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筑一个诗意化的“孕期乌托邦” ——从叶燕兰组诗《孕期笔记》想到的
在中国女诗人队列中,以契合女性的生理结构、生命孕育和社会属性的作品为数不多,更何况从女性的身体、命运出发,最终指向生命伦理、生命幻象等人类共同命题的女性立场的作品更是少之又少,叶燕兰的组诗《孕期笔记》算是其中之一。在叶燕兰看来,女性常常只是一个被书写者,只是一种象征的符号,被男性不断书写。为此,通过《孕期笔记》这组诗歌,叶燕兰就想从被书写者反过来变成了书写者,成为了书写主体,书写生命进行时,这无疑是艺术观念上的一次大胆创新。那么,就叶燕兰的组诗《孕期笔记》而言,她对孕期的直觉体验与幻觉隐喻,给读者带来强烈的画面感,那些鲜活的文字仿佛是要冲出“孕期”,给人一种直观的视觉冲击力:
神降临的夜晚
——孕一周
那应该是个冬末的夜晚
和其他夜晚一样,身体靠在一起
就会相互碰撞,就会散发
温热,混合隐秘的星光
而我和你的父亲并未察觉
春气簇拥至窗前,一颗种子
已亲手被月亮埋下
在泥土湿润的床上
我们沉沉地睡去,像两粒轻盈的
萤火,漂浮在梦中的河流
等待一双婴孩的手
无数次重返,一次真正的抵达
“夜晚、身体、碰撞、温热、混合、种子、埋下、抵达、河流......”这是叶燕兰组诗《孕期笔记》的首篇,当她恍然领悟到小小的生命胚芽在她的身体里悄然生长之时,那种即将为人母的惊喜与恍惚、甜美与担忧仿佛“漂浮在梦中的河流”。是的,这是一种等待,一种欣喜,但又是一种焦虑。那种身份升迁的狂喜、生命相依的温情、灵魂抵达的神秘、精神伦理的诉求、趋近生命的恍惚全都“混合隐秘的星光”之中。是的,随着身份的转换,情感的转换,叶燕兰已从少女“欣赏自己”中得到蜕变,将青春释放从个人化转向家庭化、公共化,尤其是她通过不间断的孕期呈现,一种幽微的通透、不经意间的敞开以及漫溢的多义性,像是“等待一双婴孩的手/无数次重返,一次真正的抵达”,而这一过程,无不显示出人文关怀的温度与深度。
一、生命孕育与精神符号
的确,叶燕兰的《孕期笔记》组诗以生命的孕育为出发点,她把幼小的生命看作来自天国的女神,她甚至把孕育生命当成是这个世界的精神符号,当着是内在的东西引导出的一个隐密的环境。在叶燕兰看来,她有必要把《孕期笔记》组诗搭建成“孕期乌托邦”,把它当成精神唯一的存在,当成是精神的精巧创造。正如她在诗中不断传递出:把孕期不透明性和沉重性转化为透明的、轻灵的永恒,让诗意化的孕期成为一个理想的生命国度,给现实超验的距离,以最高的神性来笼罩,朝着生命的无限完满而行进:“藏伏的事物自深处/醒来。一场惊蛰的绵雨过后/人们走上小区,必经的那条路/小心地绕开一些水渍,彼此交谈/成为黄昏,令人确信的一部分”(《黄昏的可能性——孕二周》)。不错,叶燕兰构筑她的“孕期乌托邦”,就是她“确信的那一部分”,旨在激活生命孕育的全过程,以还原生命的本真,给沉沦于物化的人们带来某种震颤。同时,叶燕兰觉得,在生命孕育过程中,审美力量是最不能缺少的。因为,美的历程一旦脱离生命的历程,美的自由也就受限了。为此,叶燕兰写《孕期笔记》组诗,就将美的历程与生命的历程相互统一。这种统一,不仅使人有超越自然的力量,也有呵护生命的腕力。于是,她将感性与理性统一起来,求助于隐喻与直觉、幻象与抒情,一幅幅生命孕育图赫然显现:“寂静如此真实,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凉风怀抱一样扑过来时/一个人坐着,好像两个人/抱团取暖//你的父亲已经睡着,而我困意全无/想到黑暗中也许仍有一些隐秘/为我而来,如同一个婴孩呱呱坠地/目光找寻它的母亲”(《夜晚的慈悲——孕三周》)。毫无疑问,叶燕兰从生命孕育出发,构筑“孕期乌托邦”,她执着于感性与时间、幻觉与经验,执着于崇高与超越,以摆脱生理上的粗糙状态。正如“黑暗中也许仍有一些隐秘/为我而来,如同一个婴孩呱呱坠地/目光找寻它的母亲”那样,既然美是人类生命的保姆,是生命的纯粹精神和纯粹理想。那么,叶燕兰所构筑的“孕期乌托邦”就是想树立孕期的崇高感,使孕育中的生命具备神性,超越时空,超越经验与自然。
从叶燕兰的孕期人生向诗意转化的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在诗的国度里,想象、激情、爱、幻想能给生命带来出神的状态,能使驳杂的现实生活化为一种梦幻式的自由生活:“阳光透过窗帘,把昨夜露水遗漏的梦/持续做完。侧身相拥的人/透过彼此窥见,窗台上桃枝/瘦小身体里,肥厚松软的春天//两张平静的面孔,叠在一起听鸟鸣/如听一份新鲜的蜜语甜言/脸上,也有古老的红晕”(《清晨的问候——孕四周》)。很显然,在《孕期笔记》这组诗歌里,日常与异常都是生命孕育的本真状态,叶燕兰构筑的“孕期乌托邦”就是想通过生命的生成序列,努力还原时间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使有限的东西回归无限,这就是孕期的浪漫化。同样,叶燕兰以超验与经验并行的原则,通过渐变的孕期,把现实与未来联结起来,从而,孕育生命的子宫竟成了至高无上的精神器官,仿佛人类的生命都在这个器官中会合:“春天,有时就像试纸上那杠/由浅入深的红线/有青草一般的耐心,才能直抵//春天有时是我和你的父亲站在一起/握着彼此,触碰过草籽的手/以为摸到了神,亲自选中的你”(《预感——孕五周》)。这一次偶然又不乏必然的会合,一种“超感性的功能”跃然纸上,它摆脱了生理上的制约,摆脱自然的限定。显然,这种“超感性的功能”与叶燕兰构筑的“孕期乌托邦”相吻合,这种浪漫主义的笔调体现为崇高与美的互见。
二、生命本真与审美生成
在叶燕兰看来,生理上的孕期要有美的观照。应该说,往往很多人注重万事万物瞬间的完美,而叶燕兰更愿意从时间之流中将瞬间的美抽出来,在生命的“纯存在”中来表现它,把它放在灵魂的绝对核心来表现:“像我。不时地低头抚摸肚子/看向晨光中的那片草地,平坦如初/确信有柔软的精灵,双手合十/正蜷缩在,春风轻拂的花苞里”(《柔软的直觉——孕六周》)。是呀!当两颗心一同领受、体味一种既宁静又幻变的心境,一同感领、体悟一种情绪的细切与浑穆,一同为梦想、情境颤栗的时候,这便是一种爱的永恒。可以说,叶燕兰构筑的“孕期乌托邦”的标配就是一种神话,就是最初感觉生命与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就像《孕期笔记》组诗极力从婴儿的眼光去看世界那样,总带有娇嫩、稚气、天真的特点,丝毫不带有功利性的一面。是的,《孕期笔记》组诗里的幻境与神话,实际上就是人类最初为生命所寻得的一种意义:“我越来越适应,和你共用一个身体/夜醒,晨吐,天气好时/学一朵失神的太阳花,打出长长的哈欠//我越来越喜欢端详细小的事物/指甲盖,头发丝,皮肤上的淡斑点/这些身体里面的小星星”(《最好的礼物——孕八周》)。不可否认,当下,人类的生活范围越来越多地陷入了数字程序当中,人的精神物质化了,人越来越认识不到自己,认识不到自己的精神本身了。正如认不得“身体里的小星星”那样,如果仅仅依靠技术手段,难以解决人之为人的根本问题,即人的生命伦理与价值体系。为此,叶燕兰在《孕期笔记》组诗中所捕捉的神话就是要把浮现在自己面前的“孕期乌托邦”上升为一种精神的需要,就是要为自己提供可以置身其中的有意义的环境,并通过神话的再造,为人的生活设立一种生命与价值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说,当我们面对叶燕兰“孕期乌托邦”在精神上的不断扩展,我们深入婴儿的“指甲盖,头发丝,皮肤上的淡斑点”就等于跟星星打个照面。
是的,随着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技术化、工具化、实用化,人们不再适应传统的亲亲关系。因此,以生命“纯存在”的审美生成成了人们关注的课题。的确,随着叶燕兰《孕期笔记》组诗的出现,这组诗有了生命“纯存在”的同一世界的出现:“你的父亲称你是奇妙的/魔术师。隔着肚皮/轻易就改变了一个少女/通往古老城堡的童话路径”(《魔术师——孕十周》)。说到底,这个“童话路径”就是通过一个绝对的生命中介(“纯存在”),以各自所禀有的爱的情感,共同步入一种两颗心灵能在其中一起颤动的心境,这就是生命“纯存在”的的诗化。是的,从你与我关系中所引出的生命“纯存在”,这不是上帝,不是绝对的实体化的理念,而是一种生命孕育历程的同一心境。这种心境激励两颗心灵把各自的命运交给对方,把两颗心连在一起,休戚相关,相依为命,从而获得一种交溶感、归属感:“进入到五月,时间带着不可抗拒的深情/将我们更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木棉花落了一地/那饱满鲜艳的红,像春天的一个个湿吻/似乎有意让出自己,身体最后的宫殿”(《春天的软肋——孕十二周》)。从笔法上看,叶燕兰的所表现的生命“纯存在”也有点像诗人的内心独白。不过,她的内心独白与西方现代作家的内心独白不同。西方作家的“我”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语法虚构,一种语义上的幻影。而叶燕兰的“我”所设定的生命“纯存在”,通过持续性的生命存在价值的再现,表达了她对时间真谛、生命本真的领悟。即“春天的一个个湿吻/似乎有意让出自己,身体最后的宫殿”。
三、高峰体验与时间重组
可以说,叶燕兰组诗《孕期笔记》的最高的生命直观即是审美直观。这组诗歌的审美直观是超功利,它首先排除的是一切经验的、世俗的考虑,不为经验现实所左右;同时,这组诗歌的审美直观是超逻辑,它不是要通过生物理性的分析测度去认识客观生命,而是返回内心,追寻诗意化的同一心境;另外,这组诗歌的审美直观是超时空,它阻断、中止了以客观时空的尺量去体认生命现实,而是根据自我内心所体验过的“时间重组”构筑出一个新的时空——孕期乌托邦:
隐秘而伟大
——孕十七周
灯光下她脱掉衣服,看见身体的山河
坦荡,一座小丘陵从平原深处正隆起
野花在上面,随土地一呼一吸
轻微颤栗
顺从屋外滂沱大雨,她轻轻躺下
想着婴儿,此刻的世界是
一个巨大的子宫,纵然水声如注
传至耳畔,不过细流二三
在叶燕兰看来,构筑“孕期乌托邦”就是一种生命化的高峰体验。高峰体验是人所具有的最高的整合、完善、大同的感觉,是与整个世界溶为一体的感觉。正如“灯光下她脱掉衣服,看见身体的山河”那样,富有高峰体验的人恬然自发,天然纯真,有一种神话式的、迷狂的表现,仿佛自己也近似于一种美的化身:“有时我有月光千里,像童年迷失在山林/照见桃树开桃花,松树流松脂/天地朗澈,如同一枚正在成型的琥珀”(《本能——孕二十二周》)。是的,叶燕兰的《孕期笔记》组诗的着眼点并非原始性的生命实体。于是,那些勃发的、不可遏止的激情都被她的直觉与幻觉所支配。她以弘大、沉醉、华美的生命为追索境界,把自身蛰伏着的生命力发挥出来,与幼小的生命紧紧相连,与日神的梦境交溶,与孕期共醉。她不依赖于生理,不依赖于医学演绎,完全是以生命去把握生命:“流水顺着身体的河岸向下,经过你/越来越像绕开,一个溜滑的卵石/激起了深处的漩涡,和浪花//穿上衣服,在蝴蝶的斑纹和/妊娠纹之间或许藏伏着,某种相似的定理/共同指向了生活的谜题”(《抒情——二十二周》)。正是“某种相似的定理”,人在神话的境界中,会觉得自己被提高到一种“全知”的境界,仿佛自己对生命的把控能力不再是一种外在的能力,而是能够洞烛内蕴的、目击生命的沸腾或安宁。应该说,叶燕兰构筑的“孕期乌托邦”是神圣的、安祥的、温馨的、鲜明的、幸福的境地。随着“小菩萨”的出现,与其说是给世界创造意义,不如说是再造一个世界:
小菩萨
——孕三十五周
我并不相信天上闪光的佛
却希望人间住着,会流泪的菩萨
我不确定菩萨长什么模样
笑起来,是不是也有魔法
但猜她有一副美丽的好心肠
我对菩萨一无所知
菩萨却知道我,我们彼此保佑
透过这慈悲的,近乎柔弱的脐带
纵观叶燕兰组诗《孕期笔记》,最令读者着迷的是从生命直观到审美直观的渐变过程。“透过这慈悲的,近乎柔弱的脐带”,我们不难发现:叶燕兰的情感既激越又疏淡,既温润又纠结,既期待又宁静。她始终把注意力集中在生命之上,永不脱离人的感性,人的幻想,人的柔情,自始至终给小小的生命提供一个充满挚爱的温床。诚然,孕期本属于生命成形的一个过程,完全可以从医学的角度来谈生命,也可以从生物性来演绎生命。然而,初为人母的叶燕兰将“孕期”植根于人类的生命之中,由情感去感受、以思去反思,激发生命的内在意识,在母婴的交感中找到生命的价值。正因为叶燕兰构筑了一个令人神往的“孕期乌托邦”,在这里,占统治地位的,不是逻辑、不是智性,不是生理,不是计算,而是心境与灵性。总之,凭借组诗《孕期笔记》,叶燕兰从高峰体验到时间重组,向人类发出了生命的召唤,站在生命的高度,她想让人人都成为倾听者与仰望者:倾听生命,仰望世界,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精神乌托邦”。
2024年4月26日于厦门
(卢辉,诗人,诗评家,高级编辑,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三明学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