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 |《风流一代》:影像与人文的双重景观
电影《风流一代》海报(图据片方)。影片以北方小城恋人巧巧和斌斌的分分合合为主线,讲述他们与身边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在新世纪头二十年中的人生境遇,描绘出一代人的生活。
缘起回望
从诞生之日到基本建立一整套叙事原则,电影艺术在电影观众中间业已形成所谓的“趣味共同体”。而上世纪二十年代,这一使电影创作与审美趋于稳定的景况,在如火如荼的先锋派电影运动中受到挑战。无论“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还是“表现主义”,先锋派电影的共性几乎都指向反抗传统的叙事方式,强调电影的纯视觉性,“反叙事”“强调电影的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则对电影的“趣味共同体”构成了深刻的反叛,于是我们看到,彼时形态各异的电影层出不穷,艺术的殿堂透入了耳目一新的光。
贾樟柯在《电影,我略知一二》中描述了自己对那个电影时代的回望与向往,“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实验电影盛行的年代,电影是多么活泼,电影形态是多么多元,它所能够带给观众的感受是多么立体。那些我们埋藏在潜意识中的内心的秘密,通过这些看似无序、杂乱,却有着严密的哲学依托的影片呈现了出来。默片时代的电影实验,提供了包括叙事在内的不同电影的可能性,那是电影活泼而纯真的年代。我常常回望那个时代,并且有时候也会感到伤感……”
《风流一代》剧照
当时间的指针指向2000年,一切都仿佛孕育着新的生机。受先锋派电影启发,作为中国电影第六代导演中的翘楚,早在学生时代,贾樟柯心中便升起一个挥之不去的梦——有朝一日,要带着摄影机走入人群,拍一部“走到哪里就拍到哪里”的电影。新世纪伊始,数码摄影机问世,后来呈现于电影《风流一代》的素材便是从此时开始拍摄,当初长久的回望在那一刻被赋予了形体。
“风流一代”是谁
自曝出上映消息,这部基于过往积累的影像素材、延续补拍段落所串联构成的《风流一代》便引起热烈关注和话题讨论。讨论的焦点包括:这是一部拍了22年之久的电影;包括它仅“限量”上映22天;包括影片极大限度地淡化“故事主线”,取而代之以散布的、附着时代印记的细节;包括全篇几乎不着一词,主人公巧巧在整部影片中几乎都处于沉默失语的状态;以及影片上映后,打破以往作品低调上线的惯例、展开马不停蹄的路演……贾樟柯在路演中坦承,频繁地穿梭于各个城市之间宣传电影,对他来说几乎是颠覆式的,这不但打破了平日生活的规律,甚至让他的健康亮起了红灯,但他仍然认为这是值得的,“因为《风流一代》是一部需要与观众沟通的电影”。
映后交流现场(杜佳 摄)
在路演互动中,观众最常提出的一个问题恐怕就是将电影命名“风流一代”,究竟作何解?起初电影并不叫“风流一代”,而是字面上更加通俗易懂的“拿数码摄影机的人”,呼应了贾樟柯当初“走到哪里就拍到哪里”的设想。
千禧年之初,社会生活中潜藏着种种尚未真正成型、却已初露端倪的变化,是暗藏的机缘不期然促成了贾樟柯设想的“call back”。这时,数码摄影机刚刚问世,仍然属于新鲜事物。当贾樟柯意识到,自己正着手拍摄的是“一种行将变革的生活”,拍摄媒介与拍摄对象就这样自然地“一拍即合”了。
《风流一代》剧照
比起中文片名,电影的英文译名“Caught by the Tides”,似乎更清晰地点明了《风流一代》所蕴含的表达。“Caught by the Tides”可以直译为“被潮水所困”,无论将“caught”理解为“被困住”,还是更富有动感的“被捕获”,都在字面上传达了一种被强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束缚和裹挟的意象。顺着这个切口去理解“风流一代”试图讲述的,也就容易得多。无论人们是否已经准备好,千禧年都已不由分说地席卷而来,万事万物仿佛在高压仓中空前快速地膨胀。无论电影的男女主人公斌斌、巧巧,还是围绕在他们周遭叫得上名字的角色,甚至看似与故事主线毫无关联的路人甲乙……人们在时代的大潮冲刷下浮浮沉沉,身不由己。命运深不可测,更遑论掌控。于是,我们看到,电影的部分情节与《江湖儿女》《三峡好人》等贾樟柯电影的时空互相交织,无论是不甘寂寞的出走,还是苦寻未果的归来,勾勒出的仍然是贾樟柯电影一贯的凝视与关怀。在这个意义上,“风流一代”早已超出特指的意义——无论是谁,度过了怎样的一生,都可能是曾经的“风流一代”。
《三峡好人》剧照
《江湖儿女》剧照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成为的”
2000年之初的中国社会生活中“充实着饱满的能量,也充斥着莫名的激情——尽管不是人人具备看清前方的能力,人们仍然憧憬着未来,懵懂地向着未来出发”,这样一种时代氛围和勇往直前的劲头深深触动了同样站在千禧年之初的贾樟柯,裹挟着时代情绪的浪潮席卷了他,也席卷了电影中的人,他们被命运的线索牵引,头也不回地奔突而去——如果说身为女性的巧巧是“被浪潮困住的人”,那么身为男性的斌斌就是一个“被浪潮击碎的人”——这个不满足于一辈子困囿于小城的、某种意义上的“能人”为他的选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就连身体都落下永远的残缺。当跛脚的斌哥回到出发的原点,却早已与出走的初衷、与那个意气风发的自我渐行渐远。
“等我安顿好了,就接你过去。”——斌斌离开前传给巧巧的最后一条简讯终究注定永远躺进旧梦,蒙上岁月剥不去的尘埃。
长久以来,《第二性》被评论为是“讨论女性的最健全、最理智、最充满智慧的一本书”。可即便是《第二性》的作者本人,存在主义哲学家、小说家、杂志出品人,被视为女性知识分子偶像的波伏瓦本人,也并非从一开始就能够如她所呼吁的“不受任何偏见约束”地度过一生。
通常人们提到她,总会自动联想到她与萨特的关系,以至于相当长一个时期内,人们几乎都以萨特来定义她,而并非将她作为一个拥有独立意志和独立成就的对象探讨。就连第一个给波伏瓦写传记的作者,也首先说她是萨特的伴侣,认为她“应用、传播、澄清、支持和践行”了萨特的“哲学、美学、道德和政治思想”。这种不平等的从属关系持续了很久,后来有位英国的哲学教授为波伏瓦写了一本新的传记,题目是《成为波伏瓦》,在这本传记中,她终于不再只是萨特的附属品,而以一个具有原创性的哲学家的面目示人了。
西蒙娜·德·波伏瓦(1908-1986)资料图
《第二性》第二卷开头有一句名言这样说到,“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成为的”。这意味着,女性身份与女性意识并不是一个固定的事实,而是一种“成为”的过程。《风流一代》中女性角色巧巧的蜕变正印证了这一点。从极度依赖斌斌到被抛下后仍然执拗地远赴奉节寻找感情归属,再到认清现实断然分手……尽管影片中并未明示,但两人重逢后,在斌斌的提问下,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出,巧巧人到中年后,大概率选择了一个人生活,也完全有能力照料自己的生活,男女情感的羁绊已经不再成为她生活的主线。
《风流一代》剧照
作为一部断断续续拍了22年、中间甚至一度“拍丢了”的电影,其积累素材的繁杂程度可想而知。也因此,起初贾樟柯并不确定电影该“去向何方”,剪辑过程中,赵涛饰演的巧巧逐渐吸引了贾樟柯的注意力,促使他自然而然地顺着这个角色成长的方向剪下去,“拍摄于不同阶段的情景和剧情中,无论在外表还是表演呈现的心理上,都能看到她(巧巧)变得越来越‘强悍’,这无疑是所有线索中最动人的部分”,贾樟柯在谈到电影后期的剪辑思路时说。
由此应该看到,《风流一代》具备的包容气质和反思精神是男性导演作品中少见的。这不仅体现在影片对反思时代中男性表现的自觉承载——比如执着于社会性竞争与男性意义上的成功——不惜任何代价的追逐,不惜伤害无辜的人,甚至迷失直至自我毁灭;还体现在创作过程中对巧巧展开长达22年的追踪式的观照,并将之作为结构全篇的主线。这些尝试无疑在拓展更多元复杂的视野、理解时代女性的同时,也营造了影像意义上和人文意义上的双重景观。
多年以后,倘若我们有机会回望这部《风流一代》,可能才会更清晰地认同,它也许不是贾樟柯作品序列中最好的,但一定是最无法复制的一部——正如他自己所表达的,“希望通过这样一种电影形态制造一趟情感的旅途,让我们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是怎样走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