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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天给走亮了
来源:青橙融媒 | 李红霞  2024年12月09日11:15

“铁孩子又上来了?上来了哈?!”对着一帮学生,列车乘务员总是充满善意的自问自答。

卓山中学被取消后,依照规定,学生要去牙克石的铁路中学就读。两地相隔十八里,车程十二分。自此,我的人生字典里,赫然多了三个字:铁孩子。通勤的铁路职工凭借工作证分流于各沿线岗位,而作为铁路子弟的我们无需购票,便可堂而皇之地穿梭于两站之间。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火车不像现在频繁改点。早起上学我们要乘坐齐齐哈尔通往海拉尔的列车,进站时间是5时05分,我离车站较近,步行大约五分钟路程,而这恰恰为我的迟到创造了条件,也为我后来的长跑名次奠定了基础。我经常是最晚进站上车的一个。摆旗的站务人员,父亲的朋友,远远地朝我大吼,“快快快点——快点。”对于那面发号施令的旗帜,他必得忠心耿耿。可我已冲刺到几近“光荣”的地步。

当我把自己硬塞进绿皮车箱,乘务员正准备给厚重的车门上锁时,站台上那面旗帜便威风八面地摆动起来……火车拉着响鼻儿呼哧——呼哧,呼哧……又开始了它不知疲倦的旅行。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为了掩饰跑死马的窘态,转身做出从容状——边冲着车门划拉胸口(羞于让挤在车门口的各年级同学每日瞧我的好戏),一边隔着车门在心里跟“旗手”说:“谢——谢谢啊。”

初中二年级时的一个冬日,赛场上的裁判“旗手”对我实施了严酷的裁决。

4时30分,催命的闹钟响过,母亲隔着两道门替闹钟行使权力,“到点了,赶紧的!”我回应母亲一句“知道了”,继续我的阅读梦。“还来得及吗?”母亲又喊。我懒懒地哼一声“知道了——”,打算再赖五分钟。母亲急了,调门高八度,“看看几点了?”

那时节,我和母亲的对白基本如此。

瞥一眼闹钟,扑通跳下炕,三下五除二地装备起来,立时出征。穿过狭长走廊,我按住开门时铁制挂钩在门板上的来回弹跳,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凝神倾听。冬天的早晨沉寂、安谧,火车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刺破空气,频频送进我的耳鼓。我清楚地知道,火车离我越来越近了。为了把自己安全地荡进车箱,我知道该怎样把奔跑速度提到极限。

不得不说,在那段时间里,我们的学上得简直可以称得上体面和自在了。可是冬天着实考验我们的耐力。我弓着背,双臂张成翅膀状,在光滑如镜的雪地上搓着细碎的步子飞奔,可心里恨不得以每分钟5000米的目标任务驶进意念中的里侧赛道。每每讲起故事,经常会被追问:有没有遇见狼?我答,咋没遇见!每天往车站狂奔,不就等于遭狼撵了一般吗。

不得不说,母亲的手艺着实让我感觉温暖,但由于手套里塞满了羊毛,勉强伸进一只手,却再无抓握能力。豁上两颗板牙,狠命咬住手套一端,大臂向下用力,手和手套分离,蜻蜓点水般地抓一下扶手,我照旧会把自己搡进绿皮车箱。可这只是我的想象。一日,当火车拉着响鼻儿呼哧呼哧启动的时候,实实抓住铁制把手的我已悬至半空,刺骨的疼痛瞬间蔓延……情急之下,我跳车了,顺着火车的方向。

一个圆滚滚的棉花包就这样被抛进了荒野,而火车渐行渐远……

站台上已空无一人,只有信号灯在神秘地眨眼,雪花簌簌,伴我在灯影里寂寞地舞蹈。

我想像着牙克石候车室因学生的鱼贯而入顷刻间沸腾起来的情景;想像着爬到候车室一米宽的窗台上那种居高临下的畅快之意;想像着背单词的、织毛衣的、观景的、唠嗑的和暗送秋波的场面;想像着我对铁路食堂一个酥饼、一碗粥和一碟卜留克的爽约,心里顿然生出脱离了集体的恐慌。

北方的冷想要忽视掉,实在是难。不仅如此,哪怕七点钟,仍是黑咕隆咚一片,可恰恰又冷又黑的那个时段,三个一伙两个一串,已从食堂出发,行进在去往学校的路上。

我决定步行去上学。

夏天里,邀上三五女伴,采着刺枚果,没头没脑的故事不等扯利索,就到家了。可是,两个月的寒假即将拉开序幕,数九寒天下大雪的非常时期已然来临。

我以一种孤独的热情跋涉在零下三十几度严冬的旷野,深不见底的黑暗严重地阻隔了我的视线,寻着脚下的路,我依靠意念度量着与铁轨垂直的枕木宽度。以同样的节奏,每行进一步,必然甩掉一根枕木。我走了很久,很久,可四周依然是墨一样的世界,远处的山谷不见,森林不见,万物缄默不语。我的棉裤又笨又重,双腿像灌满了铅粒子,可我却走得热气腾腾,丝毫没有寒冷之意。不知走了多久,东边一点点白,并且有光带映射空中。眼前的一切,包括道路已逐渐清晰,我终于把天给走亮了。我看见树木和灌木丛之上满是厚朵的积雪,它们沉静地立在那里,一副优雅、从容的姿态。

太阳徐徐升起,低头的刹那,很快变得红彤彤的了。抬眼盯得久了,目光转向别处,可雪光耀目,不得不再次眯眼。

这足以使我感到振奋了,我把天给走亮了。

有了流水一般阳光的倾泻,一切跟着生动起来,路轨两侧的屋舍顶端无例外地呈现出整齐划一的色调。炊烟袅袅,麻雀声声,几声狗吠伴着马车夫的吆喝,小城的市井一漾一漾地荡开着。

牙克石隶属呼伦贝尔市,是通往大兴安岭的门户,有扎敦河河岸之意。扎敦河上的大铁桥,因中东铁路的开通而修建,是这座城市的特殊地标。扶着栏杆,我行进在十几米高的铁桥上,每一步都超过了两根枕木之间的跨度。我的步子颤巍巍的,但走了几步,内心不免激动起来,因为过了桥,就胜利在望了。待我快步行至铁桥中段时,忽地感觉铁桥在颤抖,猛一抬眼,险象环生的一幕来了——不远处,我与一列客车劈面相逢。那当口,我所有的智慧都用上恐也拿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应对了。许是出于本能,“锦衣”独行的我再不敢招摇,转而滑向铁桥一侧忽地蹲下来,牢牢地闭紧双眼,牢牢地抱住栏杆……我只听见了风声,而风没有带我飞。

当天空涂满了纯净的湛蓝色,空气变得清凛而新鲜,我依旧沿着铁路走,走进了热闹而丰饶的城市,走进了学校,走到了学生们中间。

衣帽落满新雪,睫毛染上白霜,唇边的围巾挂起了冰凌……我被树为标兵。

下午两节课后,学生们又从学校向候车室挺进了,伴随日日温新的沿线站名(有去往富拉尔基、昂昂溪、大庆、安达、肇东和哈尔滨的旅客请注意……),我们需登上一辆从满洲里到哈尔滨的列车。十二分钟后,火车把我们(最多时百十来个)从肚子里倾倒而出。

我读完初中,又去寄宿的铁路高中就读。过去的时光不知为何如此漫长、幽远和滞钝,我看不到清晰的边界,也从未想过探索时间的奥秘。自由成长的时光里,除了自由和无可妨碍的成长,还需要什么呢?离开学校的假日里,日子疯长,为了山丁子和稠李子,一个秋天,我总要从树上摔下几回;冬日里,在冻得发白鼓涨的冰面上凿上一口“井”,鱼和蛤喇总也捞不完(蛤喇有巴掌大);夏天的山谷回荡着布谷鸟的叫声,我不想知道哪个是布谷鸟在叫,哪个是我的布谷调;铺上羊皮袄,躺倒草场,目光可以随流云翻山越岭;怀抱一捧色彩纷呈却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惬意地装点明丽时光……

总有一段青春不经意挥霍,总有一段日子用来缅怀。回首往昔,似乎除了吃和睡,就是花样翻新的玩耍。那时,眼帘的一切等于全世界,广阔的格局梦里有没有,哪曾记得。如此的胸无大志,如此的自在从容……可是,那样的日子永不回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