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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届“贵州大曲杯·记忆里的味道”征文作品—— 陈再见:阿丈的青草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再见  2024年12月05日09:31

第七届“贵州大曲杯·记忆里的味道”征文大赛于2024年4月19日正式启动,在规定投稿时间(2024年4月20日—2024年10月7日)内,主办方共收到有效投稿作品9206篇(首)。经过初评、终评两个阶段的严格评审,选出特等奖2名、一等奖3名、二等奖10名、三等奖30名,共计45名。

征文作品择优在中国作家网刊发,以飨读者。

——编者

阿丈的青草药

陈再见

从小,我有一个羡慕别人的地方,说出来都感觉不好意思——我羡慕他们可以大大声声、堂堂正正地喊自己父亲“阿爸”。我们家就不行。我们家像是犯了错,兄弟几人都不能叫父亲“阿爸”。那叫什么呢?叫“阿丈”。这当然很难听,也很难为情。阿丈是另有所指,我们却只能用来称呼父亲,像是借来的称呼,名不正言不顺。这事,成了我年少时期一块不大不小的心病。

父亲生了七个孩子,从他在林场当会计那年初为人父,到八十三岁时突发心梗去世,从没有被叫过一回爸。父亲是不是因此有遗憾,我们不得而知。在我看来,这事确实让我有些耿耿于怀。尤其是我也为人父后,孩子每叫我一声“爸”,就总感觉欠父亲的东西也在那一声声中被累积了起来。

父亲倒不介意,他似乎还挺乐意孩子们管他叫阿丈。多数时候他在家里就像个缺席者,给他一个像是远亲的称谓,看样子也蛮合适。我们偶尔提及,说是不是应该改一改,别老是这么叫下去。父亲还紧张起来,他说别改了,有人还管父亲叫阿叔的,叫阿丈也没什么。叫阿叔好理解,毕竟还有叔父一说,就是我家有些莫名其妙,无论是姑丈还是丈人,那都八竿子打不着。

母亲依稀有印象,说当年大哥出生,去找瞎子算八字。瞎子摸了摸大哥的头,说这孥仔命水厚,别叫爸,叫阿丈吧。结果大哥那么一叫,往后我们一个个的,就都叫顺了嘴。兴许是瞎子先生随口一说,我们却奉若神明。由此也印证父亲的命水那是真薄,怕是不配当我大哥的父亲。据说大哥后来是历经几次病重,险些丧命,至于命水有多厚,也不见得应验,至少没成为富翁,也当不上村支书,倒是害我们这些命水薄的弟妹,也一并不能叫“阿爸”。

父亲和我们对他的称呼一样,他在家里,其实也没找到多少存在感。除了下地种田,他几乎没有任何兴趣爱好,哪怕是喝酒、抽烟——他也买烟,每天雷打不动在巷口的小卖部买一包红双喜,自己却不抽,只为了遇见人了递一枝。父亲甚至都不爱看戏看电影,这在母亲看来,简直有些匪夷所思。母亲是喜欢找乐子的人,她为了看戏,可以跟着戏班一路走出县界。当然,父亲也不是一无是处,他略懂点青草药,在我们村里算得上半个土医。每天从地里回来,父亲总不忘带一手青草药,用溪水洗净泥土,回家后摊放在天井里,晒到干翘翘的,再用化肥袋装起来,分门别类,藏在阁楼上。万一有个头昏脑热,父亲也不爱看医生吃西药,他会从阁楼上抓几把草药,熬汤喝,一瓯黑乎乎的汤水,看着都苦,家里弥漫的味道却有些清甘,通常要一整天才能消散。

我们不知道父亲的青草药到底能不能治病,反正我们有病,是不太信父亲的。反倒是外人,同村的,外地的,隔三岔五,会登门寻医,骑着摩托车,甚至开昂贵的小车,停在村口的榕树下,到处打听父亲的大名。那些时候,父亲免不了“装模作样”,端坐厅堂等着客人到来,还真有点名医的架势。有外人造访时,我们全家对待父亲的态度会随之改变,母亲时不时为父亲的茶杯续上热水,我们作为儿子的,也毕恭毕敬,分工明确,有的负责泡茶待客,有的则垂手站在一边,像个学徒颔首微笑,隔一会就给父亲敬上一支烟,尽管不抽,父亲还是会接过去别在耳朵上。父亲看病从不收钱,用他的话说,青草药就在地里长着,不需要成本,但病人吃了药,总得上门答谢,茶叶和香烟便少不了,多数时候也是我们代为收了,对父亲来说是妥妥的“蚀本”生意。

父亲是如何成为草药师这件事我们全家人其实都很疑惑,唯一的说法只能是久病成医,他年轻时体弱多病,看过不少中医,也喝过不少草药熬成的奇奇怪怪的汤水。我们也算是耳濡目染,知道米碎草、乌龙花、虎耳草,还有四叶莲,还知道假花生可以治肾炎、牛喫埔可以消肿……至于父亲的青草药师到底能否治病、能否救人,我们后来其实越发担忧,害怕病没治好,还闹出事故来。这种事乡下也不是没发生过。父亲对自己的青草药却十分有信心,现在想来,父亲的信心来自于用药的保守,他采回家的无非都是一些清热解毒的草药,有病喝不好,没病喝着玩那种。那些年,村里村外草木茂盛,父亲的草药越晒越多,以至于最后家里的阁楼都堆不下。母亲为此无不唠叨,任何一根来历不明的草屑都可以让她对父亲破口大骂。父亲照样我行我素。父亲凡事都听母亲的,唯独在对待草药这个事情上,他表现出强硬的态度。事实上,再老实的男人一旦强硬起来,再强势的女人也拿他没办法。

有那么几年时间,父亲迅速衰老,身体也开始不行。现在回头想,就是父亲去世的前两年。照乡下迷信的说法,父亲的衰败与我们为他庆生有关。父亲八十一岁那年,我们全家给他庆生,在镇上的大酒店摆了好几桌。父亲作为全家老少几十口人的长者,身穿红色短褂,显得异常兴奋。奇怪的是,庆生过后,父亲的身体就不大好,经常会无缘无故头晕呕吐。村里人就说,年纪大了可不能随便过生日……尤其是命水薄的,那是大忌。父亲却一句都没提,即便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逢人还是会说起那次庆生怎么的热闹,子孙怎么的孝顺,镇上的海鲜怎么的好吃,怎么的贵……似乎是想先堵住他人的嘴。

我们曾带父亲去县里的医院查过,医生怀疑是颈椎的问题,父亲却对西医十分抗拒,他甚至用充满挑衅的语气跟医生说,他也是草药师——言下之意,咱们不分高下,谁也别蒙谁。从医院回来后,为了印证他在医生面前吹出去的牛,父亲开始着手医自己。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本皱巴巴的黄色皮的中药书,坐在门槛上一边翻阅,一边用笔抄录药方。他从地里薅回来更多的青草药,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都来不及在天井晒干,直接就塞进面盘大小的铝锅里,舀进几勺井水,开始熬药,从傍晚熬到深夜,浓重的烟雾和草药的味道弥漫全家,久久难以消散。母亲开玩笑说,不用喝,熏都熏好了。父亲确实也有好转的迹象,不知道是真的好,还是一种心理慰藉。那两年,父亲喝下去的草药水少说也有一池塘,光是药水其实不难喝,只是有些青涩,加了蔗糖还挺可口,问题是父亲越喝越上瘾,还老爱往青草药里加药引,比如肥厚的肪朥,熬出来后一层浮油漂在暗绿色的汤水上,看着都饱。

一直到父亲突然去世,我们才知道他的所谓好转其实是假象,或者是他故作出来欺骗家人的伎俩。父亲去世的原因应该是心脑血管梗死,虽说他那时已经八十三高龄,但细想起来,还是我们作为子女的疏忽导致病情的延误,难免竞相自责,尤其是得知父亲可能是有意瞒着我们,一是他怕住进充满消毒气味的医院,面对冰冷的器械;二来也怕我们麻烦,花钱不说,还得在外地与老家之间奔波……在父亲的葬礼上,我们个个哭得跟泪人似的。

清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发现父亲的中药书和笔记本上,布满了他两年来的笔迹,抄录着各种医治心脑血管的方子,还有改良——也就是说,从一开始,父亲就知道自己患的是什么病,而不是所谓的颈椎问题。

母亲把阁楼上的青草药都清理下来,以前她最想干的事,真干了却又颇感失落,不舍得把它们扔掉。我说要不熬一锅汤水,全家人每人喝一碗,这事阿丈肯定同意,他在世时最希望我们能喝他的青草药。母亲喜出望外,连忙去父亲的灵柩前打圣杯,顺顺当当,三个圣杯。于是,家人们再次搬出父亲熬药的那口铝锅,摆上灶台,打上井水,再塞进慢慢一锅青草药,余下的就在底下当柴火烧——也是奇怪,阁楼的青草药刚好能把一锅药水熬熟……家里再次弥漫在浓烈的青草药味里,只是这次闻的不再全是苦涩,还带有草木燃烧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