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11期 | 马拉:时间造像(八首)
马拉,1978年生,诗人,小说家。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花城》《山花》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厨房中的契诃夫》等五部,散文集《一万种修辞》,诗集《安静的先生》。曾获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新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杨牧诗歌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等奖项。
二十里
沃尔科特在访谈中强调:
对一个诚实的诗人来说
方圆二十里就是他写作的界限。
——显然,他是个骗子。
(愿他在天堂不再撒谎,
拔舌地狱等着他呢。)
这个出身加勒比岛国圣卢西亚的混血儿
他的父亲是英国白人
他在黑人的子宫着床,发育出蓝色的灵魂
纽约和波士顿,冬天的雪枯枝一样清瘦
在炉火旁煎一块牛排,厨房中的香味
让人怀念椰树林中烤生蚝隐约的腥气。
年轻时他离开他的国家,从船上的甲板
跳到分割清晰有着笔直州界线的年轻大陆
众多飞鸟般的朋友,和他一样爱说谎
俄罗斯盛产雄辩的小说家,爱尔兰的乡下人
迷恋农场和收割的麦地,他们是诗人吗?
不要相信加西亚和威廉,别听他们吹牛皮
东方的圣贤早就说过:要走一万里路
才能回到邮票大的故乡;要见过大海
才能理解河流。亲爱的沃尔科特,
如果你不是骗子,麻烦转告我的亲人
我已经走了一万里,还有二十里就能到家。
明月来信
明月规律地呈现,有时被乌云遮盖
有时坦露毫无保留的动人皎洁
这会不会是幻觉?光居然让人感到清冷。
一想到今月曾经照古人,为什么还要继续?
一切并非多余,鸡声茅店掩于落梅
人迹上压满累累车痕,不带一丁点儿泥土
也没有海水的腥味儿,月光匀称地照耀
又被灯光劝诫:回到蓝黑的海洋深处
回到山林褪色的树梢,回到没有人而万物
欢腾,适合行云布雨的宽阔之地。
命运像贝类扩展出椭圆年轮,石灰质的数学
巨木起于蚁籽,潮水带着新鲜的咸度
以时间为游标的刻度,分秒裂变如隔世
明月依然沉静,这从未衰老的访客
向子孙传达伟大先祖还是幼童时的消息
白云图谱
纯粹的白云用梦堆积,蓝色的背景
足够空足够远,佛陀垂下不可见的脚趾
像是古怪的呓语,大智慧的真言
牛羊吃草,露出手臂的牧人点亮酥油灯
迷途的汉子天黑了还没有回来,在草原上
没有人朗诵苏东坡和王维,太子的真身
从河西走廊侧身而过,南海还没有涌起波浪
八大的白眼怪鸟和苍鹰只宜中原和汉地
秃鹫飞出和燕子不同的曲线,神赐的福分
南移的雪线停止跋涉,海水升温到大陆的最高点
白云丰盈离地不足千尺,人间的喧嚣
直达天庭。多好的气味,此越非彼越
韩山韩水九龄月,东坡的荔枝红了一遍又一遍
梦里回到了唐朝,昌黎先生甚是不悦
这有什么关系?且漂洋过海去东瀛,
海面上有食鱼的飞禽,它们和草枯眼疾的鹰
可有相同的祖先?鱼和羊不可得兼,
鼠辈能否成为无可争议的交集?不可合并。
唯一的同类项归功于手绘的佛像,慈眉善目
企望不腐朽的肉身虹化,如果确有其事
天上的大风就会吹开作为障碍的朵朵白云。
台风将至
墨绿远山褪色成清浅如画的水墨
淡如琅琊王氏眼中陈郡谢氏暴发的嘴脸
清河崔氏的女子到底有何迷人之处?
这并非偶然,历史裹挟着风暴呼啸而至
镜湖水掀起大海的波澜,它依然翠绿
柳树早已发育成熟,剪刀剪掉了游子的白发
闲适时刻,台风以迂回的步态移动
海岸线上结满藤壶——巨鲸杀手和海龟的宿敌
它们会喜欢柠檬茶吗?当然不会。
海水暂时温柔,光从云层底部射向天空
笔直五彩,你愿意叫它“丁达尔光”
还是神光?命名区分了科学主义者
和善良的浪漫主义者。红日只在早晚
湖北中部的晚霞壮阔过少年之心,多美啊
语言还未学会赞叹,天地有恩于世人
台风卷来远方的云雨又放下,西晋毁于明清
王氏的书帖贵如稀世美人,再无男子伸腰
再无莽撞的书生。一张椅子占据阳台,
在千古的幽思中,它随着宇宙的定律移动
在静止中它的澎湃之心感受到了台风的炙热
它激动不已,唐朝的明月今晚就能到达。
时间造像
屈原的肉体依靠想象,杜甫的画像
酷似蒋氏清瘦的后人,祖冲之和竺可桢有何关系?
历史微微一笑。汨罗江过了禁渔期
鱼虾肥壮如蛟龙,钓鱼人手执鱼竿
禁止或不禁止皆在一念之间,水大鱼大
壮阔三千年,星辰的位置不曾稍稍偏移
李时珍竟是蒋某人萧姓的岳父,奈何哉。
重要的不是真相,重要的是裙袂飞舞
梨花对应黑发,海棠臣服于白雪。世俗的律令,
听懂的人何其少,归林的倦鸟又何其多;
将心向于明月,海面碎银闪烁于浩荡浓墨
一腔忧愁,古怪的变形的汉字虚化了身形
它不再需要甲骨,竹简;纸抽象成可塑的光
视觉不可代替触觉,智力和文明像是连体婴儿
手术刀如何切割,这是个问题,谁来回答?
一本乱账恰似一团乱麻,不必再讲道理
面对真实的虚空,如何翻译?优秀的演员
去年还是唐太宗,明年又是史思明。
然而,一颗荔枝并不关心唐宋,影响它们的
只有当年的阳光和雨水,细微的变形;
时间毁灭的证据,如有必要不妨重新造像
不可证伪即是真实,法学不等于逻辑学
更不是艺术,张衡和阿Q依此原则达成共识。
注:参阅蒋兆和为古人造像相关资料有助于对本诗的理解。
是蜜蜂把我引到你这里来的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在蜜蜂的引导下
找到了大胡子养蜂人,让人惊叹的智慧。
我曾崇拜过,东方有如此优越的大脑
定会有比蜜更甜的生活,比奶更黏稠的幸福
西伯利亚的篝火太阳一样温暖着我的心;
没有怀疑,不必试探,再也没有凶险
狐狸脱下面具露出田园犬般值得信任的微笑
猫头鹰发出比夜莺更婉转动人的美妙嗓音。
雪后冷寂的松林里,从伏尔加河向南眺望
叶卡捷琳娜日益丰满,到了该出嫁的年龄
她要跨过冰封的额尔古纳河,经过满洲里
把花种到孔子的故乡去,把话带给东坡的陌生人
多好的姑娘,我在无数年轻的日夜里爱过她,
她金灿灿的毛发,美妙的身体
我最爱的还是她让人发烫的红色嘴唇:
“是蜜蜂把我带到你这里来的,是大海
让我听到你的呼吸,是白色的船帆在引路。”
呢喃的简体字从俄语中挣脱身体,海风吹来
她哀伤蔚蓝的眼睛抹上盐似的白雾,像回声
一遍遍探测崖壁的距离,我早已知晓:
我曾感激不尽,但再也不会像过去一样相信。
造梦者说
元朝的玉米在清朝必定卖出天价
忽必烈的马鞍被乾隆视为举世无双的神器
这并非因为蒙满皆来自塞外苦寒之地
和马背上的血统也没有半点关系,大风吹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都是写实
没有半句虚构,对他们来说,边陲乃是故乡
燕山雪花大如席,席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雪花何以如此膨胀?北方固然辽阔
南方的丝弦更让人着迷,竹不如肉作为定律
依然掌管人间的真理。发式和美感互为装置,
扬州和嘉定都是容器,泥做的麦克风
像是艺术中的修辞,生动的声音的绝缘体
腮帮鼓起如得意忘形的说书俑,听到了什么?
比春风还要深的寂静,草在发芽,猫要发情
草原上的汉人赵卡告诉我,蒙古人吃羊
通常比汉人吃的要大半岁,不过也就一岁。
他的诗短小通畅,小说却过于繁复绵长
——都是为了钱。草原深处有人用蒙语写作,
布仁青格勒,我还没有忘记你瘦高的身形
大梦醒了,铁牛出水,石头刻上新的碑文
官家和私营盐铁的商人协定,一笑泯恩仇
只有经历雷劈刀砍的树木才能结出最好的沉香
艺术起源
画家相信色彩更具表现力,就像雕塑家
更相信石头、木材和各种古怪的金属
音乐家利用另一种感官,因此更加抽象
色彩排列组合出不可思议的景深,美和欲望
画中的美人,究其本质不过是一堆粗糙的颜料
想象力让一切变得真实自然,一个谜团
谜底就是字面的意思,象征又是本体
比起大自然的栽种,所有艺术家都是抽象主义者
没有人能表达出大自然无与伦比的优雅和精确
——仅指外部的形象,内部的心灵暂且不提
伟大的艺术属于观众,它区分了虚构和真实
蒙娜丽莎和大卫从未学会呼吸,不曾掉下一滴眼泪
《二泉映月》如果未被演奏,它就不曾存在
池水被搅动,没有气味也没有可供体验的触觉
艺术还在发酵,天真的模仿者已发育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