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飞天》2024年第9期 | 刘国欣:纪念日(节选)
来源:《飞天》2024年第9期 | 刘国欣  2024年11月14日08:39

1

才过十月,很多人还穿着短袖,108的房间却有一股冷意,也许是一楼的原因,湿冷对于山脚下的一间房子来说,再正常不过。不到一分钟,试纸就浸湿了,紧接着就出现了两道红杠。她们紧张地看测试结果的时候,燕子说:“会不会错了?”她心里想着可能真中了,但是也担心燕子吓着,就马上说:“也许不准确。”燕子说:“再去买一两个来测。”于是,她们决定,歇一会儿,吃过午饭,然后到校外网吧旁的药品店再买一张或两张试纸来测。

对于这件事,她们两个人都没有经验,也不知向谁咨询。

她们都是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才第一次坐火车;大学快毕业的那一年,才第一次坐飞机。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们还没毕业,也就是说还只坐过火车没坐过飞机,对于这方面的经验,除了书本之外并没有多少实践。她们都出生在小地方,大学之前,最远到过的地方就是县城。她上小学前在祖母和外祖母的乡镇以及县城不间断生活了六年;上小学后在县城长大。燕子初中之前在村里,初中之后在镇上,燕子是她老家镇子上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她们这两个来自小地方的人,军训的时候都是跟不上教官步伐的,被当作落后生总在大部队结束训练后留下来纠正姿势,就这样,结成了难姐难妹,成了大学里的一对好友。她们都是从考上大学开始人生进行大换血,开始到大城市读书,开始学习如何看红绿灯,而不是就像在县城看到车子少就直接跑过去,开始有规律地用洗澡间的蓬头洗澡,而不是煮一大锅水拿一个大铝盆或塑料盆站进去,开始学习用按压式马桶,而不是再像中学时代拉一根绳子冲水或直接蹲在旱厕上……

县城里的生活几乎是封闭的,一切关于男女之事涉及到具体步骤都是保密的。体检的时候,也有检查出怀孕的女孩子。但是,大多的女孩如一张粗糙的白纸一样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内容,没有人对她们讲身体方面如何防护的知识。虽然她们来自不同的省份,但作为小城小镇学校里的好学生,两个人的履历几乎一致,在这方面完全空白。

大学是对高中的系统优化,好处之一,终于脱离了家庭;缺点也大,贫寒人家的子弟,家里的理由就是“已经上大学了,可以打工赚钱,不需要再给钱”。一些人,就不得不利用业余的时间赚钱。很多人的大学不过如此,高中的升级版,唯一的区别就是恋爱不再被管制。那样的年龄,约会、分手、复合、移情别恋,是常规操作……假期忙着考驾照,忙着旅游;学期末忙着复习考试;中间的一些日子,忙着考计算机证,考四六级英语。但凡有点追求的来自贫困家庭的人,会有对证的向往与追求,会考教师资格证、旅游资格证、第二学历证、会计资格证……总有各样盖着章子具有某种说服力的证书,诱惑他们去熬夜。也就是这样的日子,大学生们,一些人抽烟喝酒打游戏,一些人吸毒,一些人不断谈恋爱,谈了异性谈同性。Onegoodnight,被向往的夜晚。摇一摇与陌陌,各种各样的搭讪软件,各种各样的匿名者,各种各样的约见。随处可见的“无痛人流”的广告,过马路的时候,经常被塞传单,传单里包着卡,某某医院人流技术高,对大学生打折,价格友好。

这是她第一次以重要身份参与到这种事情里来,燕子怀疑自己怀孕了,邀了她陪着一起买了试纸做测试。她试图回想起当初的感受,准确说是和别人共同拥有了一件秘密的感受,好像当时有一种拥有人生某种重大秘密的成就感。但,更多是几分恐惧和几分抱歉。其实并不是她自己经历的生活,只是她旁观且参与。然而,想起来的时候,还是有一种抱歉感,对一个可能来到这个世界却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的抱歉,对一个胚胎应该可以孕育为人却不得不停止继续成长的抱歉。她站在一个胚胎可能成为完形的人或停止成为完形的人的中间线上,忐忑着看另一个人如何做最终的选择。她没有决定权,但是,她可以适当建议留下,而不是沉默地鼓励去除。然而她明确选择了后者。那时候她们刚大三。那个胚胎,是在大二暑假燕子从老家返校时候的火车上遇到的一个适龄男人在中秋加十一双节约了一起旅游的其中一个夜晚的结果……

“你爱他吗?”她问燕子。就在几天前,同专业的女生都收到过一颗那个男人快递给燕子的圆球形的巧克力,燕子一直不吝与大家分享她的爱情。

“我相信,我爱他,他也爱我,但如果有了,这个孩子不能留。”燕子又说,“只是一次,居然就可能有了。”燕子有点自豪又带着苦笑地说,“以后我再也不敢这样了。他当时还说没问题,就只进去一点点……”

一次和很多次的结果都是容易一样的,她想到“一即是多”的说法,忍不住笑。

燕子看她笑,说:“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真只是一次。”

她记得自己眨眨眼。燕子接着说:“你再这样就是过分啦。”

“他请不了假,你也知道,那样的单位……他说他会补偿我的,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燕子在求她帮忙。那个肇事的男人是容易被原谅的,确实,他那样的单位那样的工作,不敢随随便便承诺的,一旦承诺,应该也是做了长相厮守的打算的。

燕子模棱两可地提到那种单位,意思是纪律严明,不能随便请假。

那个人在与她们大学相邻的那个省城,燕子在男朋友休假的时候去过。燕子会兴兴头头地告诉她她男朋友的一些购物习惯,说如果不在单位吃饭,就会去一家东北餐馆。“一条街都是小吃。”燕子这样说。她们的学校外面也是一条露天小吃街,下午到晚上的时候热闹。燕子说:“和咱们这里的不同,人家的小吃街是两排店面,一路可以一家一家吃过去。”她竭力想象如果在这样的两边都是吃饭的店铺的街道住着的感受,但是想象不来。燕子有爱情,燕子因为爱情还可以在这样的街道吃饭和过夜,包括进行男欢女爱……燕子说到这条街和燕子送她巧克力的时候,她曾经羡慕过燕子的爱情,羡慕燕子眼睛里的火焰。

燕子说她喜欢那条街,在那里生活感觉非常幸福;还说毕业后就到隔壁城市去,要嫁鸡随鸡。燕子男朋友的家里只有老父亲一个人,母亲是去世了的;还有个哥哥,已经成家另过日子。燕子的意思很明显不过,就是一毕业就结婚,考公务员,或者当老师,实在不行两个人一起开家小饭店小花店之类,或摆地摊。

她知道燕子是可以把生活经营成功的。燕子有摆地摊的经验,有时也喊她搭把手。从大一开始,每次都是燕子提议,她跟着做,彼此合作赚过一些钱的。新生开学,燕子就批发了被褥来卖,卖出一套可以赚三五十元。平日里,学校外的小店开业,比如理发店或者火锅店,都需要发传单,一个傍晚就可以赚二十元。燕子兴致勃勃,她也跟着。有时,燕子在宿舍卖一些方便面辣条牛奶之类的零食,她也给熟悉或半熟悉的同学做介绍……

燕子不算是漂亮的姑娘,一张脸坑坑洼洼,还黑,略微有点胖。但燕子的优点也是不可替代的,热情活泼,特别喜欢帮助别人,总能获得一堆朋友。

“这是我第一次谈恋爱,就是认定了。”燕子说,“他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传递给我一种感觉,我不是孤身一人。”

“你有爸爸妈妈和弟弟呀。”她知道燕子的家庭,因此这样说,“你不是孤身一人”。

“那不一样,你不懂。你们这些在学校里是好学生在家里也受重视的人,不明白这种感受。”燕子回她。

“其实人都是孤独的。”她说。

第二天早上,继续测试。忐忑不安里,很快等来了两条红线。然后,她陪着燕子去医院。

“最好四五十天内,不能再大,也不能太小。七八周。”B超结果出来后,坐在妇科门诊的一个女医生说。

算了算,还有两三周的时间。一天天都将是煎熬。

留下或失去,一个生命,必然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燕子已经做了那样的决定。当然,燕子不可能告诉父母,她爸妈是坚决不会同意她嫁去隔壁城市的。燕子爸妈对燕子的设想是毕业了回县城当一个教师,要寒假有寒假要暑假有暑假。农忙时候还可以陪父母割麦子和挖藕;不忙的时候,也可以给还在上学的弟弟补课,争取让他考上大学。燕子气鼓鼓地说:“打死我也不回去。我不想再种地。”家里让燕子当老师,是因为燕子早早就考了教师资格证。一入大学,军训的时候,燕子就和她做了那样的决定,两个人首先考个教师资格证,以后保个饭碗。这方面,也是燕子带动着她摸索人生,她很感激燕子的。因为有了教师资格证,她们出去兼职当培训班老师或者兼职私人家教,都觉得有了底气。

燕子不喜欢主动谈论自己家,也不喜欢谈论自己的童年。已经说了,燕子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总是庄稼,一年又一年的庄稼,不同种类的农作物。情绪好的时候,燕子会说自己家的田里所生产的藕和稻谷,说着说着,如同她突然兴致浓烈时候起头那样,出乎意料地突然停住。她是不能接话的,一接话,燕子就会好久不说话。不知土地曾经给过燕子哪些不快的记忆。

到底在哪里错了?也许燕子想过很多次。她记得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天已经凉起来,上完晚自习后,大多同学都离开了教室。燕子不收拾书本回宿舍,她也就陪着。燕子突然在草纸上连画几个问号递给坐在旁边的她。接着,燕子向她抱怨命苦,说出生后不被家里重视,谈个恋爱一次性就得承受结果。

她安慰燕子,说:“你看你多壮实,连头发都壮实到令人羡慕,比发模的发量还多还亮光。你身体也许是易孕体质,很多人求之不得,缺点也是优点,你就偷着乐吧。”她说的是实话,燕子的头发一直又黑又浓又硬,像马鬃一样,一根根抖擞着精神,显得特别有生命力。

燕子苦笑着低下头,浓重的刘海遮住脸,笔直的黑发一部分垂在胸前,一部分散落在背部,灯影下坐着,让她的委屈显得可爱。燕子的头发还是中秋前的那个周末新拉的,为了去见男朋友,也是她陪着去的学校外坐公交才可以到的那家在市区城墙根下的有名的理发店。

一入大学那时候,燕子粗粗笨笨的,看起来并不起眼,但一头好头发令人不得不注意。那时候,燕子就长发及腰,总梳着根大辫子,前额留一簇刘海。自从大二以来,社会上兴起了拉直发或烫卷发,染成黄色或葡萄紫,学校里流行小花卷发型。城市里出身的孩子很多烫了,也染了,而农村出来的,担心假期回家被家长骂,很多选择拉直发;如果有余钱,一些也会选择平日里做成小花卷,放假回家前再拉直。燕子拉着她说一起去染,她不敢,她妈妈从小到大对她的教育就是,女人要有一头不被随意烫染的头发。燕子喜欢打扮,尤其喜欢做头发。她陪着燕子隔几个月就去城墙根下那家理发店理一次头发,要么拉直,要么整成小花卷,有时仅仅是烫一下刘海。她其实有着和燕子差不多的长相,也是长头发。她喜欢燕子身上的活力,喜欢燕子对生活的热情,喜欢燕子的仪式感。因此,只要燕子喊,她都愿意陪着,就当是游玩。燕子发量重,每一根头发都非常粗重结实,自然黑。理发店的人说如果燕子以后剪短发,都可以把头发当两个人的发量卖。出了理发店,燕子就说:“我没事卖什么头发?我要留着当发模。”她第一次知道还有“发模”这一说,就是从燕子这里知道的。

她看见了燕子眼睛里从未流露过的一种恐惧,明显感觉到燕子的身子往紧收了一下。平日里,燕子由于身子壮实,穿的衣服都是宽宽大大的深色运动服,给人的感觉身体很蓬松。而自从燕子怀疑怀孕以来,明显是收缩着身子的,平时穿的咖色运动装穿在她身上,显得像大了一个尺码。也许,她独自害怕已经好多天。

“怎么办?”

燕子明明有了主意,却还是双手拢在她胳膊上,向她求一些什么。

最终是流产。燕子预约了医生自己去的,她来来回回接应着帮了一些忙,比如有时给燕子打饭,有时帮燕子去水堂拿开水瓶打水。

流产后,燕子似乎再没有快乐起来。接着是大四,兵荒马乱的实习。然后她读研,燕子去了江浙的县城,凭借自己考的教师资格证,顺利找了一份教书的工作。

这件事已经尘封了太久,在记忆的忘川里,几乎已经算沉在河里的石头。

像是一种命运的轮回,当同样的经历复制般在十三年后重复在她身上,她才真正“感同身受”燕子经历了怎样的不安和恐惧。

此刻,她很想打电话向燕子求助,想着找燕子来陪她一些时日。想归想,但她也明白,燕子有家有口,并不是那么容易走开的。

2

她过着几乎雷打不动的生活。工作日按时上下班;每到星期六,清扫房间;星期天,购买下周所需要的一切食物、咖啡与酒。

去往乡下,去往草原。城市拥有太多现代化的东西,城市也拥有太多压迫她的东西。童年时候,在乡镇上和牛羊以及祖母或外祖母间断性生活了六个年头,她一直无法克制坐在教室里怀念站在村庄田野上的那种风吹过的感觉。工作了以后也还是这样,坐在会议室里,突然之间就觉得如果是乡下呢?大多人的生活如今都是这样了。在家或学校或单位,几条街之间,这样那样的建筑物,这样那样的道路,红灯绿灯,隔不了几百米,就出其不意理所当然地拦住了人。乡下只有沟壑和山峰,没有那么多边界线,草原也一样。她常常很久不出门,渴望宁静,远胜于和哪个人哪个商场哪些面膜或哪些衣物建立联系。

生命里实在没什么特别浪漫的日子,即使二十多岁的一些恋爱时光,也像是完全被集体关在房子里的三年给逐渐消蚀了。她已经很难回忆起和那个人一起做过什么在野外游玩的事。总是在房间,动物一样互相触摸……那个人,回忆起来令人作呕。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为此压抑了自己很多年。她并不觉得缺乏爱情,也不觉得身体需要怎样的抚摸。她只想放松,于是喝酒,不必思考、计划或记住什么。当她独自想象未来,不是偶尔,大多时候,她在房间里如同灰尘一样感觉一切在落下最后恢复完全安静的时候,觉得像是独自坐到了世界尽头。没有什么悲哀感,她喜欢那样安静的尘埃般的消逝,一具肉身一点点蚀掉,什么都不存在了。

新的单位领导给她的安排,去往单位支援的县城做些调研,算是工作的一部分。她毫不犹豫就接受了。然后,她看了行程,返程正好是周末,就随机想再到甘南走走。

三年多前,原来单位的领导把她派到现在这个单位工作的,说是这个养老单位需要年轻人,需要有耐心且有活力的年轻人带动一下气氛。然后,还没有适应新工作,原单位换了一批人马,原来的领导退休,新上任的领导看起来并没有打算让她回去。她自己在这几年里,新单位(其实已经成了老单位)的工作逐渐熟悉,主要是人际关系熟悉了,就正式通过人事调动,成为现在单位的正式员工。

于工作方面,她向来都是积极的,领导让去哪里去哪里。工作嘛,总需要有人去做。她其实并不热爱工作,是责任大于热爱,态度决定一切,工作时代和学生时代一样,她喜欢把一切工作当作作业做。作为一个对世界并没有什么热情的年轻人,她对自己最欣赏的一面是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学生时代追求成为三好学生,习惯成自然,工作时候追求成为单位好员工,这样至少不被谁给穿小鞋。从小在形式上做惯了好孩子,以别人的标准为标准,努力做个合格且优秀的完美主义者,大约她可以算一个。其实,这次接受出差,也是逃避,在等待中,肚子像平时一样,大同小异的区别,除了没有来每个月这么多年都非常准时的月经,一切都是好的。她想如果要有问题,如果有意外,必须有一次出行,就接受了这次出差机会。

离上一次甘南之行,已隔六年。六年,一个人的生活可以发生很多事。有个作家说了,年轻时代,三五年就是一生。六年,可以直接把一个人打入老年。也确实如此,六年,她的生活仍然落满灰尘,无有更改。只是,六年前的那次与颜玉山的相遇与六年后的这次相约,横亘在两次甘南行之间,看起来是意外,又是命运的安排。可以这样说,颜玉山的再次出现是雷打不动的生活的意外,又像是生活的必然,如同他第一次出现一样。“再次”与第一次认识之间隔着六年,隔着她从三十刚出头到眼看四十的时光。颜玉山,本来是她世界背景板上的人物,就如那些在旅途中遇见过的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几乎不会有交集。可是,命运的大手在共享地图上随意一点击,两个陌生人就在立体世界有了交集。

甘南就像一个巨大的背景布,草原、鸟、白骨、牦牛、羊……最主要的是旷野的风和山上的云,还有早晚不费力气就呼吸到的那种清冽气息。她实在太过喜欢这块背景布,于是,就报了去往甘南的团进行一周之旅。那时候,她正受困于重新接手的一项几乎不熟悉的工作,也受困于早就形式结束却在内心依旧一直自我折磨的一段不算是爱情的爱情经历。

空荡荡的草原,辽阔无边,举目看不到城市,也看不到村庄,连电线杆之类也看不到。去往甘南的大巴车上一直是这样的镜头,窗户外的自然生成的明信片屏幕迅速切换,不过是一会儿多了一些牛羊,一会儿多了一些树木,并没有太多显著变化。一走就是几个小时,如果不是专门到服务区停车休息,整个世界像是只有云朵和牛羊,无垠的草地,一片又一片的森林。有时候会忍不住在内心问,人都到哪里去了?高中地理课上学到的知识总是从记忆的深海里泛上来,西部地广人稀。

她现在还记得那次旅游,纪录片一样在脑海里自动回旋播放,必然播放的就是上面这一幕,仿佛一段默片,可以没有任何语言。

颜玉山就是在这次旅行时候认识的,当时他们报的是同一家兰州的旅行社,甘肃七日游,主要是游甘南大草原。他们分属于同一家旅行社的不同团队,但行程几乎一致,所以两队人员几天里经常碰到。一些夜里唱歌跳舞吃烧烤的节目,带小孩的家庭为了第二天的行程就不参加,往往,这时候两队中参加的人员就临时组合为一个团队,大多人彼此都混熟了。旅程结束的最后那天,大部队都跟着旅行社的大巴准备回兰州,然后各奔东西。颜玉山一大早给她打电话,说:“我们已经包了一辆车,你要不要一起去看那种只有本地才有的大鸟?”这几日游览草原的时候,本地的导游已经说过几次。离旅店不远有片堰塞湖,附近有高山草甸,那里有一片被当地政府划为湿地鸟类保护地,有种本地才有的鸟非常出名,几乎每天都在这一片地带出没。这里还没开发为旅游观光地,政府担心影响鸟儿们的繁殖生长。因为未开发,旅行社就不能组团去。但来这里进行深度游的人,都会选择去这个地方观鸟,尤其鸟类爱好者,一拨又一拨不断悄悄赶来。起起落落成片的鸟群,最大的,站着的时候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高,甚至超过一个成年人的腰身;而飞起来,羽翼覆天之一片。导游说感兴趣的人可以继续自行组队去观赏,行程上没有安排,他也就不带领大家去了,不然算犯法。但是,他还说:“错过了遗憾一辈子,去了后悔一阵子”。人们追着问为什么后悔,导游解释说去了就知道为什么。几日的旅游,到处都是草原风景,野牛野马野羊,连很多人想遇到的土拨鼠而没遇到他们也遇到了。见了太多地上跑的动物,那天上飞的,自然也是感兴趣的。一些人嚷着去,她也想去,但不知和谁去。这些天,她因为怕晕车,总坐前排,又加上出门在外睡不好,晚上也不大出去,所以和大家只是眼熟而不是真熟。开始的三天,根本不认识颜玉山,他在另一个团里。是后来的两天,走了一些散客,旅行社又随机把两个小分队合并成一队,就这样,把他们合在了一辆大巴上。前一天吃晚饭时候,颜玉山和她坐一桌,由此彼此留了电话并加了微信。闲聊里得知,颜玉山居然和她在一个城市工作。她住在城南郊区,工作也是城南的郊区,城里有总部安排的宿舍,但基本不办事就不用去;他在老城的城墙根下,工作和生活几乎不分家。

“怎么可以不去看?真是非常感谢呀。”她慌不迭地回应,然后立即一跃而起,穿衣洗漱,出门。

难道,这样的应约是一种承诺或引诱,还是到底哪里给了他一些暗示?她并不是个热情的人,但是,不得不承认,在那一车旅人里,对他有着一种比较亲近的感觉。也许感兴趣于他总是把领子竖到耳朵上面像个兔子的滑稽样,也或者感兴趣他对世界充满讥讽的表情。世俗生活里,他明显是个合作者,很得整个临时组织起来的群体的喜欢。看得出来的,他人前人后知如何进退,分寸明显拿捏得当。然而,即使如此,他脸上的眉宇之间,仍然保留了一种桀骜不驯或者说不屑一顾。此外,颜玉山的整个身形,可以说是粗壮笨拙,但是又显得不可冒犯,时时透露出一种原始野兽仍然潜伏在身体某一处的气息。如果人分可驯服与不可驯服的,那么,颜玉山是属于那种看起来可驯服但随时都可能脱缰的野兽,根本就不是个可以拴住的人。她欣赏他身上的不可驯服性,第一眼就被吸引。这是她后来很多个时日才突然总结出的感觉。

那天观赏了神奇的野鸟大会,颜玉山就这样似有似无地走进了她的生活。有时会很想念,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有时觉得不过如此。他们并没有太多的联系。生活里有趣的人有趣的事多了去了,犯不着为一次旅行致命邂逅,修改人生轨迹。回到工作的城市,她的生活仍然照旧,装模作样地每天认真上着班,吊儿郎当地在节假日四处闲逛。做父母的说她是遇上了好时代,如果在过去,早就被当闲散人员抓起来接受教育。她也觉得日子不赖,虽然一些时候,也会一个人孤独到痛哭流涕,很多个早上,也觉得活得就像个孤魂野鬼,没有爱人,没有孩子。但是,她也在想睡懒觉就睡懒觉想喝酒就喝酒的深夜,想着无论遇上哪个男人,过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简直是做梦。关于二十多岁的那场不得意的不算恋爱的恋爱,她也逐渐像是放下了。其实,只要想到和那个人结婚,想到一日日的家庭生活,她就会觉得太可怕。曾经她为了所谓的这场爱情差点死掉,后来发现,自由大于一切。匈牙利那个大诗人裴多菲说得好,爱情和生命都不比自由令人更向往。于是,她一边每天在路上嫉妒那些被小孩子叫着“爸爸妈妈”的年轻男女,一边觉得自己还可以把自己当孩子,可以一路任性地随意活进老年,简直幸福到要飞起来。人生嘛,脱离常规的程序,就有一种飞翔感。她有时想,自己是不是不正常,是不是假装不痛苦,是不是假装已经忘掉了那个人……

比起讲述那个已经在生活世界消失多年的人,还不如讲述一次神奇的观鸟体验更令人心旷神怡。不过,生活里的一些体验,通过语言能将全部的感受表达出来的实在不多。

那天同行的,还有颜玉山约的一个姓韩名兰世的人,也是参加这次旅行团的队友。颜玉山和韩兰世是校友,一所中医院校毕业。以前他们彼此听说过,此次旅行才认识。他们觉得实在太有缘,因此临时约了去观鸟,颜玉山说顺便才喊了她。韩兰世可以称得上是个帅哥,看起来一米八几的样子,很瘦,穿着蓝色户外运动冲锋衣,头颈边戴着一架望远镜。一路行程,韩兰世都没有拿着望远镜望任何东西。那架黑色望远镜,就像韩兰世手腕上的手表配置一样,应该是他向世界打造自己人设的道具。

后来,颜玉山和她有限的几次电话里,常常说到韩兰世,他也许也被他吸引。韩兰世确实是个容易被人注意上的人,所以后来出了那样的事,她觉得非常正常。美应该是流动资源,容易引起争议。因为观鸟的一次共同经历,三个人仿佛就像电流一样被连接在一起,接通两个,自动就会导向另一个。她其实并不了解颜玉山的生活,恰恰相反,经过颜玉山的讲述,她对韩兰世的了解,远多于他。

她有时非常讨厌颜玉山的讲话方式,颜玉山很喜欢在讲话的时候留悬念,喜欢拐弯抹角进行各种铺垫。她总是不由自主被他提到的一些事吸引,但往往如果想要结果,就只能“且听下回分解”,而“下回分解”,就隔月隔年吧。时至今日,颜玉山讲的故事留给她的一些谜题,也许这辈子也看不到谜底。她最生气他这点,讲一半留一半,让人想打人。

那次一起出行,她也加了韩兰世的微信。韩兰世属于看上去沉默寡言的人,虽然加了微信,平时并没有联系。已经说了,颜玉山总是喜欢说起韩兰世,只要他们联系,他就会断断续续告知她韩兰世的一些近况。他说他们是一个学校一个专业毕业的,居然还一个辅导员,就觉得很有缘分。他说他在一次开会的时候,还去过韩兰世的城市,到过韩兰世的家。“男人总容易记住漂亮的女人。”颜玉山先说了这句概括定性的话,接着引出下一句,“兰世有一个漂亮的妻子。”然后他又补充说,“不过已经是过去式。”这是他们一起约着喝酒前,微信聊天里,颜玉山又更新的韩兰世的消息。

一起喝酒时,颜玉山又一次聊起韩兰世,聊到韩兰世的“过去式”,意思韩兰世离了婚,也换了城市换了原来的工作。她当然追问为什么。韩兰世就这样成为他们一起吃饭的一道下酒菜,借此分析社会与人心。

“为什么就离了婚?”她问。

“主要因为甘南的那次旅游,兰世喜欢上了那里,后来被单位派到甘肃支援西部还是出差,反正需要半年到一年吧。然后,也许因为寂寞,也许因为爱情,就发生了那些大多数人容易发生大多数人司空见惯的事。不过,下场惨烈。”

她追问细节,但是,颜玉山并没有直接告知,他说他也不是很清楚。她喜欢追问细节,他向来只给个梗概,这真是气恼人,考验一个人的想象不该如此,可是,那些坑洼地带,她只有靠自己的想象力填补。

关于韩兰世,除了共同观鸟的那次经历,一直都是靠颜玉山讲述拼凑。有时,她都怀疑颜玉山是故意借着韩兰世的名字和样子给她讲述一个他自己经历的故事,也或者给她虚构一个男人的故事。在故事里,一个中年男人经不住客观生活的诱惑,在甘南的大草原上日里夜里与野牛野马相遇,一不小心遭受了原始的诱惑,拜倒在本地女子的石榴裙下……然后,断送了本来顺风顺水眼看着回原单位之后就可以顺升一级的职业前途,沦落到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所恋之人也别有怀抱。

她桌上放着一本《甘南观鸟指南》,是这次甘南之行的结果。这本书的封面就是当地那种半人高的大丑鸟。她后来终于明白导游为什么说去了会后悔,因为这种鸟实在太丑了。其实不能说是丑,而是长相骇人,还喜欢吃腐肉,亲眼见了,确实吓人,有时令人好几天吃不下饭,自然就后悔。打开书,一幅幅各种颜色的鸟儿的侧像下面,是小黑字书着的鸟儿的名字和习性。熟悉的鸟儿们有:鹤、天鹅、鬼鸮、山鸡、乌鸫鸟、山雀、燕子、大雁、百灵鸟、云雀、乌鸦、麻雀、柳莺、白头翁、伯劳鹧鸪等常见的鸟儿;不熟悉的,有朱鹮、蓝翡翠、小鷿鷈等。

她并没有太多鸟类的知识。高中的生物课上接受过那样的说法,亿年前的小恐龙化而为鸟。也是在生物课上,她知道生物科学关于“界”的说法,有三界、四界乃至六界说。颜玉山和她说起过,说他听登太空的人讲过,说太空上看地球,人连苔藓和细菌都算不上。她那时候心里想的不是人,而是鸟,那些贴着天空飞行的鸟儿,也许有穿越平行时空的能力。生物课上学过的,动物界有三十多门,由门开始又分纲,纲分鱼纲、哺乳纲、鸟纲等。她对鸟的渴望更多出于对翅膀和飞翔的渴望。即使是昆虫,长翅膀的,她也很喜欢,比如蝴蝶、蜻蜓、萤火虫。无法解释为什么,她对一切有翅膀的生物,不管是昆虫还是大鹏鸟,心理上总莫名有种欢喜。

她喜欢看鸟,大学时代选修了一门社会学的课,老师们让他们要潜伏在不同的社交媒介里观察人们的生活。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加了好几个观鸟微信群。开始,她只是为完成一份毕业论文。可是,渐渐地,她迷上了群里每天上传的各种各样的神奇的飞翔的或站在枝头的鸟的图片,她第一次感觉到除了人类的天空,鸟类的天空是那么的奇妙和令人神往。在鸟儿的眼里,行走在地上的人是什么品种呢?她经常不经意地假设,如果人类也长了翅膀,可以在天空飞来飞去;如果人类的两只手是两个羽翼,那么,俯首大地的时候,会有怎样的感觉?在小时候,她母亲总喜欢说:“宁吃飞禽四两,也不食走兽一斤。”飞在天空里的鸟,携带着太多不可解的符号。

颜玉山那次约她一起去看的鸟,是她自童年以来知道名字就非常想见的鸟,属于鹰科鸟。图片里她见过这样的鸟,现实里她并没有见过,至少在第一次去甘南之前没有见过。陌生的颜玉山是慷慨的,在席间一起吃旅游团餐的时候,知道她喜欢鸟,尤其渴望见到这种鸟,才早上电话约她同去观赏。陌生的颜玉山,也许和她一样,喜欢西部的荒凉,喜欢沙漠,喜欢欣赏人迹罕至之处的恬静之美,喜欢冒险,喜欢乡土,喜欢自然叙事。

后来,她去秦岭野生动物园,见到过这样的鸟。当时,有一只这种半人高的大鸟站在非常高的假山上,俯视着她,看起来是完全不屑一顾的样子,她想起第一次在山头上与它的族类相遇的情景。

当地人称呼他们一起爬过的那座山为神鸟山,因为这种长巨大翅膀的鸟。就是在那片周围是一块湿地的山峰上,她与这种鸟相见。时至今日,包括现在,她仍然无法叫出它们的名字,仿佛害怕叫出一种袭击或怀恋。

很奇怪,她可以看它们的图像,也可以在动物园与它们照面,但就是不敢说出它们的名字。这种鸟成年后张开的翅膀有两三米长,约有一个人伸开一半的怀抱宽。这是种大型猛禽,通体是玄褐色那种,头和后颈部没有羽毛。和它庞大壮实的身体相比,它的头略小,背部看,像骷髅头,又像个秃顶的老人。近距离看它的眼,眼睛里的虹膜是麻褐色,嘴是黑嘴,像大多鹰科动物那样,上嘴包着下嘴,紧紧闭着,仿佛在嘴里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最主要的不是它们的长相,而是它们的长相留给她的那种说不上是恐慌但是也说不上是快乐的一种震惊感。就感情而言,她很喜欢它们,但是真正看见它们,她又有一种被惊吓到或者准确说被它们的那种神色震惊了的感觉。几乎所有长毛的动物,包括所有有羽毛的动物,给她的感受都是可爱的。而这种鸟类,完全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彻底的麻木,它们就像没任何感情的大活物,准确说应该算一尊尊有羽毛的有温度的但是并没有任何喜怒哀乐表情的仿佛是仿制品但一般可以飞的东西。她喜欢它们身上那种完全忘我般的不屑一顾,像是在无数个童年夜晚总是在梦里看到的一群群走在山坡上的灰衣人。那些常在她童年梦里出现的灰衣人,面目模糊,毫无反应,一个劲往梦中的深山上去,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就是这种鸟的表情和样子。童年时代,有好几年,她总是梦到他们。后来上了学,总是读书,就基本不会再在梦里见到了。这种大鸟,它们于她是亲切的,没有任何联系的那种亲切,充满拒绝而又充满召唤的亲切。她喜欢这种鸟身上透露的那种绝不取悦的表情,喜欢它们身上表现出的那种彻底的兽性,那种毫不掩饰的不管不顾,令人感受到一种绝对意志的自由。

《甘南鸟类图鉴》上写着它的特征:主要栖息于低山丘陵、高山荒原和森林中的荒岩草地、山谷溪流和林缘地带,时而单独活动,偶尔也成小团体,在食物丰富的地方尤喜欢成群。嗜好腐臭食物,以大型动物的尸体为食,常在开阔而又相对裸露的山地和高原上空翱翔,寻找动物尸体。偶尔也沿山地低空飞行,攻击中小型兽类、两栖类、爬行类和其他鸟类,有时也袭击家畜和人类。

她总是翻开桌上这本《甘南鸟类图鉴》。阴雨天,她会为它们默默祈祷。一种精神上的同一性,她认领它们为自己的兄弟姐妹。她喜欢它们的那种无我之态,一动不动或者即使走动着也像是一动不动的绝对的默然之态,她崇拜它们身上的那种寒意与自由。

那一天,最开始的时候只有晨光,还没升起太阳。很快,早晨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恩赐一样地陪着他们一路往山上走,在褐色山岚的中央,形成一种小光圈。仔细看,眼前的灰尘在阳光照射的光柱里飞舞。没有太阳光的时光,那些尘埃应该也在空气中忙忙碌碌,在人们周围打着圈儿。只是,人们看不到就无法当作存在。太阳把尘埃指出,仿佛世间万物皆是飘荡在空中的灰尘。颜玉山和韩兰世在前面走着,不时踢一下脚下的土地,她在后面跟着,相差十几步或二十几步。他们有时驻足停下观赏太阳,有时会望向远处更远的地方,似乎他们想把眼睛伸到山那一边去;有时,他们合谋一般地凝神于早霞和云彩的变幻,停下好一会儿,拿出手机拍照。没有人和她说话,她也只觉得不说话是好的。好多好多的白骨,不同大小的白骨,视野里都是白骨,鸟儿吃剩的白骨,鸟儿搬运来的白骨,鸟儿们的白骨。这些白骨也曾经在每个奔跑者飞翔者身上。简单的生与死,在这里是如此赤裸如此自然。

他们到达山顶的时候,那些鸟就已经在他们视野里的一片广阔的高地上了,周围也有一些在其他的山峦上像拄着拐杖的老人在矮灌木中间走着。一群麻黑色的大鸟,叽叽喳喳地在吃着不知何时被运输到那里的什么腐尸,不知是牛还是羊或者它们在这一片山峦找到的其他东西。当地人喜欢把这些东西按照风俗放到这里来——很开阔的一大片山中高地。然后,它们就仿佛身体里自带指南,循着气味来啦。

它们啃噬骨头的样子令她迷恋。背着他们,她捡起来一块已经风干很久的白骨,以及白骨边一块黑褐色的长羽毛,放在手心里,还能感受到来自土地和早晨的那种寒意。她转身的时候,他们看见了她手上的羽毛,却没有发现她已经把一块骨头悄悄藏进了随身的冲锋衣上衣的大口袋里。她喜欢这样悄悄地在一些地方带走一些东西,不纯是为收藏,有时是恶作剧,有时仅仅觉得好玩。从小就这样了,她会捡回家很多骨头很多羽毛,当然还有其他奇奇怪怪的一些东西,比如一个闪光的钥匙扣,一枚锈了的手指长的钉子,一只蝴蝶的前身,蝉蜕下的壳,一张干裂但是花纹仍然很诱人的蛇皮……

确实是小时候就已经这样,在外婆或奶奶家的时候,她总是绕着村庄捡回一块又一块可以捡到的骨头、蛇皮和各种好奇的小玩意。有时外婆或奶奶打着让她扔出去,她还是偷偷把那些东西藏下来。而最开始,也许是因为听来的故事,白骨里有很多是药用的“龙骨”,说是恐龙时代留下的东西。县里很多人捡骨头,拿去卖,说是可以止血。

一个早晨加半个上午,三个人加一群鸟,分享了一片视野开阔的山峦的宁静。鸟儿们愉悦地享受腐尸的声音,在她的心底扎了根。整个草地仿佛在沸腾,刺耳的尖叫如同警告。他们明明站得很远,却还是引起了更远的山上那些匍匐走着如同一个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的大鸟们的警惕,它们像个巨大的一个个移动的感叹号一样迎着他们从山上往下走。那些人类不可随意抵达的地方,它们如履平地地迅速挪移着双脚。最后,这些头顶无毛的秃顶大鸟,无限逼近到他们身边,逼迫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之后,这些半个人高的大鸟,好几十只如同布阵一般盘旋在他们的头顶,羽翼展开来,一双双翅膀,就这样覆盖了他们头顶的天空……突然之间,他们的前方冲下来一只从对面山脊那边起飞的鸟,它用利爪抓起了丛林里的一块像是骨头一样的灰白色的东西,然后又很快立起身……接着,这只鸟,戏法一般地在飞上天的时候,很清晰地在他们可以看到的半空回旋了一下身子,进行了仿似几秒钟随意的超低空飞行表演,然后就冲着太阳的方向去了……很快,那些向他们围拢的鸟儿也开始布阵一般依次起飞,向远远的天空飞去。开始是几十只,接着几只,最后两三只,飞走了。不带那些藏在高一点的草丛里的,大部队已经飞远。等他们再次起步往山下去的时候,有几只盘旋着,但已经无法覆盖他们头顶那片低矮的天空。就像一场错车,过了之后,人和鸟各自去往自己接下来的地方。

是颜玉山,他就像个神奇的引路人,童年梦里的灰衣,他把她引到这座她曾经想象过可能存在又真的存在的有一群大鸟的山上,他把她带领到一片到处都可以捡到白骨和羽毛的地带。陌生之人,共享一片荒凉却充满天命般的灵性之地,是那么的别有意味。“自然主义者的眼光,我们是这种鸟送上门的食物。”他们踩着白骨下山返回时颜玉山说。

就这样,一场由颜玉山召唤的荒野观鸟之旅,到此结束。

…………

选读结束,全文首发于《飞天》2024年第9期。

刘国欣,陕北某村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北京大学访问学者。著有小说集《供词》《城客》《夜茫茫》,散文随笔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作品散见于《钟山》《花城》《清明》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