她母亲治病的,得的也是乳腺癌。麦香去得早,在医院旁租了一个小套房,住了一段时间,租金太贵,打算找个人合租,碰见了大贵。一搭腔是老乡,两人很快就达成了协议。那是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他们各住一个卧室,共用餐厅、厨房和卫生间。

麦香一边给母亲治病,一边工作。她一般都是晚上上班,白天睡觉。大贵觉得白天和晚上的麦香其实是两个人,白天她开朗、随和、大方。刚去的时候,大贵两眼一抹黑,她带着他奔这走那,在哪儿检查,在哪儿手术,在哪儿化疗,回到家如何护理,等等,在她的帮助下他很快就熟悉了。做饭、搞卫生,甚至带老人们去化疗这些事,他一并就干了,好让上了夜班的麦香多睡一会儿。那时候,他也在找工作,好边打工边照顾老人。他是厨师,做的饭菜很合麦香和她母亲的口味。麦香说:“干脆我给你开工资,你就在家给我们做饭得了。”大贵的特长在饮食上,但饮食行业工作时间太长,没时间照顾病人,他想选个两头都兼顾的活,一时没有合适的。一到晚上,麦香会画上很浓的妆,打扮得很妖艳。大贵悄悄跟踪过她,开始相信他收入不低了。原来她在一家夜总会工作,她不会是干那个的吧?这种猜疑,成了横在他心中的一道墙。

大贵养成了晨跑的习惯,日日不断。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他慢跑着穿过巷子,准备到湖边的林荫道上去。

“走开,请尊重点!要不我就报警了!”

有女人的呵斥声传过来,很熟悉的声音。

“一个坐台的要尊重,简直是笑话。”

他放慢脚步靠过去,见几个年轻人围着一个女孩,嘴里不干不净,动手动脚的。女孩是麦香,昨晚上班出门前,大贵看见她穿着这身黑旗袍。

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再一次把手伸向麦香的时候,大贵抓住了它,反向用力,小伙子就如一把折尺,一截一截地折叠,最后跪在了地上。另几个人见状围了上来。

“大贵,快走!他们有刀。”麦香对他喊。

大贵手上再一用力,猛地放开,黄头发就倒在了地上。大贵手脚并用,闪展腾挪,只几下,那几个小伙子就倒下了。

天边开始变得彤红,湖面落下一缕缕玫红色的光波。旁边树上的鸟儿似乎在开讨论会,叽叽喳喳,抑扬悦耳。他俩坐在长条木椅上,晨晖把他们涂抹得很温暖。

“找个正经工作吧,别当夜猫子了。”他很委婉地劝她,他想劝她很久了。

“你肯定知道我在哪儿工作,也一定嫌弃我。请你相信,我有我的底线,我不是个坏女孩。”麦香开始叙述。她说她上过大学,本科毕业,她可以找一份正经工作,可母亲谁照顾?更重要的是她需要钱。这份工作听起来不体面,可白天的时间可以腾出来,待遇也是普通工作的好几倍。

“只要能治好母亲的病,让我做什么都值。”她的语调很坚定,也很动情,眼里闪着一个红月牙。

母亲是他们共同的痛,他一时语塞。

“为了母亲!”他说。

“为了母亲!”她也说。

他伸出手,去抓她的手。她如遭电击般倏然一抖,躲开了。

有了那次遭遇和谈话,两人的关系进了一步。尽管她在那么复杂的环境中工作,但他相信她,能那么爱自己母亲的人,一定是爱自己的。麦香向夜总会老板介绍了他,大贵也到那里当了保安。

共同的遭遇,共同的生活,又一起上班,大贵觉得他的心如一颗流星,急速向她靠近,一种从没有体验过的,美好的情感开始萌发。他想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想为她做一切,想让她快乐。

中秋那天,两人都要上夜班。大贵做了很丰盛的一桌饭,买了月饼,照顾两位老人吃完饭后,大贵拉着麦香来到了他们居住的那座楼的楼顶。两个异乡人在异乡的楼顶看着那座著名而陌生的都市。

“看,月亮,十五的月亮。”大贵忽然说,手指指向东方。那时候,太阳还没沉下去,光芒从西边射过来,大地一片明亮。

“哪有月亮?”麦香迷茫地看着天边。

“月亮在天边,也在这里,正慢慢升起来。”大贵的一只手捂在胸口,眼睛异常明亮。

另一只手慢慢伸出去,去抓她的手。她抖了一下,想躲开的时候,他一下抓住了,紧紧地抓住了。

“麦香,我喜欢你,我们……”

她在他手里又抖了一下,然后伸出两根指头,压在了他的嘴唇上。

“别再说了,你不知道这种病是会遗传吗?我俩不行,跟谁都不行,万一以后我也得这种病,那就是害别人,以后还会害孩子。我们现在的痛苦还不够吗?还要让更多的人痛苦?”

她的语气迅速变得激烈,咄咄逼人,眼里泪光点点。他们经常去的医院是专科医院,这种病有一定的遗传性他当然知道,目睹和听闻过的病例也不少,可他从来不会主动把这种不幸往自己头上揽。

大贵猛地站起来,大声说:“你这是干什么?干吗要这么苦自己?”

她伸出胳膊紧紧拥抱了他,她说:“请你尊重我,做兄妹吧,我不敢爱,也不能爱。”

两位母亲的治疗走向了两个方向。大贵母亲开刀化疗后,病情暂时趋于稳定;麦香的母亲则病情恶化了,时日无多。他们一起回到了故乡。大贵回归生活,麦香陪伴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怕她在家待着难受,大贵介绍她来了酒楼。

水花完全沉浸在大贵的叙述里,暂时忘记了那些烦心的事儿。活了半辈子了,她第一次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爱叫不能爱,叫不敢爱。

“你说,她心里爱过你吗?爱过小海吗?”水花的话问得像个年轻人。

“也许爱过,也许没爱过,只有她知道,也只有天知道。但她一定是爱大家,爱这个世界的。”大贵把一件厨师服套在身上。

“她在哪里?现在在哪里?”水花说。

“她已经走了。”

母亲去世不久,麦香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可以肯定,她去过山南的镜湖,当时,她给大贵打了电话,她说她在湖水里看见了她命里本该有的那个爱人。

“谁?是谁?”大贵问她。

她没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句:“祝你幸福!”后来就没她的消息了。

“婶子,是我自私,我应该把这些事告诉小海的。那样,他就不会再犯痴病了。”

大贵的重新出山让水花的腰板硬气了起来。听了大贵和麦香的故事,她忽然发现,自己虽然一把年纪了,经历过的事情还不如这些孩子。生活是公平的,现在家里的这些变故,也许就是自己人生的一次补课,那么,就面对吧。

她请了护工专门照顾福顺,让桂枝照顾好两个孩子,她说一切都会好的。她把那身挂在柜子里多年的浅咖色西装拿出来,熨展脱了,配上衬衫和中跟皮鞋。她做了皮护,染了发,开始站在餐厅门口,迎来送往,管理业务。

当了一辈子家庭主妇的水花,在年近花甲的年龄上岗就业了,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她往门口一站,把服务员惊呆了,这还是那个头发花白,衣着随意,见人三分笑,嘴里念叨着“小红叔小红叔”的水花吗?大家吃惊地发现,他们的“太后”真的具有太后的气质呢,高拔的身板,温暖的笑容,得体的举止……她在丈夫和儿子的身后藏了半辈子,终于走到了前台。他们开始在她当面试探着喊她太后,然后就响亮地叫起来了。

难怪这座酒楼能开三十多年,那里面的人都透露着古怪,也都不可小觑,保不准哪天连他家的小狗也会跳出来制造一点新闻呢。

酒楼没有因为李家发生变故而萧条,生意反倒更好了。除了在后厨大展身手,大贵每天都会抽时间去师父的病床前看一看,有时候还会帮他按摩按摩,说说话。他有一种很隐秘的感觉,感谢老天爷给了他这个救赎的机会,让他还能和师父说说话,跟他有一些肢体上的接触。水花就更不用说了,忙完酒楼的事儿,再晚她也要到医院去,陪着他。她把装在胸口的那个小手帕包拿出来,贴在他的胸前,念咒般念好一会儿“小红叔”,然后给他洗头,擦身子,一五一十地把当天的营业情况讲给他听。她说:“他爸,酒楼我给你好好看着,我要让你一醒来就看到,它比以前更红火了。”

有时候,她会流泪。因为他们的儿子出去一个多月了,一个电话都没来过。

中秋节是酒楼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水花却一一谢绝了客人的预订,她想起了大贵讲过的那个故事里,他和麦香一起看月亮。他们这些搞餐饮业的人,年年月月在给别人过节日,自己却没过几个节。她在福顺的病床前唠叨了一句,中午开始给员工放假了,让他们回去跟家人过个团圆节,每人都准备了月饼和红包。那些孩子们一下就炸锅了,有两个抱住她,激动地跳。在征得医院同意后,她把福顺推了回来,还让人把和小叔子生活在一起的老婆婆也接了过来。

三十多年来,福顺大酒楼第一次在八月十五的晚上歇业。水花让大贵做了一桌子菜,和婆婆、桂枝娘仨、大贵,还有几名回不去的员工围坐在桌边,福顺的病床摆在一旁。“献月亮,献月亮!”水花端起酒杯刚想说话,糊涂的老太太忽然说出了两句清醒话。水花拍拍脑袋,在老人耳边说:“谢谢妈,不是您提醒,把这么大的事都忘了。”大贵忙带着大家把糕点、凉菜、热菜、水果分出了几个小盘,把一条茶几放在餐桌前的玻璃幕墙下,一一摆上去。透过幕墙能看见两栋楼房中间的一大片天空,月亮会从那边升起来。

水花端起酒杯说:“感谢大家,这一段时间,要不是大贵回来,要不是大家支持,酒楼可能早就关门了。这世间啥最重要,情谊啊,感谢大家!”大家碰杯。她端起第二杯酒说,“还是感谢大家,是大家的鼓励让我变得坚强,我也可以伸出臂膀,为男人和儿子遮蔽风雨。”

“中秋节快乐!中秋节快乐!”大家互相碰杯、祝福。

“奶奶,奶奶!”小孙子忽然举起了一个酒杯,对着水花的酒杯碰过去,“你咋不说小红叔了,好长时间不说了,是不是忘了?”

水花把孩子揽在怀里,亲亲他的额头:“奶奶没忘,是听这句话的人听不着了。”她过去把床头摇起来一些,让福顺也面对前方。他睡得很安详。

“奶奶,那个小红叔是谁啊,你叫叔,我是不是要叫太叔爷爷啊!”

孩子这么一问,把水花给问笑了,她看着福顺说:“他爸,我们那个秘密就说给孩子们听听吧,万一哪天我也倒下了,就真成个秘密了。”

她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那半个巴掌大小的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小小的红皮书,页面已经发黄,封皮的四围也磨得发黑了,那是一本很精巧的《毛主席语录》。

当年,福顺是他们村为数不多的初中毕业生,高中停招,只好回家务农。他的个儿小,身子瘦弱,干农活不在行。偏偏家里和生产队长不睦,队长使坏,让他去民兵营抬石头。二十多岁了,个人问题没着落。他母亲就找来媒婆牛转花,让她帮着撮合。牛转花的手里刚好攥着一个大姑娘,叫水花,父母去世,跟着叔婶长大。叔叔尚好,婶子对她就很一般了,恨不得连夜把她嫁出去,也托了牛转花。

福顺见水花,是在井台边。水花挑着一担空桶向井台走去的时候,媒婆也把一担空桶塞给了福顺。福顺在井台边磨磨叽叽的,把水花看了一遍。看第一眼,他的心就咯噔一下。她很特别,身板面相比别人都大一号,大鼻子大眼睛,高个子宽身板,布满补丁的粉色衬衣展展脱脱,两条粗黑的大辫子,晃来晃去的。那口井没有辘轳,吊水要靠手扯绳子,那么深的井,那么长的绳子,她甩开膀子只两下就扯了上来。她把绳子盘起来,挂在担头,轻巧地挑起担子,穿着蓝布裤子的两条大长腿频率很快地倒换着。他觉得那担水不是被挑着,而是在水上漂着,同样漂着的还有那两条活蹦乱跳的大辫子。那一刻起,他就不能自拔。回家一说,父母一听是个壮劳力,欢喜得不得了。

水花偷看福顺的地点在路边的玉米地里。福顺每天去民兵营都要路过那条路,媒婆让水花埋伏好,她站在路边。一会儿,福顺骑着那辆大链盒车子“琅琅琅”地过来了,媒婆说:“福顺,福顺,等等,我问你个话。”福顺站在了路边。水花第一眼看到的是失望。他站在媒婆身旁,两个人几乎一般高,媒婆的身板能分出他两个,他面庞黝黑,一身灰土,简直就是个未长大的孩子。如果真要记住什么,就是他的一对眉毛,黑漆一般在晚霞中闪着一线光亮。

福顺盼来的是拒绝的消息。知道消息的那天,他就被石头砸伤了左手,只好回家养伤。他坐在院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从早坐到晚,茶不思饭不想,犯了痴病。他在石头上坐了半个月。母亲心疼了,劝他:“儿子,你文化那么好,你给他写信。女怕缠男怕磨,你去找她呀,光想有什么用。”

母亲的话他听进去了,他就趴在那块石头上,给水花写信,写好了,买了半斤水果糖,请牛转花给带去了。收了好处的媒婆嘴上像抹了蜜,说了不少好话,说如果不是高中停招,福顺准能考上大学。你知道吗?他是见过毛主席的人咧!

媒婆给水花信的时候,她扭捏着拒绝着,媒婆硬硬塞进了她的裤口袋里。媒婆一走,她就觉得口袋里装着一团火,人是没看上,但那是她平生收到的第一封信,一个男娃的信。因为那封信,她多半天走路都是趔趄的。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关上窑洞门,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封信掏出来,在灯下展开。牛皮纸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钢笔字苍劲有力。她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瘦弱了,因为他把力气全用在写字上了。名字后面有两个字“亲启”,她只认识一个亲,后面那个字是繁体字。信封是封着口的,她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看了第一行,她就羞红了脸,因为前三个字写的是“亲爱的”。婶子怕花钱,只让她上过两年学,信她一定是读不下来的,她又那么想知道。一连三天,她都在焦急地想办法。后来就想到了田老师,那个矮胖的戴着白框眼镜的田老师。

“情书,这是一封文采斐然的情书啊!谁写的?太有才了。”田老师看了信,有些激动,看到落款的时候,她问水花,这个李福顺是不是邻村那个去过北京的李福顺?水花说可能是吧,她听媒婆说过。田老师说那年全公社选了十名品学兼优的中学生去北京,里面就有李福顺。

田老师忽然停住了,问水花拿到信几天了,因为在信末,福顺说他会在黄河边那块大石头旁等三天,三天后,他的工伤假就到了,要回去砸石头了。

“快去呀,傻丫头。”田老师搡她一把。

“可是他还没我高呢。”姑娘还有点犹豫。

“个子高能当饭吃?听老师的,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水花到了河边,果然见他坐在石头上,手里拿着树枝在沙滩上写字,写的全是“水花”,那些字从他身边一直蔓延到了河边,密密麻麻的。

福顺写完脚边最后一个字,撂掉树枝,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她,两手把一条辫子绞在胸前。

“水花,你来啦,水花!”

福顺一下很激动,他爬到那块大石头上,手里举着个东西,对她说:“水花,我把这个送给你,我向毛主席保证,一辈子对你好。任何时候,只要你念叨‘小红书’几个字,我就听你的。”

他举着的,就是那本巴掌大小的语录本,他去北京没见到毛主席,买了这本语录本,那是他最珍贵的东西,须臾不离身。

水花停止了讲述,餐厅一片静默。

浅灰的天际出现了一线明亮的彤红,那片天开始燃烧,像谁放了一把火。在人们的欢聚和期盼中,月亮慢慢升起来了。开始时,像一个带着巨大红晕的火球;脱离地平线后,就逐渐清亮起来了;升到半空时,已经是一个金黄色的明亮的大盘子了。

“月亮,月亮真圆啊!”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家就停止了谈话,停止了咀嚼,停止了一切行动,静静地凝望着外面,好像任何一点响动都会把它吓跑。清澈的金黄的透亮的月盘里,吴刚、桂树、玉兔、嫦娥继续演绎着那个美丽的传说,月盘外的天空深远而湛蓝,一粼一粼的白云朵闪着白光。

水花让人把大厅的大灯关上。她坐在福顺的床边,抓住了他的一只手。两个孙子一左一右依偎在母亲的身旁。大贵坐在老婆婆的身后,帮她捏着肩膀。回不了家的那几个服务员,肩扛肩紧挨着坐在一起。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静静地看着,感受着牛乳般的月辉一点点铺进来。

“嗡嗡,嗡嗡。”水花的手机响了,震得桌面都在抖。怕影响别人,她忙拿起来,来到后厨的过道。是儿子的微信视频电话,“妈,你们都好吗?爸还生我的气吗?”还知道给我们打电话啊!还知道自己有父母啊!水花刚想埋怨几句,忽然说:“你的脸咋那么黑?人咋那么瘦了?你没事吧?快到亮一些的地方让妈妈看看。”儿子往亮处走了走,还是老样子,黑瘦黑瘦的,头发也很长,身上橘色的冲锋衣脏兮兮的。

“儿子,你没事吧?一切都好吧?可不敢骗妈,妈再也受不了了。”

儿子咧嘴笑了一下,皮肤黑,那边的光线也黑,牙齿就显得很白。儿子说他一切都好,当时听卓雅说了镜湖能看见自己想看的东西,就萌生了来这里的想法,他只想知道麦香在哪里,想知道她到底爱没爱过他。昨天他去过镜湖了,今晚住在山南县的宾馆里。

“妈,你把电话给桂枝,我有话对她说,很重要的话。”

水花压低声音说:“你不是和那个卓雅在一起吗?你找桂枝干什么?还嫌家里不够乱吗?”儿子忽然呵呵笑了,他说卓雅走的时候根本就没留联系方式,他也没想着找她,这些天他走一站停一站,一直在游历和思考。水花这才敢把电话拿进来,“接,快接,小海的电话,找你的。”

桂枝“嚯”地站起来,抢过电话,看到屏幕里的小海,却没了话,眼泪哗啦啦的。“桂枝,桂枝!”小海在那一头喊。桂枝说:“你不是不回来了吗?还打电话干什么?”

“桂枝,你知道我在湖里看见什么了吗?我一辈子都要对你好!”

镜湖在大山深处,还没有正式通车。小海和稀稀拉拉的一些游人,经过艰难的跋涉,终于站在了那个阳光普照、碎石遍地的观景平台上。在群山对峙的山谷里,他看见了那座神秘的湖泊,它如一个纯净的蓝色的月牙儿,又如一块碧蓝的翡翠,静卧在视线的下方,再远处是一座高耸的山峰,山顶的白雪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白光。上面,蔚蓝的天空下,洁净如絮的白云翻卷奔腾。

啊,神秘的湖,心中的湖!

小海不由得跪了下去,他把脸贴在宽阔的大地上,他在心里说,神湖,圣湖,请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在哪里?他听见了风声,慢慢地,世界似乎沉寂了,他听见了阳光的声音,听见了心跳的声音,听见了冰水在群山间潺潺奔流的声音。他努力让自己静下来,让世界静下来。然后慢慢抬起头,胆怯地把目光再次射向那座湖。

湖面似乎变成了一面幻影重叠的镜子,一个女人一手牵着男孩,一手牵着女孩。

小海愣怔了一下,忽然顿悟了,麦香也好,卓雅也好,只是幻象,桂枝才是他的前缘。

他再一次跪下去,虔诚地磕头,热泪滚滚。

“桂枝,你等着我,我明天就回去。”

桂枝扑进水花怀里。她把她颤抖的身子搂住,轻轻拍打着她满肩膀的月色。

“顺子,好好看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啊。”老婆婆忽然又冒出一句。

顺着她的话,大贵看了一眼师父,他吃惊地发现,师父的眼睛正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月亮,眼角有两滴泪珠,盈盈欲滴。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在这溶溶的月色里,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三十年前,手执小红书,站在岩石之上,大声向水花发出了爱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