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燕兰:诗是关乎普通心灵的古老慰藉
诗是关乎普通心灵的古老慰藉。当我静下来,在键盘上敲下这一句,心中有一股暖的细流溢出,想到写诗九年多来的点滴,也想起2022年在四川射洪参加《诗刊》2021年陈子昂青年诗人奖颁奖时,夜风吹拂下谈天说诗,一个写古诗词的诗友说出“不是诗歌需要我,而是我需要诗歌”时触电般的感同身受。自己参加青春诗会结集出版的第一本诗集的书名《爱与愧疚》中的“愧疚”,事后想来也大部分根源于此:与诗歌带给我的鼓励、抚慰相比,作为笨拙但想要为之持续努力的写作者,我的书写和付出仍远远不够。
生活中我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普通资质、普通工作、普通柴米油盐……感谢诗歌,让我得以一面用力投入普通的世俗生活,一面可以借助读和写去辨认庞杂琐碎之下个体仍独立跃动的心跳、情感和期盼。我常常感到自己结束一天忙碌后在暗夜的角落捧出那些“掏心掏肺”的诗句,就像我的祖辈年深日久弯腰在命中注定的土地上劳作,也像父辈们主动或不得不离开土地后走进不同城市不同工位默默掌握安身立命的手艺。因为诗歌阅读和写作,让我变得越来越心平气和,来接纳、理解这份生命与生俱来的,自我的普通,与存在的不普通:去体味普通人生之下的收获、丧失,满足、忧愁,嘈杂和嘈杂间隙闪现的真切感情。这种幽微难言的感受正是我在《晚风轻拂》中想要呈现的,“但他们只在无人的角落或黑暗里/袒露,不够自知的痛苦、无奈/回到人群,又将继续/手中停不下的劳作……//但如他们之一,也会因夕阳燃烧/沉落,在蹲坐田埂上深吸一口烟的/瞬间,瞥见天边云霞/幻化不同模样,而走神/听凭晚风渐渐冷却,吹拍/渺小身体的尘土,与疲倦。”
我一直觉得诗不只在远方,更在朝夕相对的日常觉知之中,普通生活和普通人一样需要,甚至更需要诗,这样一份“心灵密语”的劝慰和指引。只是在未找到属于自己的“诗篇”以前,人们大多通过观看、感受去体认外在世界,“不用文字,而用实际行动”,表达着生而为人的劳绩和诗意;而当某一天幸运地握住了命定的“纸、笔和表达方式”,那从情感源头迸发而出的热爱、坚持,就会形成个人身上隐秘而透彻的“第三只眼睛”,帮助我们更沉浸地投入到生气勃勃的生命现场,去凝视、感知并觉醒。像在《她的手》中,以描写在夜晚抚触自己“手”的触觉,引出白日里与卧病在床的奶奶双手交握在一起的感受,试图传递对亲情、人与人之间情感联结的渴望与低问,“停止对这首愧疚之诗忧悯的注视/摸摸她,温热的、仍有期待的手”;像《五月一日,公交车偶遇记事》通过记叙公交车上为偶然相遇的农民工刷码付车费这样一件小事,表面上看我的举手之劳帮助了萍水相逢的他者,但实际上素不相识的他者,那些辛劳忍耐但依然朴素恳切的笑容才真正疗愈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他一定以为遇到了温和的好人/而我,只是在同样以务工自食其力的父亲离世后/才更加懂得,如何怀着一份悲悯——”;像《戴珍珠项链的清洁女工》《临窗的位置》以观察上下班途中劳动的清洁女工、红灯下低头谈笑的母女,试图摸索“小”的个体如何在“大”环境下寻求一个自洽的位置,并偶然迸发出那令旁观者看来“微小的闪耀”,“更何况她还那么特别,手臂摆动时/染成棕色的齐耳卷发,和脖颈上洁白的珍珠项链/总跟随她轻微晃动,泛着光”。
我希望自己写下的每一首诗都有情感上的源头。一位前辈诗人曾说过,当代青年诗人应将个人经验与历史联系在一起,用真情实感书写生活现实,折射人民群众对创造美好新生活的期待。用真情实感书写现实生活——我的理解是诚实地生活,诚实地表达,用个性化的经验、感受和语言去呈现时代烙印在个体身上的真实面貌。因此,从写下第一首开始,9年多来我的写作摸索大多从日常经验出发,从自己感受最深、最熟悉的地方着手,先后写过以家乡白瓷生产生活记忆为主题的“瓷”组诗,以二胎孕育新生命过程中的心理变化为主题的“孕”组诗,以带女儿求医看病的所见所感为主题的“陪护”组诗……自然,也写内在隐秘的理想和情感投射,诚实生活中的爱与羁绊,爱与挫败,爱与羞愧,等等。我总是在文字中有意无意写到情感渴望、情感联结、情感失落,因为我把人和人之间相互交集,所能产生的诚挚感情看作是这人生最珍贵最美妙的财富之一,像空气、阳光、水、土壤一样,因此希望自己能在不断地书写中更好地认识它、传递它、丰富它,甚至拥抱它。
写诗让我在庸常中不断确立并调整内心的秩序。为未来尤其是患病的女儿的未来感到忧虑失眠时,我会索性轻手轻脚起床读诗或写诗,仿佛诗是黑暗中一个静静储满能量的容器,只要主动踮起脚尖或俯身从里掏出一点点,就够我心神安宁,重返母亲女儿妻子多重身份继续发光发热好一阵。有时盯着天花板出神,会傻乎乎地假想,如果2016年没有受“我深夜写下几句总源于/不知寄给谁的古老冲动”其诗其人的影响而犹疑地拿起笔开始自我表达,平行时空的另一个“我”会以什么样的心境面对这几年遭逢的生活变故、心灵激荡呢?我想跟人生海海随波逐流的大部分人一样,终究会生长出沉静面对的勇气和能力,正如沧海桑田而生命的种子年年破土而出;而此刻的我很感激,能够在诗歌的烛照下,于凝结闪烁的字词间袒露生而为人的局限、脆弱,以及力量,试着与不完美但仍值得体验一回的这个世界对话、纠缠,寻求某种继续深入的再均衡。当我在2018年底写下给腹中宝贝的《孕期笔记》最后一首“我对菩萨一无所知/菩萨却知道我,我们彼此保佑/透过这慈悲的,近乎柔弱的脐带”,并不知道转眼到2019年,小女儿出生不到三个月就会被确诊患有婴儿痉挛症。听到医生说这是神经发育系统类难治性疾病,要做好即使积极治疗也极大可能预后效果不好的心理准备时,只觉得天空真的一点点从头顶塌陷下来……我不是没有能力爱上一个病小孩,甚至会因此爱她更多,我只是为带她到这世上,却连健康的身体都无法亲自给予感到痛心,深深愧疚。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带着三个月大的她,匆忙赶到上海浦东儿童医学中心,穿过挤满临时简易病床的走廊,排进一间六个床位共用一个卫生间的病房,每天目睹来自不同地方的孩子们忍受不同病痛折磨、接受不同检查治疗,陪护的大人们或悲痛或无助或沉默,那汹涌撕裂的心情。
从带着女儿辗转上海、北京多地求医开始,看见医院里、人世间更多无辜深切的苦痛后,我越来越发现人的渺小与坚忍,受苦与承担;从漫漫长夜以亲历者和旁观者的双重目光写下《陪护组诗》,我希望自己的笔触能更贴近土地、人群,能更融通、哀悯,由一己之悲欣辐射向他人、更多人的悲欣;我写下,但愿读到的人,刚好需要的话,诗中传递的东西能轻轻聚拢,形成一只手的温度与力度,伸出去,像那双默默伸向手术室外为孙子脊髓穿刺就要哭晕过去的老奶奶的手。这只由具体的字词,以及字词与字词之间颤动的空白,形成关节与力量的手,伸向他人的同时也是伸向自我,“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我想,假如一个写作者能够真正做到忠于自我、关照现实,那么就既可以深沉记叙公共实事、宏大主题,也可以反向细微善感地走向独一份的内心、日常,体察在这变幻的大世界上一颗小心脏渺小真切地跃动。“大”或“小”,仅是因人因事而异的方式方法,过去了千年,《诗经》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古诗十九首》中“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仍能打动后来无数捧读的“你”和“我”,关键在于诗句背后凝结的情感与厚望是深挚地从这片土地、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内心深处破土发芽顽强成长起来的。我期待自己今后的诗歌写作能够融入更多的生命体验和思考,在直觉和知觉的反复平衡中,发出独属的、愈发清晰可辨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