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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4年第6期|周洁茹 佘朝洁:宫梳名篦
来源:《百花洲》2024年第6期 | 周洁茹 佘朝洁  2024年12月02日09:15

非 遗

余老师跟周小姐说,你就没有一个代表作。

周小姐说,实在写不出来,不会写现实主义。

余老师说,你会写现实主义的,就是有点气力不足。

周小姐说,就算气力十足我也不会写新乡村啊。

余老师说,一定要写新乡村?

周小姐说,写非遗也行,传统文化。

余老师说,这个可以有,咱们不是有宫梳名篦吗?

宫梳名篦

明,常州梳篦业最大的作场,由卜恒顺创立。

清,苏州织造府定期到常州定制梳篦运送宫廷,“宫梳名篦”由此而来。

清末民初,卜恒顺的木梳批发生意遍及全国及南洋一带。

民国,老卜恒顺注册白象牌商标。1915年巴拿马世界博览会,白象牌木梳荣获银奖。1926年费城世界博览会,白象牌木梳荣获金奖。

梳和篦是两样物品。篦是古人用来清除头发里的虱子的。

(资料收集整理人:余老师)

杨其强

杨其强是个干巴的老人。

2010年的余老师年纪不足四十,有一点残存的年轻,尚能“看见”老人,十四年以后,余老师眼里就没有老人了,她自己就是老人。老人有三种:一种跳广场舞,一种不跳广场舞,杨其强是第三种,他作为重点关注对象,名字存在各级部门特定电脑的特定文件夹当中。杨其强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有名,他的名气是2005年打出去的。

2005年,文化部在全国范围内部署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工作,消息在各级官媒公布,杨其强在晚报上读到“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七个字的时候,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相信属于他的春天终于来到了。

那时候几乎没有人知道“非物质文化遗产”,既然是非物质就不能是遗产,再加“文化”二字,怎么看都像骗局,专骗没文化的人,因为只有没文化的人看见“文化”才会肃然起敬。可是杨其强看到这七个字立刻想到自己的一生所爱,自己这一生不被理解的爱,自己这一生和几百年家族传承的爱。

杨其强放下他用了半辈子的白瓷杯(杯身写着“先进工作者常州梳篦厂宣”字样),缓缓从坐了半辈子的藤椅上站起,舒了一口气。

他去了他退休的梳篦厂,直奔厂长室。

厂长不在,他被副厂长热情接待(他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他受到热情接待的机会将越来越少),他跟副厂长大谈非物质文化遗产,副厂长笑容可掬。趁他喘息的片刻,副厂长说,这跟我们厂有什么关系?

杨其强说,我们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啊!

副厂长说,等厂长回来我向他汇报,汇报这个……遗产。

杨其强说,这对我们厂是一个机会,翻身指日可待。

副厂长说,翻身啊,翻身吗?

那一天杨其强出工厂时,回头看了一眼破破烂烂的厂门,心潮澎湃。他看见焕然一新的工厂,看见阳光透过绿树,看见油漆剥落的墙裙换上新裙子。回到家,他把床底下一个几十年没有动过的箱子拉出来,换了几盆水才把箱子上的灰尘擦干净。他打开箱子,从里边拿出制篦和烙画的工具,还有一套梳篦,梳子有大有小,均为木制,直梳、半圆梳、插梳,篦子则是一套福禄寿喜,木头和竹子呈暗红色,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他抚摸着这些宝贝,笑了。

第二天他又去工厂,这一次厂长在。厂长喊人倒水,喊了几遍没人来,杨其强就自己在厂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了。

厂长说,老杨,最近身体好吧?女儿好吧?外孙好吧?没有外孙啊?现在记性不行了,是外孙女吧?没有外孙也没有外孙女?哎呀,那么聪明的女儿没有成家太可惜了。什么?成家了没有要小孩?养了几个非洲小孩?你女婿是非洲人吗?不是?我都糊涂了。

杨其强说,殷厂长,我想到工厂办一间工作室,就像我女儿的一个朋友在美术馆办的那一种,你看现在工厂篦子的产量越来越少……哦,原来今年已经不做了啊?既然不做就更需要一间工作室!正是的,你没有听错,越是停止生产就越需要一间工作室把这个手艺保存下来。国家现在重视这一块了,将来会更加重视,很多手艺我们再不重视就要失传,真的会失传……殷厂长,话不是这么说,什么叫失传就失传,这是好东西,不能失传……我知道,现在没人用篦子,正因为没有人用了……殷厂长你这个就不地道了,什么事情这么急,给我几分钟都不能啊?你把厂都变成自己的了,这么大又这么老的厂,你把它变成自己的,还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什么东西?你敢这么跟老子讲话?!你什么东西!老子把你的办公室砸掉你信不信?!冢牲(畜生)!蹩脚东西!

杨其强没想到殷厂长板起这么一副面孔,但他也不是完全没想到,他是没有充分想到。这个厂的历史比较久,当初由十几家梳篦作坊合并来的,其中最大的一间作坊实际上在公私合营之前已经是手工业工厂,参加国际博览会拿过金奖。十几家梳篦作坊合并成为国营厂,经营了几十年之后,在改制浪潮席卷全国的时候进行了改制,改成一家私营企业。改制后很多职工被下岗买断,杨其强当时已近退休年纪,他认为自己还能接着干,然而工厂并不需要他接着干,他就退了休,他认为年龄没到,但工厂认为他年龄已到。不过好歹有退休金,他着实没有抱怨的理由,但他一直想找个理由抱怨,他好歹是车间主任,一直和这姓殷的平起平坐,怎么一个改制就让他和姓殷的天差地别了呢?

杨其强愤怒的时候,干瘦的身体被暴起的筋络占据,好像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他力大无穷,副厂长和厂办主任两个中年男人加一个来取货的小伙子合力把他架出去。人是架出去了,头一直冲着里边,那是一颗充血的可怖的头颅。杨其强重复着:冢牲!蹩脚东西!老子不相信扳不倒你!

这是杨其强成为另一种人的肇始,另一种,就是另外一个种类。余老师事后总结,这个事后是在她发现自己也已经是老人的时候,她总结,老人,的确会如此的,会把事情做到一点余地也没有的地步。他的世界没有余地地运转了五年之后,他从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变为饱经风霜而后枯萎的树。

平安夜之前的某天,余老师打电话给杨其强,杨其强不接,她挂了电话之后在办公室里窸窸窣窣,整理了一堆书,有的书已经落灰,不去管,反正装进崭新的牛皮纸拎袋。想想觉得东西有点少,一个个抽屉打开了看,还有什么能送给老人的小礼物。找到一把梳子,梳篦厂买的黄杨梳,不记得是何时买的,为什么没有送人却躺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梳子底下垫了一块毛巾,她一边自言自语“老年人对手机铃声一点都不敏感”,一边把毛巾放进拎袋。

隔天她再打电话,这一次电话终于通了,是杨其强女儿接的电话,说,我爸爸走了。

余老师说,又哪里去了?哄哄你爸爸,叫他不要去上访了,平安夜我接他到单位玩,他一直说要来玩,我一直没时间接他来,不好意思啊。

杨其强女儿说,不用接了,他死了,没有了,没有了啊。

余老师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觉得没人会拿这件事开玩笑,杨其强应该是真的没了。对方好像还说了什么,语气很不客气,说完很快挂断。余老师愣了一会儿,想,他这个女儿什么意思?我又没做错什么,她都说了什么话?这么不客气——也可能没有什么不客气,但是总应该客气一点吧。余老师横想竖想都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对不起杨其强的事情,对杨其强的死肯定不需要有内疚之情。

但是他怎么就死了呢?中秋节前她还专程去看过他一次。他住在20世纪80年代末建的老小区,老得绿意森森,狭小的房子,二楼,无论哪个窗看出去都是茂密的香樟树。他从最大的朝南房间的床下面拖出箱子,拿出一堆制篦的家什来,一件件庄严地介绍,这是开片用的,这是破丝用的,劈黄倒角拉竹青……他弯腰的时候喘,拖箱子的时候喘,把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在喘,把东西一件件在桌子上面排开的时候还在喘,一直喘。余老师问他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杨其强说不是病,就是油干灯尽了。余老师说不至于啊,你年纪又不算多么老,现在的人活个九十岁都不算什么。杨其强说那是别人不是我,我不顶用了。拍他的视频也不是一蹴而就,他讲一会儿歇一会儿,讲得很开心,就像和久违的知己说起久无人听的话。开心归开心,遏制不住气喘,也没其他毛病,他说没有其他毛病的,完全没有,大概就是肺纤维化了,没有足够的肺泡,那些泡泡瘪掉了,总有一天气接不上来,人就死了。

他说,小余,我还有心愿没有满足呢。

余老师心里边一愣,嘴上没有愣,杨先生您说,没有完成的是什么。

他说,小余啊,你是知道我的心愿的。

余老师说,是的是的,但是我没有能力。

他说,我知道,我不为难你。

余老师说,文化馆过几天会举办一个开馆仪式,那一天来的人多,会比较忙,我怕照顾不周,就不请你来了。

他说,知道知道,小余,谢谢你,你是一个好人。

余老师笑着,看见杨其强厚厚眼镜片后面眼睛的晶莹,不确定那是不是泪光。“好人”的评价令她感动,“好人”从杨其强的口中说出来是珍贵的。

中国娃娃

《中国娃娃》重版的时候,周小姐想着要配套做一个纪念品,不是书签啊藏书票啊那些轻飘飘的,周小姐想要做个扎扎实实的礼物,回馈给她的读者。周小姐就想到了家乡常州的宫梳名篦。为什么呢?书里中国娃娃开始她的历险时,随身携带的一路斩妖除魔的道具里就有一把黄杨木梳。其他道具都有后文,比如玉,比如扇,有交代且有用途。全书终了,黄杨木梳没交代一句。也有读者说道具之中还有个钥匙没交代,周小姐说中国娃娃丢了钥匙回不了家,就是一个交代,没交代清楚,但是交代了。

余老师说,是不是没写完?

周小姐嘴硬说,会写完的。

余老师说,木梳的物语是爱情。

周小姐说,所以呢?

在古代木梳和婚嫁有关。余老师说,所以中国娃娃的婚姻你就没有个交代。

周小姐说,余老师你可能对星星不是很懂啊,套用一个占星学的理论,如果一个女人的星盘里,第七宫也就是婚姻宫的位置是空的,没有一颗星星落在里面,不是说她没有婚姻,而是说婚姻这块儿,她不喜欢被束缚,她向往自由,那就有无限的可能。中国娃娃的婚姻宫,就是空的。

那你的中国娃娃也不太合适上班。余老师说。

为什么?

既然这就是她跟人相处的方式,那么肯定团队合作有困难。余老师说,不如自己一个人待着。

而且她挣钱也得一个人挣,去实现她个人的财务自由。余老师又说,经济自由,人格才自由,那就有点辛苦。

周小姐说,余老师你的思维发散能力这么强,你不要搞非遗了,你搞天文。

婚姻宫

余老师正在写一位最美巾帼人物。写到一半,一看时间,要去见周小姐了。

余老师认为周小姐一定要写出代表作,余老师认为写代表作就得有根,有根必须采风,带周小姐采风这种事情非她莫属,因为她是乡土文化活字典。

余老师和周小姐在篦箕巷走了一圈,真老卜恒顺梳篦店看了看,又去璟昌印社看了看,最后去了运河边。两人站在运河边凭栏远眺,左边是水关,右边是大桥,正前方是高楼,所以没有远方。

周小姐说,我要写宫梳名篦,我要拿奖。

余老师说,发表靠命,拿奖靠运。

其实余老师对命运(玄)学一窍不通。

周小姐瞪大眼睛,不,是瞪大她的大眼睛。

余老师一跺脚,问,拿了奖你就开心了?

周小姐说,拿了奖我就有钱了,有了钱我就开心了。

余老师说,非遗是流量,可是非遗类小说不是流量。

周小姐的视线转一圈落在了脚下的运河水上面,她看见六百年前运输船只的来来往往,心潮澎湃。余老师的视线转一圈落在周小姐的脸上,她看见二十五年前美女作家的意气风发,心潮澎湃。如今好卖的小说就像密室逃脱,一本书里死的人足够开一桌麻将。周小姐还想写什么纯文学,简直不可思议,不可理喻。

余老师昨晚跟老公大吵了一架,理论上可能算吵架,实际上是她一个人滔滔不绝历数老公罪行,中途洗了两个人的晚饭碗,抹了五六滴眼泪,喝了三次水,摔了一本落灰的旧杂志。老公全程也许说话了,也许一言不发。直到余老师疲了,万分委屈地去阳台的地上坐着。地砖冷冰冰,秋虫窸窸窣窣地鸣叫,秋天了。她听着虫儿的歌声,心静下来了。可是只静了一小会儿,心稍微一动,就想到老公的一言不发,一想火就冒上来,要去掀桌子,可她又没这个种。要去破口大骂,骂是会的,用脏话骂都很像样了,但是骂来骂去不解决问题。她希望自己表现得更加痞,她发明了几个肮脏又文雅的词,可是羞于在实战中使用。还是听听虫子的叫声,听进去,由声音带到许许多多的秋夜。乘凉的,初吻的,出走的,这些都发生在二十岁之前。往二十岁之后想需要用力,一用力又回来了,一想就冒火,要去掀桌子。

周小姐二十五年前的脸转换成此刻的憔悴的脸,余老师想,她总是憔悴,她太拼了,这么拼有什么意思?

余老师羡慕周小姐这么拼。

余老师说,周小姐,你要写宫梳名篦,我给你讲讲宫梳名篦成为宫梳名篦之前的故事。

周小姐说,你讲撒。

卜恒顺

明天启二年秋天,卜氏有了身孕。卜氏感到恐惧,她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但知道自己老了,篦头发的时候最清楚老的程度,篦子里的头发有一半是白的。

吃中饭的时候,卜老板嚼着月亮饼,问她,怎么这么胖?卜氏说,我有了。

正好伙计叫,老板,有人上门!有人上门就是拿货的来了的意思,卜老板放下饭碗就出去了。卜氏想,我的话他没听见,没听见就没听见吧。卜氏丢下饭碗,有一捆篦子等着她画,要在篦梁上面画一朵牡丹或者一条鲤鱼,这对她来说已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能画。

但是今天她要画胖娃娃抱红鲤鱼,两把篦子画坏,她丢到一边,第三把不错,她很满意,继续画。

卜老板进来,先看见的是两把次品篦子。他拿起来仔细看,是画坏的,不满意地说,真笨。

卜氏说,我又有了。

卜老板很不高兴,你好好画,不要做折本生意。

卜氏说,这把篦子这么齐,梁子这么结实,画得这么好,可以做陪嫁的。

卜老板拿了一个好篦子看看,露出笑容,这个胖娃娃讨人欢喜的。

卜氏说,整条篦箕巷,再没有谁家的比我的好。

卜氏懂梳篦,会做梳篦,卜氏母亲、母亲的母亲、母亲的母亲的母亲都是做梳篦的。卜氏比母亲们更会做,不管是做梳子的二十八个步骤还是做篦子的七十二个步骤,她都会。任意一把梳子篦子放在面前,她只要一拿一看一掂,就知道好坏。

卜老板说,那两把画坏了,便宜一点也好卖掉的。

卜氏说,不能,要卖就卖好的。

伙计又在楼下叫老板。卜老板说,太忙,脸上是满足的笑容,欲下楼。

卜氏问,有没有把饭吃完?又说,我跟你讲了几遍,我又有了。

卜氏的声音被卜老板下楼梯的咚咚声掩盖。

傍晚,画完篦子的卜氏下楼,走到前边,前边就是她家的店。出了店往外走不了几步,就到运河边。运河水霞光闪闪。但是她没走到店外边,她发现店面变了样子,在原先挂的一幅“童叟无欺”的字前边,多了一张字,写了“卜恒顺”。不识字的她并不认得,只觉得这字看上去亲切,她从柜台下拿出鸡毛掸子,把两张字都掸了掸。外边闹闹哄哄,卜老板在喊,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她很好奇,要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她是普通人家过生活的女人,不需要遵守孔孟道德的规矩,她从来都自由进出。

跨出店门,发现原来两个伙计在挂匾额。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卜老板喊得很兴奋。

卜氏仰脸看匾额,觉得这匾额真好看。她望着被夕阳照得红红的卜老板,卜老板兴奋得脸更红。卜老板唱诵一般地说,好了好了!卜恒顺梳篦店!

卜氏想再说一遍我有了,但是忽然间,心中的恐惧不见了。她用鸡毛掸点了一下卜老板的胳膊,指指店门左侧,说,这里放一个大篦子,要一人高,篦梁上画百子闹春。

卜老板说,什么都不画,用金字写“卜恒顺”三个大字!

民 谣

余老师把这一段发给周小姐,周小姐说,所以卜恒顺是这么来的。

我这是文学创作。余老师说。

非遗不要太文学。周小姐说,非遗要讲真相。要像这样——常州的第一个国家级非遗项目是常州梳篦,项目类别是传统美术,但常州梳篦所涵盖的内容,远不止传统美术。历史悠久的常州梳篦,已经形成了一系列围绕梳篦的传说、民谣和习俗。

这一段是我写的。余老师说。

就是你写的。周小姐说,所以文什么学,你就把这些真相直接说出来,比如你跟我强调的,木梳和婚嫁有关。

是的。余老师强调,常州人嫁女儿,嫁妆里一定要有一对黄杨如意梳,新娘出嫁时母亲为女儿梳妆,用黄杨木梳梳头,唱《梳头歌》……

《梳头歌》怎么唱的?周小姐问。

我怎么知道。余老师说,我又不会唱,别说我不会唱,梳篦厂的老工人都不会唱。

你还非遗专家……周小姐说。

月里婆娑树,天高难攀枝。手拿黄杨梳,飞腾喜有时。余小姐说,我不会唱,但我会背。

常州人的红事白事,都要用到梳子。余老师又说,给逝者梳头要念《梳头经》,里面有这一句:“梳一梳,拢一拢,勿怨人死万事空。”《梳头经》念完,拗断梳子。

周小姐叹了一声,人死万事空。

黄杨木梳

人死万事空。

父亲的入殓仪式上,余老师为父亲梳了头。

梳子是白色塑料的,旅馆的一次性梳子,余老师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一次性梳子。为什么不用黄杨木梳?

由仪礼师引导着,她在父亲发量稀疏的头顶小心地梳。平常她为父亲剃头,电动剃刀,十分钟就剃好。剃好了她喜欢摸摸父亲的头,尤其是头顶,说句双关的话,不错,还有一点硬楂。梳一梳,拢一拢,勿怨人死万事空,礼仪师念完,高喊,老爷子,一路走好!拗断了梳子。

余老师听见另一位礼仪师轻声提醒,姑娘,眼泪掉进去父亲就会有牵挂,就走不好了。

父亲在世时,余老师不知道自己生活得有热情,日子过得还有劲。这些都是父亲去世后才知道的。她自以为深谙老庄之道的奥义,早就本来无一物。其实一直有好多物和好多尘埃,一直有父亲。

她想活得痞一点。

她不是生性如此,十几年前她有很多憧憬,很多热情,十几年前她写的一篇非遗工作总结用的题目就是《我们是怀着憧憬来的》,那时候她用“我们”远多过用“我”——“假如说缔造于民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常州文化的灯芯,那么士大夫们创造的精英文化就是令灯芯点燃的激情,生活的砂轮一天天磨砺我们,而文化是使得磨难变为财富的魔法棒!我们是怀着憧憬来做非遗调研工作的,因为我们骄傲于地方文化的灿烂,江南不仅有书文诗画,更有老百姓实实在在的幸福生活,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调研工作越深入,我们便越爱这片土地!”

那期间,她大学时代的恋人回国,特意来看她。她带他去篦箕巷,给他讲解毗陵驿和皇华亭,《红楼梦》里贾政与身披大红猩猩毡的贾宝玉在此别过……他说那不是高鹗续写的吗?她这才意识到她太热情了,宣传家乡的心情太急迫。她带他来到真老卜恒顺梳篦店前,他对那一人高的篦子很感兴趣,拍了许多照片,进店一口气买了十把尺寸可观的黄杨木梳。

我们的黄杨木梳,梳头头不疼!店员说得像煞有介事。

余老师说,《本草纲目》的记载,对吧?

店员说,一看你就是懂的人。

余老师说,对啊,我的确懂,《本草纲目》我仔仔细细查过,没有说黄杨木梳梳头头不疼,哪怕用黄杨木煮汤喝,都不治头痛。

店员仍然笑嘻嘻,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买了十把梳子的缘故。店员说,我是没读过《本草纲目》,只不过老早的辰光,黄杨木梳的介绍上,就是这么写的。

他说,谁会真的指望梳子治病呢?他怀抱十把大梳子,心满意足。其中有一把,他用从中国结上扯下来的红穗子扎了个蝴蝶结,离别时送给了她。

余老师父亲去世那年,市面上已经没有那么大的黄杨木梳了。杨其强早就告诉过余老师,用来做大木梳的小叶黄杨木,几百年才长成,砍一棵就少一棵,想想挺作孽的,黄杨木梳早晚会停产。

穿月楼

周小姐先是找了一圈某宝店,太多木梳店了,一时不知如何分辨。于是相继给三个客服发了个你好。

第一个回的是穿月楼梳篦店。

第二个回的是白象牌梳篦厂。

第三个没回。

周小姐对穿月楼印象很深,穿月楼就是篦箕巷尽头的一间酒楼,父亲常在那里宴请。穿月楼那么多顿饭吃下去,周小姐只记得一客小笼馒头,穿月楼的小笼馒头是不会穿底的,要是真穿了底,穿月楼就真的是穿月楼了。周小姐有点盼着穿月楼的小笼馒头穿底,每次都不穿,可有一次终于穿了。

周小姐不露声色吃了那一只穿了底的小笼馒头,跟父亲讲要提前走,回家做功课。父亲点了头,周小姐从三楼包厢走下楼梯,被一名年轻男子拦住,邀请跳一支舞。二楼是一个敞开的歌舞厅,这是20世纪90年代初高档饭店的一个标配,一楼熟菜档,二楼歌舞厅,三楼包厢。过了二十五年,周小姐回到家乡,发现饭店也轮回了,又回到一个包厢搭配歌舞厅的状态,酒一喝多,简直要怀疑自己回到了从前。90代初,十五六岁的周小姐从三楼包厢走下来的时候,一名年轻男子邀请她跳一支舞。

按照余老师的说法,周小姐是不跳舞的,周小姐是要把别人跳舞的时间用来写作的,但是周小姐是会跳舞的,而且跳得还不错,绝对不会把慢三跳成探戈,探戈跳成慢三。

周小姐接受了邀请,因为一眼看清年轻男子不是本地人。

果然是个中国台湾人,来出差的。一边带着周小姐转圈(正好是慢三),一边在周小姐耳边讲,世界很大的,小姐长得这么漂亮,一定要出去看看,留在这个小地方可惜了。

周小姐想的是,漂不漂亮跟出不出去看看有什么关系?而且世界大我不知道?还要你说?

一支舞跳完,周小姐说要回家做功课了。再见。

二三十年过去,穿月楼不再是饭店了,穿月楼是一个梳篦店了,而且客服回消息飞快。

免费刻字。客服说。

周小姐买了七把黄杨木梳,刻一圈“莉芳萍丽静秀婷”的名字,送给了当时处的几个闺密。

后来周小姐刷短视频刷到一个法门,可以让自己开心起来,具体操作方式就是反复默念:把我的能量还给我,把从我这儿偷走的能量还给我;把我的好运还给我,把从我这儿偷走的好运还给我;所有我付出给予但是不配拥有的,都还给我!周小姐就仰天长啸了一声:所有我付出给予但是不配拥有的都还给我!这里面肯定包括了那七把黄杨木梳。还是小叶黄杨,千年一寸的小叶黄杨。

【作者简介】

周洁茹:江苏常州人。出版长篇小说《中国娃娃》《小妖的网》,小说集《小故事》《美丽阁》等。

佘朝洁:江苏常州人。出版长篇小说《讼师卜灵望》《考试战争》,随笔集《楼台钟声》《常州人的365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