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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锐·重庆青年作家散文小辑 《红岩》2024年第6期|黎子:雨(节选)
来源:《红岩》2024年第6期 | 黎子  2024年12月09日09:13

黎子,1993年生,高校教师。

连续几天,淅淅沥沥小雨不断。这重庆的秋日,天空总阴郁着一张面容模糊的脸,神情眉眼也瞧不十分清楚,只是每一处空隙里都渗透着黏稠的寂寞感,滞重的,潮湿的,淤堵的,一层层堆砌起来。这悲伤仿佛很重,带着雨水,和着泥,使人对于生活和明天,都提不起劲来。

中秋前后,每日经过图书馆,都去双子湖边转一圈。湖边栽种的一圈桂花树,将空气染成甜腻温柔的淡黄色,这独属于十月的天然香水,怎么也闻不够。湖水中,紫色的嫣红的睡莲开得正浓,那岸上的一片棕榈大叶子,遮住了过湖的石板,层层叠叠堆积起来。每每走过,都像进入了热带雨林。想起张爱玲写热带的植物,说园子里的植物“杀气腾腾”,有着凶猛生长的姿势,说那山上的树木“醉醺醺”的,连风里都带着“腥气”,她真是用眼睛,用耳朵,用舌尖在品尝一个地方的滋味。

下了早课,从课室出来,雨仍未停,撑一把伞往山下走。似乎只有在重庆,人们才习惯“山上”“山下”这样的地理概念,习惯高楼镶嵌在山腰中间,建筑与自然合为一体。漫长山路的石阶上映着湿润薄薄的青苔,走这样的石阶要悬着一颗心,从伞的一角挪出余光,行注目礼般带着凝神的目光将每一步路都问候一遍。每每走在这样上山下坡的青色石阶上,每每抬头望见或近或远的莽莽青山,每每被清晨的大雾笼罩住整个身体,便再一次确信,确信自己住在一座梦境般的城市里。

重庆的冬天似乎总落着蒙蒙的雨。有时,我甚至怀疑它不是在下雨,只是把满山满城的大雾,化作雨沙雨粉倾洒下来。沉沉的天空眼眉低垂,它总像个失意的人,独自负担着过重的寂寞,是这些落寞的情绪让他不愿睁开眼睛。所以我们在山城的秋冬季节,总是极少看到太阳。那珍贵的金色光芒不属于这个落寞男人的心脏。他的心脏,被一些虚无、一些空落、一些永远逝去、永远积淀在回忆中的事物所占据。是那些永不消散的山雾收留了他,一个将自己隐居在雾中的男人。

几年来,我已习惯了这些如幽灵般飘荡的雾气,习惯了没完没了落下的雨水。我在天空下驻足,望见远处山下的涪江水,至今仍没弄清它的流向,是往东流,还是往西流。我想起曾陪我在鱼嘴码头薄雨中散步的那个男人,我已记不清他的脸。记忆中,那应该是一张被激情和沧桑日渐消磨的脸。那张脸在我的世界里日渐模糊,像发生过的许许多多事情一样。

站在盈盈的雨中,仿佛自己是一株练习发抖的植物,仿佛我已在这座城市里过完了一生。我们彼此熟悉。

雨水是一种让记忆发胀变柔软的催化剂,它总让我想起那些已离开我生命的人和事物,想起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必须承认的是,有些人是台风,他裹挟巨风和暴雨,在你的生命中掀起惊涛骇浪,过往之地寸草不生,可你仍站立在风暴的中心,为迎接他倾洒的一抹暖阳而拼尽性命。多年以后,你仍记得那种暖,记得那巨大的激情,它在你周身的骨骼里猎猎作响,仿佛经火一点,仍旧会燃烧。有人是永远绵长的薄薄细雨,是日子,是光阴,是春天的河水和夜里的呼吸,你甚至听不见他到来和离去的声音,可他已在你生命里留下河流般广阔的印记。

关于雨水的记忆斑驳庞杂,那些画面在雨中浮现,也在雨中消散。

两年前在广州南沙的一个夜晚,下了班,在街边一爿小店吃晚饭。因贪读握在手里的一本书,心思沉浸在故事中,耳朵全然未听见小铺外面大雨从天空之上瓢泼而下的声音。等合上书出了店门,才发现外面的街道早已被淹没成大河。来来去去的车辆打着朦朦彩灯,仿若驾船似的漂浮在街道上。雨已停了,雨河尚在。我像个孩子,蹚在那街道和雨水做成的宽阔无边的大河之上,一步步往住的地方走去。那时,在那座小镇上,除了工作和日复一日的生活,我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人与我聊文学和艺术,我一心想着离开。可那天晚上在街上玩水过河的我,又是那么快乐。我想起儿时故乡的院子,因大雨而涨满了水的院子。祖母和姐姐坐在窑洞门口看电视,我在黑漆漆的院里拿着一张木板,拼命想要在涨水的河上划起船来。时至今日,闭上双眼,仍能清晰记得那画面。短裤和粉红色罩衫都湿透,甚至额前的碎发也滴起水来。可我仍盲目折腾着,相信在黄土高原的一方小院里能划起船桨。我听见祖母朗阔的叫骂声,而后她把那个全身湿透的小女孩紧紧搂进她怀里。我的额头抵着她的下颌,颤抖着,战栗着,依旧不死心,想要去再试一把。下一次,我一定可以让木板在水上驮着我漂起来的。

长大后,来到南方,见到真正的江河与大海,见到漂游江上的洁白船只,才明白那个孩子的执拗与天真。今日我已完全长成一个成熟的大人,可我发现自己仍旧在以另外一种方式驾着一艘空无的船漂流在一个又一个异乡,打捞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日复一日为它们付出时间和梦想。

……

(节选自《红岩》2024年6期,全文见“红岩文学”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