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黄花如故人
一
澹安先生:
我们久未和你晤面,也久未通电话,殊深驰念。昨天想打一个电话给您,但打了好几次总打不通。(是否电话号码已换过了,我打的仍是以前的号码660001)
现在再行笺候,请覆一函,或答一电话为盼。
蕴 上
一月二日
这封不过几十字的短信写在一张薄薄的信笺上。落款只留名“蕴”,信中的“我们”是现代著名报人、小说家严独鹤和妻子陆蕴玉。从信封的邮戳看,寄出的时间是1967年1月初。
2009年,严独鹤诞辰120周年,严独鹤图书馆在其家乡浙江桐乡乌镇落成的当日,陆澹安之孙陆康将这封落款为“蕴”的信交给了严建平:“这是您祖母代严家公公写给我祖父的。见信如晤,前辈友谊,怎不叫人感念。”信封上有陆澹安溧阳路1219号旧居的地址,字迹有些歪歪扭扭,还把“澹”简写成了“淡”。严建平双手接过薄薄的牛皮纸信封,激动之下,手指禁不住有些颤抖。
20世纪60年代那几年,与严独鹤和陆蕴玉两位老人在上海重庆南路三德坊7号共同生活的,只有长孙严建平和他的妹妹。
对严建平和妹妹来说,那些承欢祖父母膝下的记忆并未模糊:上海重庆南路新式里弄的客厅一度是很热闹的,常有祖父的好友往来拜访,其中一位身材颀长、脸形瘦长,戴一副圆圆的细框眼镜的就是陆澹安。严建平至今记得,祖父所存的众多朋友赠书中,就有陆澹安签赠的、由他本人编著的《小说词语汇释》(中华书局,1964年2月第一版)。
严独鹤与陆澹安来往信件存世的并不多,已出版的《澹安藏札》收有两封。一封是严独鹤于1952年11月14日写给陆澹安的,该信是替聂绀弩代转,聂绀弩读了陆澹安《关于水浒作者问题的研究》一文后,自南京寄了一封信,托严独鹤转交。另一封则是1966年4月2日陆澹安致严独鹤函的自留底稿,信中陆澹安安慰严独鹤不要因肺部X光片有黑点而过于焦虑,“老年人突发肺结核者殊鲜,即令有之,亦绝不严重,希兄持以镇静,善自卫摄……”从此信中,可知两人还是保持着密切的走动,这次因严往华东医院就诊,陆去严府探望未遇,他同样在信中关照:“克祈嫂夫人回府之时,赐一电话,示以详情,俾可释念。”
今年是严独鹤诞辰135周年,也是陆澹安诞辰130周年。8月,《澹远乐安——纪念陆澹安诞辰130周年文献展》在陆澹安故居所在地、上海市虹口区的朱屺瞻艺术馆举行。陆康邀请了严建平、郑有慧(郑逸梅孙女)、孔明珠(孔另境小女儿)一起聊聊陆澹安。那日,严建平带去了那封15年前陆康所赠、祖母的“代笔信”。他小心地展开信笺:“这封信我常常会拿出来看,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这并不是我祖母的字迹。祖父晚年身体和心情都欠佳,虚弱手抖。经过辨别对比,我确认这封信其实是祖父亲笔所写,或是他当时正受冲击,不愿累及老友,所以假托祖母之名……”
早年南方的冬天很冷,常常会下大雪。老人家出门也很不方便。陆澹安仍然经常上门去探望兄长严独鹤。但突然一段时间没有相见,电话打不通,严独鹤不禁担忧起老友来,所以才写了这封信。
二
哲学家罗素说,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的友谊要能够持续下去,它必须建立在3个理性的前提下:平等的感情、相似的价值观和有交集的生活体验。在严独鹤和陆澹安身上,这3点达到了完美的平衡。
严独鹤年长陆澹安5岁,他们都出自文人墨客辈出的江南,青少年时期都展示了扎实的传统文化功底和过人的文学天赋。清朝末年,严独鹤和陆澹安分别从浙江桐乡和江苏苏州来到上海求学,后又都在这座蓬勃兴起的城市中接受了中西合璧的教育。
严独鹤14岁时中秀才,次年进入上海江南制造局所属广方言馆,修现代教育,习法文、英文及数理化各科,当时史量才(著名报人,曾任《申报》总经理)是他的化学老师。1913年前后,严独鹤已在中华书局任英文部编辑,并开始写小说。1914年,25岁的严独鹤便受邀出任《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主编。同年,小他5岁的陆澹安以南社社员、民立中学毕业生的身份在母校求得了教职。
两人原本只是编辑与作者的关系,承严独鹤的青眼,陆澹安在《快活林》上发表了不少短篇小说,还是《快活林》点将会健将之一,参与创作“点将小说”、集锦小说。1916年5月,由刘半农主编,严独鹤、程小青、陈小蝶、天虚我生、周瘦鹃等10人用浅近的文言翻译了《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由中华书局出版。或许是受到此事的鼓舞,陆澹安也着手翻译了《毒手》等侦探题材作品。陆澹安创作的侦探小说,绝大多数发表在严独鹤同时主持编辑的《红杂志》(1922.8—1924.7)和《红玫瑰》(1924.7—1932.1)上。1923年,严独鹤、陆澹安、程小青、施济群4人又合办《侦探世界》半月刊,“四剑客”的友谊也从此一直延续到了老年。
相似的教育背景、兴趣爱好,让严独鹤与陆澹安逐渐从编辑与作者的关系升华为生活中的密友,一起建立了一个交联一生、以文学为主题的庞大朋友圈。1923年,陆澹安与严独鹤、施济群、朱大可、郑子褒、孙漱石、严芙孙等共同出资创办了《金钢钻报》(简称《钻报》),一办就办了14年。《钻报》是轮流执编,同事间彼此相处和谐。严独鹤和陆澹安因此更是友谊深结。
慕芳在《文苑群芳谱》(1925年3月7日《红玫瑰》第1卷第32期)一文中以花比人,将严独鹤比作牡丹,称“独鹤的作品,富丽如牡丹,而以牡丹的丰润,来比拟他阿环般的丰度,尤觉相当……”;将陆澹安比作水仙,称“澹盦(陆澹安的号)作品,很像他的人,冷峭中带着热烈,刚强中带着妩媚,好比水仙冲着寒威,开起娇滴滴的花朵来”。
文如其人,这样的形容,竟与两人的个性也有七八分的妥帖。严独鹤是谦谦君子,性格温良,一辈子都是朋友圈里的老好人。而陆澹安年轻的时候就有侠士之风,是朋友圈里的智多星。抑或是受到了严独鹤的影响,中晚年的陆澹安性情也变得温和隐忍,从其80岁时为家人所作的家训中可清晰感受到。
当时,上海最重要的报纸一张是《申报》,另一张就是《新闻报》。在这些青年时代结交的文友中,身为《新闻报》副刊掌门、后又升任《新闻报》副总编辑、《新闻夜报》总编辑的严独鹤社会地位和资源是最高最广的。可是,他对身边的朋友,从无骄傲或怠慢,而是时时提点,常将老友的事放在心上。
以前文提及的那封严独鹤写给陆澹安的信来说,起因是1952年聂绀弩等赴上海、苏州等地调查《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的身世,并在上海召开了座谈会。该会由夏衍主持,宋云彬、刘大杰、赵景深、严独鹤、郭绍虞、赖少其、陈汝衡、顾颉刚、孔另境、曹未风等20多位作家、学者到会,严独鹤还在会上发了言。
会后,向社会征集相关材料,严独鹤想到老友陆澹安的《水浒研究》“钩沉搜秘,抉隐发微。见人所未曾见,道人所不能道”,因而迅速通知了他,陆澹安立即将《关于水浒作者问题的研究》一文送到严独鹤家,由他转交聂绀弩。聂绀弩收到后极为重视,即回信托严独鹤转交陆澹安,成就了一桩文坛佳话。
陆澹安是苏州人,自然对评弹情有独钟。除了作评弹韵、改编《满江红》、写《九件衣》之外,陆澹安还把两本当时畅销的小说改编成弹词,几成不朽经典。一部是秦瘦鸥的《秋海棠》,另一部则是张恨水的《啼笑因缘》。沪上篆刻大家陈巨来曾说,听了评弹后,为戏里的沈小姐伤心得三天睡不着觉,刻不动章。而陆澹安能改编《啼笑因缘》,也还是少不了大哥严独鹤的功劳。
张恨水也有一段报人的经历,曾担任天津《益世报》和芜湖《工商日报》驻京记者,同时还兼任世界通讯社总编辑,并应邀为上海《申报》和《新闻报》撰写通讯。但他最大的兴趣无疑还是写章回小说,1925年即以《金粉世家》名扬天下。
严独鹤1929年到北平参加上海新闻记者东北视察团,经老报人钱芥尘介绍,两人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的欢迎席上见了第一面,严独鹤就向张恨水约稿,张恨水爽快答应了,待严独鹤回到上海不久,便寄去了稿子,那就是《啼笑因缘》。
1930年3月17日,《啼笑因缘》开始在《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反响热烈,引起轰动。手握版权的严独鹤顺势成立了三友书社,于当年年底便出版了单行本。因为,张恨水充分信任行事稳健的严独鹤,又欣然支持他将《啼笑因缘》改编后搬上银幕,由上海明星影片公司拍成6集电影连续片,女主角沈小姐由胡蝶出演。
1935年,陆澹安所作《啼笑因缘弹词》出版,严独鹤欣然作序,盛赞好友能打通古典与通俗:“今之谈文学者,率别两途,曰传统文学,曰民众文学。诗古文辞,传统文学也;乐府、戏曲、小说、弹词以及所流行之语文体,民众文学也。二者判若泾渭,不可得兼,吾友澹安独兼能之。”从《啼笑因缘》的改编,可见无论是严独鹤还是陆澹安都非“书蠹头”(上海话“书呆子”),而是积极拥抱时代而又具备很强能力的文化人。
1924年,上海巨商黄楚九女婿、上海大戏院经理曾焕堂创办了中华电影公司,成立之初,编剧有严独鹤、陆澹安,导演有洪深、陈寿荫,摄影有汪煦昌、卜万苍。后又成立中华电影学校,严独鹤和陆澹安都参与教学和教务工作,因不收学费,一时投考者至四五千人,培养出的电影明星就有胡蝶、徐琴芳、高梨痕等人,《啼笑因缘》的主演、大明星胡蝶,算是严独鹤与陆澹安的学生辈。
三
严独鹤在《谈谈报人》(《上海生活》第3卷第12期,1939年12月17日)一文中总结了“做报人应有的态度”:一是“清”,二是“慎”,三是“勤”,最后是“苦”。严独鹤所主张的做报人的态度,也可看作是他为人处世的标准。严建平说,作为报人,祖父一辈子都坚持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和气节,站在读者的立场上仗义执言。
而对照陆澹安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以这“清、慎、勤、苦”为准则。陆澹安一生著述等身,横跨小说、翻译、古典小说研究、碑帖考证、戏曲弹词等诸多领域,怎一个“勤”字所能概述;他一生坚守“无营斯澹,能忍自安”,晚年闭门潜心研究古典文学,又何尝不是以“慎”守住了自己的“清”,宁吃苦而不悔。他们都是待人宽厚、谨慎处世的知识分子,但在面对大是大非的时候,都坚守着风骨。
抗日战争期间,日军进入租界,上海沦为“孤岛”,两人先后选择了辞职。严独鹤、陆澹安、周瘦鹃等好友共同创办大经中学(严独鹤任校长,陆澹安担任教导主任),也只短短存在了不到两年,1941年即因不愿向敌伪机构登记而停办,此举彰显了他们作为知识分子的民族气节,也证明他们确实是志同道合、始终共进退的真朋友。
《澹安日记》中,记述了办校那段时间,两人几十次在报馆或家中晤面的情景。
严独鹤与陆澹安,两人从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一路走到被时代裹挟而踉跄前行的暮年,他们无话不谈,一起做事,也一起面对困难,彼此支持。严独鹤去世后,陆澹安对老友的家人们十分关心,让自己的孙儿小康、大同与故友的孙儿建平多交往,结为世交。
1980年,陆蕴玉前去看望陆澹安,请他在一本纪念册上题字,陆澹安举笔难掩伤感,遂为一世好友严独鹤作诗一首。同年3月27日,陆澹安下楼时不慎失足跌倒,驾鹤西去。严建平参加了告别仪式,代表自己、更代表祖父,在陆澹安遗像前鞠了三个躬。
严独鹤与陆澹安一生的交往经历证明,这世上依然有如金刚钻般纯粹而坚不可破的友谊。
(作者:吴南瑶,系新民晚报副刊部副主任,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