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校园文学》2024年11月青年号|崔君 :房间
崔君,女,1992年出生于山东蒙阴,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小说见于《收获》《十月》等刊物。著有小说集《冰淇淋厂冬天在干吗》。现居北京。
以前,那个房间的位置是个露天灶台,下雨时,泥火炉需要用塑料布盖起来。灶台旁边搭了鸡窝,里面铺着金黄而又温暖的麦秸。必须要有人每天及时捡鸡蛋,不然会被黄鼠狼吃掉。有一段时间,我总以为鸡下一个蛋需要漫长的几个小时。偶有一次,我看见鸡用两秒钟便将一个蛋生出来,颇为它们的果断感到惊讶。
我读中学时,爸妈决定盖偏房,没用几个月,房子就落成了。平房,东西各两间,十几平方米,冬天冷夏天热。有一阵子,我妈运土上去,种西红柿和丝瓜。丝瓜藤弯弯绕绕,覆盖水泥屋顶,发挥些许降温作用。但挺耽误晒粮食,所以,只种过一次,就再没种了。
西偏房自然做了厨房。有一阵子,东偏房被用作储物间,存放喷灌机的水带卷、暂时没有出售的粮食、花生秧和红薯叶磨成的糠、腌芥菜的坛子,还有一个替换下来的拖拉机头。
小时候,经常会有乞讨的人来家里要东西吃,我妈基本不让他们空着手走。有年清明节来了一对父女,女孩把两个鸡蛋都给她爸吃了,我妈又回屋给女孩拿了两个,让她自己吃。还来过一个中年男人,也没喊一声就跑到东偏房里,不声不响装了一兜去壳的花生。我妈责令他倒回去,还把他臭骂一顿。随后,她给东偏房的门上装了锁头。
在这之前,我都睡在我们家堂屋角里的一张小铁床上,旁边有个高低柜,上面放着我们家比锅还小的电视机。从高高的后窗里,可以看见泡桐叶子和一窝斑鸠。我在床头的缝纫机上写作业。手上忙写字,脚也没闲着,有节奏地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哐当哐当,题做完了,仿佛脚也出了不少力气。我妈在家我不敢这样,那是她的嫁妆,空踩踩坏了肯定要被骂的。那是一间相当于客厅的屋子。我爸的辈分大,我的堂哥们跟他年纪差不多。寒假时,他们早上来家里唠嗑,坐在火炉边烤火,使劲往炉膛里塞炭。我妈批评他们,在自己家里俭省不舍得这么烧,来我家就可知道怎么暖和。他们自知理亏,转而取笑我这样懒起会找不到婆家。我反击他们,我这么优秀根本不用找婆家,婆家都来找我。说完裹紧被子,在被窝里摆弄我的旧录音机和新磁带。等他们走了,我才能穿衣服起床吃早饭。
几年后,我又长大了一点。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父母把东偏房收拾了一天,把我的小铁床搬了进去。
一开始,他们想让我去奶奶住过的那屋,我坚决反对。那屋里有一张奶奶用过的老八仙桌子,抽屉里还有二十几年前爷爷做中医时的药材,虎骨、麝香之类。不过我认为那些玩意儿应该早坏掉了,他俩当宝贝似的存着,还不让告诉别人,又神秘又小气。爷爷在我爸八岁时去世,奶奶与我隔着我妈的肚皮错过了。我预感到在那屋睡觉肯定不敢闭眼。小孩子会固执地害怕什么东西,一口井、一个样式古怪的柜子,或者一个房间。哭了一场,他们才同意我搬到需要收拾的东偏房。所谓收拾,不是把东西都搬出来,而是把它们重新归置,挪动一下,清扫除尘,腾出一块地方,放我的床和写字台。
我可兴奋了。他们在我头顶看依萍书桓,却勒令我睡觉的日子不再有了。攒钱买墙纸、海报、贴画装饰房间,把挂历撕开,反面朝上铺在桌上,把包里的劳什子用新书夹整理妥当,一类摆在明面,秘密一点的放抽屉。那张写字桌只有一个抽屉我可以使用,其余的抽屉存放我们家的老相册、户口本、结婚证、一本夹鞋样的合订杂志、我爸基本没怎么用的课本、翻烂的相书,还有我妈收集的各种塑料袋和留着喂猪的方便面调料。
房间里没有插线板,我爸那会儿忙着给别人打井,根本没空理我。物理课课上学了零线火线,我把家里的电闸关掉,站在一把木椅子上,撕开绝缘线,用电笔试了一下,确定没电。一个小时后,我成功给自己接了一个插线板。我妈请村里打棺材的木匠为我做了可以折叠的雨搭,还用剩布为我做了一条粉底梅花的窗帘。全部收拾停当,床单上艳俗的牡丹也开得格外盛大,我躺下,心满意足睡了一觉。梦里能看见自己,在房间里读书、画画、抄歌词。
窗外头养狗,是一条黑狗。别的时间还好,夏天就有点难过,狗味儿太大了。为了能晚上开窗,我不得不及时清理它的粪便和脱落的狗毛。狗被拴在一棵杏树上。杏树经过几次扦插,结的杏子大而金黄,果肉酸甜有弹性。果实成熟后,院子里涌动着酯香。鸟啄后落下来的杏子,狗就吃了。幸存的果实,人就吃了。我们家养过的狗中,它活得最长,陪伴了我整个中学时期。我做题累了,就唤狗过来,给它找身上的跳蚤和蜱虫。我爸说蜱虫没有屁眼,一头扎进狗皮里猛吸血,把自己撑得透亮。摘下这些虫子时,我家的狗疼得龇牙咧嘴。捏着蜱虫找半天,也没找到屁眼,我颇为它们担心来着。
狗有些狂躁,见到陌生人一直叫,叫得快了吠声会连接起来,像狼一样。它一那样叫,我妈就怒斥它没个狗样儿。可我喜欢它,它固执的敌意和忠心的提醒叫我感动。并且,它还有自己的绝活。拖拉机跟人一样,一辆有一辆的声儿。有的一听就不一样,有的也很难辨认。不像别的狗,它是唯一一只可以分辨我爸拖拉机声音的狗。因为要把车停到院子里,听到我爸的拖拉机响我需要提前把大门打开,可频频听错,而狗叫了再行动,则一开一个准儿。
我家自然是有耗子的,而且,还会咬穿水泥跑到屋里来。我妈不愿承认是房子建得有问题,硬说是我傍晚不关屋门,耗子才跑进来。我妈是懂耗子的。冬天,我家堂屋门口会放一个盛脏水的桶,没有脏水时我妈也舀点水倒里面。我问她那是干吗。她卖关子不告诉我,只让我等着看。结果没几天里面就出现一只淹死的胖耗子。耗子跑起来顾腚不顾头,受到惊吓,就拼命往前跑,跑着跑着就从逐渐变窄的墙沿儿上掉下去,做了跳水动作。以前,我妈也这么干过,半夜叫我起来给她撑袋子。她从一边又拍又打又跺脚,我在另一边墙角撑着袋子。按我妈的设想,耗子沿着墙角逃窜,就会落到我这边的陷阱里。可她分错了工,我胆子小,心里怕得要死,耗子往往还没进袋,就被我夸张的抖动吓得换了路线。
我搬新屋后,有天睡得正舒服,听见有耗子啃咬花生壳。我拍拍床板,它就消停一会儿。过不了多久,它又开始用功。听声音,它转移了阵地,跑到我床头了。我烦躁地开灯,准备大干一场把它赶出去。找半天却不见踪影,一回头,发现它正藏在窗台的相框后面,抽动鼻头和胡须。原来是只耗子宝宝,我学我妈找了个袋子,准备擒住它,没想到再次失败,小耗子逃之夭夭。奇怪的是,我再也没听见它发出声响。我妈说可能你老开着门,它又跑出去了。这话没说多久,她翻晒我屋里的旧东西,端出来我的鞋,鞋里一窝粉红色的小小耗子。
我们家养了几只羊,有一只出生没多久的小羊特别不喜欢被圈禁在棚子里,它能从一米多高的铁门里跳出来,到院子里逗狗。兴致好的时候,还跃上台阶,站在门口,伸脖子往屋里看我。我要不驱赶,它就试探地走进来,啃食晾在地上的豆饼,甩着短尾欢快地拉屎。
我的房间有一个后窗,案板大小。春夏有一些野生椿树叶子摇荡在玻璃外面,正午才能获得短暂的阳光。椿树是长在我们家围墙外面的,与东边邻居家的围墙有半米宽,墙东面就是堂嫂家的厨房。我依然睡懒觉,堂嫂做早饭有时哼点小曲儿。我故意捣乱,佯装着咳嗽两下,歌声就断了。我为自己的破坏暗暗得意时,堂嫂将院子里结的大石榴送来,甜口的,耍着心眼儿才能从妹妹嘴里多分点。
有几次,我妹图个新奇非要跟我一起睡,我有点嫌弃。因为她睡觉半睁着眼睛,还会把自己睡迷糊。那时她还没读小学,跟我爸妈睡。他们的床上装了蚊帐,我不喜欢用蚊帐,每天点蚊香驱蚊。我妹睡觉很沉,我起夜问她要不要尿尿。她哼哼唧唧起来,不朝床边走,反往墙边去,手向两边扒拉墙上海报的缝隙,估计是脑壳命令她打开蚊帐的门。我也不敢叫她,生怕她从此傻掉。第二天,我指着被她扒坏的海报给她演示,她说我昨晚没尿尿,一觉起来天就亮了呀。
偶尔还是会有疑虑,有天我妈早起换豆腐,在家门口捡了一把匕首。它被放在盛豆子的瓢里,粗陋笨拙,连个像样的刀把儿都没有,只用黄色的胶带缠了三四圈用以把握,刀刃离锋利也相去甚远。大概只能壮胆,而无实际功用。有次我爸听到动静,半夜起来察看,发现那人把院子里水缸中的铝制舀子头扔在了房顶上。可能勘查一圈,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拿点心里又过意不去,准备撤离时心思又变了,实觉它无用,扔房顶上得了。我妈对我说,听见扑通扑通跑远了,让我喊我爸回来睡觉。
在我的印象里,他们飞檐走壁,动作轻捷,精明灵巧,有一万个心眼子。可听大家讲出来的,却都是丢三落四、技艺不精的滑稽事件。
暑假的一天晚上,我听见了真切的声音。爸妈的卧室离得远,或许没听见,也可能我爸上年纪后有点耳背了。狗就是狗,畜生,呼呼睡大觉,关键时刻一点不顶用。不比我年幼时,那会儿我家可偷的东西太多了。我记起以上两起小事,还有邻居家落在墙角被缚的母鸡,传说里被拆掉的围墙、药死的狗、拉走的牛。隔壁还在肆无忌惮地发出响动。不得了,狗或许已经吃上抹药的火腿肠了。在我的猜测中,应该是团伙作案,他们正一块一块拆掉围墙的砖头,好赶猪撵羊。我没敢开灯,蹑手蹑脚起来,趿拉着拖鞋,打开插销。冲下台阶,过水缸、自来水井盖、几盆干掉的雏菊,开门,飞奔到爸妈的卧室,告诉他俩家里进小偷了。我话都说不利索,身上抖得像过电。他俩从深睡中醒来,半天才听明白。
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狗像赶集一样,亢奋地围着杏树转圈。我爸把我叫到猪圈。猪崽儿晚上吃完奶,睡不着,集体玩砖头。那些被拱起来的砖头正欢快地摩擦我房间的墙壁。
我嫌丢人,祈祷我妈不要告诉别人。她转脸就把这事讲给我大娘听,我大娘给我起外号叫“小警报”。据她讲,当年生我哥,一家人都在医院,年关小偷还上岗。家里没亮,小偷撬锁进去,卖力翻了一遍,也没找到现金。现金都被主人带去医院以备不时之需了。最后,小偷带走一床被子和一盏台灯。经过邻村时,跟一辆三轮车相撞,被别人扣压起来,翻出了他偷的各种东西。几个村长一碰头,他的成果被悉数还了回来。
我妈用小偷事件教育我好好学习,不然搞不到钱只能沦落至此。
后来,我妈给我换了舒服的席梦思床。姥爷刚去世那会儿,姥姥跟我和我妈说,她睡觉听见姥爷一把将拐棍扔在地板上。我妈把姥姥接来住了一阵子,她睡不惯软床,坚持要睡在我原来的小铁床上。枕高得离谱的枕头,什么样子躺下,什么样子起来,恪守女性不能仰面而躺的“美德”。后来姥姥也走了,却没给我们任何声音的幻想和牵念。只有一次,她在梦里告诉我她有点腿疼。
我爸存着那些长了虫的药材,也不是真期望它们能卖上什么钱,估计就是留个念想,那是他爸爸留给他最真切的物质联系了。嗐,也不是那么绝对,因为最后,我爸为了两百块钱,还是把旧八仙桌卖给一个收假古董的人了。这些人不常来,他可能担心下次再有这机会,桌子只能劈开当柴烧了。再没见过乞讨人和小偷了,也没有蜱虫把自己撑炸。
小时候,我特别想要一个玩具,一种漆成正红的脚蹬小三轮车。那一辆小车要二十多块钱,我妈绝对不会给我买的。听过一种安慰的说法:你很想要某个东西却没得到,后来你毫不费力地享受到它的乐趣,那是以前的你送给现在的你的珍贵礼物。之前总抱怨在家过个年,能把头冻掉。结婚以后,三年未回,临近归期,我妹发来照片,家里下雪,我爸戴了个蓝色的帽子正在摆弄一堆螺丝,给家里装暖气片,怕冻着我们这些“城里人”。循环泵不合适,快离家了它才正常起来。住了新卧室,管道里的空气没排干净,半夜听见水哗哗流过,就晓得有人害怕暖气凉掉,起来添柴了。
家里几经翻修,杏树伐了,狗没了。我住的房间还在,打开门,进去站了会儿。
这个房间刻录的时间如此特别。它不是那么纯粹,我只拥有了对角线切割出来的一半,甚至掺杂着农时和庄稼的粉尘气息,可它带给我的荫庇却让我时时感恩。
那个夏天的夜晚,我妹闹腾后睡下没多久,我听见窗户上轻微的、有节奏的刮擦声。为了不再次吵醒她把事情搞得麻烦,我开了手电筒,想看看是不是一只金龟子爬到屋里来了。我妈管它们叫瞎撞子。那年因为邻居家收水果贩卖,堆了很多待售的苹果,瞎撞子爬得到处都是。我妹用一个塑料瓶子去捡它们,一瓶我妈给她五毛钱。然后,我妈用瞎撞子喂鸡,来提高产蛋量。
不是金龟子,是一只金蝉幼虫。第二天早上,我在狗窝旁边找到了一个硬币大小的幽深洞穴,仿佛一条隐秘的隧道。很少有蝉在杏树上产卵。我只能这样推测,有一只独特的金蝉刺开了我家树的枝条。秋天树枝掉落,被雨淋,被狗踩,如愿烂在了地里。卵得以在土壤中发育,吸食树根的汁液,慢慢成长。它在地下沉默地陪伴了我们三年、五年,或者更久。它挑选了一个夏天,开掘土层,破洞而出。在神秘的夜晚,躲过警惕的狗,爬过稀松的绳索,缘树而上,从枝叶间来到纱窗,谦逊又有主张地向高处攀升。接着,它裂开后背,蜕出绿色的崭新身体,褶皱的翅膀舒展硬化,直到可以扇动潮湿温热的气流。
最后,它在透明的蝉蜕上告别,离开它的“房间”,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