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9期|陈家萍:长翅膀的鼹鼠(中篇小说)
1
夜幕降临,月亮西斜,风一刻不停地转动着风力发电机叶片,帕里草原越发静谧而广阔,神秘而深邃。一条乌梢蛇无声地游走在夜色中。它走走停停,似乎被月光下的草原迷惑住了。夜风拂过,草尖上的露水有些凉了,它抖了一下,回过神来,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认准方向向前游去。它停在一扇门前,室内灯光透出门缝,巴彦豁亮的声音震得灯光直打颤。蛇悄然钻进屋,盘旋直立,昂首看向巴彦。
谁都不知道巴彦今年多少岁了,连他本人似乎也糊涂了,他从不主动提及年龄,也不回应别人看似开玩笑的探询。“自古以来巴彦的年龄都是秘密,埋到地下会发芽。”说这句话时巴彦啪嗒啪嗒抽着旱烟,玛瑙嘴儿,银烟斗,杆上挂着装烟叶的小布袋,江宁织造,云锦制品,乃任江南地方官的祖上遗物。烟斗是巴彦的标志,都说巴彦的烟斗测天测地测人心。帕里大草原夏牧场,牧羊人时常看到牦牛驮着叼着烟斗的巴彦,四处给牲畜看病,给人看病。人走远了,那啪嗒啪嗒声似乎还在帐篷回荡。
蛇!对面客人一声惊叫,巴彦温声安抚,不要紧,它自会走。
巴彦自小追随马戏团,离开家乡菩提镇,四处流浪,肠胃适应全国各地的食物,唯有乡音不改,用他的话说,那是娘胎里自带的母音,舌头一弹,自动冒出来,用老虎钳都别不过来哩。巴彦最终脱离了马戏团,在帕里大草原扎下根。
在巴彦掺着酒味儿的絮叨声中,小失接过木碗,传说中的“逍遥游”,看着眼馋,闻着醉人,一闭眼,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咝”,一根羽毛轻拂着胃,毛细血管都张开,全身热乎乎,说不出的熨帖。巴彦竖起大拇指。“太孤独”,孤独鸟的喉咙颤动着,永远的感叹调。
地窖暖烘烘。巴彦把烟杆别腰上,抱来几大捆干草,厚厚一层,压床棉垫,铺上蓝印花布床单,抱床棉被,顺手拍了拍:新弹的,十二斤。小失闻到棉花特有的香味儿,和他在家盖的蚕丝被、鸭绒被的味道不同。
都说入乡随俗,巴彦显然保留家乡的许多习惯。巴彦收起木碗,说,药酒好着哩,用你们大城市人的话,富含啥葡萄糖、维生素,女娃变漂亮,男娃变帅。说罢,汩汩笑将起来,像干旱的农田在吃水。巴彦抽出烟杆,在墙上磕了磕:小柞树,想学酿酒不?小失抬起头,手机屏幕映得他的脸时明时暗。酿酒的秘方是老祖先传下来的,三百多年历史了,巴彦不想这手工技艺失落在自己手中。小柞树,好好考虑下。丢下这句话,巴彦上了地面,用干草把窖口盖好。
巴彦似乎对乔大志给起的名字不满意,一见面就喊乔小失“小柞树”,说这是英雄的名字,会让小失长得茁壮强悍。
放下画板,捏着手机,小失把躯体摊平放倒在地铺,哪处关节在欢呼,带着中药味儿的酒香像柔软的毡子包抄过来,裹住了他,抬头看见星光从天窗漏下,闻着干草与泥土相混合的味儿,他把手从齿间拿开,剧烈的颤抖渐渐减轻。
蜷缩在地窖中,小失等着它——忘忧的到来。一团橘红色的光晕罩住他,它悄悄来了,像是从土里长出来,又像是光的折射,小眼藏在一撮毛中,短尾巴,前肢五爪,掌心外翻,那是掘土的利器。它的身体紧绷着,似乎有些紧张,紧张时忘忧就四处嗅。嗅到熟悉的味道,便松弛下来,向他走来。它也躺在地铺上,他俩头贴头,用他俩独特的语言开始说话。克尔巴拉克——你咋样?克尔梅依克——还是那样,你呢?克依热吉兰——有啥新鲜事儿?哦,忘忧,哦,忘忧。他总是这么一迭声喊着它;哦,小失,哦,小失。它总是这么一声声应着他。此时,彼地,它陪伴他,通过与它的连接,他打开了直达遥远天际的通道。它聆听他,安慰他,取笑他,逗弄他,认同他或否定他,崇拜他或批判他,请教他或指导他。
花鸟鱼虫,天文地理,宇宙奥秘、潜意识里的假恶丑……他俩无话不谈。有时,小失无比确定,有时会陷入恍惚:它是时间,还是空间?它是当下,还是未来?它是确定,还是各种可能性?
小失摸到画板,唰唰唰,画板里出现一只长翅膀的鼹鼠,那张脸似笑非笑。从天窗漏下的月光照在上面,它像要振翅飞走。
2
忘忧,忘忧。梦中的小失发出一串呓语,脚猛一蹬,抽搐起来,这抽搐似乎会传染,乔大志投在墙上的影子在战栗。小失的面容趋于平静。乔大志替小失掖了掖被子,尾随巴彦,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黑暗中的小失似乎在发光。他揉了揉眼睛,辨不清眼睛所捕捉到的刹那微光是小失发出的,还是从天窗漏下的星光。
这些年来,无论生活发生何种变化,那些诗句从未消失。就像青草的发青、云雀的歌唱一样,诗歌的稻谷在内心的黑土地拔节、孕穗、灌浆、成熟,等待闪亮的割刈,割了一茬,又冒出新的一茬。人事物景抻出钩子,钩住他的眼,在他凝视的那一瞬间,心里就流出奶油般的诗句。他以奶油般鲜洁的诗句与世间建立连接。
小失渐渐平稳的呼吸俨然带着奶腥味儿,乔大志贪恋这一刻的宁静。打何时起,从何处抻出来的手,拿走了小失甜美如歌的睡眠?深夜的床头,手机屏幕发出萤火虫似的幽光,他强行夺下手机,小失会锐声尖叫,双手抱头往墙上撞,说,脑袋里长满虫蚁,要把它们统统撞死。不让他撞头,四肢就会抽搐,就像承受无形的鞭笞,乔大志听到波涛在他孱弱的躯体里怒吼。
这抽搐会传染,先是传到乔大志抱住小失的双手上,继而嘴唇,双肩,接着全身筋脉痉挛。都传给我吧!我比小失强壮,比小失皮实,比小失能吃苦,比小失耐得住疼痛,老天,如果您要降下惩罚,都罚在我身上吧!
父亲,总是情愿替儿子扛下一切。可父亲的颤抖,无法取代儿子的颤抖,乔大志的颤抖,甚至会引发乔小失更猛烈的颤抖。他只好与躯体打商量,我知道,你在表达委屈和愤怒、难过和伤心。我在倾听。我明白,躯体有自由意志,这意志来自黑暗渊面的内心,我知道每个毛细血管,海马体,肱二头肌,半月板,胫骨,腓骨,肩椎,腰椎,尾椎骨,脚踝,脚趾,都希望有人倾听。
我愿意给出耐心,倾听你的每处直行,每个拐点,每个缝合,每次连接,请多给我一份信任。他的舌头似乎打了结,说得磕磕巴巴,说到最后,脸上爬满虫子一样的泪水。
躯体似乎听懂了他的倾诉,渐渐止住抖。他抱住小失,把话放柔软,放缓和,小失的上下牙齿相互撞击,发出缝纫机走动的“嗒嗒”声。他替小失和躯体打商量,他摸着小失头顶的双旋,和小失的脑袋对话;他摸小失的双肩,让他放松,感受气息在躯体的游走;他把右耳贴近小失的胸部,聆听它的细语;他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小失毛茸茸的胡须,感受着他的脆弱与不堪。小失的躯体渐渐停止了抖。
小失,好孩子,爸爸爱你,爸爸不能没有你。乔大志双手捂脸,黑暗中的泪水饱满而热烈。
“太孤独”,巴彦肩上的鸟叫道。乔大志一步一回头,一寸寸挪至窖口,巴彦把他拉到地面。
犯病的疯娘把衣服撕烂,赤裸着身子满地跑。父亲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她就发出狼一样的嗥叫,夜深人静,那声音别提有多瘆人。父亲把疯娘关进储藏山芋、甘蔗的地窖。地窖很深很黑,吃掉了光,吞噬了疯娘的嘶鸣,疯娘叫哑了嗓子,声音也传不到地面。
乔大志心疼疯娘,住进地窖,方便照料。
地窖和地面是两个世界,地面不知地下的律动。地窖的交感神经更为敏锐,地面的轻微响动会在地窖放大呈现。天一黑,西头北坡那千年老槐树的根须就笃笃笃满村游荡,一个没留神,一截根须刺入地窖,被疯娘一手揪住,就地生根。疯娘把根须当奶娃,豁出胸脯,把根须摁在干瘪的乳房上。根须高高地垂吊下来,疯娘就在上面荡秋千。乔大志听到老槐呵呵笑,在一千多岁的他眼中,疯娘一定天真如赤子。
地窖来了位好奇的客人——鼹鼠,疯娘很快和它交上朋友。这个地下挖掘机,独独听从疯娘指派,到处挖土扩疆,把地窖的规模扩大了十倍,一家子干脆都住了进来。地窖是好地方,冬暖夏凉。“鼹鼠长对翅膀,飞升,飞升。”疯娘哼唱自编的歌曲,老槐的笑声清凉如山泉,地窖就是疯娘的乐园,充满来自动植物的善意。
乔大志给巴彦表演鼹鼠挖土的样子,老槐黑夜满村游荡的样子,疯娘在老槐根须上荡秋千的样子……巴彦举着杯子说,好,好。酒好,还是乔大志说得好?
不,一点儿都不好。乔大志的舌头木了,僵直得不能打弯,手无意识地拍打着巴彦肩膀上的孤独鸟,小东西你知道吗,我一看到小失画的鼹鼠就想哭啊。
“鼹鼠长对翅膀。”
和地窖相比,地面的时光难挨。衣着寒碜的一家子充满羞耻感,不往人前站,话都压在舌根下,眼睛露怯,耳朵灌满风声。
老小的他成绩最好,父亲拍板,让四个哥哥早早辍学,回家务农,供他念下去。考大学谈何容易:这所山区中学,文科班应届只能走五六人,本科一两个。压力陡增的地方,诗歌出现了。全校大会上,王忠实的胳膊肘戳过来,向左后方努嘴,呶,高二的校花也喜欢写诗哩。那一肘子把他的目光拐了道弯,一双乌洞洞的眸子攫住他的视线。他头脑嗡一声,心跳加速。王忠实殷勤传纸条,两个爱诗的人成为笔友。从笔友到女友的距离是多少首诗?竞争对手多,他只能拼命学习,把成绩打造成一大优势,成绩之外,诗歌加重了砝码,希冀伊的一颗芳心有所倾斜。
高三下学期,校长找他谈话,只字不提“早恋”。他掀起满是破洞的汗衫去揩额头上的汗,他提出姑且中断交往,伊闹自杀。初恋是甘蔗梢,甜得水气,夹杂着苦涩。高考,学校安排住宾馆,王忠实附耳说,伊到县城来陪他了。
“鼹鼠长对翅膀,飞升,飞升。”
王忠实说,我嫉妒你,女朋友这样对你,这一生值了。那几天他彻夜失眠,一进考场脑子就装满糨糊,一出考场就用手捶头。他哭丧着脸对校长说,完了。校长拍他的肩头,凭他的成绩学校非常欢迎,免费复读,但,校长话头一转,到另一所高中。阳光打在校长的镜片上,他的目光触上就蚂蚱般蹦开。飞升的鼹鼠坠落地洞。没几天录取通知书到了:江南小城的大专院校。与此同时,王忠实考取川大的消息让学校沸腾了。校长说,你俩成绩本来不相上下……巴彦的脑袋像被锤子敲了一下。
唔,唔,巴彦举起杯子。站在巴彦肩膀上的孤独鸟应和道:“太孤独。”小东西,竟敢嘲笑我?
他爱伊的方式是,主动申请到伊的母校——一所山区中学当老师,只要想到小小的伊曾在这里求学三年,他就禁不住向着云天微笑。他只要想到替伊回报家乡父老反哺母校,一股子豪情就油然而生。书呆子的他满以为这是给伊的一大惊喜,后来才知道,惊吓了伊。
就是我呀,乔大志右手食指点住鼻尖,影子在墙上直晃悠,就是我,操着一口土得掉渣的“花亭湖”英语,改变了学生的命运!1996年5月,他邀请凤城联大的美籍老师托马斯先生来上课,引起了轰动。乔大志打了个酒嗝,从手机上调出托马斯先生泛舟花亭湖的照片给巴彦看。不是我吹,我教英语名头响,他大着舌头,右手勾住巴彦的脖子,左手划拉一个大大的圆,不是我吹,真真桃李满凤城,布——嗬嗬嗬。他急切地给巴彦翻看微信好友:余学东、唐群、王亚明……好多好多学生在英语方面取得了成就。
好,巴彦举起木杯。“太孤独”,孤独鸟应和。乔大志把它歪向一边的脑袋摆周正,小东西,别煞风景。
伊就读凤城卫校,生活费都是他出。一心想进县城的伊看不上山洼里的穷教师。分手前,他去群英县电视台,为伊点了一首《选择》。分配到菩提乡卫生院的伊听到后大发雷霆,说他败坏伊名誉,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飞升的鼹鼠坠落黑暗地窖。伊声音分明有黄梅的韵味儿,江南女孩特有的那种婉转柔媚,可这声音像根棒打来,把他打回了原形。
他拽着巴彦问:这是爱诗的女孩说出来的?孤独鸟抢着说:“太孤独。”酒太辣了,把他呛出了泪。他举起杯子,来来来,为这小东西——宇宙的歌手,为这人生的咏叹调,会须一饮三百杯,布——嗬嗬嗬。
“鼹鼠长对翅膀,飞升,飞升。”
他考入省城一所高校,伊家人还和他保持联络,伊姐带女儿来凤城看他——女儿也是他的学生。伊哥来凤城,为儿子的事找他帮忙,他全力以赴。加上微信后,伊经常半夜发来大段忏悔,没等看完他就清除。
回不去了。
“太孤独”,孤独鸟叫了声。乔大志嗬嗬地笑,又呜呜地哭,我恨“人性的脆弱”!他拿手四处乱戳。
帕里草原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户照进室内,乔大志摇晃着站起来,药酒在他身体里哐当响,一起身都跑到眼里去了,血一样红。巴彦端来一木碗蜂蜜水,给乔大志解酒。酒意消散大半,消散不掉乔大志一脸的迷茫,我时常梦见站在小径分岔的花园,请巴彦指点迷津。巴彦把一瓶药酒杵到乔大志怀里,每晚一杯,交给他一个锦袋。
乔大志跨出门,巴彦喊:留步!他扭头,巴彦下巴一抬,门上的羊皮袋随风左右摇摆。巴彦解开袋子,伸臂偏头做了个“请”的动作:不想要的留下来,要带的拿走。乔大志深呼吸,闭上眼,双手探进袋中,抓了一大把,塞回胸口,他长吁一口气,空荡荡的心重新填满。
“太孤独”,孤独鸟发出咏叹调。巴彦眼一睁,精光四射,看了那么多哲学书有用吗?乔大志习惯待在熟悉的区域,不管那区域有多沉重多痛苦。人家不想改变,愿意继续背负沉重,得允许,对不?
巴彦眯起眼,向遥远的时光打量。
他看到年轻的自己,志在流浪,每当熟悉一处风景,就和候鸟一样,迁徙到下一处,陌生地带能让他保持动物性的机警,身体像被常年打磨的藏刀一样,保持敏锐。现在他老了,还打算到处去走走呢,帕里未必是他的埋骨地。哈哈,啪嗒啪嗒,烟味发苦。人到中年的乔大志佝偻着背,高一肩矮一肩,鞋跟外侧磨损严重,老相已显,“一个都放不下”使然。巴彦拍了下孤独鸟,挺了挺胸,握了握拳头。
乔大志坐进驾驶室,关上门,拿钥匙发动车子,仪表盘亮了。刚来那天,高大的身躯挡在门口,巴彦指指羊皮袋:把那些灰暗的、受潮的、发霉的记忆,寄存在这儿吧。说着把袋口解开,乔大志深呼吸,闭上眼,双手在胸口一抓,往敞开的袋子里一放,瘪瘪的羊皮袋吹气般变得鼓鼓囊囊。巴彦把袋子系紧,让乔大志和小失跨火盆进家门。
留住帕里的日子,乔大志看见,衣鞋湿了、脏了或治病后,巴彦都会架起火。在巴彦看来,火和水一样,同样起到浣洗清洁的作用,火的作用甚至更甚于水。
和巴彦倾心长谈后,乔大志深深鞠了一躬:孩子就交给您啦。啪嗒啪嗒,巴彦抽了会儿旱烟,撩了下眼皮,会唱吗?小时候就像一只百灵鸟,吵死人;现在……乔大志的目光揪过来,小失眼一鼓,目光像锨子,只见乔大志一个趔趄,差点儿被掀翻,他定了定神,稳住身形,垂下了头。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小失把手机揣进兜里。巴彦磕了下旱烟杆,留下吧。
身为某高校博导,乔大志曾经陪同省非遗专家到家乡做田野调查,几乎所有的话题都引向千里之外的那个浪子。
采集巢湖民歌,就有一位眼睛发亮的乡贤说,巴彦会唱祈祷山神的歌;讲到省级非遗项目凤城米酒,就有一位急切得舌头都打结的乡民说,这算啥,巴彦酿的“逍遥游”,啧啧!乔大志和省非遗专家对个眼神,合上笔记本,关了录音笔,想:远在千里之外的巴彦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
乔大志将车倒出停车位,开到通向出口的明亮大路上。
看遍全国心理康复知名专家,他带着小失回到老家,拎着一瓶酒醉倒在疯娘的坟前。梦中,疯娘神志清醒,手指西南方向,吐出两个字:帕里。醒来后,乔大志向人打听巴彦的下落。
辗转联系上巴彦,乔大志问,需要我带啥?多年漂泊在外的浪子说,家乡的糯米。
乔大志送去500斤菩提镇的糯米,巴彦把手往米袋中一抄,米水一般从他指间漏下,掌心兜着的一撮,在阳光的照耀下,和远处的雪峰一同闪烁出眩目的白光。好。巴彦眯着眼打量着这些米,喃喃道,一看就知是巢湖边的上等糯米。乔大志笑了。巢湖边上的糯米,不是两头尖尖,而是椭圆形,渔民小面积种植,低产而质优,是酿米酒的最佳原料。乔大志盯着巴彦结满老茧的手,眼前这双手看起来如此普通,松枝般干枯,冬天的山峦般寒瘦,岩石般皴裂,与父老乡亲没啥区别啊,但这双手似乎被山神吻过,充满离奇的魔力。
经由这双手抚摸过的糯米,将华丽转身,由固态而液态,由坚韧而绵软。当来自家乡的糯米和雪域的草药山珍相逢,经过时间的发酵,就变成“逍遥游”药酒。在家乡传说中,身在雪域的巴彦酿出的药酒,饮而忘忧,灵魂出窍,能在天地间自由飞翔。更有甚者,风传酿酒师巴彦酿的药酒,能开心智,让人神志清醒;巴彦能在梦中替人祛病魔,什么抑郁病,强迫症,焦虑,躁郁,双相情感障碍,不孕不育……药到病除。
乔大志的白色汽车像只虫拱离帕里草原,巴彦招了招手,一只腹部有条纹的孤独鸟从枝头飞落,落到巴彦肩头,巴彦摸着鸟儿,嘱咐几句,“太孤独”,鸟儿一振翅,飞向空中,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乔大志的车子。
车窗外,海拔四千多米的帕里草原,次第呈现出裸露的孤独与苍凉。几只藏羚羊蹿出来,以逃命的姿势飞奔而过,乔大志看了心生不安,觉得不该惊扰这雪域精灵。
3
被酒香熏醒,小失听到孤独鸟的叫声,推开地窖的封口,高空果然抛下一串先知式的啼叫。
孤独鸟早就给出了预兆。
“太孤独”,一串串音符掠过高空,带着炫目的亮白抛洒下来,竖起耳朵一听就知道来自孤独鸟,此物自带辨识度,不甘心混同于“叽叽喳喳”,它以寓言般的叫声把自己与众鸟鲜明地区别开来。
此时的小失正行走在荒野,逃学的兴奋在心里直冒泡,“逃学的标配是弹弓”,乔大志随口一句,刻在小失心里。他把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出来:老虎钳,柳树枝,橡皮筋,皮圈……他努力回忆乔大志讲的弹弓制作过程。农村随处可见废弃的电线,小失用老虎钳扭下尺把长电线,对折,底下上劲,扭成麻花,掰成“Y”状,从旧胶鞋中剪出一块皮,从针线箩中找到锥子,锥两个洞,几根橡皮筋从弹弓架穿到皮圈的洞眼……从做工就能看出长期拼乐高玩具训练出的双手之灵活,小失吹着口哨欣赏着制作的弹弓。一只斑鸠飞来,小失弯腰捡起一粒石子,包在皮圈中,右手紧握弹弓,右臂抻直,左眼紧闭,右眼微睁,瞄准斑鸠,嘴唇抿直,全身力气发到左手皮圈中,橡皮筋拉满,“嗖”的一声,石子射向斑鸠,斑鸠扑棱着翅膀飞走,石子坠入落叶发出噗的一声响。小失叉腰,对飞走的斑鸠“呸”了一口。
“太孤独”,孤独鸟像是看到这一情景,叫声充满嘲弄。弹弓别在腰间,小失踮起脚,手搭凉棚,眯着眼打量小树林,找不到孤独鸟的踪迹。
他曾向人打听,都说没见过它的样子,声音就是它的存在方式。这更让他坚信,传入他耳中的孤独鸟属于多维空间,只开通了听觉渠道,人类的目光无法捕捉,像密码一样输入耳朵的声音真切得像幻象。之后的日子里,他的耳边总响着这声音,他已无法辨识是真实发生还是幻觉幻念。
原来孤独鸟来自帕里草原,受命于传奇人物巴彦。
被鲜牛奶一激,以青稞面为主原料的藏面香气发挥到极致,配以酸甜脆辣的泡萝卜,小失把一大碗藏面消灭干净。巴彦捋着胡须笑,这就是乔大志口中的“厌食症”?巴彦想,乔大志如果不走这么急,亲眼看到“小柞树”吃得香,准保乐疯。吃饭,睡觉,这不是生而为人的本能吗?这位大城市里的哲学诗人,到底在折腾啥哟。
巴彦开始酿酒了。
今天开启第一道工序——泡米。
把木桶、米袋绑在牦牛身上,小失背起画板,跟着巴彦出发。
“太孤独”,孤独鸟从枝头飞下,落到巴彦肩头。正是九月底,冰川周围遍地金黄的草甸,有许多旱獭和棕熊挖开的洞,巴彦还发现了狼的爪印,野生动物留下清晰的痕迹,牦牛发出低沉的叫声,和脚印的主人打着招呼。天空湛蓝,洁白的山脊如被巨斧劈开,形成近乎垂直的悬崖。
小失想象,春天来临,崇山峻岭被杜鹃染红,雪山被映衬得更加肃穆。看着第一缕阳光洒在雪山山顶,偌大的天空像沾墨即洇的纸,迅即浸染开来,碧蓝的天幕下,雪山那刀削一样的山脊闪烁着梦幻般的粉紫粉红粉黄色,又过了一刻,各种色彩汇聚成金色,雪山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辉煌的金色,喷薄的金色,庄严神圣的金色。
巴彦跪下了,小失也随之跪下。这一跪,有虫子在脸上蠕动,小失一抹,滚烫而冰凉的泪水。嗬嗬,久违的泪水。巴彦回头,捻须颔首,好,悲伤的泪水流出来,冲走淤积的杂质,情感就畅通了。
“太孤独”,孤独鸟喉咙颤动,小黑豆似的眼睛满是怜悯。它看出了什么?一只鸟见证了自己的脆弱,小失有些难为情。
巴彦用雪水反复冲洗,洗掉杂质,挑出坏米。泡米的时候,巴彦拿出木碗,从热水瓶里倒出酥油茶,取出糌粑,和小失吃午餐。得知泡米控制在12小时左右,小失心一动,难道要在此地过夜?睃了眼行囊,带露营帐篷了吗?巴彦拎了半桶雪水,赶着牦牛回家,说这里随时会有雨、雪、冰雹、狂风,不可久留。下山,回过头来,残阳如血,雪山像燃烧的火炬,依山而建的小镇上华灯初上,显得圣洁而神秘。
巴彦说,泡米的时间至关重要,短了米偏硬,不出酒;时间长了,米发得过大,影响酒的品质。回地窖,巴彦吧嗒吧嗒抽旱烟,小失坐在地铺上,在画板上随手涂抹。巴彦眯起眼,透过那线条潦草的画,他看到了什么?
一个月圆之夜,小失离家出走,趁那个瘸了右腿的门卫不注意,顺走了铁锹。
去年冬天下了好几场雪,小区门卫用尖
头铁锹铲雪,铲完就靠在门卫室,瞥见了它,它就在心中生了根。扛锹朝郊外的凤凰山走的时候他的手颤抖不止。他已经小半年不与乔大志说话了,必须要钱,发微信:支付宝转35元。乔大志问,是《三国杀》吗?乔大志摘下眼镜,恨不得削尖脑袋钻进屏幕。他盯着这些冒出来的短句,挠着后脑勺,想弄明白。一大堆话堵在嗓子眼:不能24小时手机不离手,厌学休学就是游戏上瘾所致……乔大志把手放在喉结上,把那些话抹回去。打何时起,父子俩颠倒了,轮到乔大志怕他了。想到这里,小失心里冒出一股黑色的快意。
为什么和你说话这么费劲?小失多次冲乔大志大叫。他渐渐不爱说话,后来干脆闭口不言。
与失声一道而来的是厌食,以前小失是美食家,上桌一看菜不合口味就发脾气。生而何欢,唯有美食。小失没料到,有一天,美食也不能让舌尖上的味蕾兴奋。
冷眼旁观,贪婪的人类,吃陆地上长的,吃山林里跑的、空中飞的、江河湖海里游的,戒不掉的馋瘾,贪婪的胃,满是眼的心,吃得世界资源匮乏,垃圾遍地。无法控制的呕吐欲,吐啊吐啊,好像把对世界的不满都伴着酸水吐出来。奇葩的是,乔大志弄来一大堆葡萄糖。高考前夕,校长给了他三支葡萄糖,那段时间,吃不下睡不着,乔大志已接近崩溃状态,如果不是那葡萄糖,他无法坚持到最后。从此葡萄糖就成了乔大志的心头好。喝醉酒,吐过,他让小失去药店买葡萄糖。在乔大志心目中,这葡萄糖就和巴彦的药酒一样,包治百病。
失声、厌食之后,小失开始晕人,到处都是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干净的肮脏的,失德的空心的,自我、自恋、自私的……走在人群中,头脑嗡嗡作响,随时都能倒地不起。有段时间,乔大志时不时回家来,说谁谁生二宝了,贴心小棉袄。小失看不得乔大志口水直滴的样子,出息!乔大志是对他失望了,再生个新人,寄予崭新的希望。他打击乔大志,你就作吧,就你这样的,生个小棉袄也漏风。小失羡慕那些伏在叶间吸食露水的虫子,它们的生活方式多么环保节能,它们不糟蹋世界,要求世界的少,留下的垃圾也少。
失声、厌食、晕人之后,小失畏光、惧风。他的房间,拉上窗帘,挂上厚棉垫,把光线和声音都遮得严严实实,像黑洞。黑暗带来了安全感,在橘红色的光圈中,他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
他拖着锹游荡在月下的山林。
月光像箭一样密密地射来,全身酥痒,挖第一锹纯粹手心发痒,谁知这一挖就停不下来。挖地有瘾。尤其是大汗淋漓,被郊外的野风一吹,每根毛细血管都舒张开,小失形容不出个中美妙。他一开始并没想明白挖坑用来做什么,只是挖,这个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新挖的泥土暄软,让他有洒把种子埋下去的冲动。他抛下锹,跳进坑中,躺进坑里,像种子落到了土里。这一刻他明白盘旋在内心的那股黑色的旋风是什么,住厌了高楼,上厌了学校,听厌了乔大志在电话里和别人的客套与谎言,他想躲起来,躲在没人烟的地方,一个人待着。这儿多好,风在梢头,孤独鸟的叫声,偶尔盘旋在空中的鹰,它们不给出任何建议,只是静静陪伴。“挖个地窖住”的念头明晰起来,他爬起身,捞起铁锹,仔细地回忆搭乐高的经验,头脑里渐渐出现一座地下城堡的样子。
渐渐地,小失开始频繁地半夜背着画板离家,躺在地窖里,四肢贴近泥土,闻着泥腥味儿,看着天上的星辰,手渐渐不抖了。这夜,他看到流星雨,就像遥远的天际,有人放了一场烟花,红、橙黄、紫色的小精灵向他怀里奔涌而来,他张开双臂,揽它们入怀。
蜷缩在地窖中,小失在等着忘忧的到来。起初,小失看不清楚它。它只是某种存在,就像身体贴近地心时穿过背部、抵达胸腔的毛茸茸的气息。
小失闭上眼睛,他腰一拧,地壳在旋转;他双手一推,宇宙远远地后退,扩大到无限;脑海的宽银幕,爬行着一个黑得发亮的影子,皮鞋油一样的亮黑,闪烁着白蜡的光,影子在动,就像从土里生长出来。黑影有张脸,小眼睛藏在脸上一撮硬得戳人的毛发中,一道极柔和的光从那撮毛中射出,他笼罩在这种橘红色的光中,每根汗毛在战栗,每根毛细血管都在欢呼,来自太空的气息和来自地心深处的气脉形成合力,抚摸着他。肩关节、腕关节、髋关节、膝关节、踝关节、肘关节、颞下颌关节像波浪一样起伏,关节面、关节囊、关节腔唱起歌。这个被取名为“忘忧”的生灵,来自宇宙的中心,来陪伴他,倾听他,信任他,给他以偏爱。
手够上画板,他坐起来,一笔一笔,画板上出现了一只小眼躲在毛里、尾细短、腋下生翅的鼹鼠。小失迎着月光看,在漏下来的月光的映照下,它的身体像蚕一样雪白,似乎随时都会振翅飞去。小失抚着鼹鼠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鼹鼠的脸就像用他自己的拓印一样。
当一只鼹鼠多好,不与人类争能量,不消耗,不亏空,只是静静地躺下来思考,或者四处爬爬,把泥土当巧克力,把露珠当咖啡。月圆之夜,振翅飞出,飞过大气层,飞过银河系,飞行在广袤的宇宙。
尾随而来的乔大志从槐林里一寸寸蹭过来,几粒流星雨溅到眼里去了,他跳下坑,躺在小失身边。他牵过小失的手,借着手机电筒,手臂上全是殷红的齿印。手抖得控制不住,小失就想咬开血管,让里面的血凉一凉。
看到画板上的鼹鼠,乔大志浑身颤抖,好不容易摆脱了地洞,住上高楼,满指望三代出一个贵族,他的小失反而想缩回地洞?他紧紧地抱住小失,泪水爬满小失的颈窝,亲爱的孩子,我在哪里弄丢了你?
掐算好时间,巴彦用牦牛驮回的雪水再次冲淋泡好的米,去掉泡制过程中轻微的气味。做好这一切,巴彦端来一大一小两只木碗。“逍遥游”好哇,一碗下肚,乐而忘忧。小失摸到口袋中的手机,咦,没打游戏,他没有尖叫,没有抱头向墙上撞。躺上地铺,四肢抽搐了一会儿,很快就停止了。他看向巴彦,四目相对,巴彦把手放到小失头顶的双旋上,摸了摸说,小柞树,会好起来的。小失有些想哭。
4
没几天,多杰来报信,说卖虫草、牦牛肉的强巴丹珠去世了,才59岁哩,多杰搓着手,似乎生命短暂如搓手的须臾。快到强巴丹珠家,小失停下了脚步,巴彦说,你不想去?小失点头,双手揣在兜中,右脚尖在地上蹭了三下,又换了左脚尖蹭。巴彦挥了挥手,径去。
小失漫无目标地乱逛。
走过乡村文化礼堂,看人们在跳广场舞。走过创客一条街,有游客在荡秋千。风中传来“嘚嘚”声,循声找去,一个草亭下,拴着一匹马。不,准确地说,并不是马,马头虫身。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
头朝向南方,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冬日的阳光照在马场上,有游客在大呼小叫着骑马,它盯着一匹黑马在马场一圈圈小跑的身影,极力想挣脱缰绳,因亭子太小,周转不开,双腿屈膝,近似于跪着,四脚敲击地面。小失走到它身边。它不看他,眼里只有奔跑的黑马,只有奔跑时带快的风儿。
北风吹过来,吹得脸生疼。他站到它左侧,感受它的感受:黑马在马场溜达,无法被归类的它只能在太阳的阴影里打瞌睡,蜷伏着,跪卧着,发出“嘚嘚”的声音,用跪跑来安慰自己。小失的眼圈红了。
看出他眼里的疑惑,走过来的多杰说,大家都叫他“马虫”,那匹黑马挣脱缰绳后跑到山林,回来后生下了这个怪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小失搂住马虫,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它的鬃毛上。
巴彦回到家,生了火盆。火光映红了巴彦的脸,把每道褶皱都抹平。
泡好的糯米要送上蒸笼进行蒸制,蒸米最考究酿酒师的技术,要蒸多长时间,巴彦不看挂钟,只需闻一下蒸气的味道。
巴彦坐在下风,不时抓一把从上风飘来的蒸气,放在鼻尖嗅嗅,还没好呐,他拍了拍手。小失也学巴彦,伸手抓一把白茫茫的蒸气,啥味儿也没有啊。他刚放下手,巴彦甩甩手,把蒸气甩出去,孤独鸟振翅,一口叼住那团白。火候正好咧,巴彦大步走向蒸笼,灭了炭火。
小失抽了抽鼻翼,哇,伴着热气腾腾的蒸气,蒸好的糯米香满屋子浪。不一会儿,屋里盛不下它了,它骑坐着白象似的雾,出了门,满村浪,一直浪向远处的帕里大草原。巴彦把旱烟杆别在腰间,指使小失赶着牦牛,把放在地窖备用的雪水和冰搬上地面,运过来。
滚烫的糯米,要以最快的速度冷却,降到20摄氏度最合适。巴彦的手堪称温度计,一试就知道多少度,小失悄悄地用温度计测了下,不多不少,他投向巴彦的目光满是崇拜。巴彦笑,小柞树,早着哩。
小失成了巴彦的尾巴,巴彦知道什么时候该拌酒曲了。拌酒曲的过程,巴彦都是用双手去感受酒曲和糯米的零距离接触。
小失看了看巴彦那粗糙得像松树皮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细皮白肉的手,不知为啥,他的耳朵根有些发烫,右脚尖在地上蹭了三下,换成左脚尖在地面蹭三下,摸了摸鼻尖,他把手藏在了口袋中。
大地是动物的眼睛。小失和左肩站着孤独鸟的巴彦走进去。制造药酒,需要到山上采灵芝、挖人参。田野静寂,啄木鸟在山核桃树坚硬的树皮上啄食虫子的声音打破了野地的寂静。人们踏出来的奶黄色小道,悄咪咪将麦苗分在两旁,远处地平线上的风车像雏菊花瓣。吧嗒吧嗒,他们踩疼了动物的神经,动物的痛苦会自己叫喊。
该朝哪儿拐?小失停下脚步,前面出现了岔道。巴彦手一挥:照直走,小柞树,一条路走到头。小失看到藏在密林深处那黑果样的动物的眼睛,簸箕般的耳朵。巴彦上须弥山,找到一棵粗壮的千年银杏树,撕去一块树皮,画上老人像。
进山之前,巴彦给小失下了多项命令:不准大声喧嚷,不准拍手吹口哨,不准污言秽语,不准朝太阳撒尿。
“惹了呢?”
“惹怒山神,他就把山珍都收起来了。”
小失吐了吐舌头。这两年小失经常需要用参汤来“吊命”,乔大志的工资全都花在买人参上了。巴彦说,人参、灵芝、蘑菇,都是山神赐予帕里的礼物,今儿个得闲,巴彦背起药篓,命小失扛把锄头,两人一鸟进山挖人参。
林中钻出一只刺猬,巴彦说它是最古老、最聪明的小兽,人类开初,它最早懂得使用火。
刺猬见到小失并没跑掉,它看小失,小失看它。它团成了球状,一个浑身长满刺的球。小失觉得有趣。他一直想成为一个光滑坚硬的球,让乔大志抓不住,一抓就滚走了,他从没想到还有一种方法,不必光滑,可以在柔软之上植一层刺,他想象自己浑身插满刺,乔大志失去抓手的窘样。布——嗬嗬嗬。
下山,蜿蜒的孔雀河就像一条金蛇。秋天的阳光一窝窝的,也像金蛇盘踞在南边。寂静从他们身边淌过。风火热又清凉,吹过每根毛细血管。小失今天很乖顺,拜山神,拜林神,拜兽神,甚至朝河里自己的影子也拜了拜,他真成了一棵小枞树,融入了帕里草原。
吧嗒吧嗒,他们踩着大地的神经往前走,听起来就像踩在动物的骨头上。
晚上,巴彦啪嗒啪嗒抽着旱烟,提着马灯把小失送到地窖,那些神秘的故事就从烟袋里冒出来。小失把右手按在胸口,感受心跳。这颗心是柔软的,未来的岁月,愿它依然如此柔软。不,小失在心里呐喊,不要固化僵化,变成花岗岩那般又冷又硬,如果成长成熟的代价是心变得冷酷,人变得油腻,那他宁愿不要成长,永远停滞在17岁。
无邪的17岁,透明的17岁,让虚假无处躲藏的17岁,拥有一双天使审判的眼睛的17岁。乔大志一定也有过这样的17岁,眼睛和心灵都清如水、明如镜的17岁。乔大志是怎样一点点把那17岁的山中少年弄丢了?乔大志有过怎样的心路历程?溯流而去,能不能邂逅17岁的乔大志?
乔大志写的诗,小失一首都不喜欢,没有痛点,没有字句像子弹一样击中他的心灵。还愿意和乔大志说话时,小失说,你呀,自娱自乐可以,自费出版,还到处送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乔大志听不进去,斜着眼说,你也写两本出来?别恼羞成怒,别转移话题,小失继续打击,我能不能写出来,那是另一个话题。现在讨论的是你,你的诗不行,你写一百本都不行。乔大志的脸就绿了。
绿得真好看啊。小失悄咪咪地笑了。透过天窗,他看到,月光下的帕里,像一匹锦缎铺开来,马虫在月下,发出炫目的光。
小失抓起画板,唰唰唰,一只马虫出现在黑板上。
怪胎又怎样,它又没伤害任何人,为什么村人把它的存在视为冒犯?
小失很长时间都把大脑放空,他不能思想,一想,头脑就要爆炸。
小失能感觉到自己的分裂,无数个不同面向被炸飞,如果说忘忧是他梦中的幻念幻象,那马虫呢?它可是活生生的,它可以触及他内心最柔软的一角。见到马虫后,他满脑子都是它的影子,他丢不下它。它是马虫,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小失抱住头,地窖又深又黑,吃掉了光,吞噬了他的追问。
不知不觉,小失握着画笔的手垂下来。似睡非睡间,一只安第斯神鹰从天窗飞下,双爪抓起小失,从天窗飞出,翼展三米多,飞向遥远的须弥山。
小失在梦中翻了个身,沉入黑甜乡。
5
乔大志回到家,接到快递小哥的电话,快递送来好几箱零食。把零食搬到小失的房间,看到墙上的画,全是一只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鼹鼠,它们都长着一张人脸,这脸……乔大志仔细辨认,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不知打何时起小失羡慕起蛇和青蛙,一次在饭桌上大谈起“关于人类冬眠的可行性”,认为人也应该成为两栖动物,一到冬天就缩进地窖里,来一场幸福的冬眠。冬眠?乔大志一听就来气,说,学霸之所以成为学霸,是因为他们没有假期——提前进预科班,新学期别人在上新课,他们已经开始复习了。小失把手中的筷子一折两段,投向对面的他,他头一偏,“飞镖”偏离。我头脑有病才去当学霸!小失怒吼。乔大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乔大志把零食放到小失的床底下,走出四壁都是鼹鼠画的卧室。不出所料,妻子还没回家。回家又怎样,不是在谈生意,就是到美容店做护理,每晚都十二点后睡觉,早上十点多才起床。他若嘀咕,钱挣再多,孩子学业荒废了,有啥用?妻子身子一拧,手中的水果就砸过来,你就让我在家里待着?
妻子是他的学生,小他十几岁。
每一轮日出,总是带来磅礴的感动。
乔大志打车赶往机场的路上,看到太阳砸在一幢大楼的玻璃外墙上,用手机记下从心头冒出来的诗句。
幸好有诗歌。
把小失丢给巴彦,乔大志急于从帕里赶回,他奉命出差,和领导一起,同事们都恭贺他,说这是平步青云的节奏。他嘴上谦虚,心里唱着,鼹鼠长对翅膀,飞升,飞升……
一下飞机,关闭飞行模式,一个陌生电话进来,他随手接起。乔大志你个怂人,你老婆在我手里。乔大志傻了,你什么意思?电话挂了。他陪领导到会场,在领导发言时,频频点头,微笑,鼓掌。心里有不祥之兆,他分明看到,一鞭子抽来,他又被打回原形,坠落黑暗洞穴的鼹鼠……
在他的追问下,妻子哭了,说被一个混混纠缠,摆脱不掉。
妻子求他不要惹怒对方。
“人性的脆弱”,他耳边响起巴彦的话。为防出事,他让岳父陪妻子出门,混混当众打她,岳父只在旁边大喊大叫。“人性的脆弱”,孤独鸟也听懂这句话。他接到电话,混混要把妻子带走,他求助学过跆拳道的朋友,两人前去拦截。混混一拳过来,他的眼镜被打飞。
乔大志去捡眼镜,手刚碰上破碎的镜片,轰隆一声,他的身体有个地方訇然炸裂,身体炸开一个洞,无数个幽暗的影子从身体跑出来,那些个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肢体,飞向四面八方。他伸手去够,刚逮住左腿,又跑了右腿,刚拉住左胳膊,又飞了右胳膊……
它们似乎有自己的意志,有的爬上树,有的上了高楼,有的飞上天,有的在地上滚来滚去……它们不听他的。
不要跑哇,不要跑。他双手乱舞。忙不迭检查着身体,鼻子,耳朵,胳膊,双腿……它们都好好地长在身上。他长吁一口气。
他活在每个器官随时都会离身而去的恐惧中。时不时,他就要检查一下身体各个器官。有时,他看到一只胳膊径自离开身体,挂在高高的玻璃外墙上,他大声喊“回来”,
同事惊奇地看着他。他摇了摇头,摇掉幻觉。
那次,在领导的办公室,他看到脑袋径自离身而去,他赶忙去抓。你干什么!一声大吼,他正抓着领导的头发,他赶忙撒手,道歉,解释。
你去看医生吧。领导离他远远的。他突然就怒了。你把我看成怪胎吗?他大喊大叫,我是正常的,我比你们谁都正常。
领导一句话没说,叫来了保安,他狼狈地离开办公室。
他觉得生活中到处埋伏着地雷,觉得新眼镜随时会碎裂,身体会炸裂。晚上,喝了巴彦的药酒,他拆开锦囊,一张白纸上写着两个字:放下。
横看竖看,他看了一夜。
混混被更厉害的对手一击致命,在重症监护室好几天没醒来,伤愈后离开了凤城。
高空里传来孤独鸟的啼叫,“太孤独”。是从帕里追过来的那只孤独鸟吗?
小东西,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6
在充分地拌匀之后,要进行入缸发酵。发酵最适宜的是28摄氏度的环境,经过36个小时的静静等待,在巴彦的示意下,小失小心地揭开缸盖,把头探向缸内,随即发出一声尖叫:在糯米中间的凹陷处发现沁出的一汪清凉黏稠的酒液了。
酒是清澈的。
小失的声音,是嘶哑的,撕裂的。憋了小半年,他的舌头还是僵硬的。
成了,成了。巴彦对围拢过来的人拈须微笑。不知是在说酒,还是在说人。
孤独鸟站在巴彦肩头,向着小失“太孤独”地叫着,趁巴彦不注意,小失回了它一个鬼脸。为祝贺小失亲手制作的“逍遥游”酿制成功,受热情村民的邀请,巴彦携“小柞树”认门,先到草莓王子恩都里家,恩都里家的屋子挂满牛头,巴彦告诉他,表示荣华富贵。恩都里捧茶,小失伸手接,巴彦手一挡。只见恩都里微微一笑,唱起了茶歌,他的声音像沙瓤西瓜,磨砂表面下血口甜,听着那茶歌,陷入恍惚,茶歌飘进杯子中,小失的喉结滚了滚,咽了口唾沫,等他唱完,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啧。
此时小失方才明白,当初巴彦为什么诸事不问,只问会不会唱,帕里草原每件事情的发生都和唱歌有关,几乎每件事情发生都需要歌唱。
从家乡投奔巴彦来的胡子鲶说要请老乡“小柞树”吃顿饭,巴彦也不推辞。
端起酒杯,这下小失有心理准备了,主人开始唱起酒歌,那酒歌飘入杯中,喝起来不上头。胡子鲶做了一锅鲇鱼,他长得像鲇鱼,据说他从河边过,在石头缝里东掏掏西挖挖,不一会儿就能掐出一条鲇鱼。他家总是有鲶鱼吃。各家从墙上摘下的乐器,看起来怪模怪样,弹奏起来却格外动听。“我们吃,我们喝,我们快快乐乐。”人们载歌载舞。抬头与巴彦的视线一碰,小失耸耸肩,他在专心听歌,喝酒,吃鱼,没碰手机,身体也没抖,乔大志还对巴彦说他24小时手机不离手哩,嘁。
都说小失酿的药酒得巴彦真传,小失的心怒放出一朵花。酒歌好听,药酒好喝,小失晕乎乎的,由巴彦牵着往家赶,巴彦千杯不醉,眼睛发亮,说这儿无歌不成席,无歌不成人,无歌不欢。逢年过节唱祝贺歌,赶庙会赛歌,日夜不息。甚至邻里之间发生纠
纷,也通过唱歌来进行调解。山歌、秧歌、小调、耘田歌、挑担号子……应有尽有。“山歌本是庄稼人唱,唱起山歌做生活。”“渔歌本是打鱼郎唱,鱼儿没有我眼泪多。”巴彦随即唱起歌,路旁的人即兴唱和,小失被歌声淹没了。
乔大志找回妈妈了吗?
七岁那年夏天的一天,小失上钢琴班回来,家里一片狼藉,爸妈在客厅打架,见他回来,两人分开。爸爸攥着拳头,眼瞪得有核桃大,咬着牙,梗着脖子;妈妈的嘴角有血,坐在钢琴凳上,背对着他,肩头一耸一耸。不要离婚,他去拉爸爸的手,爸爸甩开他的手。他又去拉妈妈的手,说,我好好弹钢琴,像隔壁张超一样语数外都考一百分。妈妈呜呜地哭。后来他就不喜欢那个钢琴凳,每次坐在上面,就觉得湿答答的。后来他连钢琴都不喜欢弹了,不弹钢琴之后,连上学都不愿意了。除了玩《三国杀》,他就画画,画的全是人脸鼠身的怪物。那脸,像是活活从哪个人脸上剥下的。他只想挖个地窖,把自己藏起来,像蛇那样的两栖动物,冬眠,春眠……四季都可眠。乔大志带他去凤城第四人民医院,结论是重度抑郁,乔大志慌了。
我想要那马虫。这句话在黑夜里冒出,闪着白点子。
它还拴在亭子里,半跪伏在那儿,嘚嘚地敲击着水泥地面。它的眼里映着蓝天白云。小失去解缰绳,摩挲着马鬃。它似乎明白过来,目光从马场撤回,在他的衣服上嗅了嗅,站起来,但习惯跪着,站起来走路,腿会打弯。马虫用前蹄刨地,发出风一样的嘶鸣。风儿刮起一股灰尘,马儿打着短促的响鼻,阳光透过杉树林,在河面投下斑驳光影。我就叫你“无忧”吧,小失梳理着马的鬃毛。无忧抬起头,目光如露,打湿了他的心扉。他坐在坡上,心里很静。
帕里是昆虫的世界。童年的夏季,小区广场密集的蜻蜓,外婆带他去抓,飞来一只彩色的蜻蜓,有点蓝,在夕阳的映衬下,闪现出不同层次的蓝。外婆和他跳起来抓,抓到后它受伤了,拿回家,放在花盆里。后来他发现花盆里的蜻蜓不快乐,就打开窗户,把它放在手心,它先张了张翅膀,犹疑地飞了一下,可能是翅膀感受到空气流,它猛地飞走了,他正要关窗,它又飞回来了。他心里一喜,原来,它有感知力。蜻蜓飞走了,他心里有些空,不由抓起油画棒,用普鲁士蓝,画了一只蓝色的蜻蜓。他给它画了一张人脸,乔大志说,怎么看着这么熟悉?他把这张画贴在床头。
乔大志在打电话,别人邀请他去吃饭,他说在开会,小失大声喊:乔大志在家!乔大志冲过来拧他嘴巴,踢他。小失写到日记中,说,做人要诚实。乔大志看完,要求把日记撕了,不然就撕了那张蜻蜓画。他看了看紧攥的拳头,比了比自己的,泄了气,抽抽噎噎地撕了日记。床头的蓝蜻蜓,还是没有保住,一次,盛怒中的乔大志一把扯下蓝蜻蜓,撕得粉碎。打那时起,小失就在思慕一个不确定,一个可以呼唤而来,陪伴他,聆听他,信任他,认同他的可能性,它可以是一团光,可以是一只兽,可以是气息,可以是一个回眸、一次转身,可以是高天的流云,是大海上的飓风,不求同类,但求同质。
有一次,他在补习班捣乱,老师打电话给乔大志,乔大志绿着脸把他领回家,在楼道里,乔大志左右两脚轮换着踹他,先是踹屁股,后来就是小腿,大腿,肚子,直踹得他蹲下来双手抱住头,那脚就准准地奔着抱头的手,一脚就把他踹翻在地。听到动静,楼上楼下几扇门打开,几个人过来劝乔大志。丢人现眼。乔大志说。到底谁丢人?几年后小失提到这件事,乔大志说忘了,告诉他不要多想,乔大志自我感觉良好,认为他这个父亲当得还是不错的。对已经发生的事,大人拒不承认,这让小失愤怒,认个错有多难?乔大志坚定地捍卫他的“对”,他就那么错不起吗,说一声迟到的“对不起”就要他的命吗?
“我以后当爸爸,肯定不这样。”无忧叫了一声,似在附议。小失心一软。如果忘忧是个抽象,那无忧就是个具象,可听可视,可嗅可触。小失搂住了马脖子,它的身体好软。无忧啊无忧,你这么柔软的身体,何以抵抗风霜?小小的刺猬浑身都长满了刺咧。巴彦说,只有硬扎的人,才配活在日头下。
行走在世间,都要披挂盔甲。
父母每次吵架,小失都会害怕,他抱着篮球跑下去,可是哐哐的声音响在心里,脚自动跑回家,两头劝,他没想到两个大人和好还需要孩子劝。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可是他们吵架的时候照顾到他了吗?每次想到这些事他都很生气。比起大人可憎的面目,“成为那样的人”更为恐惧。不,小失打死不要成为第二个乔大志。他想变成鼹鼠,藏在地洞里,不见光,不见风,不思想,冬眠,春眠,夏眠,秋眠……梦里做完一生的梦。
无忧用脖子蹭着小失,伸出舌头来舔他的手。温柔的触感,把小失心里的冰块融化了。谁说我的无忧是怪胎?你呀,你可聪明了。小失虽然开口说话了,但和人打交道,他还是有不可克服的紧张,只有和无忧在一起时,他才是松弛的,他有说不完的话,都说给它听。他把无忧拉到河边,清清的水从马虫身上流过,冲走了污浊。无忧的眼睛里映出小失的样子。
7
“太孤独”,高空里传来孤独鸟的叫声。
一个人的家空荡荡的,翻了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刷了会儿视频,脚自动地走到了小失房间,手自动地整理书包,掏出一叠画满虫子的画,乔大志克服生理上的厌憎,展开这些画,仔细看,遮蔽了小眼的针刺般的脸毛,似乎能探测宇宙的奥秘;无悲无喜,没有人类的表情。它们离他这么近,而画出它们的人,远在帕里大草原。掏出高中教材,抚摸着连个水笔划痕都没有的新崭崭的课本,乔大志的心头涌起剧烈的疼痛。
小失将不得不放弃高考。
2023年春,乔大志在一次醉酒后吐露,准备让小失到北京语言大学上一年,参加香港高考。第二天,乔大志上班前,叫小失起床,不理,唯有床边一堆垃圾无言地诉说黑夜里的心绪。问他去不去上学,摇头。理智告诉乔大志,去也是在教室睡觉,作为父亲,他的意愿已经一降再降,从最初向邻家学霸看齐,到哪怕小失愿意装,背着书包上学哄哄他,就能让他得到满足。乔小失,你的心怎么就变得又冷又硬,连哄都不肯哄下我呀。
乔大志打听到,父母至少有一人取得香港户籍,考生才有资格作为本地生参加香港高考,可以较低分数被录取。“香港高考”的梦破碎了,乔大志不敢告诉小失。不知打何时起,这孩子开始变得躁郁,从砸东西、摔门发展到直接动手。一次,他说妈妈几句,妈妈辩解,他冲上去,掐住妈妈的脖子,把她给掐晕了,乔大志制止不了,急得打110。派出所上门,批评他,你还是大学老师,一个小兔崽子都对付不了?
一直以为小失是游戏瘾戒不掉,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以致厌学休学,直到小失去挖地洞,半夜离家出走,躺地窖,乔大治才带小失去看医生,得到确诊,乔大治才肯接受“小失病了”的事实。
真的如心理医生所说的,相处不和谐的父母是根源吗?乔大志拖着沉重的步伐去上班。
迎面看到一对小两口从菜市场拐过来,透过白色的塑料袋,看到年轻的丈夫手里拎着芹菜、莴笋、花椰菜、西红柿,一阵风吹来,棕黄色的无患子果实落下来,砸在丈夫肩头,又滚落下来,妻子弯腰捡起,举在手中给丈夫看,又扔了。幸运的男人,被幸福砸晕的男人。乔大志走过去,捡起那枚大拇指般大的果子,捏在手上。乔大志啊乔大志,你个怂人,瞧你混成啥样。他的眼湿了。他专拣热闹的街闹走,在人流中撞来撞去,来自他者的撞击让他感到几分烟火人间的热气。他需要来自陌生人的注视与连接。这么多年,他一直游离于生活之外。
在城市打拼这么多年,人到中年的乔大志还没有迎来人生的丰沛,他就像小失笔下的鼹鼠,蜷缩在地洞,夹着尾巴做人,一翘尾巴,就被打回原形,匍匐在尘埃中。每个路人都让他眼热。看到中学生背着书包上学,他羡慕;听到同事电话中和妻子说中午想吃酸菜鱼,他羡慕这位进门就能吃上热乎乎饭菜的丈夫。不,他远不如小失笔下的鼹鼠,他有翅膀吗,他飞行过吗……所有美好的词语,离他那么远。他一直生活在美好词语的背后。
“放下”,说,写,都很容易;做到,何其之难。他放不下。望子成龙,是他的执念,这执念根植在他的血液中。哪怕是痛苦,他也要揣着,背着,攥着。负责升学规划的老师说,有个项目总时长一年,今年八月份开始上到明年暑假,九月份开学,孩子可以正常入学,在凤城本地就能上。用高中生的成绩和身份去申请,全世界的学校都可以申请,包括新加坡。如果孩子英语不太好,有部分学校可以配语言班。乔大志有些动心。
这段时间,乔大志脚步匆匆,不是在咨询,就在前往国际教育机构的路上,他手里握着厚厚一摞广告,打听每个细节,对授课老师提出很多要求。他说乔小失爱打篮球,培训中心说,没问题,我们安排刚从新加坡留学回来的老师,他打前锋。乔大志说,乔小失高敏感,有灵性,爱好摄影、文学,培训中心说,没问题,我们的老师多才多艺,富有人格魅力,善于鼓励,又有手段吸引学生。
要不,您把孩子带来,和我们老师接触下,感受下?
阳光打在玻璃外墙上,一大团耀眼的光,乔大志逆光而立,眼睛失焦。
亲爱的小失,你什么时候才肯从地窖里走出来?
乔大志昂首走出培训中心。他的背挺得直。
在咨询中他才能得到安慰。仅有的安慰。
有孩子在放擦炮,冷不丁掷过来,吓了他一跳。他驻足,孩子一吐舌头,跑了。在那孩子脸上,乔大志看到了童年小失的笑容。他有多少年没有看到小失那狡黠而无邪的笑容了?他使劲地想啊想,他晃动着膀子,一身骨头像干花生一样,在壳子里响。走到一棵无患子树下,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漏下来,光斑与阴影相互交织,纵横一脸,他蹲下身
来,阴影打在他脸上,他双手捂住了脸。阳光兜头浇来,在他身后投下漆黑的影子。
“鼹鼠长对翅膀,飞升,飞升。”
8
发酵“蜜月期”结束,到了压酒的程序。巴彦有一整套压榨工具。孤独鸟站在巴彦的肩头,巴彦用豁亮的声音指挥小失,巴彦喊一声“小柞树”,孤独鸟就应一声“太孤独”,以壮声势,听得小失把嘴抿成一条线,他怕开道缝,那些笑就咕噜咕噜冒出来。
忍笑更辛苦,忍得捂着肚子蹲下身,好像通过脚把笑声埋到地底下。小失先摆上一个方形的模子,再垫上一张大纱布,将缸中发酵好的糯米小心地舀到模子中,用纱布包好,垫上木板。巴彦念道,要像天空一样一视同仁。小失一字一顿:要像天空一样一视同仁。巴彦点头。千斤顶一发力,米中蕴含的酒就徐徐地流出。
巴彦把旱烟抽得啪嗒啪嗒,他和肩头上的孤独鸟一起见证了“小柞树”从最初的笨手笨脚,到现在的像模像样,“小柞树”现在吃得惯,睡得香,在没有信号的雪峰上,也能待得住,忙碌的时候,就把手机游戏丢在脑后。“小柞树”不再像木头人,前些时哭了,今儿个笑了,巴彦有理由相信,明儿个,“小柞树”会站在帕里大草原,牵着无忧,引吭高歌。
巴彦酿造的药酒有8度和13度两种,8度的药酒要封缸六个月,酒色清澈,甜香扑鼻。13度的则要封缸三年,被称为“封缸陈酿”,色如琥珀,甜香之外,又有中药的苦香。
磕了磕烟杆,巴彦说,你现在所做的每道工序都是秉承民间二百多年来精炼的传统手工技艺。小失“哦”了一声。
巴彦拈须而乐,小失揭开蒙在画板上的新作:无忧和忘忧在天地间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