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华人作家小辑 《山花》2024年第11期 | 小杜:夜游
小杜,海外作家,著有非虚构故事集《人间漂流》,小说发表于各文学期刊。
1
据说是十年来最冷的一夜。天气预报从两周前就大张旗鼓,没完没了。他莫名其妙想起那个古老的寓言:为什么是无辜的羊被狼咬死?为什么不是撒谎的孩子?
关掉公寓的灯,他站在黑暗中看向窗外:树枝被风摇得来回晃动,像放大的海藻,在昏暗的海底摇摆。
手机响了,妻子的微信,“睡了么?”
“不想睡,睡也睡不了几个小时,不如不睡。”
“那倒也是,”妻子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等你来我这边再睡吧。”
他回了一个拥抱。
“晚上多穿点,芝加哥已经零下二十度了,风又大,温度还会往下掉。”
“天气预报都报了。”
“家里温度你打算设成多少?”
“不知道,”他皱眉,这种问题难免让人烦燥,“65度吧。”
“不用那么高,60就行。”
“60?我要在你那儿待一个星期呢。”
“咱们那单元上下左右都是美国人,他们平时都调到70度,咱家跟着躺平就是了。”
“嗯。”
“爱你。”妻子发来一个笑脸。
“爱你。”他也回笑脸。
“飞机上带点吃的,天冷,容易饿。”
“好。”
手机倒扣在桌子上,他继续站在黑暗里,看着窗外海藻一般摇摆的树枝。
2
飞机上确实容易饿。屁股坐在云层里,时速上千公里,当然会饿了,跟冷不冷没关系,所以要带点实在的,比如肉丸子。并非从头做起,哪有那个本事和时间?是超市买的冻肉丸子,微波解冻两三分钟,最好蒙上一张餐巾纸,不然它们会在微波炉里炸得粉碎。
之前飞芝加哥去看妻子,他试过这款肉丸子,热好装在封口袋里,居然封出了水分,看着黏糊糊的不想吃,所以这次放油锅里小火慢煎。他看着丸子在锅里滋滋作响,慢慢变色,慢慢变脆,忽然想念起在国内读大学时坐的夜车,绿皮,硬座,两瓶矿泉水,一包军用压缩饼干,索尼随身听,一股脑儿塞进帆布双肩包,撑到天明足矣。肉丸煎到微黑,闻着有点香味——分辨不出是煎煳了还是丸子本身的香味——也就差不多了。尝了一个,滚烫,品不出咸淡。打开窗子,十年来最凛冽的寒风让丸子们迅速冷却。又在封口袋里放了面巾纸,吸取水分,兼去油腻。美国厨房里的油烟机都是废物,不想家里被油烟独占一个礼拜,再次打开窗子,请寒风进来扫荡一遍,才开始准备行李。
Samsonite(新秀丽)行李箱,蓝色的硬壳布满了划痕,拉杆上还拴着美联航的行李签,妻子一直坚持留着,说这样好辨认,他听着好笑:十年前的旧款箱子,早就绝版了,想认的话根本用不着行李签。内衣、内裤、加州甜橙、矿泉水——确切说是装矿泉水的塑料瓶,因为不允许液体过安检,他又不想买里面卖的饮料。加州甜橙的确来自加州,是那边的朋友听说妻子在做化疗,特意寄过来的。可朋友不知道化疗是在芝加哥做的,而且已经做完了。不是芝加哥那边的化疗有多厉害,是妻子在芝加哥才有全额报销的医疗保险,所以大病临头,反倒两地分居。凉透的肉丸子其实很咸,他扒开一个甜橙,多汁、清爽,普照加州的阳光以糖分的形式封存在果肉中。电动牙刷的充电器太占地方,还是带手动的算了,大不了牙龈发炎再回来看牙医呗。口罩是必须要带的。化疗太伤免疫系统,鬼知道机场会有什么病毒?可不想传染给妻子。
决定带两双鞋。一双是Cole Haan(歌涵),那种有鞋带的休闲鞋,过安检时脱穿都不方便,就用沃尔玛塑料袋包起来。到这个年龄出门,多件行李就多份尴尬,尤其是被安检人员打开时里面还塞着沃尔玛的塑料袋。另一双鞋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没有鞋带,平时散步用的,尽管跟腿上的运动裤看着不搭,还是穿上了。不为别的,就图方便。无所谓,美国人不也都穿得邋遢随便?何况是后半夜的机场,谁会在乎一个男人穿啥鞋?
不是没有体面的外套,嫌机场脏,不想穿而已。机场也不见得真有多脏,而是里面那些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地方都不免费。上了飞机道理也一样,那些坐头等舱的有谁会嫌脏吗?十年来最冷的一夜,芝加哥更是风大,犹豫半天,还是选了那件阿迪达斯棉服,厚得鼓鼓囊囊,套身上跟头熊一样。
公寓温度设成60度,熄灯,锁门,拖着行李走到电梯口,又折回来,不放心,或者是强迫症,打开行李最后一遍翻检。整整齐齐的内衣内裤——妻子临去芝加哥前就给他叠好的——像豆腐一样整块搬进了行李箱。结果在自己的内裤之间,翻到一条妻子的内裤,蕾丝边,绛紫色,什么意思?是要提醒他时时刻刻想念她?
他拍了照,微信发给妻子,带着一个问号。
“忘在你那边了,”妻子回了一张汗脸,“应该是化疗之前的最后一条。”
医生说化疗的药物会残留在体液中,所以请避免不必要的肢体接触。他觉得还好,反倒是妻子执行得坚决彻底,不许亲吻,只有蜻蜓点水的拥抱。至于别的,整个疗程想都别想。
3
公寓一楼大厅,有WiFi,有圆桌圆椅,有免费咖啡,还有彻夜不关的壁挂电视。他接上一杯卡布奇诺,奶泡破灭前打开笔记本电脑,默认主页是领英——那个据说已覆盖全球、会员超过八亿的职业社交平台。
在领英上,他的职业头衔是研发总监,听着有点唬人,离真正的高管其实很远。最少差十年,他自己估计,而且是顺风顺水的十年。顶着这头衔,他把自己的状态改成“寻求新的工作机会”。你并没有失业,他告诉自己,至少现在没有。公司提前三个月发的通知,离职后的补偿金和医疗保险也很到位,已经不能再够意思了。你要做的无非是调出简历,拾掇一番,贴在领英上,骑驴找马罢了。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告诉妻子。不是不敢开口,而是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开口。两口之家,能承受的太有限,单是化疗就够喝一壶了。
壁挂电视在放一部老电影——半夜三更,当然只会放这种没人看的老片子——《西雅图夜未眠》:癌症,丧妻,单身父亲,午夜电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汤姆·汉克斯与梅格·瑞恩使尽浑身解数,为本世纪二零年代的他演绎一场死亡带来的浪漫爱情。“狗屁。”他忍不住用汉语嘟囔了一声。电视底下那个白人女孩——套头衫,运动短裤,圆椅上,可能是个熬夜赶论文的大学生——回头看了他一眼。
“嗨,”领英的聊天对话框,又是那个安吉拉,“你在吗?”
“在。”
自从他升为总监,领英上就冒出许多安吉拉之类的女ID要加他。他知道都是骗子,因为她们的背景看起来太像了:2004-2008,本科;2009-2011,硕士,哈佛或哥伦比亚商学院;2011至今,资深商务总监,宝洁或雀巢公司。唯一有区别的就是她们头像照片。当然,照片也未必是真的,零几年读的本科,居然能长出二零年代的网红脸?
“你还好吧?”
安吉拉发来一张抠鼻的小黄脸,这是问候还是担心?
“谢谢,我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收到公司的离职通知后,他接受了这个安吉拉的好友请求。在这之前,他对这种好友请求不屑一顾:骗得如此拙劣且肆无忌惮,可笑。可是眼下,再过三个月,他在领英上就会从研发总监沦为求职者,反倒降下身段,和这个莫须有的安吉拉聊上了,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
“少了点啥?”他问。
“就是少了之前跟你聊天的感觉呀。”
好吧,就算安吉拉是骗子,至少也是个想聊出点感觉的骗子。他再一次点开安吉拉的头像,发现她的脸看着也没那么网红。也许人家真就长成这样,美颜滤镜用得过猛而已。
“之前聊的是私事,”他回了个笑脸,“好像不太适合领英哈。”
“之前光聊我了,你也不说说你自己。”
之前都聊了什么?他点开记录:她一个人在温哥华,离婚,有一个女儿,和前夫住在香港,最近交往过一个白人,很受伤。
“我?平时就是上班下班,没什么好聊的。”
“那说说你的家人啊!你有家人么?在国内还是这边?”
安吉拉不止一次问过他的家人。他一直避而不答。坐在电视下的白人女孩摘掉套头衫的帽子,露出一头实实在在的金发。
“在纽约这边,”他回得字斟句酌,“就我自己。”
“一个人的话,”安吉拉发来拥抱的表情,“小心别冻着,全美大降温,今天是最冷的一天。”
白人女孩戴上耳麦,一边哼着歌,一边抖着金发和露在短裤外的腿。他被安吉拉这句问候击中了,手指颤抖,字打得飞快,一鼓作气承认了一切:已婚,80后,尚未入籍,面临失业,妻子做完化疗要动手术,今晚飞午夜航班去芝加哥陪她。
“所以你们是异地?”安吉拉问。
“我们是被动异地,她的医疗保险在芝加哥那边。”
“真心不容易。”
“我是带着愧疚跟你聊天的,懂吗?”他一口气干掉卡布奇诺,在咖啡因的刺激下越发亢奋,“咱俩就聊到这儿吧!好像多年前在国内坐夜车,对面坐一个女孩,聊得很开心,也确实有点心动,可第二天早上到站,就下车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你太可爱了,也想得太多啦!等你太太康复,带她来温哥华,我请你们吃饭。”
“谢谢你安吉拉,”他发过去一个拥抱,“我是认真的,谢谢你。”
“别客气,”安吉拉回一个拥抱,“我其实也有个问题想请教。”
“说。”
“是那种很私人的东西,不太想在领英上问。”
“没事,说吧。”
“我看你在领英上的简介,好像是一个医生,而且跟女生健康相关,是吗?”
“我做的是早期药物研发,没做过临床,顶多算半个妇科医生,纯理论的那半个。”
“是这样的,”她发来一张红红的羞脸,“最近有些分泌物,去医院也没检出什么异常。”
“什么样的?”他手指不抖了,心开始抖,“是白的吗?”
“偏透明。”
“有异味吗?”
“没有啦。”
“不用担心,生理现象而已。”
“谢谢你,半个妇科医生,”那边发来龇牙的笑脸,“那我就放心啦。”
冲动。不期而至,不可抗拒。他霍然而起,想去洗手间,却一脚踢到了自己的行李箱。白人女孩高高翘起一条腿,晃动着脚踝,像他小时看电视转播的水上芭蕾。猛然想起行李箱里还塞着妻子的内裤——那条绛紫色略显老气的女式内裤。
他到底没去洗手间。老老实实坐下来,对着那张疑似网红脸深吸一口气,删除了聊天记录,拖黑了安吉拉。
4
对着静音的壁挂电视,他坚持看完《西雅图夜未眠》的结尾,心怀一种古怪的感动。当汤姆·汉克斯和梅格·瑞恩站在帝国大厦上彼此凝视时,他的手机响了,是用优步APP订的出租车,还有五分钟就过来了,一部红色的什么车,一个名字以A开头的什么司机,络腮胡子厚得跟贴上去似的。
电视下的白人女孩睡着了。他拖起行李箱,最后看一眼那铺满圆桌的金发,穿过大厅,来到一楼正面的玻璃门前。
门外的黑夜反衬着门内的灯光,玻璃上映出他那套阿迪达斯棉服,他臃肿,疲惫,像一头在冬眠期间患上失眠的熊。点开优步APP的地图,发现来接他的车居然开去公寓后门了。
“我在前门,”他给那个司机打电话,“调头开回来!”
“你说什么?”
司机的英语口音很重,他听着很吃力。
“我说我在前门,你听不懂吗?”
“我说我在后门,”司机的嗓门和脾气都不小,“你听不懂吗?”
“你听着,”他越发恼了,却不敢吼,怕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一走了之,自己就会错过航班,“要么我去后门找你,要么——”
背后传来高跟鞋敲在瓷砖上的声音,然后是笑声,夹杂着说话声,他回过头,两个女孩正手挽手向玻璃门这边走来,脸上戴着嘉年华舞会的彩绘面具,一个是眼角泣血的皇后,另一个是蝴蝶与豹的结合体,看着比领英上的安吉拉更夸张更虚幻。真实的反倒是她们穿的羽绒服,轻薄贴身的那种——他看不清牌子,就算看清也未必认识是什么牌子——刚过膝盖,露出笔直光滑的小腿,脚上是透明的高跟水晶鞋。她们裹着一身酒气向这边走来,他目瞪口呆,猜测羽绒服里面应该是露背裙,她们可能刚参加完派对,那种他没见过只是听说过的疯狂派对。
“GPS把我他妈的带后门去了!”大胡子司机在电话里骂道。
“我明白,这不是你的错,”他看着两个戴面具的女孩走到跟前,心怦怦跳着,“能麻烦你开到前门吗?”
她们看了眼他身后的玻璃门外,便笑着手挽手折回去了。他拿着手机,看着她们的背影,想象她们的脸,想象她们的线条在轻薄的羽绒服里摇曳。
“算我倒霉!我现在开过来,你站在前门别走,听着了吗?”
“好,我不走。”
他挂掉电话,茫然地看着玻璃门外。除了黑夜,什么都没有。点开妻子的微信,头像换成了摆在帽子上的一束花。帽子是圆形的针织帽,感恩节他寄过去的礼物,既是一份心意,也有脱发后御寒的实效。花是百合花,上次去芝加哥亲自送给妻子,岂知大吵了一架,差点改机票提前飞回纽约。后来上网查了,说家属的情绪会直接影响化疗患者,所以家属必须要学会控制情绪,调整心态。做化疗的人又不是我,他颇为不忿,我要面对失业,我要一个人努力活着,不能生病,更不能崩溃,我的情绪谁来照顾?所以每次飞芝加哥,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哀兵出征,而且还要做出积极乐观的样子——强颜欢笑的哀兵,恐怕不比做化疗来得轻松吧?
玻璃门外停下一辆红色跑车,又扁又平,像一只折叠起来的塑料蛤蟆。虽然明知不可能,他还是纳闷优步居然推出了如此高档的出租车,下意识地向门外招手。跑车里钻出一个穿礼服的男人,戴着鼻子长长的小丑面具,配上那套敞怀不系扣的礼服,让跑车一衬,简直长身玉立。
戴长鼻面具的人站在十年来最冷的寒风中,向他这边看了一眼,点了一支烟。他点开优步APP,才看清楚自己约的那辆车是红色小丰田,名字以A开头的司机名叫阿麦迪。
两个戴面具的女孩又转回来——酒气刺激着他的神经,水晶鞋的高跟狠狠敲打着他的心——欢呼着推开玻璃门——寒风一头撞在他那身熊皮似的阿迪达斯棉服上——她们奔向那辆跑车,一男二女在黑夜里摘下面具,亲吻,拥抱,点烟。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他约的阿麦迪也来凑热闹了,开着红色小丰田,戴着一顶鸭舌帽,叽叽呱呱把他的行李搬进后备箱。那三个抱在黑夜里的人,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他们,三个烟头,一高两矮,明明暗暗,来回乱晃。他感到羞耻,恐慌,不敢看那些烟头,不敢看那些摘下面具的脸,更来不及感受十年来最冷的夜,钻进阿麦迪的小丰田,就往机场去了。
5
“那几个抽烟的是你朋友?”阿麦迪对着后视镜问。
“我不认识。”
他也盯着后视镜里的阿麦迪,发现这家伙下巴很光滑,厚到像贴上去的络腮胡子哪儿去了?
“你是中国人吗?”
“是。”
阿麦迪摘下鸭舌帽,头皮比下巴更光滑,“你们中国人真是有钱,我看你那公寓就挺上档次,多少钱一个月?光后门的休息厅就摆了两张乒乓球桌。”
“四千吧,住进去也就那么回事儿,”提到这栋不算便宜的公寓,他也笑了,“刚才不好意思,我怕赶不上飞机,所以电话里有点急,见谅。”
“嗨,是这扯蛋的GPS,直接把我带后门去了!”阿麦迪摸着自己的光头,像在抚摸一具真皮沙发,“但再扯蛋也强过纽约那帮出租车司机!你知道吗?我刚来纽约那次飞了四十个小时,腿都肿成救生圈了,一出机场,就过来一开出租的哥们儿,问我去哪儿,我头昏脑胀,又不会讲英语——尤其是纽约人讲的那英语,根本不是英语——就给了我姐家地址,那哥们儿直接把我和行李拉过去了,黑掉我一百多美金。现在轮到我开出租,就给自己定下规矩,绝不能像这帮纽约司机那么坑。”
“你看起来跟照片上有点不像,”他对这个喋喋不休的司机产生了一点兴趣,“我的意思是,你的大胡子呢?”
“胡子剪掉啦,美国人见到我这种胡子就怕,不剪拉不着客呀!APP上那照片过两天我也要换掉。”
“你是哪国人?”
“阿富汗。”
“阿富汗还在打仗吗?”
“打!啥时候不打了?”阿麦迪大笑,头皮拍得啪啪作响,“我之前在阿富汗也开车,大卡车,运送这个组织那个组织捐的那些破烂玩意儿,有一次前面的卡车被地雷炸了,我勒个去的,那司机脚丫子飞出来,掉在我的挡风玻璃上,想用雨刷往下扫,结果卡住了,这一路就是跟那脚丫子开回家的,我才下定决心一定要跑出来的。”
“你在美国有个姐姐?”
“我在这里有四个姐姐,两个在东海岸,一个在加州,一个在佛罗里达。”
“没有兄弟?”
“有,也是四个,已经死了俩,剩下俩都窝在老家呢。”阿麦迪掰着手指头,“所以女的先出来了,都是嫁出来的,你明白吗?”
“明白,”他点点头,“你自己有家吗?”
“我有四个孩子。”
“给四个孩子当爹,”他看向窗外,指向纽约市的路标正迅速倒退,“真心不容易。”
“你呢?”
“我是独生子女。”
“你们中国人都是独生子女吗?”
“我这个年龄的很多。”
他想起了爸妈:好几年没回国,感觉爸妈不在国内,而是在微信上。于是又问:
“这方面阿富汗人就跟中国人不一样,”阿麦迪的口气自信满满,“我们相信人多力量大,兄弟姐妹多了才能互相帮忙,互相借力。我要是没有姐姐,能来美国吗?我每年度假都不愁没地儿去,挨家去住去吃她们就是了。”
“你自己的家人呢?他们过来了吗?”
“我老婆孩子还在家里呢。我今年转美国籍,再给他们申请绿卡。等他们一过来,我就能躺平了。”
“为什么?”
“美国政府给孩子发钱啊!你不知道吗?一个孩子每月发一千来块,四个孩子就是四千多,等老婆过来再生几个,每月七八千,上学又全都免费,我可不就躺平了吗?”
他刚出国那几年为申请绿卡焦虑,拿到之后开心了几天,给爸妈打几个电话,也就不了了之。现在呢?只剩一身疲惫与厌倦。
“你呢?你在美国有家吗?”
他划开手机,给阿麦迪看自己和妻子在东京拍的蜜月照。
“啧啧,我还能说啥?”阿麦迪摇头叹道,“中国女人就是漂亮!”
“一样,我们看阿富汗女人也很漂亮。”
阿麦迪伸过来一只拳头,他出拳碰了一下,两个男人大笑。
“她得癌了。”机场的路标迎面而来,他敛住笑容。
“谁?”
“我老婆,就是照片上这位,刚做完化疗,头发掉光了,腿肿得比我的还粗,我要飞过去陪她做手术。”
“对不起兄弟,”阿麦迪的拳头松开变成手掌,拍了拍他的膝盖,“真让人难过。”
“知道我为啥半夜坐飞机吗?”
“因为便宜?”
“岂止是便宜,整个往返都免费!是她在网上订的,让我坐这趟午夜航班,你懂吗?”
“女人嘛,”阿麦迪笑着点头,“在财务上全世界都一样。”
“从纽约到芝加哥有八百英里,”那双水晶鞋又在脑海中晃荡,他恨不得一把握住,“我半夜三更飞这八百英里,是为了托住人生的下限——那是他妈的人生下限——你懂吗?”
“啥叫人生下限?太高大上了,我听不懂。”
“没关系,我自己也不懂。”
开进机场,车多,路堵,阿麦迪一边拍喇叭,一边嘟嘟囔囔。
“堵车总好过卡在雨刷上的脚丫子,”他在后面笑问,“不是吗?”
“我气的不是堵车,”阿麦迪鼓着眼睛,“有一回也是堵车,刚下高速,所有美国人都在等一只野雁过马路,那叫一个善良礼貌!然后呢?他们开飞机去了阿富汗,到处轰炸,我他妈气的是这个!你知道吗,等我老婆孩子过来,我们就去加拿大,那边人少,不但不堵车,给孩子发的钱也更多,所以,美国去你的吧。”
“没错,”一架飞机划过夜幕,像一只发光的大鸟,他打了个哈欠,“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