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清明》2024年第5期|蒋胜男:女剑侠聂隐娘(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清明》2024年第5期 | 蒋胜男  2024年11月28日09:06

夜深人静。

聂隐娘站在楼梯的阴影里,看着姑母奔跑在长长的走廊上。

姑母长发飞扬,白色的衣裙被风吹起,像鸟一样。

聂隐娘以为姑母会像鸟一样飞走。

可是姑母没有,她只是跑到了花园的尽头,伏在一个少年书生的怀中哭泣。

那一夜,聂隐娘就这样站在那儿,看着姑母。她听到了有生以来最绝望的哭声。

月光下,墙上的藤蔓枝叶随风摇动,叶子上的一枚露珠颤抖着掉落下去。

那时候,聂隐娘以为姑母会就这么在月光下飞走,或者消失。

那是聂隐娘童年见过最美的场景,如梦如幻,不似真的。

姑母没有飞走,也没有消失。

姑母出嫁了,嫁到了一个叫卢龙的地方。

那是一场非常热闹的婚礼,满堂喜庆,冠盖云集。

直到一年以后,姑母的死讯传来。府中白茫茫一片,僧人念着经文,人来人往。

聂隐娘很害怕,她奔跑着,想要逃开这一切。

她觉得自己似乎只是睡了一觉,姑母就在满堂喜庆中不见了。然后,又是满堂的素白,有人同她说,姑母永远回不来了。

那满堂喜庆中的人来人往,和满堂素白中的人来人往,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每个人脸上都像套了层空壳一样,只不过是布景换了而已。

人潮退去,只有她的世界永远空了一大块。

她走在廊下,廊下每两根柱子中间,都挂着一只鸟笼。笼中有鸟,叫得百转千回。

姑母最爱这些鸟,可她出嫁前一天,开了笼子,把这些鸟都放了。

不久之后,那些鸟有一大半又自己飞回来了。

笼子里有食物有水,它们不愿意离开。

聂隐娘不知道,那些没有飞回来的鸟,到底是不愿意回来,还是已经回不来了。

可她还是打开笼子,再一一把它们放走。有些鸟儿飞了一圈又回到笼子里,还有一些径直飞走了。

这次飞走的那些是新添的鸟儿,它们还不知道飞走以后会遇上什么。

当然,她也不知道。

当时她只是想,如果能像鸟儿一样飞走,逃离这个地方就好了。如果姑母当时逃走了,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满堂素白了。

就像有人听到了她的话一样,有一个人,像一只鸟一样飞起,落在她的面前。

她不由得说:“能带我走吗?我想像鸟一样地飞!”

于是她就像鸟一样地飞起,飞离那个院墙,一直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一夜,聂隐娘伏在房檐下,看着下面屋内的灯,灯却一直不灭。

为了杀死对方,她已经伏在这里一天了。

烈日和寒夜,饥饿和干渴,对她来说,已经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她能像鸟一样飞起来,也能像鸟一样,在风雨中不停地飞。

时光如同长长的隧道,一头是童年,一头是现在。

她走得太远太远,渐渐失去了来路。在日复一日的深山练功与出山杀人之间,过去在脑海中渐渐模糊,似乎她生来就是这么一直在练功、杀人。她能够潜伏在水底、草丛中、屋檐下,和任何能够隐藏自己的地方。她能够像一个木桩子般一动不动很多天,直至杀死目标。

她永远记得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跟她一起受训的还有两个女孩子,她管她们叫师姐。当师姐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她呕吐了,甚至连着几天吃不下饭,还会做噩梦。她第一次杀人的是一个屠夫,当对方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倒下的时候,她看到对方眼中的神情从得意转向恐惧,直至无神。她也感觉到恐惧,也想呕吐,可奇妙的是,她还有一种与别人不一样的激动。她的心跳加快,她握匕首的手更用力了,她甚至感觉自己可以再杀一个人。

后来,杀的人多了,她也渐渐麻木了。她不再有第一次杀人的恐惧,也不会再有第一次杀人的激情了。

这次她的任务,是杀死这间豪华府第的主人。

此人官做得很大,劣迹很多,因此更是怕死。他用了许多的守卫,不停地变换住所,多疑而胆怯。

但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而今天,她等到了他的弱点。

今天有一场酒宴,会有许多人喝醉,包括主人。人多了,可能会发生混乱,容易让守卫判断困难。她提前潜伏在离宴会厅最近的卧室房檐下,等着目标的到来。

那官员喝得半醉,长着一张庸俗而贪婪的脸。这样的人,她杀过无数个,此人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然而他抱着一个看上去不过两三岁的幼儿。他极有耐心地哄着幼儿,甚至不假手于婢仆。那幼儿不知道是否有种冥冥中的感知,不肯被乳母带走,只抱着他不停地哭闹。

而他好脾气地哄着,满头是汗,形容狼狈,只为了去满足这个幼儿的各种混乱的要求。为了让幼儿安静下来,他遣散了婢仆,自己抱着幼儿团团转。

这应该是她下手的最好时机,然而不知为何,她竟愣住了似的,只伏在暗处看着,一动不动。

不管他是高官还是平民,不管他是卑劣还是高贵,在此刻都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一个爱子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幼儿,甘心做出种种在别人面前不可能呈现的耐心、容忍、无奈甚至卑微,却仍然乐在其中。

那一刻,远去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涌来。似乎她也曾有过这样的一位父亲,或者是母亲,用这样无限的容忍去抱着她,哄着她,为了她的展颜一笑,无所不为。

在残酷的训练和任务中,对她来说,这些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以为她已经不会有这样的记忆,可这一刻,记忆忽然都复活了。

她静静地伏在那里,看着那个莫名躁狂的幼儿。幼儿闹腾了大半夜,最终还是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而那官员也松了一口气,看着床榻上的幼儿,抹了抹汗,正准备去洗把脸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喉间一凉,就倒了下去。

聂隐娘先扶住他,再缓缓地将他放下去,以免声音惊到仆人。她看着床上的幼儿,想了想,还是拿起枕头,挡在那幼儿前面,以免他醒来受惊。

天渐渐亮了,趁着黎明之前最后一刻的黑暗,她悄悄从窗口离开。凌晨是人睡眠最深的时候,这座大宅所有的人都在沉睡,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聂隐娘呈上那官员的人头,向老尼复命。

老尼问她:“为何迟来?”

她答:“那人带着小儿,十分可爱。我等他将小儿哄睡,方才下手。”

老尼说:“你当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

聂隐娘愕然。

老尼凝视着她,如望进她心底的角落:“你的心乱了。因看到慈父爱子而乱吗?”

聂隐娘有些慌乱,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尼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对小儿也不放过,甚是残忍?”

聂隐娘沉默。

老尼看着远方,轻叹:“泾原兵变的时候,我星夜奔驰去长安,却只见到尸山一片。我追击之时,见到有流民易子而食,我救下那些小儿,同他们说:‘成人之后,勿作恶人。’一小儿却同我说:‘师父,我们活不到成人……’”

聂隐娘震惊。

老尼看着她:“令这些普通小儿不得长大的,便是你怜悯之小儿的父辈。你怜悯的这些小儿长成以后,又会令普通人的小儿不得成长。”

聂隐娘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

老尼叹息:“我弟子三人,原以为你道心最是坚定,谁知你终究尘缘未断。罢了,既如此,待你了却尘缘,再论将来。”

聂隐娘有些慌乱,她已经忘记了父母家人。她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只以为生活就会是这样,不再会有变化。

而人,恐惧变化。

魏博大将聂锋的独生女儿,在五年前忽然失踪了。聂锋夫妻寻找了很多年,却一直找不到女儿的下落。

忽然有一天,一个少女出现在他们家的门口。少女看上去有些茫然,如同走失的小鸟站在笼子前面,不知道应不应该进去。

少女自称聂隐娘,就是聂锋走失的女儿。

两夫妻与女儿相认,一人痛哭。

痛哭的是聂夫人。聂锋强忍着泪意,努力坚强。唯有聂隐娘,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但随着聂夫人的回忆,也渐渐地开始融入这种气氛中,最终落下泪来。

重新回归的女儿是陌生的。对于聂隐娘来说,近乎淡忘的父母也是陌生的。

五年前,她是个令父母头痛的顽劣女童,父母可以对她大吼大叫,可以挥舞着拂尘装作要抽打她。虽然最后往往是抽在桌腿上或者她的裙子上,但终究能够用父母的威严和武力威慑住她。

可是归来的她已变成一个少女,如小兽般警惕,忍耐着接受母亲的泪眼,也不再畏惧父亲的威仪。

但她眼底的生疏与茫然无措却是无法掩饰的。她在努力地适应环境。五年前她被扔到一个环境,五年后又被扔到另一个环境,这两处环境是完全割裂的。没有人给她适应的机会,她只能努力让自己活下去。

聂锋问她:“这五年是怎么过的?”

她答:“跟着一名老尼,每日不过念经打坐而已。”

作为习武之人,聂锋握着她的手臂,就能够感知她肌肉下蕴藏的力量。她走路的身姿,似能随时抵挡四方袭来的攻击并反击。

他再问她,得到的回答就如听神怪志异,诡异夸张,荒诞不经。

聂锋心底轻叹,情知问不出真相来,只得隐忍下来,不敢再问。

如何面对一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谁也不知道。她不再是个依赖父母,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要维持被割断的亲情,就只能假装这亲缘不曾断过,假装这五年什么也没发生过。可面上的亲昵,掩不住骨子里的小心翼翼,他们对她,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瓶子。

母亲曾对她说:“我们是你的父母,你可以完全信赖我们。”

可什么是信赖?什么是完全?她做不到信赖他们,更不可能完全信赖他们。

父母呢,应该如何对待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为她置办华丽的衣服,打造贵重的首饰,安排盛大的及笄礼,从此将她引入魏博上层的贵女社交圈,为她找到一个好夫婿。

对于忽然出现的女儿,聂家对外的说法是因为其身体不好,所以寄到佛祖名下,在寺庙中静养。如今女儿回来,自然是要大宴宾客,昭告亲友。

不知情的人,信以为真。知情的人,也怜惜其不易,都闭口不言。

女师来教聂隐娘衣着打扮,言行举止。

但聂隐娘是会这些的。年轻女子做杀手,不仅要能借助风火水土木掩藏身形,还有一种更便利的方法,就是利用世人对女子柔弱无能的固有看法,或扮婢女,或扮歌姬,更容易潜伏到目标身边来。

在血与火中淬炼过的她,对于这些无用之物,是轻视的,更不屑去真正深入地学习。她看过生与死,一场兵灾、一场离乱,人如刍狗。服饰珠宝、家世仪容,不如一把刀、一个饼子。

况且,世间唯一配教导她的,只有那个各方面都能碾压她的老尼。其余人,她又怎会放在眼里。

女师却笑了。她说,妆容是对自己的爱,对自己的美好进行欣赏并提升。女人要懂得欣赏自己的美,如同欣赏草林之美,自然之美,亦如同欣赏名画之美,楼台之美。纵世事如风、人生如寄,但停留的片刻时光,亦当活出一份绮丽来,方不枉来一趟人世。

女师的话音渐低,似也有无尽故事在背后。她或许出身富贵,享受过荣光,可世事如幻,一朝从云上跌落,亲友俱失,唯有以一技之长,聊以糊口。活一日,便只敢想那些曾经美好的事物,才能撑着她的一口心气。若是没了这口心气,人也活不下去了。

聂隐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学习。

既然她尘缘未断,既然她要换一种活法,抱怨与后悔便是无用的。从五年前起,她就知道,不能轻易抱怨与许诺,因为当环境改变时,所有的回顾都是枉然。

她想要自由地飞,她就要吃变强的苦楚。她放不下尘缘亲情,就要忍凡人的庸俗。

她做不了女剑侠,那就做一个富贵人家的闺阁女。

母亲告诉她,明日要举办及笄礼,自己请来了魏博最尊贵的女人——嘉诚公主,为她主持及笄礼。

嘉诚公主是大唐天子的妹妹,上任魏博节度使的妻子,现任魏博节度使的母亲。

聂隐娘看着夜空,深吸一口气。

明天,将是新的一天。

次日,聂府满堂宾客,礼乐奏鸣。

世间的及笄礼大同小异,一群看似尊贵的宾客围观着少女完成这一步步流程。

聂隐娘被侍女扶着,一加二加三加,一拜二拜三拜,如同木偶,完成了及笄之礼。最后一加,则是由嘉诚公主完成。

满堂闹哄哄的,所有人都是面目模糊。光烛极亮,只见人头晃来晃去,都来贺喜。聂隐娘只记得嘉诚公主是个颇为英气的中年妇人,其余人皆记不得了。

过了数日,聂隐娘去拜见公主。一个青年上前来,对她笑道:“隐娘妹妹,可还记得我?”

聂隐娘看着对方,剑眉薄唇,颇有几分骄矜之气。她见母亲行礼称他“主公”,知道这是如今魏博的节度使田季安,当下敛眉行礼:“见过主公。”

田季安温文尔雅:“我们原是亲戚,何必多礼。”

聂隐娘的母亲是田氏女,田季安的妻子是大将元谊之女,聂隐娘的姑母当日嫁的是卢龙大将之子。河北三镇从横到纵,用婚姻联结成一层层密不可分的大网。牵扯起来都是亲戚,攻伐起来出其不意,捅完刀子还会安抚孤孀,翻完脸继续亲密无间,联手进退。

田季安比聂隐娘大了五岁,在聂隐娘失踪那年,接任了他父亲的节度使一职,后来娶了昭义军司马元谊之女,如今已经生了两个儿子。

这边田季安犹在说:“记得小时候,你叫我季安哥哥的——”

聂隐娘打断了他:“那时候你还是季安哥哥,可如今,你是主公。”

田季安没有生气,反而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之后两人频频相约,或骑马打猎,或闹市游玩。

若是其他女子,自然是要避嫌的,便是有心恋慕节度使的权柄富贵,也要欲擒故纵几分。但聂隐娘并不在乎,她愿意在人前假装闺秀风范,并不代表她真的要变成那种女人。

田季安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掌管着魏博五州之地,十余万军队,百万黎民。他骑射极好,文采亦不错。他见识广博,既能谈诗论文,也能煮酒赏花,甚至还能谈论天下地形,治民理政等。

而这些,恰恰是聂隐娘这五年的山野剑客生涯所缺失的。

但聂隐娘跟着师父走遍各地,所看到的地理民生,亦是田季安所不曾接触过的。他将聂隐娘所说的,与素日书本所学的联系起来,不由感叹:“怪不得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读了万卷书,却不曾行万里路。若是隐娘能留在我身边,便能补我之所短了。”

聂隐娘没有说话,田季安以为她已经听进去了,便越发殷勤,然而聂隐娘次日却不再见他了。

过了几天,节度使府有人请她。

那日清晨,她走进画堂,只见一个肌肤丰腴,眉目如画的美人,柔若无骨地倚着长榻。她身上层层叠叠的白色纱衣透着光晕,细看之下,却是白底绡纱上绣着极细的银丝。晨光透过窗纱射入,光线随着她身形的变化流转,粗看淡雅宜人,细看却是流光溢彩。她头上饰物虽少,却俱是佳品。长榻两边有数十丛牡丹,姚黄魏紫,绚丽夺目,更衬得她整个人犹如一幅画堂春晓图。

聂隐娘莫名想到白居易那句诗“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只眼前这些花与衣饰,便要数百户人家一年的赋税才能支付。

她便是元氏,田季安之妻。她刚生了田季安的次子不久,身材仍有些丰腴,却更显得肤若凝脂,面若银盘。

两个女人相互看着对方,一个斜卧,一个站立,谁也没说话。或者说,都是在等别人先开口。

良久,斜卧的女人才轻笑一声,打破沉寂:“妹妹勿怪,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主公日日夸奖的妹妹。”

聂隐娘没有跟着笑,只淡淡地说:“你不是想看我,你只是想让我看看你。那日及笄,你应该也在,想来那时候,你就已经看过我了。”只不过那日是聂隐娘最光彩的时候,而元氏虽尊,但那天尊贵的女人太多了,聂隐娘根本不曾注意到旁人,唯一记住的,恐怕也只有嘉诚公主了。

元氏斜倚着,眉梢上挑,声音缠绵,便是女人听了,也会心醉神迷。她柔声说:“见了妹妹,我就安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自信的。生育不但没有削减她的美貌,反而让她更多了几分风流韵味,而这种风情,更能让男人迷醉。

如果她是百绕的藤,那眼前站立的这个女人,就是笔直的树。在对方的身上,元氏看不到半点女人应该有的风情与妩媚。她想,不管田季安看上对方什么,最终,她还是能凭自己的魅力让男人臣服在她裙下的。

然而聂隐娘听了这话,只是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妹妹不想同我说些什么?”元氏问。

聂隐娘笑了:“你是想说句话让我安心呢, 还是想让我说句让你安心的话?”

“妹妹这是什么意思?”元氏的声音不自觉渐渐尖厉起来。

聂隐娘曾是一个杀手。杀手不但要能混到目标身边,还得经得住所有人的盘查,并知道对方想问的是什么。

她懂元氏的意思,也知道怎么回答。

但她不想装。

做杀手,装一天半天,是完成目标。

做聂家女儿,或许是三年五年,或许是一辈子。而没有目标地装一辈子,却是完全没这个必要。

她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元氏不由得撑起身子,问她:“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聂隐娘诚实地回答:“我在想聂氏之女,应该怎么回答元氏之女。”

元氏的脸色变了,在放纵自己的脾气与维持体面中来回艰难地切换了两三次。对方的话,让她胸中梗着一团气,咽不下吐不出。她冷冷地说:“我原谅你久居寺庙,不懂得什么是魏博主母。”

元氏盯着聂隐娘,她想让聂隐娘明白,自己与她,并不是元氏之女与聂氏之女。

她是魏博之主的正妻。她与聂隐娘,是主与从的关系。聂隐娘的父亲,是她丈夫的臣属,而聂隐娘是她的臣属。魏博节度使,是魏博的王,而魏博主母,便是魏博王后。

而聂隐娘答:“魏博主母,不需要自己说出口。”

聂隐娘转身走了。

留下元氏面如死灰。

那句话,每个字都打在元氏的脸上,叫她的得意,变成了一团虚幻。

元氏捂住脸,手心在轻颤。

她想,她错了,她不应该叫聂隐娘来的。

聂隐娘暴露了她的患得患失,也暴露了她的真实底牌。

元氏是田季安明媒正娶的妻,田季安让她生育子嗣,却从不曾把她当成魏博主母。

她看上去比那些姬妾尊贵,却也只是相对而已。她只是他的后宅女人中的一个,而不是魏博五州的女主人。

真正的魏博女主人,是嘉诚公主,过去是,现在仍是。

元氏咬牙,恨得锥心。

嘉诚公主在下棋。

棋盘上纵横交错,黑白混战成一团。

聂隐娘站在一边,看着嘉诚公主与她身边的老宦官对弈。

半晌,一局终。嘉诚公主将棋盘一推,由着那老宦官数着收官棋子。

嘉诚公主对聂隐娘笑:“要不要与我手谈一局?”

聂隐娘摇头:“我不会,太高深了。”

嘉诚公主笑了起来:“真是孩子话。下棋多简单,黑白分明,该下哪个子,就下哪个子。而人却是混沌的,你不知道他是白子,还是黑子,用错了,就满盘皆输。”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聂隐娘。

“谁与公主对弈?长安还是魏博?”聂隐娘问。

公主倚榻,扶着头:“这重要吗?”

是啊,这重要吗?

她已经不是那个剑客了。那些祸害天下的军阀该杀,那些贪赃枉法的狗官该杀。只有藩镇归唐,才能天下太平。

这些曾经很重要的话,如今于她来说,还重要吗?

“不,不重要。”聂隐娘说。

嘉诚公主笑了:“你很像我。”

聂隐娘像年轻时的自己,勇敢而无畏。

嘉诚公主问聂隐娘:“你知道魏博田氏的过去吗?”

聂隐娘点头:“知道。”

聂隐娘的母亲就是田氏女,她对于田氏的过往,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田氏起家,始于田季安的祖父田承嗣。田承嗣家族世代为卢龙军裨校,安史之乱时,田承嗣追随安禄山,立下不少战功。安禄山死后,郭子仪收复洛阳,田承嗣在颍川降唐。不久田承嗣再次叛唐,随史思明兴兵南下,田承嗣担任前锋,再次攻陷洛阳。后见唐军势大,田承嗣就以史朝义家眷献于朝廷,得以再降。当时,叛乱初平,城池残破,民生凋敝,朝廷为了恢复生机,数次大赦天下,对安史旧将既往不咎。唐将仆固怀恩,亦担心平乱后荣宠减弱,有意将安史旧将引作外援,令田承嗣得以升任魏博节度使。

田承嗣表面上接受朝廷命令,暗中图谋巩固自身,辖内收取重税、整修武备、统计户口、强拉兵丁。因此,几年之内,田承嗣就占据五州,部众多达十万。田承嗣挑选孔武有力的战士一万名,充作卫兵,称为衙兵,并在境内自任官吏,自取赋税。代宗皇帝将魏州升格为大都督府,将田承嗣拜为检校左仆射、守太尉、同平章事,封雁门郡王,又将永乐公主下嫁其子田华,希望能笼络其心。不久,田承嗣占据相卫数州之地,此后数降数叛,终不能归心。

田承嗣临死前,因其诸子或弱小或无能,便传由其侄田悦继位。终田承嗣一生,先为安史之乱中的先锋,为害甚烈。降唐后,又反复无常,悍然劫夺其他州郡,与朝廷分庭抗礼,首开河北三镇割据称雄之肇端,致使河北三镇不为王土。

而田悦执掌魏博,更是祸害深重。

田悦刚继位不久,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去世,其子李惟岳要求朝廷任他为新任成德节度使。然而朝庭早就因安史之乱,对于藩镇坐大保持警惕,也有意识地对部分藩镇进行削弱,于是拒绝了李惟岳之请。李惟岳于是联合魏博节度使田悦、淄青节度使李正己、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一同举兵谋反。德宗命幽州留守朱滔、淮西节度使李希烈等平乱。起初战事非常顺利,淄青军李正己死,其子李纳被围困;梁崇义兵败;李惟岳部下王武俊叛变,杀掉李惟岳向中央请降。四镇中只余魏博的田悦未败,眼看四镇就要平复。

但田悦生性狡诈,虽至绝境,却一方面以哭诉获得诸将拥戴,另一方面挑拨朱滔、王武俊等人,以朝廷不公,未能与朱、王二人优厚赏赐为由,引得王武俊、朱滔临场叛乱。田悦趁机拉拢淄青军李纳四人结盟,并分别称王,同时派使者去游说李希烈。李希烈本无叛心,但见大势已去,只得同意与四人一起叛乱。

真正影响到大唐江山的,并不是这五人的叛乱,而是因此导致的恶果。因李希烈率二万兵马围攻河南襄城,朝廷下旨令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前去救援。姚令言率五千士卒抵长安,却因为赏赐军队的军粮被克扣,引起士兵哗变。

士卒驱逐了姚令言,大肆掳掠京师府库财物。德宗仓皇出逃。叛军无首,遂去寻因弟弟朱滔叛乱而被罢官的太尉朱泚。朱泚进入宣政殿自立为帝,于长安大肆屠杀。自安史之乱以后,大唐帝王又一次被迫出逃。

德宗逃至奉天,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来救。李怀光上表言宰相卢杞、宦官翟文秀等人之罪。德宗不得已,诛杀翟文秀,贬谪卢杞,赦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朱滔之罪,并下罪己诏。自此朝廷与诸藩镇和解,诸藩镇更加嚣张,而德宗期待的大唐中兴,就此终结。

战争不断,不但民不聊生,连士兵们也是九死一生,深以为苦。田承嗣之子田绪年纪渐长,对于堂兄占据位置也生出不满,遂与族人商议,说田悦叛乱险些害得宗族不保,如今与朝廷交恶,非长久之计。于是田绪发动政变,趁田悦酒醉,杀死田悦,又杀尽田悦一家。

而聂隐娘的母亲田氏,正是田悦堂妹。她目睹兄弟阋墙,妇孺尽屠的惨剧,不免心灰意冷,只抚养女儿,再不愿牵扯进田氏之事。

回首往事,不胜唏嘘。

田绪杀死田悦之后,上表向朝廷请罪,并请求赐婚。德宗就将妹妹嘉诚公主嫁于田绪,特赐帝王所用的金根车,将公主一路送到魏博。

这辆金根车,如今仍在府中。这是公主得以与魏博之主相抗衡的力量。

嘉诚公主看着聂隐娘:“你既有一身本事,不应该这样埋没于庸人之间。不如到我身边,充任女官,也好发挥所长,更得自在。”

聂隐娘没有答应,只不解地问:“公主为什么有此建议?”

嘉诚公主长叹一声:“因为你跟我一样,都是不甘平凡的女人。”

如她的姐妹们,热爱着衣裙脂粉,从深宫到重臣之家,只不过是从这个笼子到那个笼子,躲在方寸之地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来世上一遭是为了什么。而嘉诚公主,向往着更广阔的天地。所以在听到皇兄为魏博求亲而苦恼的时候,她自请下嫁。嘉诚公主成功了,从乘坐帝王的金根车出长安,到在魏博成为实际掌权的“太后”。

嘉诚公主轻叹:“旁人以为我是皇家的牺牲品,但于我而言,是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我嫁到魏博,影响了魏博局势二十年。魏博二十年没有跨出河朔半步,让天下百姓免于战争,享受了二十年太平生活。”

聂隐娘看着公主。嘉诚公主长得英气,人前又刻意用华冠浓妆掩盖,而此刻她卸去满头珠翠,聂隐娘才看得出她脸色苍白憔悴。聂隐娘不由说道:“还请您保重身体。”

嘉诚公主点头:“你看出来啦。我最近身体日益衰弱,担心自己死后,魏博将不受控制。若是再生当日的成德之乱,就怕藩镇混战,将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聂隐娘明白她的心意:“主公近来召集群臣商议归藩之事,是公主的意思吧。”

嘉诚公主说:“是我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有区别吗?”

田季安是她抚养长大的儿子,他的思想行事,自是与她一样,并无区别。

聂隐娘摇头:“只怕诸将不服。若是硬要归藩,恐生变乱。既然天下已经太平了二十年,何必再生变乱。有魏博主,至少镇住一方安宁,维持现状便好,为什么要收回藩镇?公主扪心自问,该做长安的公主,还是魏博的主母?”

嘉诚公主笑了:“那你也应该问问,上一任,甚至上上任魏博的主母,下场如何?”

上一任魏博主母,是田悦之妻,死于田绪之手。上上任魏博的主母,是田承嗣之妻。田承嗣姬妾太多,其妻英年早逝。

聂隐娘一时默然。

嘉诚公主缓缓地道:“古往今来,不管是谁在其位,收回藩镇都是必然之势。宰相已进削藩策,朝廷能容忍魏博二十年,但不会永远容忍魏博。不管魏博是否愿意,都要面对朝廷的旨意。”

能够自己归藩,还有一点主动权,若是真到朝廷下旨,那就是不顺即反了。而朝廷,不会再犯上一次的错误。

聂隐娘轻叹:“听说诸将中不同意的居多,主公很是烦恼。公主要帮他吗?”

嘉诚公主摇头:“他是魏博主,这个情况要他自己面对和解决,谁也帮不了他。”

“但是你可以帮我。”田季安目光炯炯地看着聂隐娘。

聂隐娘和田季安坐在城中心的酒楼上,居高临下,俯视全城。

田季安指着下面,眼中有着勃勃野心:“你看,这就是我的魏博,我的城,我的江山。”

聂隐娘点头:“我看到了。”

田季安凝视着她:“你,不想与我共拥这江山吗?”

聂隐娘摇头:“这是你的江山,与我无关。”

田季安看着她,哑然失笑:“是啊,这是我的江山,这又不是我的江山。我虽为节度使,人人以为我是魏博之主,可是我冲龄继位,手中权柄早被分散,不像其他藩镇,军权都集中在节度使一人手中。所以魏博这些年看似平静,其实只是我诸般委曲求全,勉强保持。”

他说:“我很难。我也想整顿军纪,我也想安抚地方,我也想让百姓安居乐业。可是,我要面对的力量太强了,我无所倚仗。如今,我身边没有可信之人,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先激起她的野心,随后,他又想激起她的保护欲。当一个男人说,我只有你可信、可倚仗的时候,女人都会升起奉献之感吧。

聂隐娘却退后一步,摇头:“公主是你的母亲,她背后有朝廷;元氏是你的妻子,她背后有兵马;田兴是你的叔父,他背后是田氏旧部。你不相信你的至亲,却来同我一个区区小女子纠缠,岂不可笑?”

田季安却痛苦地摇头:“恰是因为如此,我要面对的对手,是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叔父……隐娘,我很痛苦,我虽为魏博之主,可偌大的魏博,只有你能够了解我。魏博是祖宗基业,不可为人所夺,我是魏博之主,不能做一个无能为力的傀儡。生于田氏,当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聂隐娘嘲笑他:“若你身为节度使,还要说幸与不幸,那些为了魏博而死的无辜性命,又该问谁。”

田季安点头:“正是因为不幸太多了,我要结束这些悲剧,就必须掌控权势。隐娘,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女子,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平定魏博内忧,让我成为魏博真正的主公。只有你才能够明白我的心情,只有你才是我的贤内助,能够在我无助的时候体谅我,在我畏缩的时候支持我。隐娘,想要魏博力量统一,不四分五裂,政令通达,百姓安居,只有我们一起携手。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做到的。”

他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聂隐娘只觉得他的手如一条蛇,沿着自己的手背爬上手臂,冰冷,黏腻。

她急速地抽回了手。

他神情是痛苦的,但眼底是自信的。在他的身上,既有父亲的野心,又有公主养子的历练。他有无上的权势,有从父母承袭的好容貌,能体察女人的情绪,甚至必要时还能伏低做小。这样的男人,没有女人能拒绝。

聂隐娘轻叹一声:“我虽不懂江山权谋,却也听过一句话‘得道多助’,你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怎么做主公?”

她起身走了。

田季安的眼神渐渐阴冷。

半夜,聂隐娘听到窗外有小石子轻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这声音她很熟悉,是老尼传唤她的声音。

她起来,换上昔日夜行劲装,出来相见。

老尼给她一个革囊,她打开,里面是一颗人头。

这人她见过。今日遇上田季安之前,此人纵马闹市,险些踩死一孩童,被聂隐娘阻止。聂隐娘想杀他,却被田季安叫住。田季安放走那人,却拉着她去详谈。

前日聂隐娘被他的妻子和母亲分别召见。昨日他递帖相邀,她拒绝了,今日他就在闹市拦住她相见。

老尼问聂隐娘:“这些日子,你可确认你自己的心意了?是走,还是留?”

聂隐娘反问老尼:“当日,你为何带我走?”

老尼静静地看着她,心底震惊与得意交错。

聂隐娘知道了。

聂隐娘不愧是老尼最得意的弟子。

严酷的训练,并没有把聂隐娘变成一个没有脑子的杀手。正相反,最好的杀手,一定是时刻在动脑子思考的人。

“那天你带走了我,父亲为了寻我,私动衙兵搜查全城,惹怒了主公,将父亲杖责。父亲受伤,不能控制三千衙兵,而就在那个时候,主公忽然暴病而亡——”聂隐娘直视老尼,“你把我带走,就是为了引父亲动用衙兵。父亲执掌的三千衙兵,是保护主公的亲卫,一旦父亲受伤,哪怕有副将暂代,对衙兵的控制也会出现空隙,而这个空隙,正是杀死主公的好时机——”

老尼点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田绪杀死堂兄田悦夺位,必然也害怕其他的族中兄弟依样夺位。他上表朝廷称臣请罪,又要请婚公主,为的就是借助朝廷势力,在田悦死后,一能压下一众堂兄弟夺位之心,二能压下淄青、成德、卢龙诸藩镇的并吞之心。可是等他坐稳大位,野心又起。五年前,他暗约卢龙、成德,准备三镇联手,于秋收后起事,再攻长安。”

手握刀兵,杀心自起;手握权柄,叛心自起。一个人成功了,就会有许多效法者,也许一开始那些将领还是抱着忠于大唐的心,可一旦兵马在手,看着叛乱的藩镇节度使在自己的封地如同皇帝般一呼百应,而自己同样浴血奋战,胜了以后还要屈居人下,受中枢重臣与宦官们的气。天底下只要还有一个藩镇能够不受拘束地当土皇帝,其他的将领就会起效仿之心。

就算是田绪,在初上位的时候,很可能也只是想,若能当上魏博的节度使,他愿意一辈子效忠朝廷。可一旦做“主公”久了,野心自起。安禄山与朱泚能杀进长安,逼得大唐天子流亡在外,他田绪为何不可以?

他这么想了,生命也就此终结了。

“田绪死了,这五年里,天下太平。这就是值得。”老尼看着聂隐娘,“当日带走你,确是为了大局。但你若不是可造之才,你若没有翱翔宇宙的心,我就不会留你五年。我用了五年时间精心培育你,你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来处。这份亲缘之思唯有自己可破,外人也帮不上忙。你是想留,还是想走,全由你自己。”

聂隐娘久久不语,半晌才问:“那,你送我回来,会发生什么?”

老尼摇头:“我也不知道。你的命运受我干涉,这五年来已经脱离原来的轨迹。至于以后,你是回归聂家女的命运,还是走上新的路子,都由你自己决定。”

聂隐娘问:“那你今天来,又送这人头,是为了什么?”

老尼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有了这五年,你可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看你是一时的自欺欺人,或者是干脆自断羽翼,一辈子自欺欺人下去。”

老尼走了。聂隐娘看着桌上的革囊,心乱如麻。她干脆越过墙头,在夜里无人的街巷里乱走。

走了半晌,心火上升,有些口渴。她想着附近有条小河,就走了过去。

月光下,溪流边,一个白衣少年正在水边磨镜。

他磨得很认真,身边摆了十几个磨好或未磨的铜镜。月光映照下,仿佛他的身边,多了十几个小月亮。

聂隐娘走到上游,喝了水,问那少年:“你在干什么?”

少年答:“磨镜。”

聂隐娘问:“你磨了多久?”

少年答:“十年了。”

聂隐娘问:“还要磨多久?”

少年答:“不知道,或许是一辈子吧。”

聂隐娘问:“一辈子就对着水磨这些铜镜,不单调吗?”

少年笑了。他指指月色,指指溪水:“与自然共处,不单调。”

聂隐娘索性坐到他对面,道:“既然是与自然共处,还为什么要磨它?不如任它长满青锈,如同从土中来一般,岂不更加自然?”

少年摇头:“镜子不是我的,水也不是我的。我做不了镜子和水的主,我只能借着命运的安排,让自己的心去顺应水,去认识镜。每面镜子都不一样,因为合金的不同,因为制作的不同,因为镜面研磨的不同,都有自己的性子。”

聂隐娘起了好奇之心:“那么,你是从镜,还是从水?”

少年摇头:“我听镜子的,镜子会告诉我。”

聂隐娘不解:“镜子怎么知道?”

少年把镜子放进水中。镜面在水波下轻轻晃动,仿佛碎了一掬银光。

少年微笑:“镜子如果不知道选择,水会帮它。”

聂隐娘不懂。但聂隐娘感觉到,在这少年身边,仿佛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莫名的,她那从回魏博那天起就一直动荡不安的心,忽然宁静下来。

在于这月、这水之间,也在于身边的这个宁静的少年。

……

(全文载《清明》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