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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叶榕
来源:文汇报 | 汪家明  2024年12月09日09:12

今天太阳很好,阳台上很暖。看着这盆琴叶榕,忽然动了写它的念头。

什么东西,相伴久了,即便再不重要,也有了意义。时间最为无情,但又最富感情。似无意间,这盆花已经伴我二十一年了。从三根筷子似的枝丫,长成胳膊粗挺立的三杆,个子早达三米以上,俨然一株树了。搬入新居时不得已给它剃了头。

2002年冬,我从济南到北京美术馆东街的三联书店工作。打开分配给我的办公室,就见茶几上摆着一盆盛开的蝴蝶兰,办事员告诉我,是朋友托人送来的。花冠上有卡片,原来是刘国瑞先生送的。刘先生是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的首任总经理,出版前辈,葆有古风。我因工作与他相识,其实并不熟络。这盆蝴蝶兰开了两个月,使我初入陌生的环境就感到温暖。转过年开春,“非典”即将暴发之时,发行部的叶芳让苑爱国去花市买了几盆绿植,每盆十元左右,给了我一盆。花盆是简易白塑料桶,二三十厘米高,放在南窗台上,虽显小气,枝叶映着太阳,倒也绿得好看。不过,很快就忙起来了,这株小绿植的存在,完全被我忽视,它属什么科,木本还是草本,叫什么名都没问过。隔几天有打扫卫生的工人给它浇水。

叶芳是嘉兴女子,模样娟秀,性格急躁,眼里不容沙子。相识多年,一不小心成了她的领导。她是业界名人,爱书懂书,有才而又敬业,本领导干脆幕后,任她发挥所长。惜她两三年后调离……就这样,九年过去了,我在三联做了不少事,出了不少书,交了不少朋友,原望终职于此,未想调去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搬家时,同事问我,这绿植不值钱,你到那儿可以买盆好花,不必带走它吧。我才发现,它已经长得很高,枝干比手指粗了,花叶则遮满小半个窗。塑料花盆还没换,但连盆放在一个稍大的棕色陶桶里。忽然觉得必须把它带走。因为太高,是让它横躺在车里来到北总布胡同新办公室的,仍放南窗台上。

于是有心上网查了一下,它的名字倒很雅致:琴叶榕。原是美洲植物,越南、中国也算产地,主要生活在南方温热地带。琴叶,据说是因为叶子像小提琴;榕,指常绿乔木。的确,无论冬夏,总是绿的。它属木本植物。小枝条附着短柔毛,叶片厚,全株含有乳汁,俗称为奶汁树。花朵为椭圆形,果实为鲜红色,椭圆形或球形。花期为6月到8月。喜温暖、湿润、微酸性土壤和阳光充足环境,耐湿耐旱,对干燥空气耐受力强。它还是一味中药,具有祛风除湿、解毒消肿、活血通经功效……我才知道,原来它还会开花结果啊!这倒要弄明白——九年之久,怎么从未见到?

像在三联一样,办公桌南北靠窗横放,我坐东朝西,琴叶榕就在我左前方的窗台上。渐渐对它有了兴趣,然而有点不满了:三根枝干光秃秃直向上长,顶着一个绿叶帽子,造型呆板、难看。正这样琢磨着,某日忽就发现,在我认为最该分叉的地方,竟然冒出新芽!起初是两瓣叶子,随后鼓出了枝杈。我很惊讶,专门在便签上画了幅写生钢笔画,记下它的善解人意,并注明时间:2012年5月7日——可惜手艺丢下多年,画得并不如意。这张便签夹在笔记本里,保存至今。

不久,办公室迁到双井富力中心十八楼。室域较大,有落地窗,让它立在窗前地板上,阳光普照,绰约无余,形如起舞女孩。先是,请工人把塑料盆除去,在原有外层陶桶中加了新土。许是光照水土充足,根须自由伸展,它像拔葱一样长大、长高,叶片日愈蓬勃,厚、深而绿,不过三个月,完全是成年汉子了。一日,女工说,楼下过道里有一废弃瓷缸,可以把它移植,不然头大身小,容易歪倒。我很感谢这位女工。瓷缸白地蓝花,喇叭口,直径约六七十厘米,样貌不俗,不知为何被人遗弃。装满新土,两个壮汉才抬得来。随后三年,是琴叶榕成长最快的日子。四散分叉的新枝条尚软,巨大的绿叶压得它们轻弯着腰,有一点风,就晃个不停。同事进了我的办公室,都会因它注目,说:气真旺!或说:怎么长这么好!

在人民美术出版社那几年,是我出版生涯最后的狂欢。编辑出版《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十卷本《棔柿楼集》,六十卷本《中国美术全集》(普及版),四卷本《张光宇集》以及“经典连环画原稿原寸系列”五种,《极简中国书法史》《沈鹏谈书法》……中午饭后小憩,我会拖把椅子,坐它旁边,观看窗外蓝天飞鸟;晚上加班看稿,四下阒寂,偶然抬头,无声的它站在那里,不知从何处照进来的光,把它的影子拖得好长。

2015年我退休了,它随我迁到北四环外嘉铭桐城社区的家里。我住在这里十多年了,是朋友徐城北介绍我来的,说是北京太大,有个朋友住邻居才好。我亦同感。房子样式较老,阳台有一米多高的水泥围挡,琴叶榕个子高,只好放在地上,如此,它的下半身就一直处在阴暗中了。好在它并不挑剔,仍旧蓬蓬勃勃地长,过几个月就要给它剃一次头。浇水的事自然落在我身上了,一周或半月浇一次。有时事多忘了,二三十天浇一次的也有。我对它的关注并未因此而增加,因为虽然从单位退了,还在做一些出书的事,并翻出尘封多年的文稿,编辑自己的文集;最紧迫的,我想写一本《范用传》,2023年是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希望那时能在三联书店出版。要查许多资料,尤其是别人未知的新资料。

徐城北和他的夫人叶稚珊都是文章高手。城北兄是名人之后,父亲徐盈、母亲彭子冈都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名记者,城北兄家学渊源,研究戏剧,但勤于写散文,曾有豪情,要全国大城市的上百家报纸副刊都有他的文章发表。叶稚珊则是公认的才女,张中行、冯宗璞、费孝通、叶至善等文化大家都喜欢她的文章。他俩曾是我的作者,顺理成章成了朋友,给我介绍了许多作者和选题。我两家楼栋斜对着,他们在十一楼,我在五楼,从他们家阳台可以下窥我家阳台,最好的标志物就是占了半壁阳台窗户的这株琴叶榕。叶稚珊心灵手巧,每逢腊月,会培养好多盆水仙,送给朋友。我每得到馈赠,春节盛开,绿叶白花,香气清雅。可惜城北兄晚年中风,叶稚珊精心侍候多年。他曾对我说,叶稚珊是我的菩萨。2021年,疫情期间,城北兄仙去,享年整七十九(他是10月份生,10月份去)。2020年我为了家里老人,搬家到东四环外十里堡社区,城北兄的丧仪因疫情未能参加……

十里堡新家阳台的封窗是落地的,琴叶榕又可以全身沐浴天光了。我没再深究它为何不开花,甚至觉得无花更好。送我琴叶榕的叶芳,早已随女儿去了美国,偶尔回来,几位三联书店的老同事会去朝阳门外大街的常州宾馆餐厅聚一聚。平日在网上也有联系,但很少。二十一年,会改变很多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