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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4年第12期|杨卓成:三眼井(中篇小说)
来源:《边疆文学》2024年第12期 | 杨卓成  2024年12月16日09:16

杨卓成,中国作协会员。文学作品登载于国内外报刊。出版过小说、散文作品集多部。曾获闻一多文学奖等多项奖项。

吴睐到过松林镇陆家老宅多次。

那是座空置多年的四合院,尽管屋檐上布满尘土,仍能看得出,这院子曾经辉煌过,梁柱上雕满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只可惜破败了,楼房长期无人居住,院中长满了杂草。好在院中有眼井,水量充盈,入口清凉,就是在旱季,单日的出水量,也足够支撑几千人一天的饮用。松林这地方缺水,有这么一处水源,那是天赐福禄,吴睐从井中迅速看到了商机。他打算租下这个院子,拿下这口老井。前来租老宅的人从没断过,可没人有这个眼光,都盯在老宅的客房上,老宅毕竟太过陈旧,做会所,开客栈?都需要不菲的投入,能及时回本吗?来租房的人掰着指头算了算,都不都敢轻易下手。吴睐每次来,都是只询问,不还价。他料定,院子长期空着,房东一定绷不住,不久就会磨出个好价钱来,房东定会打电话给他,让他以一个优惠的价格把大院租下。

吴睐没等到房东的电话,却见松林镇已开始了紧锣密鼓开发,空置的商铺、老宅一幢幢租了出去。吴睐沉不住气了,急匆匆地赶到镇上,房东却告诉他,院子已被一个叫米苷的女人租走了。若执意想租,只得从人家手上转租了。吴睐一刻不敢耽误,立马找到米苷。米苷瞅了他一眼说,院子已有其他用途,不打算再转租。一句话就把吴睐拒之门外。吴睐知道那女人在给他下套,连忙赔了笑脸与她谈,人家也算给他面子,开口与他谈了,房租一下就涨了好几倍。吴睐与她缠了一个下午,价格丝毫没有松动,乡镇正在搞振兴,商机不可限量,房租已今非昔比,你不要,有无数的人等着要,若再犹豫不决,放过了机会。只能看别人发财了。吴睐咬咬牙,以几倍的租金硬着头皮签下了合同。

吴睐有自己的打算,他租院子中的一间房,租金贵了点,但他盯着的是院子中的那眼井。院中的水井只要给他使用,他不亏!吴睐估计商量水井没问题,一眼死井,多少年没出过水了,没多少人会注意。他满有把握地刚一提出来,米苷就告诉他,租房时没谈水井,租金中应该没包括水井在内。吴睐一听急了,没有水井的使用权,他租这间房毫无意义。吴睐连忙说,如果没有水井,租房的合同可能得退了。米苷犹豫了一下说,水井真的这么重要?洪总也说要用水井,不知道是做什么用?好在还没签合同,如果你介意,你们俩共同使用,租金我也就不另收了。如何?

吴睐想了想,水井他盯了许久,不能就这么让人捡了便宜。也就同意了。

米苷要带吴睐去看老宅。吴睐说,不用带,不用带,这地方他熟悉,咱们老宅见面就是了。米苷也不客气,推出辆自行车来,腿一跨就走了。吴睐靠脚走,到达老宅时,额头上早已挂满汗珠,累得双肩发麻。吴睐将背包放下,使劲扭动了下双肩,这个姿势很不优雅,如同一只垂死的虾子在挣扎,引得已等候多时的米苷差点笑出声来。米苷说,看你就是一个刚入世的学生,吃不得什么苦。吴睐说,若不带东西,走上这么个一里路,对我来说就是松松筋骨。米苷望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从大门边的砖缝中摸索出一把生锈的铁条,胡乱地在长条形的铜锁中捅了一下,锁柱子便弹跳了起来。米苷推开门,两人一先一后走了进去。

吴睐在院中转了一圈。树木、花草、房屋,在他眼前如同幻影,从他眼前匆匆一闪而过。他只关心大院中的那眼井。说是一眼,却因井口阔大,石板覆盖,打了三个洞,修了三个井箍,成“品”字形挨在一起,成了三眼。美观又实用,这是古人的智慧。在深宅大院,可以从三个小井口同时打水,互不干扰;三个井口挨在一起相映成趣,亦可为一井。三眼井在一个青石铺成的井台上,耸立着砂石的井沿,探过头去,就可看到裸露的井口。现在,三个井口被一块巨大的石头覆盖了。米苷引领着吴睐到水井旁坐定。米苷点燃了一支烟,身子一侧坐到了石墩上,嘴里喷着烟雾说,这房子原来很破旧,我雇人修缮过,花了不少的钱。现在也就住在这里了。

吴睐没答话,将背上的双肩包放到了石桌上,顺手打开包上的拉链,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便从包中顶了出来,怯生生地叫了两声。米苷瞟了一眼小猫说,我虽然喜欢这些啊猫啊狗的小动物,但是得约束好,如果调教不好,弄脏了我晾晒的衣服,可得赔偿的。吴睐瞟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放心,各自约束好自己就相安无事了。

米苷不停地抽烟,一股刺鼻的烟雾直往吴睐鼻孔里钻,吴睐只觉得鼻子发痒,一个响亮的喷嚏便飞奔而出。

米苷望了望吴睐,将烟头在石板上按熄了,有些自嘲地说,这年头,社会角色都给搞混乱了,男人们乖巧得像只小猫,女人们都在大口抽烟喝酒,哈哈哈,简直让人看不懂了。

米苷放肆的笑声让吴睐有些不适。他干咳了两声,抬高了嗓音说,抽烟喝酒,本来就是个人的生活习惯,或者说是一种生活态度,怎么就跟性别挂上钩了?有些牵强,也有些无理。

吴睐对环境的适应性显然不强。米苷眯着眼睛看着吴睐,并不答话。仿佛在观察一只外来的珍稀动物。吴睐有些尴尬,转移了个话题说,能否问一下,你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米苷笑了笑,故作神秘地说,你猜!

吴睐讨了个没趣,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你做过的工作一定很多,农副产品收购、加工、销售。比如像大蒜,辣椒的加工,附加值就很高,弄得好还能出口。这些行业都很适合你。吴睐的话语带着明显的调侃,算是出了口恶气。

米苷摇了摇头。吴睐继续猜,如果这些都不是,那你肯定是做的农机家具的技术支持和实操业务,或是文化旅游开发的创新,在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这方面也大有商机。吴睐在不知不觉中将话头转入了正题。

米苷仍摇了摇头。吴睐看着米苷漫不经心的样子,话锋一转又开始调侃起来。他说你是在打哑谜,我就跟你做个游戏,你现在就预测一下,我起身后要移动身子,你说我是会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米苷笑了笑说,这个问题太过于粗糙,还带着一丝无赖的口吻,我不愿去猜也无法猜。但我可以准确地猜测到,你此行的目的,租房只是个晃子,实则为的是石板下的这眼井。我没猜错吧?

吴睐大吃一惊!他的心事,竟然被米苷一语言中。他看了下罩在古井上的石板,起码有上吨的重量,上次来看房时,井上面可没罩着这东西,难道她发现了自己的意图,想趁机坐地加价?

吴睐伸了下懒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口反问米苷,你,你不会是个侦探吧?

米苷微微一笑说,侦探虽与我不沾边,但能逃过我眼睛的事情确实不多,我观察过,你来过陆家大院若干次,一直都盯着这眼井,总不会是来观光吧?

吴睐说,我租的是房子,你总扯这眼井是何用意?

米苷说,不是我想扯,是你的心思在这眼井上。现在洪得愿也要用这眼井,你不把心思讲出来,我怎么帮你?

吴睐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不相信米苷的话,现在的商人,谁不是在逐利,甚至是想着法子坑人,但她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个叫洪得愿的人,肯定也在打这眼井的主意。他后悔上次来的时候没下决心,及时拿下这座老宅。当时谈的价格,也就差那么几千块钱。

吴睐带着鄙视的口吻说,什么条件?出个价吧,若要价太高,我也只好放弃了。

米苷笑了起来。她说,你以为人人都会赚黑心钱?

吴睐说,现在的人演技都不错,你总不会是做慈善的吧?

米苷说,我做什么行当,没义务告诉你,担心说出来吓破你的胆。但你必须记住,我是你的房东,我不希望你交不出房租,必要的时候,还是会出手帮你一把。

米苷又点燃一支烟。微风裹着烟雾朝吴睐扑去,呛得他不停地咳嗽。吴睐起身,远远地看着这位面容姣好,腰肢柔弱,丰乳肥臀,能说会道的女人,吴睐心中一惊,这女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未来的日子,自己可得把持住了。

吴睐刚眯着,就被楼下的吵闹声惊醒了。他推开窗,环顾四周,院中的一切早已一览无余。米苷租下整个院子后,又转租了部分房子到了他和洪得愿名下,三人共同租下的这座古宅,虽然是个四合院,但东西厢房正在修缮,倒座房又堆着杂物,能居住的,实际上也就只有正房了。吴睐把住了正房东头的房间,那里光线好些,屋檐下只种了一棵蜡梅,扭曲着身姿在空中盘旋,枝叶虽繁茂,但不影响室内的光线,不像西头的房子,被两棵大玉兰花簇拥着,虽香气袭人,却也遮挡了光线,陡增了湿气。东房比西房应该会好住得多。吴睐对住房还算满意,对米苷有了几分好感。

米苷见吴睐正隔着窗户看风景,迈着很有弹性的步子走过来说,洪得愿今天过来,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今后这院子就是咱们三个人的了。吴睐多次听到米苷提到洪得愿,提到他也想开发院中的水井。肯定又是一个竞争对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不敢怠慢,跟着米苷就来到了餐厅。餐厅其实就是连接东西两个房间的空房子。房子四周爬满了绿植,如同早年防空用的伪装网,让人有了一缕思古的情节。房子的中央,放了一块巴西花梨木,纹理清晰,深沉的暗红从木心一直透了出来,显得十分的沉稳大气。吴睐猜测这是块价格不菲的珍稀大板,正犹疑着是否要赞美几句,米苷已引导他坐到了一张木椅上,自己隔着大板桌在他对面坐下,点燃了一支烟,悠然地喷出一连串大小相套的烟圈。吴睐的视线被吸引了,长时间地盯在了那些烟圈上,随着烟圈的飘荡,吴睐发现靠墙竖立着一排木雕。足有几十个,好奇心驱使着吴睐站了起来,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踱到木雕面前。木雕都是些老物件,雕有“五蝠临门”“灵猴献寿”,更稀奇的是“桃园三结义”,已经多年不见踪迹了。木雕个个栩栩如生,表皮上都覆盖着厚厚的包浆,显然是从老建筑上拆下来的老物件,存世量应该很少了。吴睐正看得入迷,米苷走过来说,有点意思吗?这些都是洪总收购的。倒座房里还存着不少。吴睐的视线并没离开了木雕,干咳了几声小声问,洪总是干什么的,哪里收来的这些宝贝?米苷说,这个我可不知道。洪总一会就到,你可当面问他。

吴睐与米苷交流不多,一开口就碰了一鼻子灰。他不再说话,一个人来到大板桌前坐定。米苷已泡好茶,滋润的茶汤躺在玻璃杯中,挤出了沁人心脾的芳香。吴睐端起杯来,一仰脖子便灌进了肚子。这个动作有点粗俗,不符合时下品茶的礼仪。但他心里有事,早已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他开门见山地问米苷,洪总真的要开发院中的水井么?这么一眼枯井,有什么好开发的?米苷说,听说是井中有老宝,日本人打进来时,陆家的金银瓷器,来不及带走的,全都藏在了井里。洪总想发这笔横财。吴睐说,这不大可能吧?这么多年了,就是真有金银财宝,也不会让它一直躺在井里。米苷说,这个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当地人对井中有宝深信不疑,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投资掏宝。不等米苷把话说完,吴睐就打断她的话说,什么?你说有人还投资掏宝。米苷淡淡一笑说,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你可直接去问洪总。

两人正说着,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米苷做了个手势,两人起身,一起朝门口走去。门开处,一个中年男子已走了进来,微笑着朝两人点了点头。

米苷介绍,这是吴……

来人一把钳住吴睐的手说,知道知道,无赖无经理,从米苷的嘴里早已听过,这名字好记,无赖的经理我已碰到好多个了。我的名字也好记,洪得愿,姓洪名得愿,我这一生,别的没什么如意的事,就数这名字好了,叫出来响当当的,听说是父母亲请一个大师取的。

洪得愿见面就放肆地开这种玩笑,对自己带着明显的鄙视。吴睐心中涌出了一丝不快,他的租金已交,提前预交三年,几万块钱都交到米苷手里。他不知这三年能不能顺利做下去。米苷说自己的职业要保密,洪得愿又坐拥这么多木雕,价值不菲,自己莫不是遇上走私团伙了,如果不小心陷了进去,触犯了法律,可是要坐牢的。

吴睐越想越怕,额头上泌出了细细的汗珠。他紧紧抓住洪得愿伸出过来的手,狠命用了下力,痛得他嘴都差点咧开了,但他强忍着,脸上仍挂着那缕僵硬的微笑。吴睐仔细打量了一下洪得愿,五短身材,一张上窄下宽脸,由于肥胖,脖子已经看不到了,仿佛是前胸上直接长出了脑袋,让人有见了滑稽演员的感觉。

洪得愿打开茅台酒来,倒满了三个钢化杯。头一仰就喝了一杯,他将盛满酒的两个杯推到了两人面前。吴睐有些忐忑,他不知这顿饭怎么算,是请客还是aa制,那倒出的可都是年份酒,无论如何他是喝不起的。米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笑着说,刚才忘了介绍,这个地方是洪总的私人茶室,兼做餐厅,以后凡在这里品茶喝酒,费用全算洪总的。

吴睐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他帮着米苷打开了一个木质的箱子,里面尽是自热食品,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最稀奇的要数那鱼子酱,原来只在电视中看过,现在竟然弄成了自热菜,价格也一定不便宜吧?吴睐想着,自热菜已经冒出了诱人的香味。他学着洪得愿的样子,将一匙黑乎乎的鱼子酱夹到粗面包里,一口咬下去,有些腥,像注水牛肉的那种味道。吴睐吃不习惯这东西,既然已咬到了嘴里,也不好再吐出来了,他憋足气,一口将嘴里的东西吞了下去,胃部顿时就翻江倒海起来。米苷将吴睐杯中的酒加满了,端起自己的酒杯说,喝下去,压一压,口中就有了清香味。吴睐抬起酒来,一口就灌了下去,胃里果然清爽了许多。

几杯茅台下肚,洪得愿与米苷的激情燃烧起来。他们开始做起了各种游戏,那个叫作“高山流水”的游戏,差点惊掉了吴睐的下巴。他们先让米苷站到大板桌上,将一杯茅台缓缓倒进她的嘴里,再从喝剩的酒从她的嘴角流出,悬空注入了在下面洪得愿的大嘴巴里,用一个大些的容器,接住洪得愿口中滴漏出来的残酒,又倒入米苷的嘴里,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喝干了所有的酒。

吴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融入不了这样的游戏,只能帮他们做些接酒倒酒的事。他在心里想,这样喝下去的,还能算是酒吗?他突然就怜悯起米苷来,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做派竟然如此下贱,可惜了。吴睐一不留神,竟然将酒倒进米苷的耳朵里,米苷抽出纸巾擦拭着耳朵里的酒说,玩也玩了,闹也闹了,咱们做点正事。今天就在此约法三章,院子是我租下的,你们又从我手里租了几间房,院子我们三人共用,互相谦让点,谁要闹不愉快,我就让他滚蛋!洪得愿将一杯酒灌进嘴里,擦拭了下嘴巴说,我的为人你知道,豪爽大气,租这房子也就为了集资掏井里的那点宝,不是我拿不出掏宝的那点钱来,刀口上的蜜,大家都舔舔。宝一掏到,我立马就走人,我不平白无故管别人的事,别人也少来管我。这样就相安无事了。

两人说完,眼光都一齐落到了吴睐身上。吴睐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能说什么呢?米苷做什么营生他不知道,但洪得愿的掏宝,肯定与他的水井开发相冲突,井中有宝?只有傻子才会相信,今晚的这场鸿门宴,肯定是他们设计好的坑,目的就是要让他掏钱入股,投资掏宝,如果这一步迈出去,他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三人都不说话,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几人的咀嚼声,喝汤声此起彼伏。还是吴睐熬不住,打破了沉默说,这井中有宝?

有宝!洪得愿抬头看了他一眼。

谁说的?

民间都这么说。史料上也有过记载。

你考证过真伪?这么大的一件事,说动手就动手了?

什么意思?

两人话不投机,眼看就要僵住了。米苷连忙出来打圆场,她盯住吴睐说,各干各的事,你管人家井中有没有宝?

洪得愿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管我能不能掏到宝?

一句话噎得吴睐差点跳起来。吴睐说,你能不能掏到宝,关我屁事,但决不能耽误了我开发水井的时间。

米苷扯了一下吴睐的衣袖说,操心那么多干什么,立个字据不就行了。

洪得愿又一杯酒下肚,僵硬着舌头说,就是,都是些大老爷,还这么小肚鸡肠,一个破院子,闲置了这么多年无人问,大家聚在一起,无非是玩玩而已,哪值得大动肝火?

米苷不再说话,连忙拿出院子使用的补充协议,洪得愿看都没看,拿起笔就在上面签了名字。吴睐拿起协议瞟了一眼,协议很简单,上面只写了他和洪得愿水井使用的时间,一切规定得非常明晰。吴睐连忙在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米苷原来早有准备,有了这个协议,他不再担心洪得愿无休止地占用水井。这个女人不简单。

吴睐接过米苷递过来的酒杯。三人相互碰了一下,将杯中酒全都倒进了肚里。洪得愿倒得猛了些,白酒跑到气管里,疯狂地咳嗽起来,咳得天昏地暗,半天说不出话来。吴睐早想退场,却找不到机会,只好在一边耐心地等着,好不容易等到洪总的咳嗽平息,吴睐连忙说,吴总你们尽兴,我就不陪了。水井开发的事,就按合同上的办,洪总的掏宝一结束,我马上接手。洪得愿抢过话头说,兄弟你放心,这地方我不常来,现在不是在流行这个段子吗?信誓旦旦对你讲的,不一定是真话。卖得贼贵的,不一定是健康食品。睡在一张床上的,不一定是配偶。这里仍是你的天下,美人佳铭,有得你品,只要注意身体就行了。哈哈哈。洪得愿喝多了,脸上放着油腻的亮色,舌头一直在嘴里发飘。

吴睐耐住性子说,洪总,你的东西在这里,你尽管放心,不会少了一根毫毛。他看出了米苷与洪得愿这间的那点意思。他必须让洪得愿放心。

洪得愿醉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嘟囔着说,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小气,天下的野花,河中的清水,想采就采,想喝就喝,只要你有这本事就好。

吴睐连忙接下话头说,不要扯远了,我想问问洪总,你哪天开始掏宝?

洪得愿瞪了他一眼说,不忙,得沐浴净身。

有这么复杂吗?吴睐追问了一句。

说复杂就复杂,简单就简单。

两个男人又要开始抬杠。米苷连忙站起来说,你们只负责喝酒,这等小事,我来替你们作主,明天歇一天,后天开始掏宝。我也是掏宝的股东呢。

洪得愿已醉得不行,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脑袋已耷拉在胸前,不停地打着酒嗝。米苷走过来,托起他的一只手臂,放在了自己肩膀上。吴睐也过来帮忙,抓住洪得愿的腰带,才将他提起来,由米苷托住了。两人挪动着步子,一步步往门口移去。洪得愿挣扎着靠紧米苷的肩膀,将嘴贴近米苷的耳朵与她说话,甚至将油漉漉的一张唇,粘在了米苷红润的腮上。吴睐心中五味杂陈,洪得愿这是在借酒发疯,这么漂亮的米苷,就任由洪得愿在腮上乱舔,癞蛤蟆真吃上天鹅肉了。

吴睐一夜没睡好。他担心洪得愿借着酒兴,对米苷做出些什么事情来。他摸到洪得愿的小屋前,屋里传来洪得愿粗重的喘息和酒嗝声。他静静地守候在窗户下,像只猫头鹰,忠诚地守护在自己的岗位上。潜意识让他萌生了警觉,今晚米苷一定会需要他。果然,他听到了屋里传出沉重的扭打声,夹杂着米苷低沉而有力的怒斥。吴睐不知道此时是不是该去管闲事,但米苷的笑脸始终在他眼前晃动,散发着让他无法抗拒的吸引,特别是在水井的开发上,她几次暗中帮他,也许,现在是该他出手报答的时候了。吴睐懵懵懂懂挺起身来,对着房门一脚踢去,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米苷跌跌撞撞地从屋里奔了出来。边整理衣服边向自己的房间奔去。吴睐没说话,心里却装上了事,整整一个晚上,他都睡不安稳,眼睛一直瞟着米苷的房间,仿佛米苷随时有事会召唤他。直到天蒙蒙亮,吴睐才迷迷糊糊地睡去。随后就被米苷很有节奏的脚步声惊醒了。

吴睐见米苷从房间里出来,连忙迎上去问她,这里有洗澡的地方吗?

米苷说,有啊。镇政府有公共澡堂,星期五开放,收费不高,但人很多,得有耐心等候。你可以去体验一把。

吴睐犹豫了片刻,继续问,除了镇政府,还有其他去处吗?

米苷笑了笑说,有啊,镇政府左边有片小树林,一年四季都有人去洗澡,裸泳区,小孩居多,估计不太适合你。

看着米苷桃花般的笑脸,吴睐有些不好意思。他压低了声音说,给你说正经事,几天没洗澡,浑身一股酸臭味,得找地方解决一下。

米苷望着他,缓缓地说,如果这两个地方你都不想去,那只有一个地方了。

哪里?吴睐听到还有另外的地方,有些迫不及待。

我的房间。我隔出了一个卫生间,用的电热水器,干湿分区,用起来挺方便。当然了,要用我的卫生间,也是有条件的。

米苷说出这番话来,吴睐惊得半天合不拢嘴来。米苷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的眼神,表情,语调,都是认真的。她真的是在帮他解决难题?吴睐试探着问:

你说吧,什么条件?

米苷伸出了三个指头。第一,得找准时间。只有我外出的时候,你才能进去洗澡。我一般都是早出晚归。第二,进去不能翻动我的任何东西,只要翻动一次,你就被取消进去的资格了。第三,电费我们平摊。当然了,这一条有点牵强,我们女生总比男生要费水费电些。就看你能不能接受?

这叫什么条件,我完全接受了。吴睐放声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指与米苷勾了一下。这种约定,有时比合同还管用。

米苷将钥匙交给吴睐,做了些简单的交代,转身就要出门。吴睐说,你也停一下,有些话我还是要先讲清楚,不明不白的我心里不踏实。米苷迷惑地望着他。吴睐继续说,房子我租下了,你算是我的二房东,有些话可以给你直说了,我租这间房,为的是开发院子中的这眼水井。没有水井,我租这间房毫无意义。

米苷似乎早有预料,笑着说,知道,知道,不图这水井,你会出这么高的价格来租房,又不是傻子?你与洪总不是都说好了,后天就开工。

吴睐说,洪得愿醉酒时说出的话,你也相信?

米苷说,我不想与你抬杠。如果后天开不了工,你找我,我退回一半的房租给你。

吴睐盯着米苷发呆。他领教过这个美丽女人的厉害。吴睐前来租房的时候,为了压价,他一再申明,租那间房,只是想找个睡觉的空间,这么破败的院子,除了堆放一下柴草,根本就没什么用。米苷不与他争辩,观察了好一会才淡淡地说,我看你对院子中的水井很感兴趣,连水量变化都关注到了,直说了吧,开发这眼水井你有多少把握?

米苷一句话,惊得吴睐差点合不拢嘴来。这种女人,没有什么可瞒得住她。吴睐想了一下,直接问米苷,你想怎样,斜插一竿子?

你说呢?米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降低了声音说,我看你是个有志向的人,诚心帮你,你却这么来揣测我,我们的心,距离到底有多远?

吴睐看着米苷眼圈有些发红,想安慰她几句,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生活在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大家都不易,他能给她些什么安慰呢,承诺、誓言?现在他正是一地鸡毛,没有事业和物质做基础,多么漂亮的话都显得荒唐!

吴睐心一横,换了种硬邦邦的口吻说,我是个爽快人,不想绕弯子,每单里面我抽一成给你,不要你投资,也不要你做任何事情。净收益。

米苷静静地听着,吴睐说完了,她才淡淡地问了一句,你以为我促使水井尽快开工,为的是拿点净收益?你脑袋里装的是智慧,还是豆腐渣?

吴睐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抬高了音量说,说话注意点,我不想现在就与你冲撞,留下点薄面,今后好相处。

米苷愣了一下,转身就走,临出门时甩下一句话,洪得愿是掏井中的宝贝,你是搞水资源开发,洪得愿动静越大,你的工程量就越小,猪脑子也能想得明白。

米苷的话并不好听,吴睐却不好发作。闯社会,总是要忍辱负重的。望着米苷远去的背影,吴睐的脑袋嗡嗡作响。南方的盛夏并不温柔,热风一阵阵袭来,蝉虫在树上撕心裂肺地鸣叫,头顶上那个懒洋洋的太阳,正爆发着让人畏惧的热量。什么这里四季如春,微风拂面,这些美丽的词语,都是广告词里用来蛊惑人的,不可信,这里的天,热就是热!假不了!吴睐用力摇了下头,抖落了下巴上的汗珠,人在抑郁的时候,对环境的反应特别强烈。他快步朝米苷的房间走去。他找到了米苷的洗澡间,这其实就是个卫生间,仅仅是在马桶的上方,加了个淋浴喷头而已,虽然简单,但很实用,一身的酸臭,完全可以在这里消除。吴睐将衣裤都脱在了外面,只穿了条短裤进去。一进洗澡间,吴睐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洗发露,沐浴露,香皂应有尽有,他打开水龙头,久违的清凉让他浑身舒坦,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他从水井想起,想到了加价从二房东手下租来的屋子,想到了那个五短身材,伸出舌头在米苷脸上乱舔的洪总,生活本来就是一团乱麻,他完全被乱麻包围了。随着哗哗的流水声,吴睐紧绷的神经完全松弛下来,他哼着小曲,无意中竟然看到卫生间隔板的下部,有一个黑色的点,就像长在脑门上的一颗痣,十分刺眼。他凑近扣了一下,黑痣公然掉了,露出了一个细小的孔来,原来是个木板的结疤,他连忙将结疤还原,这个小孔长得太关键了,如果有人蹲在外面往里看,正好能看到洗澡人员的关键部位。吴睐担心那个指甲大小的结疤会自行脱落,他使劲按了几下,确认已经牢固了,才悻悻地走出了洗澡间。

吴睐刚到楼梯口,迎面就遇到了米苷。米苷缩了缩鼻子说,身上那股酸臭味不见了,今后洗澡勤快点。吴睐嘴上应承着,心里老在惦记那块小疤痕,虽然不是有意为之,毕竟是他动手扣过后,小疤痕才脱落的,如果让米苷知道那里有个洞,能够窥探她的卫生间,那种尴尬可想而知。米苷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一次提醒他,我说的话记住了吗?晚上七点,就在正房中间那个茶室,我请客。吴睐眼巴巴地望着她,眼神飘忽不定,隐隐约约暴露着内心的不安。米苷又补充了一句,洪得愿不来,就我们两个。

吴睐茫然地点了下头,他不知道米苷为什么请他吃饭?也许是空虚吧,灵魂漂泊的日子,总想找个人倾诉一番。只要自己不失态,聊就聊聊吧。他下意识地点了下头,米苷已悄然从他身旁走过。吴睐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吴睐翻出了珍藏的一瓶洋酒,提前十分钟来到茶室。在米苷面前,他不能太寒碜了。现在都是人敬有钱人,狗眼看人低,让她看透自己的落魄,肯定要吃亏,余下的就更别指望了。吴睐顺手拿起一本茶桌上的杂志,是拍卖场会上的拍品简介,里面尽是木雕的介绍,先秦开始,唐宋居多,明清时期的就推荐得更多了,品相、价格、鉴赏方式都有介绍。吴睐对照了一下周围的木雕,与图册上的有些像。上次喝茶时,他就被这些木雕吸引过,仔细看时,又似像非像,世界上的很多东西,本来就耐不住细看,他又不是做木雕买卖的,操这些心做什么?吴睐将杂志放回原处,刚转身打算出去透透风,米苷已推门进来。她笑笑说,没迟到吧?吴睐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瞅了一眼说,没迟到。刚七点。吴睐说这话时,眼神一直没离开过米苷。此时的米苷,刚洗过澡,一件贴身的短袖衣,彻底地被湿气裹挟着,紧紧地粘在她身上,隐隐托出了不安分的两铊赘肉。湿漉漉头发松散地垂挂在她脑后。衬出了脸庞上的白里透红,吴睐虽不敢直视米苷,眼光躲躲闪闪,但还是领略到了米苷身上散发的出水芙蓉般的震撼。吴睐注意到米苷发现自己在欣赏她,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内心深处的东西,永远不能看穿。他连忙说,我带来了瓶洋酒,存了多年,今晚把它品了。米苷说,今晚我们不喝洋酒,品一下我们山西的汾酒。吴睐说,你是山西人?米苷说,我早就告诉过你,甚至连我家在什么地方都跟你说过,你这么健忘?吴睐努力回忆起与米苷接触的时光,她好像说过自己是山西人,又好像没有说过。那天晚上喝茅台,洪得愿借酒发疯,闹得乌烟瘴气,说过听过的话都已记不得了,今后别人做介绍时,还是得专注点,别弄得自己这么尴尬。吴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努力回忆着米苷还说过些什么?米苷扯了下他的衣袖说,别杵在那里发呆了,帮忙吹下头发。吴睐接过米苷递过来的电吹风,小心地将热浪送到米苷的头发上,随着热风的升腾,一股熟悉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孔,奶油的味道,夹杂着一股薰衣草的芬芳。这味道他太熟悉了,他的女朋友,大学时的同班同学谢小芹,就是用的这种香水,据说这种香水价廉物美,香味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大学的女生们都很爱用。难道米苷也痴迷这款?

吴睐上下滑动着电吹风,舒缓的电机声如音乐般美妙。米苷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要把我的耳朵吹聋吗?热风都灌到耳朵里去了。吴睐连忙关了电吹风,笑着说,我不是故意的,看看伤到耳膜没有?米苷说,伤到耳膜,成了聋子,我这辈子就赖在你身上了。米苷的话让气氛瞬间沉重起来。吴睐对米苷,既爱又怕,美丽的外表,智慧的头脑,让他欲罢不能,又担心招惹上甩不脱,将命运与她捆绑到了一起。大学同学谢小芹不就是这样的吗?那天他们一起看露天电影,根本不存在谁请谁,自己掏钱买的票,只是碰巧坐到了一起。电影中途下起了大雨,大家没命地往宿舍跑,谢小芹不慎摔倒,他去扶了一把,挽着她在大雨中往宿舍赶。快到女生宿舍时,谢小芹飞快地吻了他一下,他当时毫无准备,像个雨点无意中打在脸上,并没感到什么特别之处。后来谢小芹就找到他,说他们的事被人看到了,辅导员也找她谈过话,他不能把她甩了。吴睐当时就懵了,仅仅是一个吻,也许只是对他见义勇为的一个感谢,何谈谁甩了谁呢?前车之鉴,对米苷这样的女人,更得多留个心眼。

吴睐将电吹风放到茶桌上,开始寻找退路,他看了下手机,望着米苷说,我今晚还有点事,晚餐我们就自行解决吧?

米苷笑了笑说,撒谎都不会,眼神飘忽不定,一看就知道你在撒谎!

一句话把吴睐逼到了绝路,他只能继续把谎话说到底了。吴睐说,刚刚回几条短信,还有些水井的开发事项,不能再拖了。

米苷冷冷地望着吴睐,指了指门口说,你走吧,最好是把租下的房子退了。

吴睐愣了一下,他不知米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急忙说,租房是有合同的,你不能耍无赖!

米苷拿起大板桌上的杂志,狠狠地又砸了回去,大声说,你本身就叫吴睐,耍无赖的应该是你!

吴睐怔怔地站着,偷偷瞟了下米苷,由于激动,米苷浑身在颤抖,她双目低垂,鼻尖上挂着一颗水珠,正用深呼吸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吴睐茫然地坐到了椅子上,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到了一件十分严重的事,米苷是干什么的,从事什么职业?她从来没说过,甚至表明说出她的职业,会让他吓破胆,大千世界中,她能从事什么职业呢?难道是人们常说的皮肉生意,现在大数据扫黄,任何违法的勾当都难逃法网,真要跟她牵扯上,留下案底,一辈子都脱不了干系。吴睐想着,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米苷烧开一壶茶,倒出两杯,自己端起一杯,自顾自地饮了。吴睐看着那杯热腾腾的茶水,虽然嗓子干得快要冒烟,也不好贸然去端了来饮,只默默地在一旁坐着,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窗外有风吹过。茶室的门挪动了一下,吴睐连忙起身,他希望此时有个进来,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哪怕此时进来的是讨厌的洪得愿,他也会对他心怀感激。门开处,他的黑猫大帅走了进来。吴睐连忙趋前去抱,大帅犹豫了一下,径直走到了米苷面前,潇洒地跳进了米苷怀里。

畜生!吴睐轻轻骂了一句。想不到饲养几年的大帅,会这么轻易地背叛自己,大帅的行动触动了吴睐的痛点,他有些气急败坏。

米苷轻轻地抚摸着大帅,找出些小零食让大帅享用。猫的咀嚼声诱发了吴睐的食欲。他中午吃的方便面,几个小时过去,胃中已空无一物。直接影响到了他的精神状态。吴睐不知道米苷请他来吃什么?吃空气吗?米苷正兴致勃勃地逗着黑猫玩,十分地开心,脸上的每块肌肉都舒展开来,五官十分精致,算得上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但风景毕竟不能填饱肚子。面对咕咕直叫的肚皮,他已无法顾及礼仪和面子。至于房子能否继续租下去,他也无心再考虑了。吴睐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他依稀记得,房间中似乎还存有一包方便面。

吴睐打开门,一个动物窜了进来。他吓了一跳。仔细看时,才认出了那是米苷饲养的白猫。吴睐心生不满,下意识地骂了一句,死猫!

米苷抬起头来,瞟了吴睐一眼,将黑猫放到了地上。黑猫见白猫进来,高高竖起了尾巴,像要决斗的样子。吴睐内心涌现了一丝快感,他盼望黑猫一跃而上,对着白猫一阵嘶咬,最好是咬得鲜血淋淋,也算是为他出了口恶气了。他看到黑猫已做出匍匐的架势,只等腾空一跃了。

黑猫的行为让吴睐大失所望,这畜生竟然将高高弓起的背部拉直了,贴着地面来到白猫面前,伸出了血红的舌头,不停地在白猫头上舔食,身体还与白猫缠绕在了一起。

这不是跪舔吗?这个不争气的畜生,颜面都被它丢尽了。吴睐感到心底的血液一阵阵往上直涌,他有些头昏,连忙将整个身体的重心倚托在虚掩的房门上。房门发出了哐啷一声闷响。

米苷抬起头来,望着吴睐说,小猫都能友好相处,我们又没有弑父之仇,应该相处得下去吧。

吴睐坐回到椅子上说,应该没问题。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既然住到了一个院子,应该互相包容的。

米苷呵呵一笑。不紧不慢地说,有个事我必须告诉你,免得你以后知道了心中不爽。你出的房租,就是院子的全部租金,我只是粘了点豁皮,住个免费的房子罢了。

吴睐怔了一下。憋在心里的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是个精于算计的奸商!

米苷头一扬,轻蔑地看着吴睐说,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你不是也想压低租金,占点便宜吗?只是你智商不高,没占到便宜罢了。从动机上来说,你并不比我高雅。

米苷得意地笑着。吴睐的自尊心仿佛是受到了伤害,他想掀桌子,将茶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以此来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怒,但他克制住了,他不能在米苷面前失态,更不能因为一时的泄愤,毁了水井的开发。

吴睐咬咬牙,将就要汹涌的怨气吞了回去。他盯着米苷说,人生在世,吃亏一定是常态,我并不在乎多出了点房租。

那你在乎什么,是在表现你的情怀和境界?米苷看出了吴睐的言不由衷。

我在乎……

水井!米苷抢过话头,狡黠地对着吴睐眨了眨眼。

一句话直击吴睐心底,他佩服米苷的洞察力,坦诚地点了点头,我租房,为的就是开发这眼水井。

米苷说,这就对了,遇事不要藏着掖着,坦诚相见,事情就好办了。开发水井的事,我会帮助你。

你怎么帮?洪得愿也在争着要在井里掏宝。

用脑袋瓜想想,若想不明白,就用理智去想。你傻呀?洪得愿掏宝,只有水井的开采权,开采一结束,使用权不就又交到了你手上?水井他掏得越深,越彻底,你不越省工省时吗?你们的业务虽交叉,但绝对不会相互干扰。

没这么简单吧?吴睐瞪大眼睛望着米苷,半信半疑。

就是这么简单,被你想复杂了。

吴睐想了想,米苷说的,也确实有些道理。他抱起黑猫说,我们该回去了。

米苷笑了起来,你今晚是来做什么的?

吃饭呀。吴睐也笑了。

这就对了。饭还没入口,怎么就回去了呢?

米苷起身,洗过手,从靠墙的暖炉中取出一堆肉食来,油炸猪脚,酱浸牛肉,小黄豆,红油毛肚,应有尽有。趁着米苷上菜的时候,吴睐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米苷长着一双杏眼,鼻梁高挺,嘴角圆润,说话间流露着几分妩媚。当然了,高挑的个头是她的优势。动作舒展,举手投足间始终透露出端庄和自信。这么个美人,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米苷正忙着上菜,吴睐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心,闻到香味,口水已经涌了出来,不等米苷说话,已将一大块酱牛肉放到了嘴里。嚼烂吞下后,吴睐才想起了带来的洋酒,慢着去开瓶盖,米苷摆摆手,早已将倒好的两杯红酒端到了大板桌上。米苷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谢谢你来陪伴我。吴睐听到是米苷的生日,忙着又要去开洋酒。米苷说,洋酒可不是这么品,你一大口牛肉嚼在嘴里,什么样的酒都成蒸馏水了,就喝当地的包谷酒吧。吴睐也没争执,端起桌上的酒杯,郑重地与米苷的杯子对碰了一下,轻声祝福,生日快乐!米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默默地喝着,酒越喝越多,话却越来越少,似乎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米苷指了指桌上的酒菜,小声说,我有些头昏,这些酒菜,拿到你房间里去吃吧。吴睐还没弄清米苷什么意思,她已将酒菜打成了一包,递到了吴睐手里。

米苷说,我的小白猫是波斯品种,小女猫,二岁半。大家都叫她公主。

吴睐按照米苷教给他的办法,连续几天到镇子上去晃荡,大张旗鼓地联系勘探队,闹得镇上的人都关心起水井的勘探来。

经过几轮筛选,吴睐找的勘探队终于入场了,洪得愿听得消息,急匆匆地追了来。指着吴睐大声呵斥,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通知我一声,自己就闷声干起来了?

吴睐说,洪总,咱可不能睁眼说瞎话,我要使用这眼井,早就给你商量过,你不是忙不过来吗?只好自己干了。饱汉不知饿汉饥,等不了啊。

洪得愿不好再与吴睐争执。他清楚地记得,吴睐确实找他商量过开发水井的事,而且不止一次。他不要这眼井,只想要埋在其中的宝贝,他想拖一拖时间,等有空了,找几个零时工来,慢慢掏,花个大半年的时间,现在被吴睐这么一逼,他得重新调整计划了。

洪得愿将吴睐拉到一边,小声说,水井马上开发我没意见,但得由我来主导,怎么样?

什么意思?开发个水井有那么多讲究吗?洪得愿几句话,弄得吴睐莫名其妙。

洪得愿咽了下口水,贴近吴睐的耳根说,事已至此,我就不瞒你了,这井中有宝,我是冲着这么宝贝来的,如果经你这么一掏一挖,宝贝还会在吗?再好的宝贝也碎成渣了。

吴睐静静地听着,他努力抑制着自己,还是差点笑出声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相信天方夜谭。井中有宝,这无疑走路被钞票砸中,人的欲望啊,有时真会让人变得无知和愚蠢。他笑问洪得愿,你怎么知道井中有宝?

洪得愿诡秘地一笑,你不是本地人,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了,这院子原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府邸,抗战时期,日军打过来时,都跑了,因走得急,大量的金银财宝没带走,全都藏到了这眼井里。

洪得愿侃侃而谈,吴睐听得心惊肉跳,这不是老调重弹吗?看来这故事已深入他的心坎,由着他去吧。与这样的人合作,不要被他的愚蠢害了就算幸运了。

吴睐试探着问,洪总刚才说是水井开发由你主导,怎么个主导法?

我来勘探,我来施工,工程款一人一半。

好!吴睐爽快地答应了。

我不在的时候不能施工,每天的挖掘进度不能超过一米。

好!吴睐也爽快地答应了。

深度挖到十米后,每天的进度不能超过三十公分,我要用水冲洗挖出来的污泥,细细翻看每一块碎石。时间可能会耗费多一些。

这一条让吴睐为难了。井中有无宝贝,他不敢确定,但井水的水质的确很好,他请人化验过,富含微量元素锶,对胎儿的发育,母体的健康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更别说是对高血压、高血糖,动脉硬化的预防和保健作用了。吴睐坚信自己的眼光,项目不会像洪总的掏宝一样虚无缥缈,但进度必须得抓紧,现在开发水饮用水的企业到处都是,稍一迟缓,他的机遇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吴睐想了想,换了个思路说,洪总,现在都讲究个抢占先机,如果工程进度这么迟缓,可能会耽误了你的财路,也耽误了我的小生意。

这个不打紧,掏宝嘛与其他工程不同,不可蛮干,每天三十公分就是最大限度了。你没听说过吗?干我们这一行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当然了,只要我发了财,你的那份也是少不得的。见者有份嘛。

洪得愿沉浸在发财的幻觉里,红光满面,额头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正沉浸在发财的美梦里。吴睐一脸的无奈,试探着说,洪总,如果掏宝工程既有进度,又能确保东西安全,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洪得愿语气十分坚定。

怎么不可能?米苷笑着从外面走进来。她说,镇上要搞创建文明村镇活动,要改善群众的饮用水条件,你们这里若再拖拖拉拉,其他的企业就要上马了。

洪得愿盯住米苷,眼珠子转了几圈说,米老板都这么说了,加快掏宝进度我赞同,但风险不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宝物损坏了又算谁的?

算老天爷的。米苷咯咯咯笑了起来。笑停了才接着说,宝物能不能拿到,全在老天爷说了算,难道进度慢了就安全,快了就危险?别太天真了,人多嘴杂,夜长梦多,掏宝拖长了时间并不是件好事,谁敢保证掏宝消息泄露出去后,没有打歪主意的人?

米苷的话说得头头是道。洪得愿望着吴睐说,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我把话说在前头,适当提快进度我同意,但如果损坏了宝物,你们也得承担一半的损失。

没事,没事。真的损坏了宝物,我也承担三分之一。米苷接过话头说。话说完,米苷转身上了正楼。

掏井的工程开始后,吴睐心里踏实了一些。民工们一桶一桶地把污泥从井中掏出,懒洋洋地用水在冲洗,洪得愿伫立一旁,仔细地扒拉着每一片冲出的残渣,指手画脚大声呵斥着民工。他嫌民工做事粗糙,大手大脚,再好的宝物,经他们这么一折腾,宝物的身价也要大打折扣了。洪得愿一再叫嚷要放慢进度,只有进度放慢,才不会在无意中损坏掏上来的宝物。吴睐来到水井旁,洪得愿不在场的时候,他不停地催促民工赶进度的,甚至买了烟卷放在身上,瞅准时机给民工发几圈香烟,用些小恩小惠来鼓舞民工的干劲。他与洪得愿的想法不同,洪得愿要仔细,他要进度,两人的目标不一致。得好好沟通。他对洪得愿说,井中就是有宝,也会沉到井底下,上部分的污泥,是近年才堆积上去的,不可能有宝贝躲藏在里面,洪得愿说,这个你就不懂了,宝贝不一定都是重物,掏宝不是找铁疙瘩。两人话不投机,吴睐也就不好多说,他吴睐抽出香烟递给洪得愿,洪得愿看都没看一眼,连伸手接烟的动作都省略了,仿佛吴睐就是空气一般的存在。吴睐受到冷落,脾性也上来了。吴睐说,掏井再这么慢腾腾地磨下去,我得喝西北风去了。洪得愿扒拉着面前的残渣,气鼓鼓地说,你吃大餐,喝西北风,关我个球事。事先约定的工程款,你一半,我一半,到时支付就是了,在这指手画脚抖威风么,还真把自己当主了?

吴睐被洪得愿几句话噎得头皮发麻,当着民工的面,他的自尊心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损害,他要找回自己的尊严!吴睐捡起了两块石头握在手中,大声回了一句,我让你加快进度,怎么着?

洪得愿吃了一惊。相处几月,他感觉吴睐是个不爱惹事的人,不爱惹事不等于他怕事,这种人一旦惹毛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他连忙捡起根木棍握在手中,随时准备应对吴睐手中的石头。

两人怒目圆睁,他们宛若都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驱动着,凭着那股雄性的斗志,自己爬上了高台,却找不到下去的梯子了。只要谁先动手,脚底下就是万深渊,打赢了,坐牢。打输了,住院。这一场决斗,他们注定没有赢家。

掏井的民工四散跑开了,他们怕误伤了自己。有聪明的民工急忙去找米苷。不一会,米苷就找来了,见到如此场面,米苷也着实吃了一惊。她高声说,谁有本事,先动手,我在这里做个见证。准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两人面面相觑,长时间的僵持,保持着一个姿势,手里又拿着重物,两人的手脚都在微微颤抖。

米苷自己点燃一支烟,冷冷地说,我料定你们谁也没胆量先动手,都是些装腔作势的怂胞。吴睐,你年纪小一些,就不能退一步么?还是非要拼个死活!

吴睐听到喊自己的名字,立刻就将手中的石头扔到了地上。米苷的那一声喊,明显是在他面前伸过了一把梯子,他必须就势下去。洪得愿见吴睐扔了石头,顺势就将木棒扔到了地上。长时间的举着木棒,他也累得大汗淋漓了。

米苷望了望两人说,合作做事,大家谦让一点,一个寻宝,一个开发水资源,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事,非要在这里棍棒相争?

洪得愿接了话头说,原来就约定过,前半段的开发,每天一米的进度,到了后半段,接近宝物了,每天五十公分,谁也没权利更改!

吴睐说,米苷是房东,与我们一起确定下来的事,谁也无权更改,更没权擅自拖延工程时间!

两人似乎都把话说完了,把目光一齐探向了米苷。两个男人歇斯底里闹了一大场,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约定。两人都等着米苷发话,她却不说了,迈着弹性的步子,径直朝正房走去。吴睐依稀感觉到,这个女人不简单,她正有意无意地在帮自己。他想着,心头就涌上了一丝幸福感。

那场闹剧之后,掏井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有时一天甚至能掏到两米的深度。吴睐知道这是米苷在帮他,那帮掏井的民工,也不知是被米苷喂了什么迷魂的药,专听她的,把他和洪老板的话都当成了耳边风。他从内心感激米苷,但她好像有意躲着他,不愿他们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将那瓶洋酒又翻了出来,米苷的生日晚宴,洋酒没喝成,他又拎了回去了,但他不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小人,真心帮过他的人,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要将那瓶洋酒送给米苷,以示感激之情。

吴睐单独与米苷见面的机会终于来了。他见米苷进了茶室。连忙找出洋酒,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米苷正在擦拭墙边的木雕,听到脚步声,抬头看着吴睐。

有事吗?米苷犹豫了一下,仍没停下手中擦拭的动作。

无事。吴睐回答得很干脆。

无事?我正忙,没时间陪你瞎聊。

你能不能不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让人听了不舒服。

我从没考虑过说话要让你舒服。没这个必要。

说得太好了,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有水平的回答。

吴睐用自嘲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哈哈哈大笑起来。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米苷的睿智,倔强,坦诚,孤傲,一起发挥作用,彻底地激发起了他对她的热情。吴睐笑着说,你生气的时候,挺讨人喜欢,或者说挺让人着迷。

米苷没笑,冷眼瞪着吴睐。她将手中的抹布揉成一团,直接朝吴睐的身上扔去。她说我这样讨人喜欢,让人着迷,你就在这享受一下吧。

吴睐接过抹布,照着米苷的动作细细擦拭起来。一屋子的木雕,足够他们擦一下午了,米苷在一起擦木雕,他既觉得愉悦,又有一种提心吊胆的压迫感。

他问米苷,木雕要擦拭到什么程度,缝隙里需要擦吗?

米苷说,照着我擦拭的样子即可。

吴睐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竟然没想出要说出的内容来。无话找话,确实需要一番功夫。他不想再费脑子,就这么闷着,努力地帮米苷擦木雕,直擦得腰酸背痛,一句话又从他脑海中蹦了出来,这句话已在他脑子里憋了很长时间了。吴睐问米苷,那井里真有宝贝吗?

米苷瞟了吴睐一眼,反问他,你说呢?

你没说,我怎么知道?

用脚指头去想,想一会就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那井底根本就没什么宝贝?

我可没这么说过。

你没说过,有个傻子这么说过。

你的意思是洪得愿是傻子?而且傻到了极点!

仅凭民间传闻,野史上的一些记载,就大张旗鼓地去掏宝,这不是傻子,难道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米苷一反常态,放声大笑起来。她说,世界上的傻子,都认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人。你以为洪得愿真的相信井中有宝?他正在做一桩大生意,那个掏宝的工程,仅仅是他掩饰大生意的一个幌子。

什么幌子?

我有义务告诉你吗?再说了,这是人家的商业秘密,跟你毫无关系,我无权告诉你。

话说到此,已不能再深究下去了。吴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他始终认为,洪得愿能否掏到宝,跟他有着直接的关系,别人不愿讲,自己必须得想明白。

室内的最后一点阳光终于被收走,刚刚还是金灿灿的屋子,现在已完全暗淡下来。木雕已完全擦拭完毕,亮闪闪地守护在墙角边。米苷扭了扭腰,带着几分惆怅说,都是些国宝,上好的木村,上好的做工,明天就要出库了。洪老板又能大赚一笔。

吴睐说,洪老板怎么发财,我不感兴趣。只是这掏宝,洪老板压着进度,出尔反尔,我耽误不起。

你得给洪得愿些时间,逼急了,他会翻脸。米苷说。

他一辈子掏不到宝,我就跟他耗一辈子?

米苷听吴睐是这么个想法,吃了一惊,望着他说,你真的没悟出来?

吴睐说,你讲得云里雾里,我哪能悟得出来?

米苷说,这事都弄不明白,我看你还是别搞水井开发了。你不会成功。

吴睐呆在了原地,他将米苷的话细细回味了一遍,将前后的事件联系起来,突然间便得到了某种启示。木雕、掏宝、贩卖,难道洪得愿是以挖古井掏宝为由,大肆筹集社会资金,暗中做起传统木雕的收购、贩卖。现在到处都在大拆大建,木雕有得是。发财的机会大得很,至于井中是否有宝,那就无关紧要了。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多么巧妙的设计。难怪洪要无限制的拖长工期,工期有多长,他占用的资金就有多久,所有人都被他玩转了。吴睐想着,惊出了一身冷汗来。他问米苷,我的水井使用权,不会搅到吴睐的掏宝工程里去吧?掏宝分洪兑现不了,集资人都来找我算账,我就是个替罪羊了。

这个不会。合同中,我已帮你注明。米苷安慰他。

吴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回想起刚到镇上时,吴睐就急着要与米苷签合同,米苷硬是一拖再拖,坚持要等掏宝、水资源开发与第三方监管的合同一起签,现在,吴睐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所在。他庆幸自己遇到了好人,遇到了米苷。

吴睐邀请米苷吃饭。米苷谢绝了,勉强收下了他带来的洋酒,讲明是暂时替他保管,等合适的时候一起喝。吴睐深深地向米苷鞠了一躬,做出这么怪诞的动作,吴睐自己都感到吃惊。

米苷将房门钥匙交给吴睐,笑着说,别虚情假意了,浑身臭烘烘的,去洗洗吧。

吴睐到了米苷的洗澡间,刚脱衣服,门外就传来了推门的声音。他问了一句,没人回答,只好将门拉开一条缝隙,黑帅跻了进来。他不打算将黑帅赶走,这段时间,他忙得不可开交,照顾不了自己,黑帅就更无暇顾及,黑帅一进屋,他就嗅到了一股酸臭味,就让黑帅蹭点热水,痛痛快快也沐浴一番吧。

吴睐去调节水温,与猫同浴,水温不宜调得太高,猫咪对水温比人敏感,他调了一会,总调不到合适的水温,搅得他心绪烦乱。黑帅却不管这些,尽情地在卫生间里戏耍,竟然从墙上的竹筐里刁出了东西来,吴睐抓在手中一看,竟然是一条女性的内裤,肯定是米苷的吧。想着这些,一种原始的野性的冲动就在吴睐内心鼓胀起来,他紧紧地抓住米苷的内裤,紧贴在自己的鼻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内裤上没有特殊的味道,却荡漾出了米苷的模样,高挑的个子,修长的大腿,肥硕的蜜桃臀,五官精致的小脸蛋。这些形象有些朦胧,与内裤应该毫无关系,硬生生被吴睐拉扯到了一起。吴睐仔细地嗅着,感到了一丝从没有过的愉悦和快感,这是动物的兽性,自己是有思维,有理性的现代人,怎么也出现了这种让人生厌的恶行?吴睐想着,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和自责。他小心地将米苷的内裤折好,放回墙上的竹筐里,让温暖的水流直接从头顶冲下。他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来,错将洗发膏当成了沐浴露,墙上的纸盒也在无意中灌满了水,他像丢了灵魂,将一个洗澡间弄得乱七八糟。他将一切过错都归结到黑帅身上,要不是它捣乱,怎会做出这些荒唐的事情来。他一脚踢在黑帅身上,黑帅嚎叫着,满屋子乱窜,他将卫生间的门拉开一条缝,黑帅嚎叫着,拼命挤出门去。

吴睐再无心洗澡,他几下擦干了身上的水渍,逃跑似地出了洗澡间,他后悔将黑帅踢出卫生间,如果米苷突然回来,黑帅在卫生间里,他尚有托辞,内裤是黑帅翻的,水渍是黑帅所为,黑帅一走,他彻底丧失了推脱责任的对象。吴睐慌乱地穿好衣服,逃跑似的奔出卫生间。过道上,他遇到了米苷。

回来了?吴睐无话找话,语调带着明显的不安。

回来了。你把钥匙给我,我去冲个澡。米苷从吴睐的神态上,感到了一丝异样。

吴睐说,热水被我洗完了,黑帅也来凑热闹,多用了些水。吴睐故意把黑帅抬出来,这是他最好的挡箭牌。

米苷接过钥匙,转身就进了屋子。吴睐发现米苷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不但哼起了小曲,走路的步伐也很有弹性。

吴睐一直待在屋里,心情有些忐忑,他担心米苷发现被翻动过的内裤,那毕竟是人家的隐私,弄到台面上,大家都会很尴尬。直到月亮升起来,米苷都没来找他,吴睐长长地舒了口气。

月亮升起来时,卫生间传来了水流的声音,米苷在冲澡了。浴室的灯光和水声交织在了一起,散发着难以抵御的诱惑。吴睐顺手拿起了桌子的一张旧杂志,那是本地摊通俗读本,尽是些花边轶事,某某官员包养小情人,年纪相差半个世纪。某某官员有着特殊癖好,竟将情人的体毛收集起来,建立档案后随时拿出来欣赏。文字描述之露骨,照片裸露尺度之大,明显是在煽情和挑逗。吴睐本想借着杂志平息一下内心的躁动,不料反被点燃了内心的原始欲望。他将杂志丢在一旁,这本杂志,是他在乘车时,被一个小贩硬从车窗里扔进来的,他只得买了,无聊的时候,也会随手翻阅过,并没留下多少印象,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本无聊的杂志,在此情此景中,竟会勾起了他如此强烈的冲动。

吴睐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原始欲望,他走下楼去,独自在院子中溜达,整个院子,除了一盏萤火虫般的路灯,所有的一切十分被黑暗笼罩了。蟋蟀在拼命地鸣叫,此起彼伏,将夜的宁静衬托得完美。在这样的夜色中,米苷洗澡间发出的流水声,那缕窗户中跻出的淡黄色光泽,将吴睐那点微弱的抵抗彻底击溃了。吴睐脑中一片空白,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来,驱使着他蹑手蹑脚地就往楼上摸去。他卧倒在浴室外,用指甲轻轻一顶,那个曾经脱落过的木头疤痕,瞬间就脱落了。吴睐不顾一切地卧倒在地,像猎人瞄准动物一样,用一只眼窥视起浴室里的一切。他的心脏在狂跳,总是无法对室里的物象准确聚焦,他看到一团巨大的水雾,包裹着一团白哗哗的东西,随着水流的响声,有东西在雾气中蠕动。吴睐有些急,随着呼吸的急促,将一只眼睛紧密地贴在了木板上。突然,他看到排山倒海的瀑布朝他扑来,随后就感觉到眼睛热辣辣的刺痛。紧接着,他听到塑料盆砸在地上发出的沉闷响声。吴睐知道大事不妙!连忙起身朝楼下奔去。他藏到了那棵古老的蜡梅树下,静静地观察着楼上的一切。卫生间的门打开了,米苷身披浴衣走了出来,她四处看看,似乎也没发现什么,转身又进了房间。

吴睐满头大汗从梅树后走了出来。他庆幸自己的有惊无险,也许黑暗真能掩饰一切。

吴睐失眠了。眼睛整个晚上都在刺痛,弄得他坐卧不安。天快亮时,他刚入睡,朦胧中就听得米苷在叫他。吴睐迅速穿戴好,忐忑不安地出门,米苷正在过道上等他。

米苷问: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可以。吴睐半侧着脸,不敢直视米苷的眼睛。他总想着昨晚的事,算偷窥吗?这种行为,说大就大,行政拘留十天半月也是有可能的事。

米苷说,晚上,还是七点,我们在茶室聚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能现在就说吗?吴睐话刚一出口,立刻就后悔起来。要人家现在就给个话,明显是做贼心虚。

好在米苷并没在意,笑了笑说,就这么定了,晚上七点,不见不散。

米苷走了,将吴睐留在了原地。关键时候,他还是沉得住气,将昨晩发生过的事都回忆了一遍,就连微小的细节也没放过,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她发现了自己被偷窥。当然了,如果要这样定性,她得有证据,她有证据吗?只要自己不承认,没有人能敢随便下结论。现在要紧的是那只受伤的眼睛,她那一盆水浇过来,尘灰都冲到他的眼睛里,有点红肿,现在成了他偷窥的证据。

吴睐不敢耽误,急匆匆地赶到了镇卫生所做了处理,治疗结束,吴睐的眼睛轻松了许多,但心里的负担却没有丝毫的减少,他取出了存在银行中的七千块钱,这是他的全部生活费,也是救命钱。米苷要找他聊聊,偷窥了人家,虽然什么都没看到,眼前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最后肯定要聊到这个字上,钱不是万能的,但关键时候,真的万万不能没有钱。他打定主意,米苷一旦提到昨晚的事,他就爽快地拿出钱来。

吴睐如约而至。他打算敷衍一下,瞅准机会马上脱身,不料米苷当真了,竟然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酒菜,正静静地在桌前等着他。见到吴睐进来,米苷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说,坐这吧。

吴睐一屁股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我还是坐这。饱吃不如宽坐。

还是坐这吧,说话方便些,你怕我吃了你?米苷指了下身旁的空位。

哪里,哪里?我有自知之明,不敢离你太近。

米苷笑了起来,笑得两眼泪花闪闪。她说,你这就假了,虚假了,如果这么坐你都嫌近,昨晚上不就更近了。

米苷将一张磁卡递给吴睐,告诉他,手机也能读。吴睐明白,预料中最可怕的事情终于来了,他颤抖着将磁卡装在手机上。手机闪烁了一下,连贯的画面便源源不断地呈现了出来,画面上,他如同一只大熊猫,小心地趴在地上,正艰难地变换着姿势往里偷窥。

吴睐连忙关了手机,将磁卡递给米苷,红着脸说,米姐,对不起,我错了,我愿给你做出补偿。但您知道,我的水资源开发还没有收益。

你比我年长,现在竟然叫我姐了,有意思。我真的这么丑这么老么?

米苷接过磁卡,掏出打火机来点燃。火焰吞噬着磁卡,蹦出了滋滋的响声。米苷看着一点点烤煳的磁卡,眼中渐渐流出泪来。米苷抽泣着说,我视你为知己,你视我为路人。我当你为靠山,你防我是骗子,这世界上,还有真情在吗?

米苷先是抽泣,接着便哭出声来。吴睐从没见过这种阵势,一时手足无措。只一个劲地劝慰米苷,别哭,别哭,有话好好说。

米苷越哭越伤心,全身在不停地抖动,突然,米苷身子一歪,倒在了吴睐的怀里。吴睐接住米苷瘫软的身体,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雄性的冲动重新在吴睐燃起,他用嘴堵住米苷的红唇,又将手从她的衣襟下掏了进去。米苷紧紧护住前胸,全身不停地打颤。一字一句地说,吴睐,你能不能停下手来?给我留下最后的一点尊严!

吴睐雄激素被彻底地激活了,手上的动作根本停不下来,他嘟囔着,你单身,我单身,只要我们愿意,谁也管不了我们!

你不后悔?

绝不后悔!吴睐回答得斩钉截铁。

米苷的防线终于被吴睐攻破了,他的手伸到了隐秘地带,奇怪的是,吴睐的手指所触之处,仍是一马平川。

乳腺癌,割了,另一只还是好的。米苷淡淡地说。

怎么就割了?吴睐大吃一惊,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为了保命。别无选择!缺了一只乳房的女人,可怕吗?

不可怕,这有什么可怕的?吴睐说着,手上停止了蠕动,从米苷的衣襟下退出手来。

米苷愣了一下,强忍住就要奔腾而出的泪水,猛一下推开吴睐,大声说,离我远点,不让你摸,非要摸,失望了吧?其实,今天我请了你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告诉你,我要走了。

到哪去?

老家。

什么时候走?

买到票就走,也许,也许就这一两天吧。

两人默默地坐着,眼前犹如突然间就出现了无法逾越的鸿沟。吴睐忙着又要去开他的洋酒。米苷说,别开了,留给值得你珍惜的人一起喝吧。

吴睐说,你走之前,一定把这瓶洋酒喝了。

一言为定!米苷伸出手来,与吴睐勾了一下。两人都有些怅然若失。

水井掘到一定深度,水量便充盈了,这对掏宝的洪得愿并不是一件坏事。他并不希望进度太快,井中本来就没有宝,只要把那个缥缈的传说丢在那里,让那些集资的人充满期望,他便可以放心地使用筹集到的资金,而且不用付利息。这天晚上,吴睐被一阵吵闹声叫醒,他披衣下楼,院子里站了不少人,正在看洪得愿扒拉泥土。周围的人都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看着,不一会,洪得愿竟然扒拉出了瓷样的东西,拿到水管下一冲,竟然是两个古代的瓷碗。洪得愿说,发财了,挖到宝了。这宝究竟有多大,那还得鉴定,明代的,元代的,宋代的宝贝,估价都不一样。吴睐瞟了一眼,马上就认了出来,这不就是他们在茶室喝酒时用的粗瓷碗吗,何止两个?要多少个都能拿得出来。一定是洪得愿耍花招,事先塞在污泥中欺骗集资户的。他纵然看得一清二楚,也不能透露出半个字来。那些像打过鸡血、斗志昂扬的集资户,一听到有人说掏出的宝贝是假货,一拥而上非得把他吃了。吴睐知道事情不妙,洪得愿使出这一招,井中挖到宝贝,他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慢慢挖了。他不急,吴睐却急得彻夜难眠,水厂开业在即,事情如一团乱麻,环保评估,卫生评估,产权明晰,这些手续,缺少一样,天王老子也开不了业。吴睐急得像只没头的苍蝇,到处去办手续,跑了一大圈后,他终于发现,所有的手续,还是得从洪得愿这里办起。只要他在掏宝,水质就会有所变化,所有的检测都无法进行。

吴睐找到洪得愿。一见面,洪得愿就显出了格外的热情。拉着吴睐就要进小酒馆。

吴睐说,洪总的心意我收下,喝酒就免了,改日我请洪总。有件小事,想请洪总给个方便。

洪得愿拍了拍吴睐的肩膀说,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我照办就是了。

看着洪得愿如此爽快,吴睐犹豫了,想好的话全都咽回到了肚里。经验告诉他,与洪得愿打交道,对方越是爽快,里面的猫腻就越多,不小心就跳坑里了。吴睐试探着问,水井已挖了这么深,掏宝还要进行下去吗?

洪得愿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井都挖这么深,该有的宝,早就现身了。

我计划月底水厂开业,今天已经十几号了。

停了吧,反正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既然掏不出宝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明天施工的人员就撤出,让你好做准备。

洪得愿的爽快让吴睐很受感动,一上午他都在苦思冥想,估计着洪得愿会怎么刁难他,不想人家是这么通情达理,错怪人家了。吴睐心里一阵激动,紧紧地抓住了洪得愿的双手说,谢谢洪总,明天我就做水井消毒了。

洪得愿淡淡一笑。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不好说的。至于掏井的那点费用,原来说的是一人一半,现在宝没掏着,再承担这笔费用,我也不好向集资户交代。

你的意思是?

我也没什么意思。只要过得去就行。最好的办法是把掏井的工时费,折算成投资股份,入了你的水资源开发,大家共同承担风险,有了收益,你也赏大家一点。

吴睐惊得半天合不拢嘴来,绕了半天,洪得愿还是没在放过这眼水井。水井一旦与掏宝的集资款搅到一起,水厂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吴睐仔细打量着洪得愿,依然是那张油腻的脸,泛着蜡像般的光泽,一双小眼珠,深藏在一条细细的肉缝里,给人以不踏实的感觉。吴睐考虑着该如何回复洪得愿,突然间就想起了米苷教给他的一句话。米苷说,如果洪得愿对他提任何要求,他只需回答一句话,照合同办。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

吴睐笑了笑说,洪总,咱们兄弟归兄弟,还是照合同办。

洪得愿的脸立马阴沉下来。他说,你的意思是要我停工?休想!

吴睐也不生气,冷冷地说,我没这个意思,照合同办就是了。

两人相互望了一下,都没作声,双方都感觉到,彼此间的情感已经降到了冰点。吴睐起身告辞,他已习惯洪得愿的多变,刚刚还是兄弟,只要触及利益,很快就能变成仇人。他担心洪得愿会来捣乱,会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将掏宝的失败归咎于他,本来井中就无宝,掏宝就是洪得愿设下的一个大坑,那么多人跳下去了,现在要让他说明真相,无疑是去规劝输红了眼的赌徒,要他们远离赌场,如果非要去这么干,发疯了的赌徒会撕吃了他。

吴睐身心疲惫地回到小院。这里是他的栖息之地,也是他心灵疗伤的地方。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惦念起米苷来,他查询过资料,现在患乳腺癌的女性很多,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把乳房割了,这有什么?乳房没有了,可以再做个假的,假乳房可以脂肪填充,玻尿酸注射,硅胶造型,效果都不错。现在的机器人都做得那么逼真了,什么功能都有,何况米苷是真人,身上大多数部件都是真的,缺少了一坨赘肉,配上那么一点假货,一点都不影响。他急着要把这些想法告诉米苷。

吴睐坐在院中的石板上等米苷。月从树梢中升起来了,这里的月亮没有光污染,特别的明亮,宁静。米苷一直没有回来。在这样月色朦胧的夜色中,他突然想起了女友谢小芹,他拥抱了她,甚至爆发出了最原始的兽性冲动,但他及时止住了。小芹说过,自己的父母是小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丢不起这个底,在她无法自制,把持不住自己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及时刹车。他答应了过小芹,并且用人格向她担保,在他们想入非非的时候,他坚决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小芹爱吃冰淇淋,嘴角上总带着冰淇淋淡淡的奶香。在她湿漉漉的红唇上,留下了他逝去的青春,挥之不去的记忆。他曾天真地相信,这段记忆会持久而牢固,永远地溶入他的血液中,他眼中,小芹就是一个女神,周身散发着神圣的光泽,甚至在那个可怕的消息如约而至,将他的梦想击得粉碎时,他还固执地认为,小芹就是圣洁的女神,她是在跟他开玩笑。那天,小芹望着他,眼睛依然是那么明亮,像一泓深不见底的秋水。她淡淡地说,她怀了别人的孩子。他根本就不相信,开着玩笑说,如果这样,那再好不过,他可以不劳而获,当个现成爹了。小芹愣了一下,泪水哗哗哗就流了出来,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外出找工作的那段时间,有个男人闯入了她的世界。男人离过婚,能给予她所需要的一切,帮她联系好了国外一所顶尖的大学,承担她读博的所有费用。当然了,这些都是有代价的。接下来发生的那点的事,就那么顺理成章了。

谢小芹哭得死去活来。但他没去抚慰她,任由她的肩膀因抽泣在那里一伸一缩的跳动。什么亲情、友情和爱情?人性真的经不起考验。他刻板地坚守着友情与爱情的底线,忠实地守护着她的纯洁,没有越雷池一步,他像一个赌徒,转眼间就输得精光。终于把那个最完整、最圣洁的小芹留给了那个老男人了。

他推避开小芹递过来的那张红通通的嘴唇。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了。这张红唇,已不是那个飘着奶香,带给他无限温暖的港湾了。上面早已覆盖了无耻的唇印,散发着让人恶心的酒腥和烟臭,他不会再碰一下。

小芹转身,刚走了几步突然又转了回来,抽泣着说,我就要远行,明天一早的飞机,你能不能给声祝福?

他当时的脑袋一直在嗡嗡作响,竟然没想起是怎样祝福小芹的。就这么与她结束了一切。他似乎亲手将小芹撕成了两半,远赴国外的小芹,消失了,早先那个楚楚动人的小芹,却牢牢地驻留在了他心中,撵都撵不走,遇到月明星稀的晚上,他就会想起小芹说过的每一句话。小芹说她的家乡松林镇缺水,陆家大院中有口井,如果开发出来,不但解决了镇上的生活用水,肯定会有不小的经济收益。现在,他来到了小镇。就坐在陆家大院的水井旁,是在履行诺言吗?

吴睐凝视着月亮,思绪飞扬,直到米苷走到身旁,他才从冥想中挣脱出来。

吴睐说,一整天了,都不见你的踪影?

米苷说,明天我就要走了,有很多事等着要办。米苷说着,将水厂开业的环评报告、卫生检测结论、安全责任书,逐一递到了吴睐手中。

吴睐拿着材料的手有些抖,为了这些报告,他几乎跑断了腿,每个部门的办事员都笑咪咪地接待他,甚至还给他倒了茶,就是没把事情办成。现在,米苷都帮他办好了。

吴睐说,谢谢。

米苷说,别虚情假意,你知道,我并不需要这句话。

吴睐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来。米苷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水厂开业需要注意的事都说了一遍,尤其强调要与镇上的领导、各类人物处好关系。她交代得极仔细,重要的事反复嘱咐了好几遍。

吴睐小心地答应着。眼前的米苷身材窈窕,楚楚动人,聪明睿智,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他想请米苷留下,一起干,就是创业失败,只要能与米苷在一起,他也心甘情愿。他拉起米苷的一只手说,留下吧,我们一起开发水井。

米苷笑了笑说,不可能,人生在世,各有各的使命。

如果我不让你走呢?吴睐将米苷的手握得更紧了。

你敢!米苷奋力从吴睐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吴睐愣住了,呆呆地望着米苷,在他眼前,米苷突然就幻化成了小芹,他要告诉她,水井开发已到了冲刺阶段,青春的价值,就在于奋斗。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吴睐心潮澎湃,瞬间就将现实与幻觉混淆起来,他有些难以自制,一把就将米苷搂在怀里。

米苷吃了一惊,扬起手来,一嘴巴就重重的赏在了吴睐脸上。

无赖,无耻!

吴睐惊醒过来,惊恐万状地望着米苷。突然间就惊醒过来,耷拉着脑袋说,我无赖,我无耻!

吴睐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低着头,双手低垂,一副孤立无助的样子。米苷望着,自己的眼泪先出来了。她说,吴睐,你怎么总长不大,你就不知道社会的险恶,纠缠上我这样一个人,你承担得了后果吗?

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

好人?坏人?你能分辨得出来吗?你记得,我曾说过,我的职业,说出来能吓坏你。如果从法律意义上讲,我仍是个老赖,是个逃犯,我欠下了巨额公款。

米苷喃喃自语。从事情的缘由讲起,一直讲到她直接跑路,隐姓埋名,蜗居在这个小镇上。这些话,她在心里一定讲了好多遍,但她绝不会轻易透露给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米苷说,她曾是老家一个剪纸工艺厂的厂长,小厂年营利近百万。正当她的事业蒸蒸日上之时,一件小事就将她从天堂拉入了地狱。在一个十分平常的下午,有位闺蜜急匆匆地来给她借钱,母亲车祸,急需手术,得提前预交手术费。米苷拿不出闺蜜所要的八十万,四下帮忙借钱,平日要好的朋友,听到要借钱,一个个都躲开了。眼见伤者生命垂危,她一狠心,私自动用厂里的公款,借给了闺蜜八十万。半年后,不见闺蜜来还钱,她急了,亲自登门索款。医院里找到闺蜜时,米苷还没说话,闺蜜已哭成了泪人。祸不单行,闺蜜的母亲伤重过世后,闺蜜也查出了严重的脑炎,住进了医院。看着闺蜜一家的惨状,此时若再要求还钱,无疑是在索命了,米苷不好意思开口,反而将身上的三千元钱,也一并给了闺蜜,闺蜜一家千恩万谢。辞别闺蜜,所有的压力都回到了米苷身上,剪纸厂要进货,工人要发工资,供电所因欠费要断电。米苷找遍了当地的银行,硬是因无抵押贷不出款来。米苷只能卖了能卖的东西,找遍了能借钱的人,仍是杯水车薪。工人们见发不了工资,进货又没了货款,一纸诉状将米苷告上了法庭。强制执行前夕,米苷潜逃了,改名换姓逃到了云南,但她不为赖这笔账,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将这笔账还上,到了松林镇后,她与洪得愿合伙做木雕生意。不到三年,她欠下厂里的钱就还得差不多了。她不想再隐姓埋名,她要堂堂正正地再回到厂里去上班。

米苷说完了,长长舒了一口气,吴睐听得目瞪口呆。

吴睐说,你现在回去,怎么生活?不如留下,我们一起经营这个小水厂。

米苷说,谢谢你的信任。我的归宿还是在故乡,在那个小厂子里。

吴睐有些伤感。小声说,既然留不住,那就给个你老家的地址吧,有一天我没落了,就来投奔你。

米苷笑了一下说,尽说些丧气的话。我的家乡暂时保密,该你知道时,自然就知道了。两人似乎说完了所有的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月亮已经偏西,米苷起身向吴睐告辞,刚走了几步,突然又转回来,递给了吴睐一包东西。

吴睐问,什么东西?

回去自己看。米苷回答。

吴睐将东西紧紧抱在怀中。那一夜,吴睐和米苷的房间灯都彻夜亮着。

十一

水厂开业。一台小水泵从井里抽出些水来,盛满几大缸。缸上披了鲜艳的红绸带,十分地喜庆。

炮仗响过之后,请来的嘉宾开始讲话。讲话热情洋溢,迎来了阵阵热烈的掌声。吴睐不太听得懂当地的方言,嘉宾又大多都用方言讲,他只好把自己的耳朵当了摆设。别人笑,他就跟着笑,别人鼓掌,他也鼓掌,这招灵验,他瞬间就融入了兴高采烈的人群。

吴睐在人群中寻找米苷。早晨的阳光十分柔和,一片黄森森的亮色,均匀地洒在人群中,满院子的人,脑门上都像贴了金箔,犹如一尊尊移动的神像。吴睐站在临时搭起的台阶上,身后坐着一排被称为嘉宾的人物。吴睐环视了台下,由于视角的落差,看到的全是黑压压的头顶,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这是吴睐的高光时刻。主持人要他讲几句,讲点跟那眼井有关的事。那眼井是他投资开发,他是法人代表,以厂长的身份讲几句理所当然。他清了清嗓子,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清晰而嘹亮,脑子里却想不起要说的话。他曾打算写个发言稿,米苷却劝他,写那玩意做什么?官场陋习,老百姓看了反感。以后若是干出了成果,电视台来采访,难道也抬着个稿子在那里念?吴睐被她说动了,真的就只打了个腹稿,等着现场来发挥,现在见到这黑压压的人群,腹稿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吴睐勉强挤出了几句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自己在语言方面怎么会这么笨拙。他期望米苷能来救场,她是这方面的天才,说出话来,让人听了舒服。吴睐在眼光在人群中反复扫描,米苷没找到,却在人群中见到了洪得愿。他正兴高采烈地跟一群人闲聊,油腻的一张脸几乎贴到别人脸上。他能来参加庆典,吴睐感到吃惊,米苷说过,什么样的小鬼就要什么样的神来震慑,这场开业盛典,就是米苷一手策划的,不知她是惊动了哪尊神,让洪得愿瞬间就变得这么乖巧,不但按时撤出了施工队,还在庆典的当天送来了大花篮。

吴睐草草结束了讲话,他说他这个厂长是挂名的,投资的钱也是银行的,只是由他暂时借了出来,他讲的都是真话。他讲这些做什么?此时此刻,讲这些并不合时宜,他把语言驾驭到了一条绝路上,只好在无数个反反复复的谢谢声中走下台去。

吴睐走出人群,心中涌起了一缕失落。他打算给米苷挂个电话,告诉她,今天的盛典非常成功,自己却表现不佳,甚至是有些狼狈,如果地上有条缝,他真会钻了进去。他一遍遍地拨着米苷的电话,话筒里传出的,永远是已停机的提示音。

吴睐茫然的来到楼上,他漫无目的地在楼上走着,像个程序化了的机器人。他走进米苷的房间,东西都搬空了,楼板已被她用心擦拭过,但依然荡漾着那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薰衣草的幽香。吴睐突然发现,米苷对他来说,是如此的重要,仿佛是心灵交融到了一起,苦闷、欣喜,他都急切地想向她倾诉。在这个重要的时刻,怎么可以没有米苷呢?

洪得愿走上楼来,请吴睐去吃饭。镇上来的领导,各方面来的嘉宾,都等着他去陪。吴睐摇摇头说,我脑袋有些痛,胸口闷,只有请洪总代劳,招呼一下客人。洪得愿犹豫了一下说,代劳可以,但你得想清楚了,今天你唱的是主角,来的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冷落了人家,你今后不好相处。你的水厂,落下地就搬不走了。

吴睐静静地听着,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他与米苷、洪得愿曾同处一个院子,虽朝夕相处,但从没向对方敞开过心扉?心灵的距离,岂是用尺度可以衡量的?在这恩怨交集的陆家大院,他们犹如那棵梅花,那片玉兰,那缕薰衣草,相互攀缘,相互依托,相互排斥,彼此在对方的心灵上播下了种子,恩怨情仇,现在都发芽了。

楼下传来催促就餐的声音。吴睐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洪得愿摆摆手说,吴厂长你别说了,我先去帮着张罗一下,快点来啊。今天你是主角。洪得愿突然改口,让吴睐听起来好陌生。

吴睐茫然的看着楼下乱糟糟的人群,突然想起了米苷送给他的东西。他一层层打开包裹,在一块黄手帕中,一个精致的圆形挂件映入他的眼帘。挂件由井中打掏出的粗瓷打磨而成,巧妙地利用了瓷片上的青花图案,十分的精致。吴睐轻轻托起挂件,一个念头突然从心底升腾起来,这碎了的瓷片,本来就是废物,经米苷一折腾,一下就变成了个宝贝。人在谋求生存的同时,也在接受着环境对自身的改造,米苷,洪得愿,小芹,还有自己。大千世界,为了生存,人人都在忙忙碌碌,都在按着自身的生活轨迹在运行,没有谁生来就是朋友,也没有谁生来就是对手。小芹给予过自己陪伴和安慰,但最终还是离开了自己,追求幸福是人家的权利,小芹有错吗?再说洪得愿,虽说做事狡诈,精于算计,但米苷与他合作,仍然赚到了钱,还清了身上的债务。镇政府到陆家大院的那一里路,就是洪得愿出钱修通的。就是他最仰慕的米苷,不是也曾经欠款跑路,受到网上追逃,加倍收过他的房租?人生在世,有很多的无奈,人生的成败得失,朋友间的恩恩怨怨,狡诈与宽厚,高尚与卑鄙,岂是几句话能说得清楚?将目光放远些,路子可能就走得更宽更远些。

吴睐想着,心中豁然开朗。他请同学做过井水化验,里面富含锶、锌、硒、碘等微量元素。他打算做成瓶装水、桶装水、旅游袋装软饮料,这些都大有可为。也许是他们播洒在心灵上的种子开花了,幽香四溢。他与米苷、洪得愿突然间就拉近了许多。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将米苷找回来,没有她,他像是丢了魂。洪得愿如果坚持用掏宝的集资款入股水厂,他不反对,会接纳所有的集资户成为水厂的股东了。但洪得愿必须公开掏宝真相,当众把那两个粗瓷碗砸了,将碎瓷片陈列在水厂最显眼的位置。至于水厂开发能否成功,他不愿去想,一切都交给天吧。

一群大雁从头顶掠过,又一个秋天已近尾声。人生苦短,有多少岁月可以经得起这么折腾?吴睐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外衣,就着些井水将凌乱的头发抹平了。从今天起,他说话做事,必须像个厂长的样子,这是责任,也是使命。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米苷。他会完全接纳米苷的一切,她的美丽,她的任性,她的身体的残缺。吴睐相信米苷也会接纳他。他有这个自信,他们在彼此的心灵上,种下的是善良、爱慕、同情的种子。他要亲自用最隆重的礼仪,把米苷接回来,请她做厂长,做助理,最好是做他的妻子。见面还称她米苷,虽然这个名字只是她做老赖、躲债时的化名,但他喜欢这个名字,叫起来顺口。曾经还给他带来过好运。

吴睐听到门口有些异响。他打开门,黑帅和公主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亲密地纠缠在了一起,吴睐轻轻蹲下身来,将黑帅和公文一把搂到怀里。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还是你们幸福,见面就成了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