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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里汉江
来源:长江日报 | 万雁  2024年12月09日09:03

如果把采风行程像纸一样对折,中线刚好落在我深夜折返的汉中。

这道线,将寻根之旅一分为二。前面的路,雾气弥漫,一片空白。后方的路,清晰如洗,充盈饱满。汉中,注定会成为我生命中一个悲欣交集的地理坐标。汉中,注定会成为我记忆中一个刻骨铭心的存在。

深秋十月,我们沿着汉江,自东向西,溯源而上。从武汉到襄阳,从襄阳到丹江口,从丹江口到荆紫关,从荆紫关到蜀河古镇,从蜀河古镇到旬阳市,从旬阳市到汉中。尽管马不停蹄、星夜兼程,可步履始终轻盈,兴致持续高昂,每日里如一块干燥的海绵,欢快地吸收着汉江清甜的汁液。

在丹江口南水北调渠首,首次目睹浩大水源的存在。无穷无尽的水积聚在这里,释放出全部的激情和力气,在眼前不住地欢腾奔涌。俯首细望,它们是那么清澈、纯净,那么富有活力和生命力。每一滴水,都背负着重任和使命,这是送往千里之外首都北京的水,这是远水解了近渴的水啊!每一滴水的背后,都有人在无私付出,都有人在默默守护。

人不是河流的主宰者,只是它们的维护者。人与水相互依存,互融共生,这些水和维护水的人不断撞击着我的心壁,绽放出一个个凹痕,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和敬意,只能在凝视和叹服中完成属于自己的表达。

在陕西省旬阳市汉江航运博物馆,我看见了信号灯、靠把球、纤担、旧船票,倍感熟悉和亲切。住在汉江边、喝着汉江水长大的我,对这些自然不会陌生。继续往前走,墙上挂着的“纤夫石”赫然醒目。那山脊上坚硬的巨石,如同被一柄利斧狠狠砍过,一道又一道切痕如石阶向上延展,令人触目惊心。

刘贵棠馆长见我驻足,适时讲解道:汉江上游部分航段处于宽窄不一的峡谷中,洪水时惊涛骇浪,枯水时滩礁密布,两岸绝壁峙立。船舶每逢逆水而上,就需十几名或数十名船夫拽着纤绳,四肢着地,艰难前行。纤绳压筋勒骨,年深日久,汉江沿侧坚硬的岩石上便磨出一条条沟槽,这就是只能在最险处才能找到的“纤夫石”,这石头上有纤夫们的血和泪,是超负荷的营力施于岩石的痕迹。

旧时,船工是汉江上最活跃但也最艰苦的人。船工们最乐于走下水,常停泊码头“打神福”(聚餐)。走上水很辛苦,肩负纤绳攀岩而行,脚登石头手抓藤,走一步哼一声,寒冬里往往手足开裂,盛夏则脱皮数层。船工们一年四季大多数时间都在船上度过,但他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并不枯燥,而是洋溢着一种苦难中的乐观。

如今,沿江两岸的航运码头仍在,却早已不复昔日的辉煌与繁忙,高铁、飞机和汽车等现代交通工具取代了船只,历史终究会用一些新的东西将另一些古老事物取代,这是社会发展必然会有的进步。

听旬阳的朋友说,刘贵棠曾是老汉江跑船人,出于对汉江的热爱和对航运文化的痴迷,他历时30年时间,自费收集跟航运有关的老照片、文献、船票、航运老物件等藏品2000余件,于2015年建成这家博物馆,此后又将博物馆无偿捐赠给旬阳市政府。

这种执着精神和大气之举令人动容。这是汉江航运之幸,是对没落的航运最深情的告白。这些老物件就像失散在各地的孩子,刘馆长将它们一一找回,为它们新建了一个家。

“汉江凝聚了世世代代人的记忆,如果我们不去收集这些东西,把它们留下来,这些东西就永远丧失、葬送了。”刘馆长在与我们交流的过程中,动情地说道。

从古至今,赞美长江的诗篇不胜枚举,描写汉江的诗词记得几首?

唐代诗人宋之问用一首《渡汉江》抒发出内心最真实的情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这是公元706年,宋之问从贬所泷州逃归洛阳,途经汉江时所作。单此一个“怯”字,便写尽了诗人复杂矛盾的心理状态,以及人在命运控制下的无力之感。

同样身处唐代,有着“小李杜”光环加身的诗人杜牧,在公元839年,赴京任左补阙,从宣州出发,到浔阳乘船溯长江而上,入汉水,经南阳、武关、商州至长安。在经过汉水时,有感于江上春色,挥笔写下《汉江》:“溶溶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船归。”

我们抵达陕西汉中,是下午五点左右光景。一下车,就感觉空气里有种不同寻常的味道,内心深处即刻响起类似“叮”的一声。我以为自己可以波澜不惊,后来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这不是别处,这可是汉中啊!汉中是什么?它是汉江从源头出发流经的第一个城市,是中华聚宝盆,是天府之国,是古代兵家必争之地,是“秦之咽喉”,是“蜀之门户”,是喜爱历史痴迷三国、汉代文化的父亲屡次念叨的地方。

据史料记载,公元前206年,楚汉相争,刘邦固守汉中,以此为据点,还定三秦,出关争雄,最终建立大汉四百年基业。汉朝得名于汉中,汉中得名于汉江,汉江流域是汉高祖的始封之地和兴王之所,更是大汉王朝的发祥之地。

汉水孕育了开放文明的大汉风韵,熔铸了雄宏多姿的汉文化体系,华夏文明由此溯源而璀璨绽放,民族根脉由此延伸远播重洋。

尽管汉江文化底蕴深厚、光芒万丈,可童年时期的我,对流淌在故乡的这条河流却知之甚少。不知道它是中国四大名河之一,不知道它与长江、淮河、黄河并称“江淮河汉”,也不知道它既可以影响长江还可以影响黄河,更不知道它是汉王朝的发祥地和中华文明的源头之一,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叫汉江。

只知道这条河长得弯弯曲曲,大人们都亲切地称它为襄河,我还一度以为它是香甜可口的“香”。我还知道有个姑婆住在河对岸,那时的襄河还没有桥,每次被父亲拉着去姑婆家,都要在渡口等很久很久的船。好不容易船来了,又差点被挤进河里喂了鱼。最初,我们坐的是摇啊摇的小木船,后来才有了“嘟嘟嘟”的机动船。

记忆中有个春天,风儿将人的心都吹软了。我跟着年轻的父亲走在长长的河堤上,看见露水在草叶尖上晶莹闪亮,看见蒲公英举着小伞蹲在斜坡上,看见老黄牛在山坡上吃着嫩草,看见苍耳藏在灌木丛中露出一脸阴笑。我正欲摘下几粒偷偷粘到父亲头发上,他却突然转身扭头,指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对我说,欸,丫头,襄河还有个名字,你知道是什么吗?我一脸茫然,偷袭未成,哪有心情理会,再说也着实不知。

襄河,也叫汉江。其实它有很多名字,流经沔县(现勉县)称沔水,东流至汉中始称汉水,自安康至丹江口段古称沧浪水,襄阳以下别名襄江、襄水、襄河。父亲见我未作回应,自顾说道,汉江是长江最大的一条支流,汉江是从上游的陕西汉中流下来的,我们汉川在下游,流到汉口的龙王庙就汇入了长江。汉中是我们汉川的老大哥,等你以后长大了,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到汉中去走走看看,诸葛亮人生最后的八年就是在汉中度过的。

父亲见我听入了迷,接着又说,汉江是中国最古老的大河,在自然年龄上比黄河、长江还要早七亿年。如果说黄河、长江是中华的母亲河,那汉江就是祖母河。

原来,这条流淌在身边的河流,竟是如此伟大和闪耀。

从此以后,汉江在我的生命里开始无限扩张、蓬勃生长,终于长成一条无与伦比的大河,无论我身在何处,去往何方,都会引以为豪。

长在汉江边、吃着汉江水长大的我,突然就有了底气。无论面对什么人,我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汉水的女儿。汉水选择了我,我选择了汉水,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这是我们双向的奔赴,这是我们相互的宿命。

也许真的是冥冥中有感应,到汉中后,当我趴在酒店18楼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清粼粼的汉江水时,我的心境突然有了明显的变化,开始频繁地想起远在故乡汉川的父亲,想起父亲的样子和他说过的话。

其时,灰蓝色的天空裂开一道伤口,不知这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天窗”,抑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在此背景下,一团橘红趁势涌出,投影在平如镜面的江面。在广阔的江面上,天汉大桥横卧其上,将江北江南紧密相连,桥上车流不断,如同一条蜿蜒的长龙,缓慢而坚定地奔赴各自的星辰大海。

当夕光归隐、暮色纷涌时,我终于忍不住走上天汉大桥,大桥上的灯光将河水映照得流光溢彩。我默声对自己说:今夜,我将枕着汉江入眠。今夜,我要在梦中与三国英雄相会。

可是,期待的事情并未发生。生活猝不及防地给了我重重一击。

夜里十一点,依然趴在窗口俯瞰的我,顺手将汉中美景分享至家人群。

数秒后,回复出现,是姐姐发来的:我在回汉川的路上,爸爸好像情况不对劲,我以为你睡着了,准备明早再跟你说。

就像从云端猛地坠入深渊,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我压住慌,忍住痛,赶紧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已然泣不成声:“他这次可能挺不过去了,医生也没有办法……”

我再也绷不住,泪水“哗”地一下涌了出来,一边抽泣一边对母亲说:“妈,您不哭,我们都不哭,我现在就订票回家,让爸一定要等我回来。”

我不是一个唯心主义者。可是,在人迹寥寥的深夜,当我坐上从汉中开往武昌的列车,面对着始终与火车同行的一江汉水,我虔诚地闭上眼,双手合十,不住地祈祷:“火车,请你快点开,千万别晚点。爸,您一定要挺住,一定要等我回来,我要将一路所见所闻讲给您听,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您。汉江慈悲,请助我得偿所愿吧。”

从汉中到汉川,总距离800多公里,十几个小时,我无法入眠,难以进食,一直以同样的姿势坐在窗边,流着泪望着江水,同时承受着来往旅客投来的诧异目光。这一路,是汉江默默地陪伴着我,它不言不语,持续地给我输送能量和希望,我相信在肉眼看不见的地质暗层,有一支根系将彼此连接。

每到一座城市,我就在群里发出定位。

我到了安康。我到了旬阳。我到了蜀河。我到了白河。我到了襄阳。

近了,越来越近了。

远在异地他乡的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整个人、整颗心,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所吞噬。我只能以这种方式挽留父亲,让父亲的期盼有一个具体可感的落脚点。就像小时候过年走亲戚,累得实在走不动了,父亲就会指着前方的大树说,先走到那里,到了那里路就不远了。后来发现这个方法果然有效。所以,我想告诉父亲:女儿很快就到家了。

翌日下午,当我带着满身的尘埃赶回家,看见父亲坐在椅子上,而不是躺在床上,我所有的担心瞬间松散开来。是不是发生奇迹了?母亲不是说……我顿时有些蒙,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父亲反倒先安慰起我来。

那天晚上,父亲跟我说了很多话,一直说个不停,很多话都是以前说过的。

那些有恩于他的人、难以忘怀的事、珠算和书法方圆百里无对手、年轻时带队到陕西参加三线建设,二十几岁时在汉江游了个来回……

看见父亲消瘦的脸、浮肿的眼和苍白的手,我的心越来越紧。为了逗父亲一笑,我收拾好情绪,像以前那样打趣道:“地球人都知道,汉江汉川段,是汉江中下游最窄的一段,连对岸的人打个呵欠都能看见。不过,就算最窄,整个汉川也没多少人可以游过去,更别说游个来回。这么说,咱爸年轻时也曾辉煌过,这可是妥妥的高光时刻啊。”

父亲果然笑了,笑得一如生病前。

趁父亲精神还好,我接着又说:“这次汉江采风,有天晚上我们住杏花村,杏花村在山上,山上有很多小木屋,我们在山顶看见了满天繁星,还看见被棉花团团围住的白月亮,有个儿童文学作家在小木屋给我们讲狼的故事……还有呢,在陕西,有人说在汉江流域看见了朱鹮,朱鹮是吉祥鸟的象征,和大熊猫一样都是国宝,朱鹮对生态环境要求很高,朱鹮飞来说明咱们的汉江水质好,保护朱鹮就是保护水质,保护水质就保护了朱鹮……”

“爸,您累吗?要不要休息下?”我边问边观察着父亲的神态。

“我还好,不累,你接着说啊。”父亲的声音有些虚弱,可脸上依然有笑意浮现。

接着,我又跟父亲说到襄阳护城河的宽、丹江口橘子的甜、荆紫关的趣、蜀河古镇的幽和旬阳太极城的奇。

就这样,我和父亲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时光仿佛在此驻足,屋子仿佛被现代科技所屏蔽,我听不见窗外的风声和万物之声。此一刻,只有父亲,只有我。

三天后,父亲在我们的陪伴下,带着无限的不舍,永远地闭上了双眼,永远地离开了哺育他的汉江,他曾游了个来回的汉江。

母亲说,那天夜里,你爸知道自己不行了,很想你回来,又不想破坏你的汉江行,他知道这是你喜欢的一个活动。听说你连夜从汉中往家赶,他一遍遍地问,女儿回了吗?她到了哪里?快到家了吧?为了和你见最后一面,他逼自己吃东西,其实已经吞咽不下去了……

泪水再一次将我淹没。父亲为了与我作最后的告别,调动身体全部力量,与死神做最后的搏斗和挣扎。

2023年深秋,我失去了父亲。父亲的离世,让我重新思考活着的意义,思考人与万物、人与自然、人与一条河流之间的关系。从此以后,每当我想到汉江,就会想到父亲。每当我想到父亲,汉江就会奔涌而来。汉江与父亲已然融为一体,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牢牢地占据心之一隅。

三千里泱泱汉江,从七亿年前走来,它古老又年轻,清澈而厚重,它包容一切,见证一切,它承载着人类的悲欢离合,携带着汉江流域不断发生的故事,跨越重峦叠嶂,一路奔赴更远的远方。

【万雁: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1届高研班学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