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9期|提云积:客从远方来
这世间每一处的陌生所在,都是曾经的故乡。
——题 记
那天我真实地站在朱桥的时候,已是上午近十点钟。暮春的阳光如同一条漫无边际的溪水,带着明亮的金黄色汩汩流泻下来,将我面前的空地清晰地从周边的房屋与街道间勾勒出来。这里相比村子的其他地方是开敞的,不知是村里有意规划,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这里的宽敞对于一个繁华的国家级建制镇的镇区来讲是奢侈的。
面前的空地早年有一座戏楼,戏楼面北;一座火神阁,是跨街格式;一座石桥,是朱红色的。在走访此地的一些老人时,他们的说辞趋于一致,朱桥称谓的来历与这座石桥有关。朱红色的石桥架在溪水上,戏楼在桥南,火神阁在桥北与它隔桥相望。后来溪水干涸,河床长出茂密的杂草,人们为了行走方便,直接从河床上走南走北,来来往往。
现在没有人能告诉我,这座石桥建于何年何月。也没有人能告诉我,这座石桥是因了何种缘由被拆毁。它的出现好像就是为了给世人留下一个谜,这个谜被流逝的时光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样的烟尘,等着后来人将它擦拭一新。
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不能对过去的时间有一个确切的记忆,只能说是早年。凭我的想象,它从在这个位置出现的那一天起,不仅仅是为了跨越一条溪水,方便溪水两岸的人们来来往往这么简单。这方区域因了何种缘由不以祖辈先人的姓氏为名,单单以溪水之上的一石桥为名?或许它还有其他更多的想法,以自己的经历告诉世人,这方区域发生了怎样的流变。比如人烟由少到盛,流水从丰沛到干涸。它于这世间一隅既渡人又渡己,渡世间一切可渡之物。朱桥想记住什么?想告诉我们什么?河流不同的路段有不同的名字,正如一座村庄,历史的不同时期也有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名字于河流是同时存在的,而村庄的名字是叠加的,频繁叫出口的永远都是最后那一个。
想必谁也不能否认,一座桥是因为一条溪水才生出存在的意义。朱河自村子的东南旖旎而来,穿过村子西北行入渤海。村子里便会有一些小支流,或汇入,或流失。不管主河道还是小支流,都会有一座桥。这是早年的景象,现在只有主河道上有长条麻石搭建的桥,通向东面的另一个村庄,或者是另一个远方。石桥没有护栏,麻石的桥面被岁月里来来去去的车流人迹打磨得光滑。桥面高过河床不足一米,如果在雨季,上游的河水过境,桥面便会淹没。
戏楼与火神阁拆除的时间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了。在朱桥的走访中,听到不止一位老人讲起那时八一电影制片厂在朱桥拍摄电影《女兵》的一些逸闻。该片导演郝光祖籍便是朱桥,离家多年,在选择场景时,少年时代对朱桥的记忆便在脑海里显现出来,郝光想在电影里一一还原老家的风物。他不知,其时,火神阁、戏楼早已拆除,独留了一座石桥,这座石桥在电影里仅有片刻的闪现,这是郝光的痛,也是作为后来者的我心中的痛。
村子的街路已全部硬化,在水泥路之前,是一条村内土路,在土路还没有出现在这里时,一条溪水横贯东西,一座石桥连接了南北。现在,戏楼、火神阁与溪水已沉没于历史这条更大的溪水中。与空地相邻南侧人家的门洞里有乘凉闲聊的老人,遂上前搭话。通过老人们的介绍,我知道这个位置在早年间是三个村子的交界处。二十世纪此地解放后入社,为了便于管理,三个自然村合并成一个行政村。现在一些老人还沿用了旧时的称谓,将每一个特定区域称作李家庄、毛家疃等。老人说的这些地名,我在朱桥区域的其他地方问过一些青年人中年人,他们对这些地名都不知道,还是第一次听我说起。
刚到朱桥的时候,我是从西面步行过来的,遇到第一条南北大街便转向南。大街是朱桥的主街道,街道两侧商铺林立,来往车辆与行人交织,很繁华。路东侧的早餐店还在继续营业,吸引我的是早餐店占用了一座老宅,看屋脊山墙至少有百年。我过去的时候,在摊铺的南侧有一个小门,小门敞开,阳光从敞开的门里照射出来。一位白发老太坐在一张矮凳上,上身倚着门框,一件绛红色的马甲罩在一件灰布上衣的外面。阳光将老太的身影放大,被老太身体挡住的阳光便清晰地勾勒出她的身影。照在老人背上的阳光像是迸溅了起来,在老人的四围发出浅亮的光晕。趋近闲聊,知道老人已九十六岁高龄,耳朵重听,交流不畅,关于朱桥的一些历史情况总是不能与我的问询对应在一个点儿上,无奈只好放弃。
围着早点铺转了一圈,发现在早点铺的东邻还是一座老宅,这座老宅保护得比早点铺还要好,我转到南侧,老宅落锁,只能原路返回。再次回到早点铺,征求早点铺老板的意见,想进去看看内里的格局,老板以忙为理由拒绝了我的要求。带着遗憾离开,从早点铺后面胡同向东,胡同里有一株泡桐树,花蕾正是盛期,走过的时候还闻到了花香。走到胡同尽头便是一条新的南北街道,这条街道比胡同稍宽敞。街的东侧有人家开着街门,阳光从街门里穿过来,扑在了大街上,也是一座老宅。既然街门敞开,我不假思索就径直走了进去。院子里还是泥土地,但拾掇得干净利落,在院子里站定便高声询问家里是否有人。话音刚落,一老妇从堂屋里出来,我说明来意,老人便热情地从堂屋拿出马扎放在院子里让我坐下休息。
老人叫邵慧媛,属牛,当街人,嫁当街,婆家毛姓,她们所处的位置叫作毛家疃。毛家疃只要看得上眼的老宅都是其婆家祖上的产业。我说到早点铺,还有早点铺东侧的老宅,说了老板拒绝的事情。老人热情地说:“他不让你看,我让你看,东侧的老宅是俺家的,早点铺也是租俺本家的。”
老人祖上在北京做皮毛生意,因为特殊的机缘生意做得颇大,公爹不仅要养护自己的家,还要养护寡嫂及未成年的侄儿。从北京回来探家,带回来的钱财先与寡嫂及侄儿平分,或者是寡嫂大半,余下的才带回自己家。寡嫂娘儿俩日常用度支出少于小叔一家,便多有累积,先翻建了新房,还做了扩建。寡嫂一家得其公爹及家人的共同照拂,家境殷实,安然度日。后来,时代更迭,公爹放弃了在北京的皮毛生意,变卖了四合院及家产回到祖地,务农为生,无疾而终。老人说,现在子孙的家境都不错,平平安安。知道了毛家疃的大体区域,我离开的时候,刻意转遍了毛家疃区域,不得不说,看得上眼的老宅有许多,占据了毛家疃大部。
在老人这里知道了朱桥的确切位置,还有当年郝光在此拍《女兵》的一些逸闻。对于朱桥、戏楼、火神阁的拆除,老人一直叹息不已。从老人家出来便西行,回到主街,走到南侧转向西,行不远,便是开头看到的景象。作为朱桥镇驻地,朱桥村是一个承载点,先有朱桥村后有朱桥镇。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这个点或许是时间设置的原点,也或许是地域设置的原点。朱桥的原点根据不多的文字记载,一种说辞是明洪武二年(1369年),杨姓由四川迁此立村,以姓氏取名杨家庄。清初,村庄扩大,村中有一条大沟,为交通便利而修建一座红石桥,村名由此而更名朱桥。这样的说辞现在不被认可,后来在我四处搜寻关于“朱桥”来历的资料时,一些文史资料便到了我的桌案前。
据《明会典》记载,掖县设有“南驿”“朱桥驿”两个驿站。明《万历莱州府志》记载了朱桥驿站配备的马匹及人员情况:朱桥驿在县东北六十里,马七匹,驴六头,车夫三十六名,旧有驿丞,今裁。朱桥驿在今莱州朱桥镇,是朝鲜使臣出使明朝进入掖县境内的第一个驿站。明初,朝廷在各地设立驿站,这些驿站必选定交通要道及重要村镇。现在看这两个条件,朱桥都极为符合。说到朱桥的来历就多写几笔,明建文三年(1401年),高丽末朝、朝鲜李朝初期的文学家、著名诗人李詹作为使臣来朝大明时路经莱州,夜宿朱桥留下两首诗作:《除夜,宿朱桥驿》《次朱桥驿阳村诗》,收录在李詹的《观光录》里。《次朱桥驿阳村诗》首联“使华南北几时休,海上登莱接二州”,这首诗告诉我们当时朝鲜来华的使节在这条驿路上从来没有中断过,使臣从海上来,便看到连接在一起的登州府和莱州府。作为两个州府的陆路连接点,朱桥驿便是由登州府进入莱州府的地界。由此可见,明初朱桥处在连接登州和莱州的交通要道上,是个非常有影响力的村镇,这也和《明会典》里提到的“朱桥驿”相吻合。
不仅如此,明代朝鲜使者沿途关于中国地理历史的记载,多来自中国的史料或明代当地的地方志。如果这种记载有据可查的话,说明朱桥的历史就很悠久了。在明代朝鲜使臣的笔下,朱桥还是一个繁华富庶之地。明天启六年(1626 年),朝鲜派金地粹陪同金尚宪出使明朝,九月九日路经朱桥驿时,留有诗作《朱桥村》:“白榜青帘沙市头,茜裙游女酒家楼。重阳已迫霜飞晚,万树名园未尽秋。”意思是说以朱河为依托的码头上停靠着经商运输的船舶,朱桥村集市上遍布酒肆店铺,穿着绛红色衣裙的美女在酒楼茶肆之间来来去去。节令已经霜降,天色向晚,而那些在深秋里摇曳的树木及霜空下的花园还在努力地保持着青翠的样子。
朱桥开埠于此,站稳了天时地利人和。朱桥位于丘陵地带的边缘,东向渐高,进入胶东半岛的高山区。西向是冲积平原,田野广阔,泥土肥沃。北向渤海的莱州湾,海产丰饶,地下是储备丰富的黄金资源。据史料记载,早在宋时,此处黄金开采业便兴盛。因此,朱桥的商贸业极为发达,吸引了当时全国各地的商贾到此开铺设庄,朝鲜使臣金地粹的诗词很好地明证了朱桥当时的繁华。
到朱桥,是为了寻找一段历史,寻而不得,心情自是失落与遗憾并存。然而,朱桥的真实历史又是如何的?现有的文字记载有正史有野史,正史也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解释,野史在民间泛滥,如朱河的水,清澈与浑浊共同营构了一条庞杂的水系,直到某日,水系干涸,消隐于时空。肯定的是,朱桥的来历与红石桥没有丝毫的关联,是民间的讹传。现在想来,朱桥于这万千时光里应是孤独的,世人不知其来处,也不知其归处。我来是想寻得朱桥与其他地域不同的样子,不仅仅是建筑,还有隐秘于世人眼目的其他一些东西。我是想在内心重建一座桥,以朱桥隐于时光深处旧有的样貌为蓝本,重新描摹朱桥靓丽的样子。
根据朝鲜使臣金地粹传世的《朱桥村》一诗不难看出,朱桥的繁华是建立在水上的,而朱桥的存在也是建立在水上的。朱桥应是先有了水系,再有了桥,继而有了村镇驿站。朱河的第一条溪水,从东岭旖旎而来,一路跌宕起伏,婉转迂回,直奔大海。流水的长度是历史,河流的宽度是历史,行于河道的舟船是历史,来往于河岸的人们是历史。总之,与这朱河相关的万物都是历史,世人寄情于万物,万物为凭托,完善世人的情感。从山涧流出第一条细微的溪水时朱河的水也不会想到,在若干年后,世人会依托它的身躯构建了如此繁华的领域。
寻桥不得,或者是早前民间对朱桥的认知在我心里构建的桥已经坍塌,便不再在此逗留,回转向北,这次在朱桥西侧的区域游转。遇到一条新的街道,这条路北有一座老式门楼,翘檐欲飞,青色的小瓦像鱼鳞环环相扣,它守护的家已经湮没于时光深处,只有相邻的人家在这个空间垛放了杂草。门楼的街门还在,落了锁,门后的门闩横插,与前面的铁锁形成了双保险。不知门楼于此还有当年主人建立它的意义吗?
这条街道向东延伸过去,两侧荒长了杂草,往年的杂草还没有褪去,今年的绿草再生,它们严格遵循着节令,荣枯更替。绕过一个弯,看到一株木槿花的树枝攀上了一座老宅南屋的木窗。太阳光照射过来,树枝上的绿叶泛着油亮的光泽,显得饱满丰润。老宅坐北,是典型的北方四合院,与新宅东西相邻。木窗是花格棂,早年贴了毛头纸,被风雨侵蚀得残破。老宅前,旧年的荒草与木槿花新生的枝干齐高,都在对老宅窗棂里的空间窥视。老宅照例落锁,很多年没有贴过春联了,灰白的木质纹理与残剩的对联纸片共同描画了老宅的荒凉。我趴在门缝上向里探望,一株柔弱的小树苗长在照壁前,照壁虽然荒败,好在阳光还能照射过来,小树苗嫩绿的叶子静默于阳光底下,这是院子里唯一的生机了。我在这座老宅前站了很久,街门上的铁锁已经生锈,不知这道锁是否想留住曾经的岁月,打开街门,是否还会有曾经的岁月倾泻而出。作为过客,我不知道能否听见那些岁月叽叽喳喳的声响。或是人语,或是鸡鸣,应该都在这把生锈的铁锁里隐藏着,等待一场春风,等待一场春雨,等待一场望眼欲穿的生机。
此处属于杨家庄,如果说毛家疃是朱桥的表面,这里便是朱桥的内衬了。荒败的老宅颇多,有的只剩了一堵围墙,只有阳光给它最大的善意。有的门楼坍塌,院里荒草杂生,屋顶塌陷。一处老宅破败的街门上还用白粉笔写了“出租”二字,如果是随手涂鸦,可付诸一笑。如果是刻意而为,租赁关系成立,打开这扇门,作为看客,想在这扇门里得到什么?我在心里问过自己,我想在打开这扇门时,烛光带了家的温馨气息走出家门迎接我的回归。
对我而言,朱桥,不管是作为一个村庄,还是作为一个镇区,它的规模过于庞大。以我的脚力在一日内走遍它是不可能的事情。后来得知朱桥村所属的区域商铺林立,原住民有 1100 余户,2600 余人,原有 109 个姓,有 5 个姓因为没有后嗣从朱桥消失。众多的姓氏从四面八方来此,如溪水,不断地融合形成更大的水系,直到在朱河共同构筑了朱桥的庞大与繁华。
一个白日的走访也不能消除我对朱桥的陌生感,也许我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想起一些奇奇怪怪的细节。我承认,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皆来自我在其他地域的生活经验,现在这些细节不断地使我产生更加离奇的一些想法。比如老宅的主人哪里去了?那堵孤立石墙曾经的主人看到后会不会重新修建?它们曾经的炊烟去了哪里?老宅里的那爿石磨还能不能转动?这些想法根本无从落到实处,是空想。走的,总要走,即使再加挽留,也不过是记忆里少待片刻,一转身,便相忘于尘世,永不相见。由此想到,时光设置了无数个骗局给予每一个人,让人们在它虚构的人世间一代又一代,送了再送,在我们意识到这是骗局的时候,却是无可挽回,无处可逃。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程,借住在一家单位。这家单位在朱桥的西郊,已经出了村子,远离西面的 206 国道。职工宿舍在二楼,铺好自己携带的随身行李,盘腿坐在床上,我没有开灯,也没有拉上窗帘,眼睛不眨地看着窗外,窗外是渐深的黑夜,还有正在归于沉寂的朱桥村。夜空有点点星光,有不知发自何处的声响,我感觉这是黑夜不断地从四周袭来的声音,在上一刻还像从遥远的地方带着奔跑的喘息声而来,下一刻却又感觉是来自身体的内里澎湃不息。主街上的路灯全部熄灭了,我还没有睡意,这里太过于安静,这种安静对我的睡眠构成了伤害。多年住市区,在嘈杂的声响里能沉沉睡去,在安静里竟然有失眠的迹象。白日来来往往的影像一直在眼前晃,心里想着朱桥,想着仅作为桥的本身的朱桥。作为一座桥,于现实中跨越了河沟,连接了此地与彼地,于时光中,作为一座桥,有何存在的意义?一夜思虑,头昏脑涨,直到听见鸡叫头遍才昏然入睡,不过一个钟点便醒来。窗外的天光开始明晰,穿衣下楼,开了大门去朱河。昨日间在朱河桥上来来去去几次,心里已经生了想法,清晨时分,去朱河看看。
我站在朱河桥上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东方天际已是青蓝色,像煮熟的鸭蛋壳的颜色。我下到河床,向南走了九步后,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我要沿着这个河道一直向南走下去,走到它的源头去。我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行动的。宽阔的河道里只有我一个人,两侧的堤坝上有早起锻炼的人们。我看到他们对独自行于河道里的我有过指指点点,应该是对我有过什么样的想法,这是我与别人之间无法互通的小心思,具体到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在这个初夏的清晨,我就像是逆流而上的水波,行走于朱河的河床上。河床干涸,已无任何的水迹,裸露出粗细不等的砂砾。河床上有羊群走过的踪迹,地上遗留了羊群新鲜的便溺物,空气里充斥着羊群独有的膻腥味儿。春天萌动的那些野草,有的已经开出了细碎的花,黄色的是苦菜花,白色的是荠菜花,紧贴河床盛开的是紫地丁的花儿。还看到一些类似于多肉的植物,不知它们在这里叫什么名号。春天的风沿着河床从南面不断地侵袭过来,送来远处不知何种味道的气息,还有在枝头欢叫的喜鹊发出的喳喳声,今天应该是一个好天气。布谷鸟的叫声,音节短促,落在宽阔的河道里,像投进水里的一枚石子,竟有了水质的声色。河床的上方对应着天空的部分开敞,云彩都聚在东方的天边,已经被朝霞濡染得红彤彤。
河道两岸上的人家已经升起了炊烟,炊烟飘出村庄,宽阔的河道接纳了它们。炊烟慢慢地在河道里汇聚,形成了新的河流。恍然间,炊烟里有了鼎沸的人声,如一条喧哗奔腾的流水,在历史的每一个无意的瞬间,滔滔而去。炊烟很快散尽,它们来得缓慢,消失得却快捷无踪。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河岸上的绿柳白杨享受着从南吹来的风。如果是早年,这个早年的概念应该是几百年前,第一代朱桥人,经海越河,舟楫劳顿,他们来此或许没有什么具体的规划,他们习惯了羁旅,这里只是流浪人生中的一个驿站。他们选择在此驻留,或许是此地能填饱肚腹,或许是身老已无力还家,也或许是没有什么原因,只是愿意在此停下,就像他们随时出发一样,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他们把“前方”作为自己的老家,一直走在追寻前方的路上。
前面有一道新桥连接了两岸,桥北东侧的河岸上有零散分布的坟墓,坟墓的朝向引发了我的好奇。坟墓有十几座,墓碑的朝向没有章法可言,朝向四面八方,墓碑上镌刻的姓氏多,几乎没有重复的姓。在我的故地,坟墓的墓碑都是西南向,传说人亡后,魂魄是要回归故乡的,坟墓的向度便是给魂魄指明了回故乡的路。
没有多做停留,我还保持着那个走到源头的想法,从桥底下穿过去,一幕震撼的景象出现在我的眼前。河道东岸上挤挤挨挨地布满了坟墓。看墓碑有新有旧,坟头的土堆有高有矮。我还是关注墓碑的朝向,照例还是四面八方都有朝向。如果根据我的故地先辈遗留的说辞,墓碑的朝向决定故乡的所在位置,那么,这些逝去的人们以及比他们更早逝去的先人,必定来自不同的地域。因为这些坟墓,我改变了去看朱河源头的想法,或者这些坟墓本身就是一个源头,我要看看这里有多少坟墓。
过了桥以后,河道从之前的南北方向逐渐转向偏东南,坟墓一直在河岸上根据河道走向密布。河床太低,我看不到坟墓分布的宽度,只看到坟墓随着河道一直向前。在河道彻底改向偏东的时候,有一个河汊,一条南北向的河道并入朱河,河道继续向东而去,河岸东侧的坟墓便改为了在河道的北岸。
我在河道里行走,对坟墓及对墓主的前世产生好奇的时候,那些游荡于朱河河岸上的魂魄是否在看着我搅动那条看不见的河水?他们本身就是朱河的一部分,也是这条看不见的河水的一部分。他们所在的那个时代,朱河通向莱州湾,行船可以进到河道,他们似这流水逆流而上,在朱桥选择停留,汇聚成一汪湖泊,休养生息。他们不会像我今日一般可以沿着河道,踩着河床行走。他们的离去,正如他们的到来,凭水而行,顺流而去,直至回到故乡。
继续向东,河岸上有在此为先人竖碑的后人,我爬上河岸,河岸呈给我的现状更是令我惊异。这里是一片黑松林,树林里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坟墓,如果说早前看到河岸上的那些是溪水,这里便是一湾湖泊了。我与几位后人简单交流过,知道这里大约有三千余座坟墓,这个数据还是仅仅指地面上可以看得到的土堆,而那些被深埋于泥土之下的就无法估算了,他们来自不同姓氏、不同家族。
现在,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河水都消失了,当这些流水再以雨的形式回到大地,或许已经是百年身。在这个清晨,我寻找这条看不见的河水,想象着他们会不会变成一尾欢悦的鱼儿,或逆流,或顺流,沿着朱河奔腾不息的河道回溯到故地。每一条船舶航线的起点都是故乡,终点经过几百年的时光淘沥,渐渐印入血脉,变成子孙的故乡。
而此处——朱桥,对于到此地的第一代朱桥先人,与今日到访的我一样,一直是流浪的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