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是秋收一颗籽
做磁共振,仰躺在那儿,不能动。那天居然还是自己生日,好笑自己真会挑日子。耳边像是锤击的声音,一下下很清脆。猜不到完结的时候,好难挨。懵懵然想出了两句文字:“幸得此身松下老,一如芦草泽畔生。”算是记住了。隔天回想起来,还觉莫名其妙。
作家汪惠仁,我结识多年,没见过面。他写的字,倒是一直见。也知道他每日里毛笔不大离手。他有文章说到写字。我记得的大意是:他下笔的时候,会感叹不已,感觉一如深渊的人心和世界,会纷纷看见。这几天,他写扇面。扇面难写,他还真写得好。读后感觉:“所谓字,笔法事小,性情事大。惠仁下笔,大小由之,更加明以上古香,并世少见。叹服。”
记得三十年前,于长寿见我写的扇面,说是好字。他说好字是看上去柔,却有骨子。他说买字的人不懂字,他们买周慧珺的字,因为她有名。我笑问,我的字就不会有人买了?他说,等你年纪大了,也会有人买。但他们是买你的文名,不是字。你的字,他们看不懂。他还真是明察事端的人。直到今天,我的字基本上仍是送人的。
偶得“清时右军字,浊世左佩刀”联。联中散见佳名字,不免借花献佛,奉佩军。不想占了他挂琴之地。他是外科医生,手中握着救人的刀。他喜欢字,自己也写字。常常想,字是怎么回事?许多人,所幸都是朋友,也所幸都喜欢写字。佩军在浦东有几亩地,造了个园子。我没到过。据说他还在园子里砌了一弯流水。不知是否可以流觞?
近十年,我一直住郊外,特别是有过疫情那阵子,见人的热望少了。原先,每天一早醒来,想到谁了,就约见,哪个街头,哪个院落,分秒落定。这样的日子,有过三十年。现在是想见的人,不必非见。知道安好就是。有时想来,这该是未来的状态了。天边、眼前,千古的人都是这么在着的。
人被人惦念,就不错。早上在小镇街头,一个扫叶的人对我说:“好几天没出来了吧?”我们不认识,又好像一直认识。记得四十年前,我在病床上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护工阿姨。她说:“醒来了。别担心,很快会好起来。”她是我长辈的年纪,我记得她。人活着,不需要榜样,也不会是别人的楷模。活自己,多好。真不必活成错版。窗外夏雨如秋,有些凉。无意间写下这点文字。感觉这文字是约见,是街头、是院落,还是想见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不能忘怀的人。
清晨起来,心里泛出几句话:“除了我还在在意我,不是谁又能变成谁?收拾起喜出望外,不提防魂不守舍。”
儿时追随表兄一伙迷评弹。其实他们也有个追随的人。现在想起来了,那人是比他们大十二三岁的薛君亚。薛是周玉泉弟子,很正道的一位女说书。表兄学的是蒋调,还会小杨调。他的伙伴英豪,还学张调。有时薛来,像带来节日,三弦、琵琶很快就热闹了起来。
陆加梅诗好。她先生黄保根文字也好。黄六十岁后,退归山林,数年里踏勘本国和东邻园林百余个,都以极细致的文字记载在案。看了感觉是写作人中一绝。因拟一联,奉这对伉俪一笑:“诗人娘子陆听雪,文字相公黄读园。”
年轻时在梦里,抽了个签。是上上签或下下签,不知道。是四句话:“文章落地读通篇,身带前生三十年。三十年中寻剑客,落荒落难不周全。”后来想想前三十年的我,好像就是这回事。
上海新闸路有个小校经阁,主人刘晦之是个大藏家,将自己的大量藏品捐赠了上博。他哲孙刘笃龄,曾在一家出版社供职。他儿时,家里延请名师教授他,自然是饱学之人。他过目的文字,同事改个标点,他也会出言不逊。二十多年前,金声介绍我在豫园老上海茶室见到他。他是和别人争个什么事,说我是懂的。说可以把我找来再争。其实也是他高看我了。见了面,谈笑甚欢。他其时贩字画谋生。有人劝他接受上博的工作或支助。他说,上辈给上博,下辈拿上博,不像样。
那日在荧屏上看见关牧村。1981年,我刚进报社,她来沪演出,我采访过她。那年,她二十七岁。有支歌,她唱道,“假如你要认识我,请到青年突击队里来”。有读者给我来信,问关牧村的青年突击队在哪里?他想找她。一转眼,四十三年过去了。她七十岁了。“吐鲁番的葡萄熟了”,依然唱得那么好听。我们都活得好长,看过了沧海桑田。只可惜,当年那般灿烂的日子,不见了。
见竹垞先生研铭拓,看似八字。第一字,外是“风”轮廓,中为“流”右半,我想应作“风流”二字看。就此,研铭似为:“风流我,行四方,尔相从。”
启程刻我所书“拜石”与东坡句“夕阳在山”于青田菜花黄原石上,金灿灿的,煞是好看。来日唤酒一观。
照诚大和尚,己亥六月书我五言绝句:“慢斟今夜月,忽忆去年身。邻寺敲钟鼓,喜欢能与陈。”重见,手泽犹温。匆匆五年,那时候,哪知道,霁月清风,戛然不在。
大热。干燥。两调羹水,磨了一下墨,写了两页,百来字,砚已干了。
昆曲有段“皂罗袍”唱词,其中有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我迷上的是最后三个字“谁家院”。有段时间,老想着修葺这么个院子,取名“谁家院”,让尊前佳人,花间豪士,渔樵耕读的妙人,有个不期而遇又如若初见的去处。只是转念一想,这去处做出来了,就不是了。苟活世间,其实已然在了“谁家院”。
人要有干净的灵魂,还要有美好的生活。灵魂不吃不喝不睡,无须田地、住舍和财产。人们仅有灵魂,活着还有意义吗?社会和世界,到底为谁而存在?所以,任何鼓吹为了干净灵魂,而摧毁美好生活的用心,都不好。
他是个极有才华的近代诗人,他的诗我很喜欢。我有他写在庚申(1920年)七夕句扇面:“微凉风露满中庭,天比柴窑色更青。洗甲洗车同一雨,勤耕勤织劝双星。庚申七夕句。霁林仁兄属。易顺鼎。”他在这一年去世。
老同事沈扬前辈,写得一手好散文。当时在一起工作,常见他的文字。从文的人,大抵情种,他夫人姓梅,他对梅便怜爱不已。记得他写国清寺隋梅的文字,满纸清香。近日他以新作赐我,读来秀润如玉。他九十岁了,人笔双健,他落到了实处。
福社要我写条屏四帧。只觉下笔,和平时大不一样。问了才知,东玄宗特浓墨汁一砚池,福社倒入2001年赖茅酒半两。想来是笔无酒量,早已烂醉。
“光鲜的皮囊比比皆是,不缺我一个。有趣的灵魂难得一遇,只因我无趣。”山间的下午,一个人品茶之际,突然想出这两句话。
老同事设宴,总是要到的。更何况经历了五十多天酷暑。前一夜台风突来,我从郊外地铁进城,出站打伞过斜土路,等个绿灯,两分钟,裤腿全湿。满桌衣衫,也都是淋湿的。七八人,年纪最小的也近六十。风雨故人,相见都笑。好菜。下酒的谈资,漫无边际。此刻还记得两个。一个是无知的人,胆大起来,不免妄为。一个是时令的文人,珍惜起自以为有的羽毛来,内心能有多嘚瑟?至于是说道了来来去去的谁谁,转眼都不足挂齿了。
重读2000年我的旧文《丰子恺》,千把字的短文,居然出现了三十多遍“丰子恺”。好奇葩。
锦根给看篇文字,是他“写了一点在解放日报七年岁月的回忆”。许多事迹,我之前有耳闻,不清楚,谢他给了我确切的原貌。回想起来,认识他,是我平生的荣幸。我写的第一篇像样的文字,报纸上刊了整版,就是写他的。记得题目是“他从平民中走来”。
中秋节前乍见志恒老哥,惊诧他形销骨立。不料没多时就远去了。光影流水,岁序代谢,老朋友不时闻讯过世。落木纷飞,余年乱离,但祈去住两安。
域中诸夏,天下皆秋。缅甸茄子,刻印信,原是奇人一毛的道场。启程突入,也给我刻了一个。结果堪喜。也算是秋收一颗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