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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4年第12期|苏宁:成为范乌洽
来源:《边疆文学》2024年第12期 | 苏宁  2024年12月12日09:10

苏宁,女,曾在《十月》《人民文学》《钟山》《芙蓉》等杂志发表过小说、诗歌作品 。曾获十月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等奖项,小说《西郊陆家》进入 2023 年中国作家网“优选中短篇”年榜,供职于淮安市文学艺术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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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流一早就过来收走了行李。一箱衣服,一箱书,两箱常用杂物。

工作了十一二年,屋里拖了一地的小零碎。平时觉得都有用,但一清点,值得九千里迢迢带去乌洽的并不多。先到南京机场,再到乌鲁木齐,喀什,乌洽,范诶想着行程,又环顾了一下屋子,看到了电脑桌边的台历,走过去取了下来。台历页上角,有绿笔涂亮的一行字:乌洽,东五区。

范诶的“诶”有五个读音,其中四个读音分别为ei的阴平、阳平、上声和去声。名字是妈妈起的。妈妈说,当年,她和范爸爸讲什么话,范爸爸都能以欢快的ei音相答,并随听到的呼唤语气不同,声调上下起伏转折。我名字里这个“诶”,读ei的第几声呢?范诶认了字后开始问问题。每一声都对呀,爸爸哈哈笑着答她。爸爸妈妈真是好有思想啊,这个名字惊到我了,是惊艳的惊,哈,我爸爸妈妈年轻时是多么有趣、接地气的人类好青年啊。范诶赞叹。

爸爸曾自得地说,我是有能力给我闺女一个择音自由的。现在,自己亲手升华了“择音自由”为“择业自由”。昨天整理衣服、打包时,突如其来地,想起一件未落地的深色礼服项目。幸亏没买。如果买了,铺在眼前,带上还是不带呢。带要增重,不带吧,会舍不得,袖子、领子,哪一块布不是钱的变身?工作了十一年多,范诶早华丽转身为爱银子爱钱的社会中年妇女。

当时,我是多么强烈地想买一件深色礼服啊,范诶站在那,想起了进水。平生第一次送别同事,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参加亲人以外的人的葬礼。那会儿,范诶一边开着会,一边在网络上选着衣服的样式、料子、长度。过了中午,吃了午饭,又想了一下,才慢慢地放弃。为了一次告别买一件新衣服,会不会有点像——悲痛难抑或悲痛难抑的反面。别人不这么想,自己要替别人这么想一下。办公室待久了,范诶是学会谨小慎微了。前面小小的过节,自己早翻篇了,但在别人看,在本城本区的人们看,只要活着,事儿都难过去。原则上,这些别人并不需要自己在意,但在现在进行中,这些“别人”不是一般代词,比“远亲”的级别高——近在一个办公室、一个系统,是自己生态环境的主要成分。

手提登机箱已拖到门口,那是房间中准备出发的区域,拉杆上搭着一条红裙子。

范诶把台历折好,放进手提箱。把红裙子拿下来往身上比量了一下。

多么好看的一条裙子。一些可以开出红色花的植物纤维,生命完全打开时的那个红——经历过雨水和时间中的久滞,一个颜色所能到达的最饱满的状态。这来自新鲜植物的红,里外透着诱使人愿意露出牙齿微笑的气息。

光里飞着一些灰尘,溅到了这红上。红里闪烁出一些金丝,光是从窗子直线照过来的,直线经过的部分,形成了一支长形的光束。光束中显出一些慢慢蠕动、升降的灰尘——没光的时候,是看不到的。轻的、细的分子向上浮,颗粒大的、沉的向下坠,向有湿气的、才拖过的地板上着落。湿气也是一种吸引力呀,万物都有自己活动的法子,慢慢地落,或快速的落,不是灰尘的选择,是时间的驱动吧——时间从不是等速、匀速、等量、等面积通过所有物质。

范诶想起自己在辞职之前的纠结。在去北京、上海、广州,还是纽约、奥斯陆这些城市之间摇摆,但天光一现之间,这些想法被“乌洽县城”这个具体的地理方位接住。

在这个决定之前,一天一天过得有点缓慢,对自己造成消耗的时间在决定之后,忽然变轻快了,被增值赋能了。

进水瘁逝的消息,范诶是通过单位人事部的群发简讯知道的。一条平淡的、摒弃了情绪的通告:某某去世,葬礼举行的时间、地点。

前年冬天没过完时,同事进水因患胆管症做了手术。

进水从医院回到家里后,科室组织了集体探望。范诶不想去,称病说怕自己的感冒影响病人,请同事带了慰问礼金。进水生病后,就有同事天天负责病况实时报道,兼在办公室发布本市某总、某长、本系统某导去探望的消息。听说本城某大学的校长也去探视了。

有一天,单位自媒体的一则报道里提到了进水,说伟大的、坚强的、久经病痛考验的进水同志连着两天在病床上和下属讨论工作。某个秒逝的瞬间里,范诶在一个老同事眼里看到了对生病的向往,生病在某个特定场域似变作了一种荣耀,可以此称出自己在岗位上的分量似的。这样的一窝蜂行动,把很多可去、可不去探望,平时也不大有交集的同事,都卷了进来。觉得人都生了病了,躺那了,不去看看怎么可以。仿佛这一场不去了,以后见面会难为情。病人的情况却并未因问候的温暖而渐好。

因为去探视过,大家见面提到进水,就很释然的样子。谈论起来也就心安理得了。生病的人本也不愿这么广而告之的,但人不在岗位,总要请假,一请假也就都知道了。进水的主治医生也向组织传递了新信息:即使愈后良好,也要先度过三五年生存期的关,要持续观察治疗效果。

这个躺进医院被各路人马探望了一波的进水,用一场病检验了职场地位,也就此修正了此前在办公间里的一些不良荣誉称号。此人在病前时间里,同事私下里以“脑子进过水的人”这个长难句作为此人代号的,“进水”是简称。

范诶入职时,这个称号就已存在。范诶陆续听闻了进水之前的一些事迹,不是眼见,虚实不知,但三人成虎。范诶笃诚地、对其也以“进水”相称,有几件里程碑事件。事件一是同事茶余后的转述。同事说,进水有一次当众夸赞范诶,但夸赞的内容不是工作,是范诶的眼睛——黑黑的眼睛,晶晶亮,读了十几年,都没有近视,系统里多少年进不到戴眼镜的姑娘了,进到不近视的硕士生范诶。进水说,本系统的姑娘,人人是戴了眼镜的近视眼。又一次,是单位年终聚会,进水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这姑娘长得——这长相在咱们系统是容易出问题的。

范诶听着同事的转达,果然是亲同事,肯于分享宴饮花絮。

范诶听了,难过了十秒,冷静了,说,这结论属于江湖派了,文献功底不足,当事人表示反对。

“文献功底”是进水颇感自得的人设。进水的看家专业就是文献学,方向是汉朝史,毕业论文是学士派和江湖派的对比研究,对管辂、司马光、曾国藩三人的关系表达了高见。范诶这一反掐也够狠。

同事向范诶列举了另一个事实,有一次,还有另一个人在场时,他们提到范诶。进水说:范诶的入职面试,他不在现场,但报到时,他看到了范诶,说这姑娘是桃花杏眼。他说,新人面试时,水平差不多时,会有人受益于仪表与颜值——这一点我是不赞成的,水平差不多时,不好判断时,可加试题嘛。

十多年前,进水也年轻,也许是在人事处掌兵久了,见得事多,遇到各方面条件都好的新人总怕留不久,或是把单位当跳板,待待就走。进水说,这姑娘条件这么好,怎么看上我们这个小单位了。随即,他下结论,咱们小城市,长得好,容易出故事。

后续是又一次聚,有人提起进水的结论,进水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就说过吧,咱们小城市,长得好的,保送故事。在场的这位同事在范诶入职后即与范诶成为好友,不免生气起来——如果有故事,自己一点不知道,在三线小城的民间,资深友谊多半靠是否知道彼此的秘密度量。

如果不是,也不妥,明明自己和进水相洽更久,同朝更久,进水对自己从没有过什么细致观察,倒观察起一个后来的“小浪花”了。若真有故事而自己不知,那可以质疑友谊了——这个故事,不应该被一个有距离的外人先知道。

同事把话转给范诶。范诶怔了好一会:他这话——他说我长得好,原话是我“长成那样”,还是落实到“穿成那样”上,这谈的是我的基因呢,还是我的审美呢,是我发育得很到位,还是没完全按社会正常标准按点拔节。

同事说,茶余饭后一句话呗。

范诶说,要是能加上我在岗位上的战绩,这个话就没得挑了。不近视构不成优点,也不是缺陷,但能成为槽点,这待遇也太高了——对我们社会青年妇女的评价范围这么小么,啊,呃呃,呃,怎么不谈谈我近阶段的工作,我拼了十八般才艺做的项目,哈哈哈哈,果然是“八小时之外不谈工作”哈。

哈哈哈。范诶哈哈地笑,他们一句话就照见了我的斤斤计较,让我的格局指数迫降进他们的盲区了。

2

“八小时之外不谈工作”是进水在一次讲话中提到的“梗”,让大家八小时内专心工作,不拖、不推、不惰,当日事当日毕。进水在发言中说:这样,工作之余也会轻松些。进水讲话果然是平易、家常,接天气、地气、人气。

入职后,在进水理论联系实际的发现与推动中,范诶有了故事。大家注视到十八线小城的某个办公室里飘来的后浪小花范诶。等到范诶自己知觉了这些时,好多人已先于她自己知道了。怎么说才是从头说呢,一是无风也起浪,二是作为在办公室工作位上待久的人,谈论这些事,会让人倍感轻松洋溢,这比追寻真理、奋力地研讨项目进度快乐多了。在我们这种中小城市——高级话题资源历来匮乏,一天下来,翻来覆去,枯燥乏味,是需要点娱乐的小火苗来点亮平淡的,总是努力思考和求实并不嫌累——只是资源都开发得差不多了,再开发也是原地挖,这是多么大的精神局限和审美疲倦啊。不把后浪范诶列为谈资,也会树个李诶、张诶来做巷议对象的。

这件事对范诶本体的影响是渐发的,因为比外人知道得晚。去发报纸声明一下,说这是无中生有吧,范诶舍不得广告费。在单位内部群发一封解释函,又不是群里所有人都参与了由进水发起的本轮次的寻找“新话题”行动。微微妙妙之间,自己都无知无觉的范诶同学渐渐拥有了实名实姓的灵魂对象,人送外号“绯闻”。

极为诡异的是,范诶私下里,似乎也慢慢地开始认同了进水的言论——进水同志并非没一点凭据啊,人家确有实料的,自己真的是——有——问——题——了。

范诶比较过,自己和同事说话时很自如,但是,一旦和传说中的“男当事人”说话,眼睛就不太敢正视“对象”,语句的吞吐明显没往常流利,逻辑感明显下降。

糟啦,我可能在潜意识里对他真有非分之想了——范诶拍着自己的头,像自己的脑子也进水了,她要把进去的水拍出来。这个事儿,完全是一个蛹要变成蝴蝶了,不是单向度奔赴——作为新青年,对人类非正常感情我是有免疫力的呀。这么一个“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的人,只合坐八骏战辇会西王母——而不是我当朝小花,进水是哪只眼睛看到我去抢西王母的男票了?范诶拍着头,把头发都拍得贴头皮上了。

合该有事,一次会议,范诶和男当事人的座位挨在了一起。

范诶惊奇地发现,自己心跳速度明显快了。在会议间歇或会中,相邻座位的人是会说一句寒暄话的,但范诶却只是正坐,没偏一下头,没说一句话。这是不正常的——我这平静有点不对呀,想表现我自己和他没问题吗?范诶又开始用手拍自己的头。这个事儿,砸我手里了,退不回去了?我可不是一个能对和我不相干的人负责的人啊。

这个会议之后,范诶一下慎重了,她认同了男当事人确有其人的事实。从此开始避免和男当事人单独见到,每一次楼道里碰到,点头而过,不说文字。工作需要交流、合作,确保有第三者在场。

我本来是不在乎别人怎么谈论我这个五线小城的都市丽人的。但是,我有责任不牵连无辜的人。有一次,和男当事人又走了一个面对面。

回到工位上,范诶用一杯茶给自己压惊,并为自己的表现感叹——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中稳住了局面,正直、仗义地保护了流言册里的人。但是,范诶心里生起了一个想法——万一自己不是唯一知情的当事人呢?那要不要和对方沟通一下?说,别担心。或者这样说,都是奔着来糟践我的。

发生“进水事件”之后——范诶将此定名为“进水事件”,范诶更加检点起自己的言行来。女同事的通风报信,实时跟进,让范诶警觉这出戏要变成连续剧了,而不只是个小品,演一会儿就会剧终散场。事因是,范诶知道了女同事在别处也说起了这件事。范诶觉得,她和自己说,是促进友谊,和别人说,那就是毁灭友谊了。

范诶打开手机,直接把她从通讯录里删了。“拉黑”代表了有情绪,范诶没有情绪,只是这名字躺在自己通讯录里有点占空间了。之后一些日子,和这位曾经是好友的女同事,能不见就不见了。是不是可以坦率地沟通一次?告知自己对此事感到不快?不。到了需要沟通的份,想想都无味。

我就是这么小肚鸡肠,范诶翻着手里的通讯录,里面好多名字,存了之后,一个电话也不曾打过,但是,她不会删,这是自己亲手输入的名姓,一个人存在过,与自己有过交集,交换过手机号码,互道过住地,通讯录就是对这些交集有过发生的保存和纪念。范诶忆起女同事和她首次谈论此事时,自己回应她的关键词极其明确,捕风捉影,我很注意和人相处的界线。两人又说了一些其他话后,也是没话找话,范诶自己添足,说,就是我和他有啥,也和别人没关系啊。

女同事一怔,哈哈地笑起来。

这番对话后没几天,范诶就在别处听说了女同事对自己添足之语的复述。从此,范诶再没有和她一起喝过一次茶,吃过一次饭,有见面,都借故推掉。

似有似无的流言,一会出来一下,一会又息掉。那天,范诶从单位步行回家,遇到在自己房子附近摆摊卖书的老人。很少按时下班,也很少停一下看看。已经走过摊位了,一眼回头,范诶瞄到一本《庄子》。

再细看,有二三十种版本的《庄子》摆在书摊上,爷爷和爸爸都喜欢的一本书。

书摊斜后部位,是一片树林。林荫路上有几张用于路人休息的长凳。

这是范诶每天下班必经的路。能按时下班,又没有其他急事儿,范诶都会停下来,在那只长凳上坐一小会。那个位置,天气晴时,总是会正好看到落日。好多次,范诶在那坐着,被落日迷住,坐到天黑。

在那坐着的一小会里,范诶会在心里过一下晚上和明天要做的事情,给它们排排次序。一天下来,心里也会出点褶皱,要抹平。坐上一会,带着排好的次序安心回家,第一时间把明天待办的事写到笔记本上。这一晚,书摊上的《庄子》,让范诶想起了自己的小名——小金瓮。上了小学后,她才认识的“瓮”字。有一次,范诶从爸爸的书架上翻出一本《说文解字》,让爸爸把她名字里的几个字指给自己看。一一看完,范诶说,这个“瓮”,除了火,都可以装啊。

爸爸乐了,说取小金瓮这个名字是你爷爷的主意,爸爸指着范诶的脑门说:因为你爷爷把自己当抱瓮老人的。

当然,爸爸又说,也可以理解成就是个装饭的。

找工作那一年,范诶在去学校做老师和进现在的单位之间摇晃。现在的单位先来了入职通知,而下一个目标单位的考棚还没开。三四线小城工作机会少,爸爸妈妈轮流劝她先以立业为要事。念书工作,无缝衔接,这是飞着的东西被我闺女一把抓着了,爸爸催着范诶办入职手续。

让我镇静一下,我要再想一下。我想去学校的。

你能确定你喜欢的工作不是眼前这个,是下一个啊。

我不确定。

那就是了,赶考的事儿,想起来都沉重。爸爸说。而且,早点工作,早点长心。

我就差这点时间去长心么,您说说,哪里水土好,长心快,我先去长半斤。范诶不满爸爸总是替她下结论。

眼前的工作啊。爸爸说。

缺米缺面缺油,你爷爷一生缺的东西多了去了,可还活得好好,我们孙女的心够大了,上市称肯定不缺斤不缺两,足秤。奶奶接话。

奶奶的话让范诶笑场,说,自己要是有一颗祖传的大个的心就好了。

爷爷说,我们家的传家宝就是后代子子孙孙都有一颗个儿很大的心。

我的困惑是我自己和别人对此事的了解不一致造成的,我们新人类就这么奇怪。一次同学聚会,微醺后,范诶讲着讲着,讲到自己入职前家里人的这些小对白,讲到入职后的一些小经历,说到爸爸妈妈当时各种不显形影的强压。

范诶叹道,果然是命里有“缺”,缺憾的缺。

范诶手里端着水,调侃起自己对“梦中情职”的不坚定;那件小小的流言——现在我自己都以为我和男当事人是确有其事。同学起哄,说这不是典型的俄狄浦斯效应吗?

同学借酒起哄,让范诶描述事件里另一个当事人的状况。范诶斜了眼,哈哈,我是不是应该说点事实——我是怀着赞美之情的,我是庆幸我正在扎根的小城市有这样的人物的,哈哈,伟大也可以是人造的,语言就是材料。

在这一次没心没肺的胡侃中,范诶想起了一件小事儿,同事间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范诶自己晾了出来,范诶说,我送过男当事人一次礼物的。

范诶说,有一次,他帮了我一个忙,总不能就说一声谢谢吧,我看到他喝茶,就买了茶给他,但他不收,我就把茶带回来了,回来想想不对。虽然我们只隔了一层楼,但我不好意思再当面送了,嗨,我就放了传达室,请传达室转的。他给了我帮助,这个感谢不表达心里过不去啊。茶他收了,但他发信息给我,说,帮忙是碰巧,同事之间不用多礼。后来,也一起处理过工作上的两件事情,合作很好。但结束项目时,他莫名地对我说:你不是满身是刺啊。这话一听就是旁门左道来的。

这个人你说了一圈,也没说出娱乐效果啊。

娱乐效果要有细节支着,范诶说,这一杯之后,我要把细节收集当成下一段的主要大事办。这个人,我送他两个词儿,高尚、宽宏——这两个词够下一杯酒的格吧。

哈哈,会榨出别人衣服下的‘小’吗?

不会不会,会让你觉得你也很高尚的,这我负责。哈哈。

不会让你因对工作的推三阻四而羞愧,也不会让你因为对工作的各种不懂而自卑,他会让你觉得你的参与对整个工作是有意义和价值的,你也不必为某件没做妥当的事自责,错了可以重来的,你值得原谅。这样一个人,被进水去说道,是不公平的。

强烈赞同,我们要保护这样的前辈,他们才是未来的希望,来来来,我用酒表达一下。一个同学站了起来。

是的。另一个女同学也点头。说起了自己经历的一件小事,有一次,大中午的,不知为什么,我没控制住情绪,也是一个让人烦的差事,翻来覆去折腾。我拍了桌子,把电脑键盘也掀翻了,我主管过来,平时一个糠得让我嫌的人——什么也没有问,没指责也没评判,只是说,谁都有这种时候。你们想,我这种小职位,平时想有进取心都没处摆。在那一刹那儿,我缓过来了,他一句话触到了我的复机键。后来我想,我对职场也是有很多偏见的。可能有些人,生来就有对他人的相信,很擅长和下属合作。对我来说,一个单位能有这样一个同事挺珍贵的。

范诶若有所思。

3

逐条核对过条件,范诶填好了申请表格。

在办公室写格式材料,收发文件,安排会议,一天不迟到、不早退、不生病的工作多年,按理,满五年可以调一次岗。第一个五年结束时,范诶想换一个不那么程式化,起码能用上点专业的处室。这一次填表是参加培训,省里的专项基金项目,时间是一个月。

很多同事不止一次地出去学习了。范诶也想借进修,出去更新、升级下自己。

范诶和进水,同在一个大系统,但中间隔了两三个层级的差别。范诶是新人,进水是前辈、是领导,具体事务上虽交集不多,但入职后就互相认识了。

出去进修要经过人事部,人事部这两年仍是进水掌管。进水驻扎人事部,在范诶是自然,人家经验、水平到那了。平时,范诶走路都想绕开上级的,包括进水,认为做好分内事就可以了。但这个表绕不开进水的签字。不是一点事儿、一句话就记几年,是范诶自己,很难向不太熟络的、不同频的人发起链接,气息上亦觉与此人不同类。

进水在无名后辈面前,确有等着你去低头鞠躬觐见的高傲,这看上去有点糟心。但因为进修申请,范诶还是难为情地与进水坐了一次面对面——范诶束手束脚踏进了人事部的门。

这次申请,范诶没有得到人事部批准。进水说,他一个人无法决定,需要上会研究。

下半年,范诶又试着申请了一次。

人事部仍说要呈给上一级领导上会研究,程序确也如此。但仍未获批。会议以范诶工作岗位重要,无其他人手接替而否了范诶的表格。这也是事实,自己这个事务琐碎、对外接口庞杂的岗,谁愿意来呢?

人事处说,从某种角度上说,这也是对你业务能力的肯定,这个岗离不开你。

范诶向人事部进一步表白,说自己条件够呀。

进水主任说你需要进一步淬炼,心还是没沉下来,要专注岗位,进修反而会让你分心。当然,这只是他的意见,去与否,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

范诶拍住桌上的杯子,我都怀疑他为我着想的这份关心是深切的爱了!我自问没得罪过他老。

你创造个机会,好好地去汇报下,态度软一点,要让能当你家的领导有机会了解你一下。

我是想解释,让他倾听一下我也想出去学习的心声,嚯,但我根本不知道他哪根筋对哪条频道。

一个同事想了想,悄语,行业内进修交流是咱们单位的常规动作,不是很大的事,轮也轮到你了,卡了两次是有点奇怪,你手头的事杂以外,同事欲言又止,你之前那位交情厚的女同事,你是不是把她磕碰到了?她是进水多年的老部下,她想在进水那锤你点什么,有的是机会。

进修事件让范诶不快。范诶心里是翻腾出点波浪,但翻过也就熄了。理智的新青年,负气的点位不会那么低,也不会贪一时口头之快,去问个究竟,犯不上。单位又不是进水私人开的。

这件事发生在范诶入职的第六年。

六年的社会妇女生涯,让新一代青年范诶有了一颗倔强之心,不就是进修没进、轮岗没轮么,我想上进,就不会在乎地点。我一个准中年人了,我调整情绪还不会——我不白喝了昨天花二十九块钱买的冰咖嘛。

系统内的各式花样培训,简称“花培”。各种提升学习,不就是个社交软件的现场版么,一个小众化的段位变形——范诶认为,有年龄要求的培训都是小众。

目下的范诶,眼看着自己花式滑出青年员工的行列。范诶想,我本意也没那么好学,只是想外出透一口气。而进水同志,他确实看透了我。他确实是人事部的好主管。他也是看穿了这种“花培”的实质吧?而我,也并不是非得在哪哪,和谁谁谁同修一次,才能攒上继续生存下去的技能。进修、评优,后半辈子没有,我也同样不少一根头发地活着。他不能低估二十多年前我就开始得到的教育!当我还是一朵未来时代的小花时——我就看不起很多事的。我看不起的,都损耗不了我。

这样想着,立即通透了。

范诶照样忽而素装、忽而盛装地在办公室里忙碌。不迟到,不早退,但不再没心没肺见人就笑。与人事一天天地增加了戒备,即使很洽切的语境,也不再豪豪放放地说幽默话,说戏语。

一个健康开朗的四美青年,为人日渐庄严、审慎。

又两年,进水辗转着轮换到另一个重权位置,但绕实了一个轴心似的,仍深耕于本系统,成为排名前五的掌门之一。范诶想,这样有高级感的人物,心怀里哪放得下小喽啰、小事件?怎么可能记得跟自己这样一棵小草来较劲?之前的事,绝对是自己多心。

随着进水位置的升高,正式场面上的交集也在减少。这让范诶倍感舒适。

我呢,也不至于和一件莫名其妙的事较量。正庆幸着和进水交集日少,墨菲定律神现,转天一个活动,范诶和进水碰了个面对面。进会场的路上,彼此掐准了点似的走在了一起。

通道又长、又窄,总要说话,表达职场成年人的礼貌。

你们部门职能有了小调整吧,有压力吧。进水说,你们那个前前上司,和你是校友吧。进水说的某某,正是在范诶莫名其妙的桃花运里溜达过几步的男神。他说得如此不经意,像不知道范诶的“风流韵事”似的。

范诶回:噢,这没论过,我还不知道是我校友呢,本城的校友会,我从没有参加过。

一言未了,到会议室的门了,进水请范诶先走,示意女士先请。说,工作上有什么需求、困难和建议,随时找我们。

4

单位新年后从市中心搬去了郊区。

城里修了高架,开车也要三四十分钟。范诶在新单位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三十层高的一栋住宅楼,范诶租了一楼。

搬家的头一天晚上,范诶走过家门前的小树林时,又停了下来,看了一会落日。范诶一点点地、认真地看,看天的蓝,各种树叶子在黄昏的光里变得闪亮,看到藏在草叶根部一天都没有掉下的露珠。

然后,只是一眨眼的一个时间——太阳肃穆地、轰隆一声落下去,落时的那个颜色,笃定得神圣,像一个预告,明天一早就会返回。

范诶想起曾经友好的女同事,发生疏远也只是两三句话没说周正。那次事件后,她们彼此再没开过玩笑、有过深谈。没有一起上过街、吃过饭、喝过茶。只是我心理脆弱时和她的小性子爆发遇上了,我本来就野蛮了一点,好记个小仇。范诶剖析着自己身体里深藏不露的部分。

朋友本来就不多,少了一个,就像少了很多一样。

入驻单位新址后,范诶接手的第一件事是参加创建卫生文明城回头看工作。每人一个联系点,范诶负责本内大运河边一条街的路面噪声管理。

这一条街,曾是这个城市最大的繁华,是历史上难得出现的五教合一之地。

一场暴雨把范诶引进路边的小店。雨下了半晌未停,范诶滞留在小店里,两个年轻人坐在电视前看神舟十二号的载人航天回放,正播到三位英雄出征。因为工作,范诶错过了直播,因为这场雨,范诶在这个街边小店里看了一场回放。

火箭升空的一瞬,范诶感觉自己置身现场一般,完全忘了这只是自己临时躲雨之处。

是晚,范诶约一位早年的同学一起吃饭,说庆祝喜迁新家。同学单位也在新区,范诶步其后尘入住同一个小区,成了邻居。

没吃到一半,范诶手机里已收到几件临时加进明天的工作。正要细看,朋友那面忽然“啾”的一声放下筷子,又“噢”了一声,说:噢,我忽然想起来,我车里有一瓶冰酒,我去拿过来。

范诶叹息,哎,我年纪轻轻过得这么无趣,是不是因为没有酒量呢。

同学说,有没有酒量,和吃饭有没有酒是两件事。我不是不会,是不喜欢酒的气味,哈哈,不过,今晚值得,反正我不喝酒我也是会老的。

范诶说,那今晚我就陪你练练。

同学说,啥不练会熟啊。

就去车里拿了酒,路上就把那瓶酒的第一层盖子用牙拧开了。

同学说,有时候,看别人喝一杯小酒下去,都很开心的,像落到了自己的肚子里,我不是被劝的,今晚我是自觉地想喝,咱们慢饮小酌。

范诶说,我爸说的,喝酒最容易学的,酒杯满上,端起来,嘴巴张开,倒进去。

哈哈,和喝水的步法一样。

范诶说,是呢,然后,你看啥都觉得增加一层,好看变得更好看,比如,你觉得外面的夜,面积那么大,但都能匀称地变深沉一分。

同学补白,菜也变得比没酒时好吃。

酒就是这么神奇,它和什么配搭起来,都合适,并能让和它搭的东西平地增色、增值、增辉。

同学说,我这里提一杯,谁没两个喝酒的把兄弟把姐妹呢,喝到开心了,啥、哪都是好的。

范诶举杯自抿了一口,说,长得不好看的部分,酒喝到开心时,可以原谅它不好看。

同学说,原谅啥,把它一把改了不就得了。这个能力,喝了酒,可以有。

说着,同学又端起了酒杯,说,哈哈,我以后要宠宠自己,给自己喝好喝的酒,又不喝醉。

范诶接,度数要限制,十五六度以内。

莫辞酒杯满呀,来来来,我给你续一杯。

同学挑起一茎花菜,说,我明白了“人生莫放酒杯干”,你看这菜花,胖嘟嘟,长得好喜相。

范诶嘻嘻地笑起来,也挑了一根菜到灯下看。

是旺相。同学说。

范诶说,我有一位老师说,凡长得旺相的,都是没经过生活的艰辛和同族的倾轧的。我小时候看星河,那么多星星,每一颗都发出了光,我分不出哪颗星发哪束光,置身其中,我有时为分不清这些光不安——我能感到在被照耀,但没有机会能走近它们,说出感谢。

5

又一个周一早上,刚到办公室,就听到进水的新情况。出现了术后昏迷,肾衰,内脏出血、水肿,还没有醒来。

办公室主任举着电话,表达着难过和惋惜,这么好的年纪,正在冉冉上升。声音很小,可一间屋的人仍是都听到了。

又低声言谈进水的职务,会由谁接替,由内部产生还是外调。再一晚,更新的通告出来,进水在夜里走了。

进水的葬礼,单位的同事差不多都去了。范诶混杂在人群里,胸前别了一朵黄绢的菊花——进门时,告别厅签到处提供的。

才洗过的绢花,有些掉颜色了,被很多人别过,这些花在不同的葬礼中循环使用。一些新鲜的花,朋友、家人送的,别着挽带,束在仪式厅的门边。

范诶低了头鞠躬。

一个活力洋溢的人,说没有就没有了。进水家里的人在念悼词。悼词很短。进水有两个孩子。致谢来宾时,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在台上。范诶旁边站了一个年长的前辈,前辈眼里含了泪花。

这个单位是进水工作的第一站,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动。前辈说,他眼看着进水从一个青年,变成中年,又在中年的峰尖上平溜多年——意气风发,有为有才,再十年就要荣休了。我们老人家都还在,这孩子。

人际走动时不经意飞起的灰尘,落进了眼睛,范诶哗地流下了眼泪。

范诶眼前现出进水青年时葱翠的样貌——他的家人在仪式上放了一张进水工作第一年时的照片。

她听到进水的家人提到“单位”的名字,并致谢了这个名字。这名字像一只大容器,把进水包含、融化。当听到进水在这个单位已工作了将近三十年时,范诶的眼泪更止不住了。

范诶仰了仰头,手重重搭在自己的包上,包里是一张新单位的录用通知单,上周日才收到的。

还有一张辞职报告,一早醒了写好的。

六月里,范诶通过了在职博士论文答辩。她心心念念默默苦读了四年的教育学专业。离开从小长大的城市,满街的熟人气息,丝丝络络的亲邻,去另外一个城市,经历一种新生活、入一梦职,也是她心心念念之事。

留守本城,一直待在爸爸妈妈身边,从一岁到一百岁,爸爸妈妈不在了自己也仍在这里,是妈妈对一个没有亲兄弟姐妹的女孩儿表白过数次的愿望。

留下来还是离开一次——且先不论这“一次”的时间长度,眼下自己的年纪。先要定下的,是去哪一个城市。正在斟酌,范诶意外地看到了乌洽县某中学在招聘老师——乌洽,这是祖父祖母当年支边时去过的小县城。

范诶高三毕业旅行去的地方就是新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大伯一家,沿着丝绸之路,一站一站走,一站一站看,平日苟言的爷爷化身为出塞向导。那一次旅行的目的地就是乌洽。

范诶的心忽地就亮了,两件事碰到一起发生了神奇的物化反应——这另一件事是,范诶部门来了一名应届生,云南张桂梅校长教过的学生,毕业后考来内地工作。这位女学生从小向往江南,本城虽不在江南,但于她,也是接近梦想之城的选择。张桂梅是范诶心中的女神,自己竟这样近地、不期然地与“神迹”相处一室。范诶的心一下静了下来。

绕过了“现单位同意报考证明”,范诶直接投出报名材料——附言,如果录上,直接辞职。

录用通知在一个月后收到,对方表达了深切的欢迎,言如果确定来,不需参加面试。

范诶给乌洽回言,准时报到。

6

给乌洽发过确认,范诶才去和爸爸妈妈汇报决定。

三个成年人之间的礼貌性知会。

范诶说,趁自己还是“后浪”,还有水分,挪动挪动,“后浪”往“中浪”里去的时间段,很容易被蒸发的。

爸爸知道女儿决定的事没办法阻拦。作为独生子女,爸爸曾经庆幸能把范诶捞回出生的小城,想着将来即便不住在一起生活,也有一个烧一碗热汤送来还不凉的距离。爸爸问,走了再回来可就难了,咱们小城,说是十八线,但实际上不是三线,也是准三线,咱们中原地区,哪块地不是有鱼、有米,你去的地儿连六线七线都不是吧。你去北京、纽约,去奥斯陆——这是你说过的你喜欢的城市,去这些城市,去月球,我都能理解,去那,你的思维也太跳跃了。老爸跟不上你啊。

是不是一下溢出了你的某个Excel表哈,爸爸,列出条件来比较,这是不好比较的。我在这里,我当然知道,光你们积累的现实生存经验,就够我用到退出人生舞台了。嘻嘻,还有房子、米油酱醋。过得是今晚就把明天的菜洗好切的日子。

爸爸妈妈对视了一下,继续听范诶讲。

就是拖家带口了想回来,也不会像爷爷奶奶时代那么不易。我不是三分钟热度哈,我是一定会超过三分钟的——范诶保持着笑意,我不是去去就回来的,短时间内是不回来。我安定下来,就会邀请你和妈妈一起去住住,如果你们肯。你们的问题是指回来再入职难吧,现代人放弃稳定的职业,很难生活的——这是你们的多虑,如果我回来,我也会重新找到事做的。范诶一笑,当然,我也不拒绝做你们的全职女儿。

绕过范诶的戏语,妈妈嗔她,做哪件事谋生都不易,都有难度,你在降低妈妈想共情你的参数。

爸爸点点头,和对面的成年人说,到一个小县城结婚可就难了。

爸爸还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范诶却摆摆手说,这不是必须讨论的。你们不喜欢那里,我常回来好了,现在交通这么好,每周回来都是方便的,就是去上个班啊,我很慎重的——我决定去了,就是消解了大部分的顾虑了,有一天想回来,有哪些困难我也是有过预计的。

看爸爸反应和缓,范诶扬起头,直言相告,其实,选了乌洽,并没有经过很久的考虑,但是,做决定那一会儿的心情,太快乐了,我把这次移动视为礼物和缘分。把自己从原枝儿上掐下来,重新扦插,想想,才生好的根,就自己把自己给拔了出来,我还有再生一次根的力的,爸爸、妈妈,你们是因为年纪——觉得生根需要的是时间,才不能理解吧。

范诶又笑了一下,手搭在头发上,说,或者,以后其他人会这么评价,一个本来就生在小城市的人,没去成大城市,又不惜安稳,眼见是社会中年了——还任性,十年前不容易考来的职位,现在也不容易考的,却说放弃就放弃了,转到一个小县城去。

范诶笑着把椅子移向妈妈,向妈妈眨眨眼睛,妈妈,你能理解的,人生不是只有一种评价体系,你不想在我身上看到我这种年纪了——仍保持着生机和理想吗?

爸爸妈妈都没有接话,互相对视了一下。他们眼看着女儿长大,出去读书,毕业又回到身边,现在,这个城市却收留不住她了。

咱们这物华天宝,气温适宜,水土肥软,既伤不着人也磕不着人啊。

是啊。

是的,乌洽的天气有点冷,穿上厚衣服会让我显得更胖,为这我倒纠结了几天——这是最让我纠结的问题,没有之一。范诶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笑嘻嘻地看着爸爸妈妈。但你们说,过去的年月,天气又冷,物质还不丰富,供暖也跟不上,你们说,那儿的人怎么就一代代地过下来?我现在的问题只是我的红裙子带还是不带呢?

妈妈叹道,你当然要带上。哎哎,你果然是个有选择的青年,知道什么问题自己决定,什么问题是用来和爸爸妈妈讨论的。

爸爸说,昨天以前,我以为我的底线是东六区,看来,我要接受你活跃在东五区的现实了。

爸爸拍了拍妈妈的手,示意妈妈平静。

我并不是清醒,反而是因为走到现在了仍有很多苦闷,和焦虑不同的一种感受,这样说好像我很敏感,没有钝化。范诶看着爸爸妈妈,又笑了,把手里的保温杯举向爸爸,我可不是逃世,历史名人里我只喜欢岑参的。看着爸爸,范诶说,以前我嘲笑这种杯子的——现在,我迷上它的温开水模式了,没喝完的咖啡舍不得扔,也装里面。爸爸,范诶打开杯子,水的热气浮出来。范诶把脸俯向热气,我从戒了一次性用品,拎起耐用的茶杯,我就觉得我也是经得起摔打了,想着我是可以换一个生活模式的。范诶举过手机,给爸妈看微信名,范乌洽——我是认真的,我喜欢那里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