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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别
来源:北京晚报 | 杜卫东  2024年12月11日09:30

一抹斜阳,拉出两道瘦长光影,如时间的一纸留言,记录无尽的思绪。春雨如油,淅淅沥沥下了半宿,像春姑娘的一脉情愫,洇开季节的诗意。远处的油菜花开了,黄澄澄的,荡起层层金波;路边的树上也开满各色花朵,红的、白的、黄的、紫的,风助花香在雨后的晨雾中传递,好似捧出一坛清香的米酒。

这是元和十年(815)。衡阳湘江渡口。

两个青衣布帽的中年男人正在依依惜别。

“与兄相伴,愚弟甚幸。一路吟诗唱和,受益匪浅。现已到衡阳,兄由此南下连州,弟要乘船向西南至柳州,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此次返京,贤弟轻风高谊,归途还帮我照顾老母、幼子,寻遍记忆,唯有贤弟可以容下完整的愚兄了,”他的神色伤感,眼里有泪花涌动,在朝阳的映照下一闪一闪,像钻石那样晶莹,“柳州亦是蛮荒之地,衰草寒烟、百业凋敝。贤弟身体衰弱,这一去,负重含污,真是让为兄牵挂。”

他们是柳宗元和刘禹锡,曾同为监察御史,因其参与的王叔文主导的“永贞革新”失败,在贞元二十一年(805)分别被贬至南蛮荒地永州和朗州。一去十年,日日煎熬惆怅。几个月前,他们终于等到朝廷的诏书,赴京听用,本以为会结束漂泊生涯,留在京城一展平生抱负,不想刘禹锡在候诏闲暇游赏玄都观的桃花,并题绝句一首:“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最后一句被朝中好事者解读为怨气未平。宪宗和时任宰相武元衡本就对刘禹锡等“永贞革新”的参与者心存芥蒂,听了小人蛊惑,再次将他们外放。刘禹锡的境遇最惨,被贬到边远荒寂的播州(今贵州遵义)任刺史;播州有“鬼州”之谓,飞鸟不至,瘴气弥漫,非人所居之城。而且,他要和年已八旬的老母同往,一路山高水远、风雨雷电,他的高堂怎能承受颠簸与瘴气之苦?

柳宗元原本期待新的诏令,憧憬未来如花般盛开。十年苦熬,他的《江雪》堪为唐诗中最孤寂的一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优美的意境,掩盖不住文字背后的愁云惨淡。好不容易有阳光照进现实,不料意外“躺枪”,跟着刘禹锡一起吃挂落,重新踏上贬谪之路,心中的落寞可想而知。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怨刘禹锡。两人是贞元九年(793)的同榜进士,只因为在人群中对视了一眼,便走进对方的心间。他们是诗文上的同调、政治上的挚友,“永贞革新”中并称“刘柳”,激扬文字、挥斥方遒,都怀有为国为民的一腔赤诚。如果说,真情是医治苦闷的良药,他们就是彼此最好的医生。这次进京应诏,结局虽然令人沮丧,但柳宗元此刻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刘禹锡。

星夜无眠,柳宗元凭窗眺望西南夜空,心乱如麻。一入黔境,触目皆是奇异高耸的山峰,有时从这山望那山不过一箭之遥,但中间有峡谷深壑相隔。想到刘禹锡一家老小要行走在这样崎岖的险途上,柳宗元的心就针刺似的疼痛。夜风吹来,他摇摇头,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忽然冒出个想法:自己的贬地柳州,自然环境和交通状况要比播州好许多,何不上书皇上,请求互换?他知道,这个想法可能触犯龙颜,但为了挚友,即便因此获罪,也在所不惜。

一路走来,要经历多少风雨?不经意间回头一望,在人生的每个拐角处,都有一份难得的真情逗留。什么是朋友?不要奢望身后人群簇拥,那是高光时刻才会有的假象;当繁华落尽,无论经历的是风雨还是泥泞,路过的是坎坷还是陷阱,一直守护着你的人,才是朋友。风中,是并排的红柳;伞下,是相依的影踪。有过泪,有过笑,有过伤,也有过痛。

宪宗也被柳宗元的深情感动了,他没想到,倾轧的官场还有这样的友谊,如同高山雪莲,玉洁冰清。经御史中丞裴度奏请,同意改贬刘禹锡为连州刺史。连州与柳州在同一纬度上,因为刘禹锡要去接老母同行,便与柳宗元约好地点碰面,而后一起南下,既可互通心曲,又方便照顾老母。

他们在美好的辰光相知,又在艰难的时刻同行,这是生命中最美的风景,有真情陪伴,就算路再难,也能笑傲平生。同行月余,二人晨沐朝霞观日出,夜卧草庐数群星,多少次,一盏孤灯论天下,半壶浊酒吐心声;多少次,壮志未酬心不甘,一腔豪气抒不平。红尘滚滚间觅得一方净土,以洒脱之心,享受着挚友相伴的默契与欢愉。今朝,分别在即,两人的手久久握在一起。杨柳依依,晨风袅袅,仿佛也不忍看到他们离别,八十多岁的刘母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拉住柳宗元的手:“孩子,我已年过耄耋,病体支离,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与你再见?”柳宗元想安慰她几句,刚要开口,好友的几个幼子抱着他的腿,哭成一片。

柳宗元欲言又止,一步一回头,走向渡口。

望着柳宗元的背影在斜阳中渐行渐远,如同一片飘忽的云,刘禹锡感觉自己的心也随之而去……他不由得快走几步,大喊一声:“贤弟,留步,让为兄也送你一程。”柳宗元转身,泪水早已湿了眼眶,两人相视无言,默默来到江边。柳宗元说道:“贤弟,此番见也匆匆,别也匆匆,刚刚吟成七律一首,赠兄,以寄别情。”说着,他咏出那首《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诗中写道,外放边地十年,身心俱疲,形容枯槁;再次相见,又贬谪远州,英雄失路,宁不哀哉。踏上伏波将军马援当年的南征之路,已是荒草遍地,断壁残垣。虽遭谗谤,但英雄不改初心。最后两句“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是指苏武去国离乡,李陵赠别诗有“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之句;今日,用不着“临河”取水,这流不尽的眼泪,便足以濯缨洗冠了。

刘禹锡听罢,泪眼婆娑,离愁别绪在心头翻滚。放眼望去,雁阵北归,自己虽心系长安,却只能奉旨南下。此刻的湘江边,山岭逶迤,猿猴出没,哀鸣频传;触景生情,刘禹锡也吟成一首七律回赠。他把好友比作享有清誉的柳下惠,自叹两次外放连州,三次遭遇贬谪,不如深得汉宣帝重用的黄丞相。自此一别,“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每当桂江向东流经连山之时,我将和你相互凝望,吟起李太白的《有所思》。

南下的船要开了,船家几次催促,柳宗元才依依不舍地离岸登船。江风袭来,行船的号子响起,柳宗元站在船头,不停向挚友招手。

刘禹锡望着船离岸远去,渐渐变成一个黑点,及至完全消失在视野中。直到那时,他还伸长脖子,向遥远的天际张望。一只江鸟贴着水面从远处飞来,在他头上环绕三周,不肯离去,仿佛是代挚友再次向他告别。

没有想到,这次转身,竟是永诀。

五年后,刘禹锡的老母病逝,当他扶灵柩回老家安葬,途经衡阳的湘江渡口时,想起当年与柳宗元在这里依依惜别的情景,思念如潮水般涌来。这几年,两人一直未断诗词唱和,刘母病重,柳宗元闻讯心急如焚,还专门遣人探视、送药。重访旧地,刘禹锡思友心切,真想插上翅膀,去与挚友相见。

正想着,一骑快马飞奔而至,来到安放灵柩的马车前。骑手一勒马缰,看见供奉在棺椁前的牌位,确定眼前的官员正是自己要找的连州刺史后,滚鞍落马,单膝跪地,眼圈一红,双手呈上一纸书信——柳宗元去世了。

刘禹锡惊闻噩耗,瞬间石化,怔怔地半晌没出声。人生如旅,最悲莫过离别痛,逝者不知生者苦,生者垂泪向北风。他吞声忍泪,写下《重至衡阳伤柳仪曹》:我的马沿着旧路边鸣边走,你的船却像永远消失的闪电。眼前虽是千里江蓠,一片春色,老友却再也无法相见。

没有柳宗元的岁月,刘禹锡的生命布满阴霾。他为柳宗元养大遗孤,并且悉心整理挚友的遗作,尽管如此,仍难以舒缓思念之情。多少个孤单的日子,皓月凄美,星光暗淡,刘禹锡向隅独处,却不敢触动记忆之门。因为那里有好友端坐,心闸一开,忧伤便没了归期。这正是——

湘江别,泪雨飞,一去陌路人不归。日日思君君不见,天上地下心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