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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9期|蔡淼:复归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9期 | 蔡淼  2024年12月19日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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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两边杂草摇晃,多半有蛇。我手里提着一根棍子,打草惊蛇。

前几天,水生娘被蛇咬了,发着高烧,手肿得跟腿一般粗。当时她在地里挖苞谷根,翻转的时候没看到上面有条小蛇。蛇一口叮在她的虎口,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周围干活儿的人吓了一跳,蛇也匆匆往草丛中逃去。水生跑到跟前,只见渗出的血已经发乌。水生解下皮腰带死死扎住娘的手腕,待跑回家手臂还是肿了不少。用从酒坊打来的苞谷烧,淋了几遍伤口,又翻过山梁在胡医生家捡了一服中药,喝了一个月才慢慢好了。

那条蛇,俗称“泥巴带子”,跟黄色的泥巴一个颜色,很难发现。这种蛇生性懒惰,身材短小,带有毒性。我遇过好几次,幸好都是跟大人在一起,他们折一根树枝轻轻一挑就把“泥巴带子”扔到树林中了。

那些年总能见到各种各样的蛇。据说,蛇的颜色越深,毒性越大。最常见的是四脚蛇和菜花蛇,速度最快的是乌梢蛇和青蛇。一次我和母亲去挑水,路过梁上一截荒坡,坡的另一侧是陡崖,水井路窄,仅能容一人通过,我跟在母亲的身后。突然,两条通体黝黑的乌梢蛇,离弦之箭一般迸射而出。两蛇似乎竞赛冲刺,蛇身竟有易拉罐那么粗,扁担那么长。母亲没有一丝惊慌,平稳前行,挑的两只笨重的木桶里水波荡漾,一点儿没有溢出。我却被惊出一身汗,手里提的一壶水溢洒了不少。之后每次路过这个地方总是不自觉地紧张,脚指头往内抠。

听老人说,蛇记仇。它不会主动攻击人,若是被攻击必然还击,哪怕事后。如果打蛇就一定要把它打死,否则它必会来找你寻仇。蛇也有郎中,人称“蛇郎中”,长得跟壁虎和四脚蛇有点儿像,传说身上有剧毒,背上囊肿里的毒素却是治疗蛇毒的好药方。

那时,我们与蛇大多时候和平相处,相安无事。婆婆说她年轻时有回往楼上背晒干的苞谷,一阵窸窣声传来,竹篮里盘着一条乌梢蛇,吓得她差点儿从楼梯口滚下来。这让她颇为心惊,好一阵子不敢上楼,梦中总是隐约感觉有蛇爬上床,手碰到发凉的地方就以为是摸到蛇。后来,专门采来艾蒿剁碎蒸成了饼,吃了以后才敢上楼,说是蛇闻到艾蒿味儿就会绕着走。有次上山,我专门吃了一个艾蒿饼,谁知没走二里地就遇见一条黄汉蛇。我站在那里不敢有任何动作,尿都快憋不住了,那家伙才慢悠悠地走开。顾不上尿急,我一溜烟跑走。

父亲用建新房剩下的石板和木头在院坝前盖了猪圈。用的是板栗木,春夏之交,雨水一多便会长出巴掌大的香菇,每年都够我们吃上一个星期,现在回想起来,眼前浮现的仍是香气喷喷的香菇鸡蛋汤。猪圈跟前有一棵盆粗的核桃树,母亲把麻绳的一头绑在核桃树的枝丫上,另一侧箍在电线杆上,用来晾晒棉被和衣服。一个周末,我和母亲一边收棉被,一边聊天,全然不知危险来临。

我和母亲肩并肩挨着,她无法看见我的身后,等到她侧身时才发现我身后有条蛇,距离我的脚后跟不到一奓宽。我转头看见它又粗又长,黄绿相间,蛇身鸡头,有漂亮的冠子。我不敢有任何的动作,只能一点一点等它朝着草丛爬去,已然没了害怕的感觉。等蛇走后,我才拿起石子朝着草丛扔去,以慰心虚。后来与人聊起,才知道这是野鸡脖子蛇。

2

三年级时,我到山下的村小寄宿。有一次中午放学在大舅家吃饭,有人来访,只见他一只手捏着蛇的七寸,任由那蛇缠绕在他的手臂上,泰然自若。他用蛇逗表姐和表妹,吓得她们端着饭碗就往外跑。乡间有不少艺高胆大的人,他们徒手捉蛇,取了蛇胆泡在药酒里。有次我看见一个人走在我的前面,他像是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一样把一条蛇提到空中,那蛇一次又一次想翻转过来,一次又一次以失败告终。我跟在那人身后,看到他进了药材店。

山里掀起一股捉蛇风潮,收蛇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给不同的蛇定下不同的价格,这些蛇大多是无毒蛇。年幼的我自然不知道大人们捕捉的这些蛇将会走向何处。一时之间,田间地头、丛林深处多了一些专门的捕蛇人。他们以男性为主,早出晚归。但我也见过一名外乡女性捕蛇人,她个子矮小,一口黑牙,不抽纸烟,只吸水烟,吧嗒吧嗒的声响,有一种江湖大哥的做派。有一天到我家讨一口便饭,父亲问起捕蛇的收入吓了一跳。不少人加入捕蛇大军,你争我夺,看谁捕得多。我想过蛇多,但没有想到蛇会这么多,最壮观的一天,村上捕蛇人捕的蛇装满了四个尿素蛇皮袋子,一上秤,一百多斤,能挣八九百块。八九百块在那个年代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一些胆小的人也开始跟着学,刚开始胆子小,砍一根树杈,战战兢兢走到蛇跟前,先用树杈抵住蛇的七寸,再用火钳夹住蛇尾,一点一点往蛇皮袋子里挪,动作笨拙而滑稽,常常招致妇人嘲笑,一天最多捕两三条小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技术日趋成熟,速度也越来越快,他们很快掌握蛇出行的秘密,总是能在必经之地抓住蛇。刚开始是在路边和地头上捉蛇,后来是丛林深处,再往后是深山老林。捕蛇人从山林中往外走,人人肩上都挑着几个蛇皮袋子,那袋子圆鼓鼓的,隐隐能看到蛇在翻动身体。

村里的老人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开始骂沟里的后生和外乡人。他们才不管这么多呢,能换来钞票比啥都强。老人问:“你们把蛇卖了,最终会怎么处理这些蛇呢?”人说:“老板会把蛇拉到城里,运到南方去,听说大酒店里小小的一盘就是好几十甚至上百,专门供有钱人吃呢。”老人就不愿意跟他说话了,挥挥手,赶紧走吧。我知道老人已经非常克制了,嘴下留德,难听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呢。一种天然的伦理秩序正遭到大规模的破坏。

捕蛇大军持续了不到两年,坡上就见不到蛇了。三月三,蛇出山,捕蛇人开始进山;九月九,蛇钻土,捕蛇人开始出山。

3

五岁那年冬天,我家有一块地休耕,当时正在修公路。我跟在大人们的身后,看他们愚公移山的架势,好生羡慕。回到家,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在地里挖路,还故意绕几个弯,很有成就感,完全不知道艰辛。挖着挖着,一个蛋出现在我眼前,白净光亮,我回家把母亲喊来,母亲说那是蛇蛋,蛇的孩子。母亲命我赶紧把土重新盖上,要不然它们无法扛过冬天,惊吓之余,我照着母亲的话做了。此后再也没有看到蛇蛋,它们嗅到危险的气息,朝着越来越隐秘的地方藏匿。

那两年人们大规模捕蛇,导致地里的老鼠增多,屋后的老鼠几乎把草皮下面的地洞都连接起来。家养的狗经常把鼻子伸到老鼠洞穴前,灵敏一点儿的狗还会捉老鼠玩耍。家里的楼板铺了一层彩雨布,一到夜间,老鼠像赶集一样在我们的头顶跑来跑去,肆意妄为。父亲还徒手捉过老鼠,不幸被咬。虽然家里养着猫,但老鼠太多,猫也忙不过来。于是,各种各样的老鼠夹、捕鼠笼、老鼠药开始轮换上场,但并没有多大效果。

开年,人们往地里种苞谷。起苗的时候就不理想,老鼠实在是太多了,饥饿的老鼠甚至翻开了地窝子,把农家粪拱到一边,洋芋和苞谷粒被啃食得只剩下残渣。等人们看苞谷是否发芽的时候,发现大约三成种子被吃。人们一边生闷气重新补种,一边往地边上放老鼠夹。补种过后的苗子由于错过了最佳种植时间,长到一半就开始发黄,苞谷和洋芋的收成都受到很大影响。

我也是在多年以后和村里人聊天才后知后觉,明白其中缘由大概和大面积的捕蛇有关,关乎生物链。那几年捕蛇人跟中了邪一样,近乎丧心病狂。有一次,我跟大伯去城门关收黄豆,转过阳坡湾便看到一个外乡人在吃力地拽着蛇尾。那是一条小青蛇,慌乱中朝着石头垒成的坎子间隙逃生。大伯劝他凡事留一线,放它去吧,能钻进坎子里是老天要让它活呢。那人愤恨地瞪着大伯,或是受到了刺激,眼睛冒出血丝,愣是生拉硬拽把那条小蛇收到蛇皮袋子里。后来听人说,他在另一个村子捕蛇,被一条毒蛇咬了,等他慢慢走回家已是半夜,一句话没说就倒在门槛上,断了气。这也算是给捕蛇人敲响一记警钟。

4

以前我总能在路边或低矮的灌木丛中捡到蛇皮,拿到村上的药房换钱。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褪掉的蛇皮。就连我去上学路上也不用拿着棍子,不再为路边有蛇而担忧。

说起蛇皮,或许蛇自己也不会想到这种以“蛇皮”命名的尿素袋子会成为它们的囚室。其实,早期每个村上只有一两个捕蛇人。他们捕蛇不是为了买卖,而是负责帮助人们把路边的蛇、屋里的蛇、地头上的蛇弄到丛林中去,遇到人被蛇咬伤,还要帮忙找草药,负责救治。随着经济利益的诱惑,捕蛇人的性质发生变化。过去,老辈人传下“蛇有三不捕,捕了祸子孙”,一不能捕蛇窝里的蛇或者正在抱卵产子的蛇;二不能为了口腹之欲,为了吃蛇肉捕蛇;三不能捕坟墓周边的蛇。这些流传下来的老规矩在买卖的红利中瞬间瓦解。

大概有十六七年的时间,村里人说几乎没怎么看到过蛇,偶尔在深山老林里也只能看见一条细如拇指的小蛇。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进城务工,留在老家的除了老人就是小孩。闲置的土地开始长出杂草,风雨播种,树木的根系延伸至荒地,不到几年时间,土地回归丛林,以一种复归的姿态重返自然。生态在变好,退耕还林,山里的空气还是和以往一样清新,一些野生动物开始出没。

匿迹的蛇又一次重拾信心,开始试探性地靠近农田。它们闻到猎物的气息,开始频频出现在地头。十多年过去,人们对蛇又有了新的认识。还会有大规模的猎杀和捕捉活动吗?我们不得而知。蛇对自然生态环境要求极高,它的重返标志着生态正朝着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挑战仍然存在。特别是近年来,蛇不仅出现在农村,甚至进城,还有爬上十几层楼房的。这跟全球气温变暖有着很大关联。蛇是冷血动物,对环境温度的要求比较苛刻,过高过低都不利于蛇的生存。在城市中,蛇为了寻找更加凉爽的地方才进入楼房。发小退伍以后在南方小城消防大队工作,跟他聊起,夏天接警出动捕蛇的任务是往年的数倍之多。

去年几个朋友回老家避暑,走在路上还能遇见一米多长的蛇,它只是路过,没有攻击性。朋友们感到新奇,消失了多年的蛇复归,他们兴奋地拿起手机拍照并分享到朋友圈。如今,人们对生态和动物有了保护意识,不再通过外力对蛇造成伤害,乡间朴素的生态理论与自觉得到有效彰显。今天是一个人人都讲生态的时代,蛇不过是万物中的一个缩影,仍有更多的生物以自然的逻辑潜藏深林,它们对人类依旧保持着足够的警惕。这堂自然课,需要我们始终以谦卑的姿态永久进修、融入和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