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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郡人家
来源:文学报 | 朱彩辉  2024年12月07日09:21

公元2024年癸卯年的太阳同公元前280年辛巳年的太阳一样,每天从磨盘山升起,从笔架山落下去。

熊夭芝同黔中郡村其他农民也没什么两样,几十年如一日在这日升月落间讨生活。围得起一座城池,容得下十万大军的地方,同样能生产十万斤粮食。从牧马岭到窑头,一马平川的肥沃土地,历来是黔中郡人的依靠和骄傲。

如果不是路边“窑头古城遗址”的石牌,不是过路的村民告诉我菜园那边的围墙内便是遗址所在地,无论是远观还是实地探看,墙内的景致都只能算是一个平常人家的院落,毫无古城遗址的痕迹和气象。曾经有村民犁田时犁出过鬲钵罐壶、铜戈箭镞的地方,后来考古学家们又发掘出了古城墙、护城河、衙门地基、下水道(磨盘山下甚至发现了战国秦汉时期的墓葬群),如今已成为野蔷薇、金樱子以及各种灌木的领地。它们相互缠绕,分不清彼此,只有深深浅浅的绿,粗粗细细的苔茎拼命朝着天空生长。

王谢门巷,燕子他飞。古城遗址发现前,熊夭芝一家便生活在这里。作为五强溪库区的重点移民村,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黔中郡村绝大多数住户都经历了一次搬迁,从河岸搬往山地,从低处移往高处,从家乡迁往他乡。围墙内白墙蓝瓦的平房便修建于那个年代,用沅水边老屋场拆下来的青石板做地基,筑一米左右的红砖或青砖后,再用水泥砖砌墙,样板房一样,同村里其他的平房没什么两样。白墙起斑痕,台阶生绿苔。房前屋后翠竹掩映、果树环绕,坪场外菜园边竹篱错落,两千多年历史的故郡遗址上依然炊烟袅袅。

我们一踏进围墙,一条老黄狗便从屋檐下冲到路口狂吠,一二十只大白鹅和麻鸭也像助威似的摇摆着屁股,“嘎嘎嘎”地从左手边的桑树林里蹿出来。熊夭芝听到狗叫声出来迎接我们。她胸前围着围裙,手里拿锅铲,一脸娇嗔地呵斥并驱赶且吠且退的狗。用竹篱笆围起来的水泥坪场堆了几千斤红薯,正在择薯的大姑姐看到我们,起身去泡茶,后又提来一串洋薯请我们吃。没看到春天还坐在阶檐下择菜的婆婆。熊夭芝说,婆婆自从生病后,就像一只躲进树洞的老熊,再也不肯轻易出门,更不随便见人。去年冬天烤火烧伤了脚板的公公也仍旧卧床不起。熊夭芝一个人服侍公婆,并要种菜卖菜、打理果园卖水果,实在是应付不过来,嫁在邻村的大姑姐便过来帮忙,还在村里租田种菜。大姑姐在城里买了房子。她每天上午来,傍晚回去。她说现在交通有公交车直达牧马岭,她自己也有一辆三轮车,方便得很。这些年,县城版图一扩再扩,城南龙兴街的高楼群与牧马岭只隔着一条沅水。黔中郡人十之八九都在城里买了房。他们白天回村种粮种菜,晚上回城生活,陪儿女在城里读书。熊夭芝也在城里买了房,却一直住在乡下。

我问她住在遗址上怕不怕,她笑笑说有什么可怕的,我住在古人住过的地方,说明自古以来这个地方风水好,她家跟这个地方有渊源。兴许,她的前世,前世的前世便是生活在沅水岸边的女子,或者守候过这一方疆土的兵士。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原本就是一个黑洞,谁说得清呢?

我打着哈哈接腔道:“你前世一定是地主家的儿子,今世才能拥有这一片肥沃的庄园。”

是啊,谁不是后辈的前辈,谁又不会化为天地间的尘埃呢。算起来,从楚国设置黔中郡到秦朝亡国不过78年的时间,而熊夭芝家这栋房子一眨眼也快修建四十年了。几十年很快,够得着两个王朝的更替,几十年的光阴也很慢,慢得一个人可以在一片围墙里生活一辈子。

当年有关部门修建围墙的时候,也附带铺了一条横穿遗址的鹅卵石路。路很窄,宽不过一米,路的东头荒草丛生,高过人头,探寻历史真相的脉络隐隐约约,如一片在秋风里飘落的枯树叶。

沅水流至磨盘山后接纳了右岸滔滔而来的蓝溪河,两条河流合力向左岸冲刷(由于用力过猛,沅水躬成了“U”形),形成了一马平川的黔中郡村。站在黔中郡对岸姚弯的山巅上俯瞰,背倚雪峰山,三面环水的黔中郡古村,从战略位置上来看,确实是易守难攻,造城、屯兵的好地方。姑且让我们遥想一下当年黔中郡的模样:城郭校场、府衙庙宇,商铺客栈,阡陌街巷构筑成一个郡城的基本框架。升迁贬谪的衙吏、戍边的将士,趋利而往的商贾,来来去去以船为家的舶子船夫,撑起郡府的繁衰和荣辱。杨柳岸晓风残月,窑头码头总在迎来送往,磨盘山渐消渐长,牧马岭下千顷良田一直都在春种秋收。依水而居,依城而居的百姓在晨烟暮霭,春煦秋阴中繁衍生息。

据记载,窑头成为“黔中郡”之前,属“荆楚地”。作为楚国的边关要塞,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公元前280年,司马错率十万大军经酉水进入沅水,夺取黔中郡。然后,秦国欲擒故纵,用黔中郡交换上庸和汉北。三年后,秦将张若率军再次夺走黔中郡。不敢想象,千万艘战船、十万大军横陈于沅水江面上,戈矛如林,旌旗如蔽,对楚国百姓是怎样一种震慑。

不过,最是浩瀚惨烈的历史,都抵不过普通百姓心底的往事。熊夭芝说她娘家在酉水边,她读小学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说起过窑头发现古城遗址的事,但也只是听说,并没有想要来看一看的意思,在她的心里,大多数遗迹都隐藏在江河两岸,这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她小时就曾在酉水边打猪草时,捡到过好些铜钱,她弟弟在酉水河里洗澡的时候,还捞到过一柄生锈的刻有花纹的长剑。她读初中后才晓得,原来她生活的村庄便是“溪州之战”的古战场。初中毕业那一年,她还专门去邻县王村博物馆看过“溪州铜柱”。她说当年的初中生试图把自己的村庄镶嵌进一段历史,在心底涌起的波涛也是浩荡壮阔的。

清光绪十一年《湖南通志》载:今沅陵粟姓为古秦人。据传,秦置黔中郡后,沿袭司马错攻打魏国河内的做法,赶走城中的魏国居民,迁秦人到河东“实边”。我倒认为,陇西、蜀地与湘西相隔万里,交通悬隔,迁徙谈何容易,我更觉得是戍边的战士归乡不易。更何况,比起千里大漠的陇西,比起巴蜀的高原高山,低海拔的黔中郡依山傍水,良田千顷,为渔为农皆可为业,算得上一处安居乐业之地。当年有多少秦国将士在黔中郡安家落户,娶妻生子,至今已无据可考。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在本县的乡镇简志上,对黔中郡村历来的人口迁入、姓氏来源皆做了较为详细记录。“主要为从军、经商、为官、奔丧,留居等原因入境定居,繁衍成族。”简志甚至还详细介绍了该村宋、王、张、李、孙、万等姓氏的迁入年代和原因。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黔中郡仍是秦国三十六郡之一,只不过,行政区域发生了些许改变,管辖面积仍然大(包括今天湖南沅水、澧水流域、湖北省清江流域、重庆市黔江流域及贵州省东北部一带),治所也仍旧在原来的地方,《括地志》云:“黔中故城在辰州沅陵县西二十里”。秦亡后,西汉改黔中郡为武陵郡,下置沅陵县,郡城治所是不是仍设在原来的地方已无处考证,可以肯定的是,从两汉至三国,再到两晋南北朝近千年的时光里,它一直作为沅陵县城治所,直到隋朝在沅水北岸梧桐山下设立辰州府,并置沅陵县,黔中郡才慢慢淡出史册,回归一片土地的自然属性,那些埋葬尸骨的地方成为山林,那些肥沃的土地成为耕地,种稻种菽,种菜种薯,成为辰州府膏腴的粮仓。

当然,有良田的地方总有庄园,有大地主。我在黔中郡的阡陌村舍间游走,倘能看到老旧的窨子屋马头墙,石头门楣镌刻“双鸿联翼”“金鉴流芳”之类的字眼,显然,这是一个家族曾经的记忆。

从遗址低矮的后门钻过去,老梨树和李子树遮天蔽日,长满青苔的水泥路颇有些古意,静悄悄的,鸟不鸣,风亦不来,似乎有一只时间之手把人拉进另一个时代。

围墙之外是广阔的菜地和果园,再过去便是河堤、沅水。四十多年前,河堤边的杨树和槐树已高入云天,成为栋梁。

这是黔中郡收获的季节,也是种植的季节。寒露过后,农人们都在等一场秋雨,可秋阳像个无赖一样,撩拨得梨树开了花,结了果。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农人哪能识不破季节的伎俩,该犁田的犁田,该栽种的栽种,该浇水的浇水。更有勤快的农人赶在季节的前面,早早栽下的油菜在烈日下泛着浅浅的绿意,可以想象明年春来油菜花海的烂漫。枝枯叶落的桃子园、葡萄园一派肃杀,橘子园、柚子园却是一片磊磊落落秋果垂的景象,不由得想起东坡先生的诗句:“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黔中郡橘园多,柚子园更多,哪怕走错路,都能看到一树树的柚子。在秋天的乡村,在散发着桂子香的田野,这种金色诱惑真让人心生欢喜啊。

我随熊夭芝迈过田坎来到菜园。一个菜农的菜园总是包罗万象,大有想要垄断一个季节的野心。近两亩地的大田横竖成垅,各种菜蔬如方阵一般队列整齐。青菜苔和莴笋水嫩水嫩的,叶子绿中带点白,莴笋蔸流出牛奶似的白色浆汁。过季的辣椒和茄子又发新叶,是对季节最后的情意;靠近河堤边的一洼豌豆正伸展触须,扶摇直上;菜地右边还有一片犁过的空地,黑黝黝的土地上竟然长出了高高低低音符一般的新芽。熊夭芝说,那丘田荒废好些年了,这些日子太阳好,她一把火烧了半人高的茅草和枯蕨,准备种点什么。熊夭芝一边同我聊天,一边躬下身子在下午四五点的阳光下掐了一大捆红菜薹。

熊夭芝五年前才从婆婆手里接过卖菜卖水果的担子。彼时,年近八十的公婆身体渐不如前,每天进城卖菜己力不从心,原本在广东中山打工的熊夭芝同丈夫合计,老公继续打工,她回来服侍老人。每年,熊夭芝种三四亩蔬菜,四五亩柚子、橘子和李子。她所有的日子似乎都缠绕在土地上:栽种、薅草、施肥,收割,择菜、清洗、贩卖,每年光是柚子的产量就有二万斤。她每天清早坐船去城里卖菜卖水果。窑头没有客船,她搭从沙金滩或者盘古乡下来的船去赶中南门码头的早市。卖完菜和水果,她坐十点钟的船赶回家吃早饭,然后开始一天的浆洗、果园和菜园的打理。她的生活似乎能看得到尽头,又似乎看不到。她同人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娇羞的笑。我不由得想,一个女人,四十多岁了,怎么还会如少女一般害羞呢?她的内心世界是不是也如一朵娇羞待放的花?在劳作的空隙里,她应该是看见过梨花白,闻到过橘花香吧。

熊夭芝家挨着一个柚子园,面积也足有三四亩。熊夭芝说这不是她家的,是隔壁老向家的。六十多岁的老向也在黔中郡种了一辈子的地。不过,他的蔬菜和水果大都是直接批发出去,自己很少进城赶中南门码头的早市。老向家的柚子虽然个个饱满金黄,沉甸甸的,产量却不如去年。熊夭芝说,今年她家柑橘的收成也远不如去年,一来是公婆身边离不得人,误了打理果园的时间,二来柑橘树已过了盛果期,橘子的品质和产品自然会下降。熊夭芝也在计划换一些新品种,可是这也并不是一句话的事。她说,现在当一个农民并不容易,勤劳也并不一定能致富,市场不断变化的需求,品种的不断改良和更新等都给了她压力。即便她每天早晨挑一担自认最新鲜的蔬菜去中南门码头,也并不代表她的菜能卖得快,或者能卖一个好价钱。这得看她的运气,更要看当天中南门码头有多少菜农卖同样的菜。毕竟,像她这样每日进城卖菜的,黔中郡村或者对岸蓝溪口村人几乎家家都有。

然而,只要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生产就会继续。我们穿过果园和菜园,坐在老向家的柚子树下,边吃柚子边同老向聊天,马路那边是三四百亩大田,大田中间的基根道上正在修筑排水沟,安装进水管,水沟边还装了一排驱蚊灯。工人们在夕阳下或砌沟搬石头,或挖沟挑砂,不急不忙,仿佛天边挂着的不是夕阳,而是天灯。

黔中郡村四季静寂,只听得到植物拔节生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