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4年第5期|黑孩:下一个车站(长篇小说 节选)
1
早上我在致远抚摸我头发的动作中醒过来,迟疑了好久,我对他说了一句“早”,他也回了我一句“早”。
说真的,我很惊讶。从睁开眼睛的那个瞬间开始,我所感觉到的,就是所谓的不习惯和不安。因为致远好久没有这么温柔过了,好久没有碰过我的身体了。怎么说呢,我们处于冷漠的状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一直在想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也许他有了什么新的想法。
致远先起床,然后去窗边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房间。他让我不要急着起床,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
我想起来了,今天是周末。
我还是马上起床,看他已经刷完牙了,就问他早饭想吃点儿什么,主动表示由我来做。我希望他能够理解我这是在讨好他。他没有马上回话,而是想了几秒钟,看上去有点儿漫不经心地说他不想吃早饭,想中午跟我一起去附近的火锅店。
我烤了一片面包,煎了一个荷包蛋,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默默吃着。喝咖啡的时候,我看见致远去了书房。结婚以来,我从来没见过他把工作带回家里。一般的情形是,赶上休息日,他要么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么玩一种赛车游戏,中饭后还会睡一个午觉,给我的感觉是他喜欢这样安逸的生活。
致远久久不出书房,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冲了一杯咖啡端进去,看见他低着头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我问是不是打扰了他的工作。他回答说没有,还说他不是在工作。我并非有意要看他写了什么,但往桌子上放咖啡杯的时候,纸上五个醒目的大字窜入我的眼帘:离婚协议书。我注意到男方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名字,女方的名字是我的名字,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躲开这个难堪的场面很容易,只要假装没看见就可以了,但是我没忍住问了致远:“你在写离婚协议书?是想跟我离婚吗?来真格的?”他不作任何回答,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喝了一口咖啡。我不得不重复问他:“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我真的不明白。”他拉过旁边的椅子摆在对面,让我坐下。我坐下后,他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他想离婚已经很久了,他是认真的,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他说话的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他很有礼貌地补充了一句:“说真的,我也觉得非常非常遗憾。”
致远说的话,包括他的神情和语调,都给了我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自尊心被刺伤了似的,我气急败坏地对他说:“为什么要离婚?你觉得离婚是儿戏吗?即使你想离婚也应该提前跟我打一声招呼吧。你单方面提出离婚,难道不觉得很过分吗?”出乎意料的是,他不说话,也不躲避我的目光,斩钉截铁般地冲我点了两下头。也许是他坚定得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感到一阵眩晕,天地都开始旋转。事实上,对于我来说,他是我生活的一半,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家存在的意义,而现在我就要失去它们了。我的心似被刀绞过,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决定保持冷静。本来想告诉他我不愿意离婚,但不知为什么又有点儿羞愧。或许是自尊心作祟,开口后我竟然责备他:“为什么一点儿心理准备的时间都不给我?为什么一边想着离婚,一边还在今天早上抚摸我的头发?是为了戏弄我吗?”他平静地看着我,说他之所以在今天早上抚摸我的头发,正是因为要跟我离婚了,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他对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儿迷恋的。我苦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他说的“一点儿迷恋”。他赶紧说是真的。我想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决定离婚的,他回答说上个星期。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致远拿起他刚刚写好的离婚协议书,问我可不可以在上面签下我的名字。我说:“不能,至少现在不能。”他把离婚协议书放回桌上,一边收笔,一边说他愿意给我一段时间。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觉得他面目可憎。我明明受了伤害,而他却带着微笑对我说:“既然是协议离婚,我就绝对不会强求你做你不想做的事。”说完他站起身,准备离开书房。我急忙叫住他,问他可不可以告诉我他决定离婚的原因。问这话的时候我也站了起来,跟他面对面。他看起来依旧很好看,白净的皮肤、大眼睛、鸭子嘴。因为他的个子很高,窄小的书房有了一股空间上的压力。他想了很久才对我说:“我也是别无选择。”我说:“我还是不明白。”他盯了我一阵,下决心似的说这样的结局并不是他的错。在他看来,即使两个人是夫妻,如果一方做的事会伤害到另一方,那么坚持说谎到最后,自始至终将事实掩盖起来的做法,才是上策。按他的解释,一旦将那个令对方伤心的事实袒露出来,即使理智上能接受,感情上却未见得能过得去。我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果然他沉默了一阵对我说:“你不该把吴启明的事告诉我,真的。如果你坚持说你从来没有去过吴启明的家,坚持说你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也许我也不会做出离婚的决定。”说完便快速走出书房,被留下来的我看起来无足轻重。
我知道中午不可能跟致远一起去火锅店了,他想在吃火锅时告诉我的事,已经提前被我撞破了。我坐回椅子上,把两只脚搁在他刚才坐过的椅子上,闭了一会儿眼睛。
我有气无力地从书架上抽出吴启明送我的两本书,打开其中一本书的扉页,吴启明的头像端端正正地印在上面。
2
去年七月,我受邀去山东威海参加一个笔会。报到当天,晚饭就定在我们下榻的酒店餐厅。过了晚上六点,人陆陆续续地到了,但主办单位的负责人迟迟不肯宣布开饭。有几个人开始抱怨,于是负责人就恳请大家再稍微等一会儿,吴启明所乘的火车已经到了威海,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问坐在身边的人:“吴启明是不是写《孤独与离异》的那个吴启明?”他说:“是。”
《孤独与离异》这部小说我读过。有人评价这部小说看似絮絮叨叨,甚至情节上不见波澜,但把作者内心的骚动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堪称当代中国男人的内心独白。很多读者把这部小说看作是作者的自传,我也这么认为,并因此断定吴启明是一个离过婚的独身男人。
时至今日,我依旧想把吴启明那天给我的印象从脑子里、心里洗刷出去。那天他身穿一件白色的无领衬衫,黑色长裤。不知道是不是过于自信的原因,他竟然穿了一双沙滩拖鞋。他从左到右地将我们扫视了一遍,淡淡地说:“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其实我特地嘱咐过不用等我的。”
说不清为什么,吴启明给我的第一印象比较伤感,尤其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缺少一种安定的感觉。吃饭前,主办单位的负责人让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但是他站起来制止,说大家为了等他,已经浪费了不少宝贵的时间,他自己的肚子也饿得受不了,还是先吃饭才对。说真的,我开始感谢他,因为我的肚子也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可能大家跟我一样饿,这顿饭吃得非常快,饭桌上的碗和盘子马上就空了。酒足饭饱后,主办单位的负责人建议大家自由交流。
一大早就拖着一个皮箱赶火车,此时我觉得非常非常累,想早点回房间休息。再说我不是作家,只是来做采访的,所以当大家聚成三五堆的时候,我悄悄地溜出了餐厅。
没想到在楼道里碰见了吴启明。这么巧他的房间就在我隔壁。他向我问好,问我怎么不跟大家交流,偷偷跑回来。我说我累了。他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提高了嗓门儿回答说:“张可卿。”我推开房间的门,听见他说了一句“再见”。进房间后,过了大半天我才反应过来,他也是偷偷溜回房间的。
笔会要开一个星期,基本内容就是会议和采风。剩下的自由时间,有人去沙滩漫步,有人互相串房间聊天,也有人去海里游泳。
以我的眼光来看,吴启明说不上好看,也不年轻,但是他有一张精力充沛的面孔,尤其他深褐色的皮肤,给人一种帅气的感觉。置身于蓝天、绿海和白沙之间,大家都喜欢看他。我也没有理由不偷偷看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老是跟我的目光碰在一起,虽然我马上将视线移开,但依然可以确定,他闪烁的眼神中有一种不确定的个人情绪。一次吃完饭,他刚好坐在我旁边。他穿了一条黑色的短裤,接近完美的两条腿紧挨着我。坐在我身边的王洁媛,迷离恍惚地附在我的耳边说:“吴启明的腿真好看、真性感啊。”我让她克制一点儿,别让吴启明觉察到她的心思。她笑嘻嘻地回答说:“他觉察到了也无所谓,我只是欣赏他的腿而已啊,他的腿真的非常抢眼。”我不再说话,一边吃一边有意无意地看几眼吴启明的腿,把酒杯和水杯都搞混了。
那天晚饭后,吴启明突然问我和王洁媛,是否愿意去他的房间聊聊天。他买了一包茶和几罐啤酒。王洁媛的眼睛闪闪发光,开心地说:“愿意。”我当然也做出了愉悦的反应。他看起来很高兴,说要先回去准备一下,二十分钟后在房间里等我们。
酒店的房间都是同一个模式,除了两张单人床,只有两个单人沙发和一张不大的方桌。吴启明坐在他睡觉的那张床上,王洁媛和我坐在另外一张床上。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直视他。
我跟王洁媛来吴启明的房间之前,他已经把那张不大的方桌从沙发那里挪到了两张床中间。方桌上放着几瓶青岛啤酒。他问我们:“一起喝点儿酒怎么样?”王洁媛不喝酒,而我喜欢喝酒,刚才吃饭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没好意思多喝。房间里没有酒杯,吴启明把啤酒倒在茶杯里。王洁媛用茶水跟我俩碰杯。
一口气喝了一大口,我的脸很快就热起来了。吴启明突然叫了我一声:“可卿。”我迟疑了一下,想纠正他叫我小张,但没有把话说出来,只是“嗯”了一声。完全是意外,房间里突然间漆黑一片,王洁媛大声地说:“停电了。”黑暗中吴启明说:“停电一般不会停很长时间,最好先坐着别动。”三个人屏住气息坐在黑暗中,我取方桌上的茶杯时,恰巧碰到了吴启明的手,不由得一阵战栗。再一次触碰到他的手时,我跟他都没有马上将手缩回,接着我的手被他轻轻地捏了一下。我不能解释我的心情,但能够清清楚楚感知到黑暗和沉默中潜藏着某种危险,忽然有点儿害怕。我叫了一声王洁媛,对她说:“我们还是去外边走走吧。”
吴启明跟着我和王洁媛走出酒店,王洁媛说她想起有一件事要处理,急急地离开了。依我看,王洁媛太聪明了,一定是感知到吴启明跟我之间的气氛不对劲,故意找借口溜掉的。
酒店离海很近,我们没走几分钟就看到了一大片黑黝黝的海。海浪的喧闹近在耳畔。我默默地站在海滩上,吴启明默默地站在我的身边,我能感觉到他过于琐碎的呼吸声。我喜欢这样的海,它给我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朦胧、柔和而且遥远。
吴启明开口说话:“周围真是安静。”
我说:“可是海浪声很大啊。”
吴启明走到我的对面,闪闪发光的眼睛凝视着我。接着他把嘴唇轻轻地贴在我的额头上。他还想拥抱我,但是我躲开了他的双手,说:“我想回酒店了。”回酒店的路上,他告诉我他特别想游泳,特别想脱光了衣服裸泳。他说没有裸泳过的人不可能感知那种与自然拥抱在一起的快乐。我问他:“所谓‘与自然拥抱在一起的快乐’是不是指原始的快乐。”他说:“也可以这么形容。”我笑起来,他突然匆忙地在我的面颊上吻了一下。我小声地对他说:“别这样,也许其他的文友也在散步,我可不想被误会。”这时候,街灯一起亮了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人间灯火就是黑暗中的光芒。”
回到自己的房间,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说真的,结婚后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黑暗中的两次吻很像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像一种病态的激情。夜已经深了,但我就是睡不着,在本来就不宽大的床上辗转反侧。明天还会在吃饭、研讨作品以及游泳的时候碰到吴启明,我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呢?我不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是否当真,他的吻来得太快了。但真正的问题不在他而在我。我已经结了婚,有一个叫致远的丈夫。我不敢玩这种危险的游戏,还有我也根本不了解吴启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令我烦恼的是,我并不爱吴启明,却会不断地想起他。我的感情很暧昧,唯一清楚的一点就是,突然产生的某种感觉令我觉得这样的遭遇很新鲜,甚至还带点儿刺激。但是,我这样告诫自己:不管吴启明有没有那个意思,当致远出现在心头,我肯定没有理由继续想吴启明了,但愿他也不要把一时的激情当真。
我觉得挺对不住致远的。
第二天早晨,我去酒店餐厅吃早餐。吴启明已经坐在王洁媛的身边了,我刻意挑了一个离他比较远的位置,却恰好正对他的视线。跟王洁媛打招呼的时候,我假装不经意地看到了他并点了一下头。他微微地张开嘴看着我,神情中有一种不安,或者说焦灼。我觉得他的眼神停留在我的额头上。也许他还能辨别出那个他印在我额头上的甜蜜的痕迹吧。如果不是饭桌太大,我跟他的距离太远,也许他会在饭桌下面拉我的手,或者触碰我的腿吧。不过我已经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了,所以得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快速地吃完早餐,站起身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似乎令我松了一口气。
上午的活动依旧是游泳。
我跟着大家走进大海。我喜欢将身体套在游泳圈里,喜欢海浪迎头扑过来时,借游泳圈的浮力猛地蹿到浪尖上的感觉。虽然我并不会游泳,但是借着游泳圈的力量,却可以得到跟大家一样的快乐。不久王洁媛游到我身边,说真的,她游得真好,仿佛一条畅游的美人鱼,身体在水中呈现出美丽的曲线。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光芒四射,海水变得斑斓,海水的泡沫看起来好像结晶,空气变得像物质一样可以抚摸。
吴启明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的肩头上举着一个红蓝相间的大气垫,走过白色的沙滩,走进大海,然后将气垫用力甩出去。垫子在海浪中荡过来荡过去。这个画面太美了,像电影里的一个镜头。有几秒钟,我觉得海和天因为他的出现而迷离了,接着我看见他划动着双臂向我这边游来。他离我越来越近,他的膝盖已经触碰到我的膝盖了,我的心脏上上下下激烈地跳动着,有一种混乱的冲动。
吴启明一来,王洁媛马上从我的身边溜走了。我故意追着她的身影看,不看吴启明。可能吴启明觉得我是在装模作样,怒不可遏地抓住了我的游泳圈,奋力向大海深处游去。海水在身边激起哗哗啦啦的声音。一切都发生得很迅速,像一阵风一样,令我猝不及防。
我问吴启明:“你在干什么?”
吴启明回答说:“惩罚。”
我们离海岸相当远了。不会游泳的我,被吴启明带到这种水天相连的地方,自然会感到非常非常惊恐。大海深处的水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表明我不会游泳,拜托吴启明不要恶作剧。但是他将脸对着我的脸,问我还敢不敢惹他生气。我说我想不出做了什么惹他生气的事。他说我吃饭的时候故意不理睬他就是在惹他生气,而他把我拉到大海的深处就是要给我一点儿惩罚。我再一次警告他,说我并没有跟他开玩笑,我是真的不会游泳。我请他赶紧把我拖回岸边。他让我不要担心,因为他的游泳技术非常好。我说大家一定都在看着我们,说不定还会误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呢。他说没有人会关心我们,让我不用在乎。但是他又说我之所以心虚,是因为他昨天吻了我两次,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不正常的事情。我说那时候两个人都喝了酒,那两个吻不能算数,再说都是成年人了,这种事要拿得起、放得下,不然就是自找麻烦。他嘲弄似的复述了一遍“拿得起、放得下”。我求他别再提昨天的事了,他突然很明确地对我说:“可卿,我想要你。”
他又叫我可卿了。我的脸上一定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因为他对我说:“我说的是真心话。”
有一阵我说不出话来,我本来想尽早把跟他的关系(其实我跟他之间还没有建立任何关系)做一个了断,最好都装作忘记了酒后的那两个吻,而他现在蓄意挑出这件事,无疑令我觉得负担很重。我板着脸,劝他到此为止,如果再玩下去的话,我就无法原谅他了。他问我不肯原谅他的话会做什么。我声称要跟他老死不相往来,说完后抬起脚在他的腿上踢了两下。他笑了一阵,说:“好吧,既然你说你不想跟我玩下去了,那么我要问你一个正经的问题。你回北京后,还会不会想起我呢?”
我回答说:“我们认识都没有几天呢,但我应当不会马上忘记你,因为你对我实在太不尊重了。比如现在,你让我在大家的面前难堪,你不知道我多担心大家误会我跟你之间的关系。你这样我行我素,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真是荒谬。”
吴启明二话不说便拖着我的游泳圈朝岸边游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我认为他用愚蠢的行动证明了我在他的心目中是轻佻的。让我恼火的是,他说的是他想要我而不是喜欢我。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把他话里的意思想歪了,他想要我未见得就是想跟我上床。但是,有时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真的会影响一个人的情绪,我觉得被他轻视了。
到了浅水处,我抱着游泳圈上了岸,吴启明继续站在我身边不肯离开。我环视四周,尴尬地对他说:“你害得我没有办法玩下去了。”
吴启明说:“没想到会惹恼你,很抱歉。我只是想把我内心的想法告诉你而已。”
我盯着吴启明的眼睛,恼怒地说:“你当着大家的面这么放肆地纠缠我,我的心情糟透了,现在我只能回酒店了。我想说,你真是太任性了,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
3
回北京后,因为工作忙,也因为吴启明没有联系我,不久我真的将他忘记了。
我不知道的是,吴启明从威海回到天津后,一直都在等我的电话。他发现他一边控制不住地想我,一边又对那个跟他正谈着恋爱的女人仍有感情。按照他的话来说,他对另外一个女人也很喜爱,他总是站在某一个角度欣赏她,好像是在欣赏一枝美丽的花。但在遇到我之后,他的感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形容起来就是他觉得他想要我。令他不可思议的是,在他的感觉中,所谓的“要”,似乎不是带一个女人回家并跟她上床的那种事,他说不清是什么。
一天,吴启明把那个叫梁一敏的女人叫到家里,诚恳地向她诉说了内心的困惑以及对我的感情。他把一切都说了出来,那一次笔会,那时候突然发生的停电,那两个猝不及防的吻。他对她说:“如果你觉得不公平,你可以离开我。”梁一敏比我稍长几岁,长得非常美,在一家话剧团当演员。她说她愿意等下去,万一我这边不行了,而吴启明那时候还愿意考虑她的话,她也不介意。吴启明问她:“你真的不介意吗?”她说:“真的不介意。”她甚至怂恿吴启明早一点儿对我“采取行动”,因为这样的话,她等待的时间就会少一点儿。吴启明望着她的脸,心中生出了一股惋惜,感觉这张脸已经被自己修整过,多了点儿什么也少了点儿什么。还有一点是他刚刚意识到的,就是他想跟梁一敏在一起的欲望比较简单,好似寂寞的时候想养一只温顺的猫。
不久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说自己姓郑,是G县县委办公室的秘书,打电话找我,是因为有人推荐了我,认为我可以为G县的一家工厂写报道。郑秘书简单地介绍了工厂的情况。工厂是制造不锈钢餐具的,近几年产品大量出口。G县打算将这家工厂设为模范企业,所以想找一些媒体来宣传和推介,目的是将G县的其他企业也带动起来……我觉得写这样的报道具有一定的意义和价值,便答应他跟单位的领导商量一下,并保证尽力而为。
接我去G县的是一辆忘记了牌子的黑色轿车。郑秘书带我走进酒店的时候是下午两点。他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让我先去房间休息,还让我在下午五点的时候到楼下的会客厅去,他会在那里等我。那家工厂的厂长要为我接风。
我打开空调,在房间的沙发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也许是小县城的原因,酒店的客人不多,窗外和门外一片寂静。后来我洗了个澡,换了一件像样的短袖套装,又给几个朋友打电话聊了点儿事,五点整去了酒店的会客厅。
郑秘书还是穿着接我时的那件灰色短袖衬衫,微笑着跟我打招呼,我们再一次坐上了那辆黑色的小轿车。
郑秘书指着路口的一家饭店对我说:“就是这里。”跟着郑秘书走进饭店后,令我无法相信的是,吴启明竟然站在那儿,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我问郑秘书:“让我来采访写报道的事是一个圈套吗?”郑秘书笑着回答说:“算是圈套,但也不完全是圈套。”我控制住情绪,客气地等郑秘书解释。郑秘书说真的有一家工厂在等着我的采访。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了吴启明的眼前,于是我问吴启明:“这一切是不是你刻意安排的?”他回答说:“是。”我对他说:“你这么做太失礼了,太任性了,万一被我单位领导知道了,即使我满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他讪讪地说:“你不要把事情想得这么严重嘛。”于是我向他指出:“这可是你的第二次恶作剧了,说真的,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不喜欢这样的恶作剧。”他殷勤地让我先坐下来,说:“事情可以慢慢聊。”我犹豫了一下,盯着郑秘书看。郑秘书微笑着伸手为我引路,走到一张圆桌前,抽出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接着又示意吴启明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郑秘书自己坐在了吴启明旁边的椅子上。我严肃地对吴启明说:“工作这种事,是不可以用来闹着玩的,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就是觉得不舒服。”他先是跟我道歉,然后说他实在是太想见我了,但又找不到可以堂堂正正地见我的理由。我说:“这样的理由只会令我更加生气。”他辩解说:“仅看表面的话,不能否认这是我设的一个圈套,但看实质的话,我是真的为你安排了一家工厂的采访,也等着你写出报道来。我敢保证你可以跟单位的领导交差。”我让他闭嘴,说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邀请我。他笑着反问我:“如果我光明正大地邀请你,你真的会来吗?”我想了想,老实地回答说:“不会来。”他用悲哀的声音说:“这是我能想到的见你的唯一办法。”我叹了口气说:“好吧,设局的事就这么算了吧,但是我希望采访的事是认真的。”
吃饭时,三个人不知不觉喝了不少酒,刚见面时的尴尬气氛也渐渐消散。酒足饭饱之后,郑秘书说家里有点儿事,晚上就不能陪我跟吴启明了。
郑秘书告辞后,吴启明问我想不想去河边走一走,还保证不会做我不喜欢做的事。也许是酒把我的糟糕情绪淘洗一空,我竟然答应了他。
河不宽但贯穿了整个G县。月光下河水的涟漪看起来懒洋洋的。吴启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摇曳的火苗将他脸上的棱角照得分外明了。他吸了一口,慢慢地将烟吐向空中。我发现河边有一个石凳,建议去那里坐一坐。一开始他跟我都不说话,后来是他先开口,问我回北京后有没有想起过他。我不想撒谎,老实地告诉他:“几乎没有。”他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几乎”两个字。他笑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开始痒起来,不由得说了一句:“对不起。”他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说想跟我好好聊一聊。我让他随便聊。于是他跟我说起了梁一敏以及他跟梁一敏的过去和现在。我的脸变得僵硬,说我有点儿搞不懂他的行为,首先他不该不珍惜如此爱他的女人;其次他跟我不可能有结果,他喜欢我是他的事,跟我没有关系,而且我结了婚,婚姻美满。他好像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穷追不舍地问我:“除了你丈夫,你对其他男人就没有动过感情吗?”我不置可否,他一连说了好几个“算了”,忽然冒出一句话:“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情史?”我表示如果他愿意,我当然不会介意听一听的,没有人不喜欢听这种故事。他弯下腰,把烟蒂按在地上,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便携式烟灰袋,把烟蒂装了进去。
“差不多有十年了,我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吴启明开口说,“身边的人看我,或许会觉得我活得孤寂吧,实际上我在这十年里经历了很多的不平淡或者说曲折。十年前,我跟妻子貌合神离,正考虑离婚的时候,在一个酒会上遇到了一个女孩。也许可以这样形容,那个女孩还没有看清楚我的模样就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在跟女孩交往的过程中,我发现她不仅聪明,还乖巧。说真的,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天生的作家坯子。怎么说呢?她跟我描述一个人的时候,会描述那个人走路的姿势或者神态,她关注的都是细节。不知不觉我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爱她爱到了疯狂的程度。那时候我下决心跟妻子离婚,但是妻子不同意,我只好一个人搬到了单位的宿舍。女孩几乎天天都来宿舍看我。虽然单位的宿舍非常简陋,但是对我来说,那段时光是最浪漫也最有情致的。你相信吗?我在单位的宿舍里住了整整四年,最后妻子熬不下去了,同意离婚。”
我确认似的问吴启明:“你离婚跟那个女孩有关还是无关呢?”他很坚决地表示没有关系,他跟妻子的关系早就恶化了。“但是,”他接着说,“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变化来得太突然了,令我猝不及防。离婚后,我跟所在地的作家协会签了一年的合同,从早到晚待在简陋的宿舍里写作。那个聪明而又乖巧的女孩,每天跟阳光一起进入我的房间。不会写诗的我,那时候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雨季已经过去了,收获的季节即将到来。”
我说:“这个表达蛮直白的。”
吴启明笑了起来,接着说:“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和女孩结婚。结婚的念头一出现,女孩再来宿舍的时候,我会身不由己地烦躁不安,而且越来越无法控制。终于有一天,借着窗外的大雨,我恳求女孩留下来过夜,想不到女孩真的答应了。”
我说:“你跟女孩的关系,到这里为止都还蛮顺利的嘛。”
吴启明说:“女孩对我们的爱情以及我们的未来信心满满。女孩说她会一直爱我,还说我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恋爱对象。女孩把她以及她对我的爱都说得无比纯洁。也许到今天为止,我还会觉得我跟她差一点儿就结婚了。突然有一天,女孩没有到我的宿舍来,也没有任何消息,甚至之后的一个星期都没有来。女孩不给我打电话,也不接我的电话,就这样突然消失了。”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吴启明的话:“那个女孩可能有什么急事,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所以过了一阵子她又回来了吧,是这样吧?”
吴启明摇了摇头,笑着对我说:“写作这个圈子,实在是太小了。没多久我就知道女孩跟另一个写小说的男人好上了。我不相信,用尽所有的资源调查了女孩跟男人的关系,原来她跟男人上床的时间正是跟我海誓山盟的那段时间。”我“啊”了一声,他突然生起气来说:“说实在的,除了痛苦,我觉得男人的自尊心也很受伤害,也许我不能接受跟女孩上床的是同一个圈子里的男人。”
我叹了一口气说:“我似乎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吴启明说:“那真是一段非常糟糕的日子。”
我说:“这种事确实挺伤人的,换了是我,也许还会觉得恶心。如果女孩跟男人上床的事发生在遇到你之前或者跟你分手之后,也许你还比较容易接受。”
吴启明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当时我虽然很难受,自尊心也受了伤,但是并没有怨恨女孩。”
我说:“你不怨恨说明你太爱那个女孩了,但既然没有怨恨,为什么你不努力让女孩回心转意呢?”
吴启明回答说:“之后我还是做了很多的努力,比如给她打电话,比如通过朋友传话给她,比如写信给她,但是她一直不回话。变得绝望后,我期待女孩能给我一个真诚的解释。”
我说:“这种事也许是越解释越糟糕的,男女分手后,所有的解释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吴启明说:“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不相信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所以决定去找她问个清楚。”
我问:“结果怎么样?”
吴启明说:“她不愿意见我,但是因我过于执着,她不得不从家里的大木门走出来。”他又吸了一口烟,这样形容当时的情景:“这个女孩,这个我用全部身心爱着的女孩,这个我不曾抱怨过的女孩,挺直着身体,神情高傲地走到我身边,问了我一句话。”我想知道是什么话,吴启明告诉我说:“‘你是来纠缠我的吗?’”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天啊。”他说:“这样,就凭女孩的这句话,我马上明白了一切,觉得已经不需要她做任何解释了。我知道,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毫无意义了。”
我说:“放弃没有爱情的男女关系不是坏事,好比现在,梁一敏就非常爱你。”
吴启明打断我的话说:“不,我跟梁一敏的关系和我跟那个女孩的关系不太一样,我是被梁一敏的美貌吸引,但是爱那个女孩。”他又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对我说:“我被梁一敏的美貌吸引,爱那个女孩,但是想要你。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理解这三者的区别。”
我说:“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不过那个女孩跟圈子里的那个男人的结局如何呢?”
吴启明回答说:“也分手了,听说是那个男人爱上了其他女人。”我忍不住唏嘘了好几声。他把吸完的香烟朝小河的方向扔去,扔完后又觉得不得体,走了几步把烟蒂捡回来,再一次装进便携式烟灰袋。他抱歉地冲着我笑了一下说:“格林有一部小说,写的是爱情的终结。爱是有尽头的,好比现在,虽然我对女孩依然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但是整日思念的人已经是你了。继女孩之后,你重新唤起了我内心的爱情。开花结果的未见得才是真正的爱。有一句话说爱情生生不息,不知道用在这里是否适合。或者还可以这样理解:每一个人在遇到自己真正的归宿前,会一直不断地寻找下去。”
我说:“如果你不在意我打断你的话,现在我很想散散步。”
回酒店后,吴启明问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来我的房间喝点儿酒或者茶好吗?”
我觉得不太合适,没给自己思考的时间就拒绝了吴启明。他带着悲戚的神情跟我道了一声:“晚安。”我也跟他道了一声:“晚安。”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明天见。”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明天见这句话也许会给他一点儿安慰。或者不完全是想安慰他,而是一种普通的同情心。
4
第二天,吃过午饭,郑秘书说要带我去一个令人惊喜的地方,让我上那辆停在酒店门口的黑色轿车。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想知道去哪里,还想知道做什么。他笑嘻嘻地看着吴启明,吴启明将右手的食指竖在嘴巴中间,意思就是让他不要说出来。郑秘书用一对葡萄似的又大又圆的眼睛看着我说:“反正过一会儿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我耸了耸肩膀说:“好吧。”
在一条泥土路上跑了十五分钟左右,我们乘坐的黑色轿车停在了一幢由红砖砌就的小楼前。司机说:“到了。”我对司机说:“辛苦了。”到G县后,每次坐车都是这个司机开车,他跟我算是比较熟了。我跟司机说话的工夫,郑秘书先下了车,吴启明跟着他下了车。郑秘书快步跑到我这边为我打开了车门。我刚下车,就听见楼里传出一阵清脆的铃声,接着有一大群孩子从楼里跑出来。我意识到郑秘书带我来的地方是一所小学。
看见我一脸诧异,郑秘书解释说他是这所小学的毕业生,当年他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吴启明是他的班主任。我瞪圆了眼睛。郑秘书笑了笑,又说吴启明之所以搞得神神秘秘的,不过是想给我一个小小的惊喜而已。吴启明当过老师是我没有想到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气质不太适合当老师。不过什么气质适合当老师,谁也说不准。
郑秘书对我说:“当时吴老师已经是县里很有名的老师了,现在成了大作家,知名度更高了。吴老师写了那么多本书,还获过大奖,我们都以吴老师为豪呢。”他一连说了好几次吴老师,我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有几位老师模样的人从楼里走出来跟吴启明握手寒暄。之后吴启明向他们介绍了我,他们又跟我握手寒暄。我和郑秘书随吴启明一起被请到校长办公室。一行人坐着聊了几分钟,差不多都是校长向吴启明提问,比如写作辛苦不辛苦、身体好不好之类的,吴启明一一回答。然后校长陪同我们参观了校史陈列室,我在那里竟然看到了两张吴启明的照片。一张是他在河边专注钓鱼时的照片,照片里的小河正是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去过的那条河。另外一张是他站在教学楼前的照片,脸上有一道树的阴影。我读过他的几部小说,不记得有涉及教育方面的,不知是他不想写,还是他觉得没有到写这段生活的时机,他的作品偏重于婚姻和男女之间的情感。
吴启明打算带着我们离开的时候,校长说希望他给在校的孩子们说几句话,郑秘书在一边为校长的建议鼓掌。吴启明看我,意思就是问我怎么想。我想这事肯定是校长和郑秘书事先策划好了的,就说我也很期待他能跟孩子们说说话。
于是校长带着吴启明去教室,我和郑秘书也跟着去了。一看就知道孩子们早就知道吴启明这个名字,因为他出现的时候,孩子们的眼睛里一律闪烁着惊喜的光芒。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这种时候竟然在想,人出生的时候,脑子一定跟一张白纸一样。那孩子们惊喜的是文学还是吴启明的名气呢?也许两者都有。我就是在他们这个年龄开始喜欢文学的,也是在他们这个年龄对未来产生了期待,想写出好作品,还想出名。
吴启明开始说话。一开始说的不过是他的经历,后来说到他的梦想,再后来说到他的写作。最令我惊异并震动的是,最后他竟然颤抖着声音对孩子们说:“大学毕业后,我最早的选择是做一名老师,我为自己的这个选择感到骄傲和自豪。如果人生给我一百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会一百零一次选择做老师。”孩子们显然被这句话感动了,长时间地热烈地鼓掌,掌声好像不会停下来似的。这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觉得他的身体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会耍花招,会表演,现实是他已经不再教书了。毫无疑问,在成人的世界里,他耍的花招是很粗糙的。为了心里舒服一点儿,我尽量不去正视孩子们的眼睛。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做采访和写报道,所以有过多次跟文学青年们接触的机会,但我不敢想象自己会说出“一百零一次选择同样的工作”这么冠冕堂皇的话。
总算跟孩子们告别了。学校越来越远,车后面一路都跟着滚滚的尘土。离县城越近,马路就越宽阔。
我对吴启明的感觉有点儿变了,但又无法形容这种变化,只好默默地看着窗外。吴启明问我是不是不开心。我说挺开心的,但其实我有点儿头痛。他突然露出一副苦脸,告诉我他觉得非常累。我想,他觉得累是因为他回到了以前工作过的地方,还说了虚伪的话。于是我暗含讽刺地安慰他,说他刚才向孩子们的脑壳里灌输了很强烈的东西,一定是用力过猛了。他抓过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问我有没有摸到什么。我对他说:“别开玩笑了,我能摸到的,不就是你的衣服嘛。”他让我认真点儿,说我摸的那个地方有一股猛烈的痛楚。他的眼睛里有深不可测的东西,脸上有急于表示什么的神情。哪怕不是出于真心,这个时候我必须要做出安慰他的样子,于是一门心思地琢磨该说什么,结果说出来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大惑不解。我对他说:“每个人的心都会痛,我的心就痛过,我也有因为心痛而想流泪的时候,但一直觉得对心中翻腾出来的痛楚和禁不住流出的泪水无能为力。所以呢,我想我理解你现在的痛楚。”他露出意外的表情,但是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看着窗外。窗外是一闪而过的树和房子,我先是觉得失望,慢慢又开始觉得郁闷。
晚上,我没有拒绝吴启明的邀请,在他的房间里陪他喝酒喝到了深夜。他跟我聊了很多,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我却听得十分开心。第二天晚上,我又应邀去了他的房间。我去的时候他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他准备了小瓶装的青岛啤酒,我学着他的样子,直接将嘴巴对着瓶嘴喝。每次他好看的侧脸对着我时,我的心都会微微地颤动。一定是没话找话,他让我跟他说说我的过去,比如我结婚之前的恋爱经历,比如我的原生家庭等。我的经历没有什么特殊的,跟大多数人差不多,基本上就是出生、上学、就职、结婚。我告诉他我的经历无惊无险也无波澜,平凡得就像手里握着的啤酒瓶子。他笑了,说很想正儿八经地吻我一次。他说的倒是真的,前两次他吻我的时候的确是慌慌张张的。我心里也想他吻我,甚至还有冲动去吻吻他,但我知道正儿八经的吻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于是从心思里挣脱出来,对他说:“我觉得很晚了,但怎么刚过十点啊。”他叹了一口气,自责似的说:“你觉得时间过得慢,是因为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开心吧。”顷刻间气氛变得沉重,我把烟灰缸换到离他更近的位置,问他愿不愿意陪我再去河边散散步。他问我:“你是说现在这个时间去散步吗?”我点头。他摊开双手说他已经洗过澡了。我说我经常在洗过澡后去外边散步的。于是他对我说:“好吧,真是见鬼了,我可是从来没有在洗过澡后还出门的。”
河边很安静,除了我跟吴启明,一个人都没有。我走到河边,脱下鞋子,将双脚放进河水里。河水很凉,虽然刚才只喝了一瓶啤酒,脑子多少还是有点儿迷糊,这时候一下子就清醒了。吴启明也脱掉鞋子来到了我身边。他跟我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但也不想问他。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什么都不愿意说,什么都不愿意做。他侧过身体想吻我,但是被我拒绝了。理由很简单,刚才在酒店房间时的那股冲动显然消失了。河水的涟漪看起来非常散漫。有时候,只要矜持一下,不该发生的事情真就可以避免的。我敢肯定。
5
说好了明天回北京,上午郑秘书为我安排了采访,下午则特地安排了一次捕鱼活动。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小木板船都是第一次乘,更别说捕鱼了,真是十分十分兴奋。
郑秘书跟司机同乘一条小船,我跟吴启明乘坐的小船紧跟其后。天气非常好,阳光明媚。没想到吴启明划船的技术非常好,问他原因,他笑着说当地没有什么人是不会划船的。想想他在这里教过书,船划得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不久我听到不远处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凝神望去,一只大鸟腾空而起飞向天空。我喊了一句“天鹅”。吴启明在一边哈哈大笑,告诉我那只鸟不是天鹅而是鹜,是来河里抓鱼吃的。我很难为情。他说我显然缺少一部分生活常识,应该趁这次机会在他身边多待几日,方便他告诉我一些不曾知道的事情。他借机提出要我在G县多滞留几天。
我有一种天性,就是当别人要求我做什么的时候,我常常会表现得软弱并纠结。在山东威海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说了也没有人相信,按说我应该断然拒绝吴启明,但我在犹豫了几秒之后,竟然不由自主地对他说:“请给我点儿时间,我想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我跟吴启明光顾着聊天,结果一条鱼都没有捕到。郑秘书那边抓了两条大鱼,说是要拿回酒店让厨师为我们做成生鱼片。我不戒荤但绝不吃活着的东西,所以拜托他放生那两条鱼。他显出为难的样子,说:“反正又不要你杀生,而且你吃生鱼片的时候,鱼不过是一道菜。”我说:“一般意义上的生鱼片,跟我们亲手抓的鱼做出的生鱼片是两码事,我绝对吃不下去,一片都吃不下去。”司机第一次用很古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也许他觉得这两条鱼是他跟郑秘书费了很多力气才捕到的,怪我这样矫情吧。吴启明出来圆场,对我说:“放掉鱼的话,可就亏大了。”我回答说:“一点儿也不亏,因为捕鱼对我来说是一次新奇的体验,我已经觉得赚到很多了。”至于赚在哪里,我已经懒得跟他们解释了。郑秘书看吴启明,吴启明对他说:“那就听客人的。”郑秘书一边将鱼放回河里,一边对两条鱼说:“你们真是命不该绝,真是命好。”我带着歉意对郑秘书说了一句“对不起”。他带着第一次去车站接我时的笑容跟我说:“没关系,这种行为一定可以积德的,但愿好心有好报。”我回答说:“我也不求什么回报,只是不想两条鱼死在我们手上而已。”
其实我是真的不能吃活着的东西。比如我从来不买超市里的活蚬子和活螃蟹,没有胆量买,但想吃的时候会去饭店吃。有人说我的想法和做法既虚伪又自私,吴启明也说他对我的这种想法和做法大惑不解。我向他解释说:“我也不知道如何说明,反正我觉得一开始就装在盘子里的生鱼片是一道菜,但如果那生鱼片是用我们自己捕的两条鱼做的,那么生鱼片对我来说就不是一道菜了。”司机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太绕了。”还说他搞不清楚我话里的逻辑。司机问我:“如果你觉得它不是一道菜,那它又是什么呢?”我看见郑秘书偷偷地拍了一下司机的肩膀,我回答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因为我绝对不可能把自己捕的活鱼变成生鱼片。”
后来吴启明告诉我,那天晚饭的菜单里真有一道生鱼片,但是郑秘书让厨房取消了,我很想感谢他,因为我敢打赌,郑秘书一定是不希望我在饭桌上难堪。
晚饭后突然开始刮大风。这两天我已经习惯了睡觉前去吴启明的房间喝酒、聊天,今天也没有例外。他看起来烦躁不安,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拉起我的手,说他想在夜里去游泳。我想不出G县有什么地方可以游泳。吴启明说南湾公园是一个好地方,不过他不想打扰郑秘书,想打电话偷偷叫一辆出租车,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到达。
我说:“这件事如果被郑秘书知道的话似乎不太合适,而且风太大了。”他急了,说:“就是因为风大才想去游泳。”我问他这么做是想冒险还是想去找死。他说:“既不想冒险也不想找死,反正就是非常非常想去游泳。”他真的打电话约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很快就到了酒店门口。上车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也许你从来没有见过裸泳,因为你都是大白天去海边或者游泳馆,但今天这样的夜,海变得更加神秘,人也会更加忘情。”我的脑子里一阵喧哗,过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他:“你是说你要脱光了衣服游泳吗?”他回答说:“是啊。”
真的没用多少时间就到了吴启明说的南湾公园。情形跟我想象的有所不同,海边的风很强,海浪也很高。我觉得这种情形下到海里游泳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劝吴启明改变主意,但是他坚持下水,非说对自己的游泳技术有信心。他这样坚持己见,我也就不再坚持了。我不会游泳,答应在岸上看着他游。他背对我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我看了一眼他的屁股,心里有点儿慌乱。深夜的海边看一个男人光着的屁股,感觉奇异而又陌生。他向大海走去,我冲着他的后背说:“请你不要游出我的视线范围。”他大声地说了一句什么,但是被风声和海浪声淹没了。他的脚已经接触到浪花了。也许是他的自信和果断影响了我,我的心不知不觉地平静下来了。
吴启明的身影一点点变小。风比我们刚到海边的时候更大了。虽然是夏天,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吴启明的身影突然看不见了,我以为是一时被海浪遮住了而已,但海浪轰然破碎的时候还是看不见他的身影。我慌乱起来,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但没有人回应。我觉得出了意外,有可能他已经被淹死了。这个想法一出现,我的心里涌出从未有过的对死亡的恐惧。除了致远,我还是第一次担心一个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我忍不住流出泪水的时候,却看见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近。他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差一点儿就昏过去了。他还活着。我把毛巾递给他,告诉他我被他吓得半死,还告诉他我非常后悔在这种恶劣天气里陪他来游泳。他用毛巾遮住下半身,笑着说他没想到我会吓成这个样子。我说我自己也没想到,万一他真的被淹死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说完了我很难为情,觉得不该说那么多。他谢了我,说他其实也以为他会被淹死,因为有那么一阵子,他的脚总是够不着底,他差一点儿就坚持不下去了。我一边听他说,一边不断地“啊啊”。突然他盯着我的脸说:“当时我觉得只剩下一半回到岸上的机会,但剩下的另一半,却成了内心的渴望与激情。我知道你在岸上等着我,知道你正在为我担忧,这时候,我只要抓住了你,便是抓住了最后的一线希望。因为你的存在,我有了一股奋不顾身的力量。我告诉自己,要用全身的力气来拯救自己,然后我发现我做到了。”我说:“你是在哄我,你能活着回来,主要靠的是人的求生本能。”他说:“我敢起誓我说的是真话。”我不说话,决定不再深究,他人都回来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意识到吴启明还没有穿上衣服,我觉得有些不自在。我对他说:“赶紧穿上你的衣服回酒店吧。”
吴启明穿好衣服后,打电话叫了辆出租车。等车的时间里,他沉默地点燃了一支香烟。因为他的手哆嗦得厉害,香烟好久才被送到了唇上。他抽了一口烟,对我说:“可卿,死亡的体验真的很可怕,但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亡的体验又很奇异。刚才我觉得自己没救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不是我自己,是你跟我儿子小威。我还是第一次体验到失去自我的另一种痛苦,很像惦念,但又不完全是惦念,反正是一种很熟悉的情感。也许我再一次濒临死亡的话,就会搞清楚是什么样的情感了。”我对他说:“死亡体验哪能跟吃饭似的,吃一次再吃一次呢。”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我现在的感觉是死而复生,是重生。我觉得应该重新调整我的人生。这个时候我觉得特别需要你。”我说:“你被海水淹迷糊了,这种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的傻话。”他还想说什么,但他叫的出租车来了。司机冲着我们按喇叭,我跟着他走向出租车,心里有一种被解救的感觉。
后来我常常想,为什么明知道很危险,那天他还执意要去大海里游泳呢?
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那天我跟他同时看到了同一样东西:死亡。
回到酒店后,本想上床睡觉,但是困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伸开四肢,呈“大”字形躺在床上,一直琢磨着吴启明险些就被淹死的事,觉得奇怪,也觉得沉重。不过我又想起了他在上岸后对我的坦白:“因为你的存在,我有了一股奋不顾身的力量。”这句话当时听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现在想起来,似乎分量非常重。越琢磨越觉得像是一个哲学问题。
辗转无眠,我忽然有了一股想见吴启明的渴望,于是悄悄地走出了房间。他房间的灯还亮着,我轻轻地敲了敲门。他打开门,用带着惊喜的眼睛盯着我,随后将我拥进房间,好长时间都没有松开。我说刚才受的惊吓实在太大,惊魂未定,根本睡不着觉,觉得不如到他的房间来聊聊天,但如果他想睡觉的话,我立刻就回自己的房间。他说他也睡不着觉,已经数了好长时间的羊了,根本不管用。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吴启明建议喝点儿酒压压惊。在我烦恼、疲劳的时候,酒一直是我的安慰剂,所以我欣然地接受了他的建议。
两个茶杯摆在茶几上,茶几的对面坐着吴启明,这是近几天来一直都在持续的情景,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今天我却想起了威海笔会的那个晚上。我跟王洁媛一起在他的房间里喝酒,突然间停电了,黑暗中他的手跟我的手触碰在一起。也许就是那个瞬间的触碰点燃了他内心的什么东西,他偷偷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这时候,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起威海笔会的那个晚上。
我问吴启明:“能不能把主灯关掉,把床头灯打开。”他说:“好。”床头灯的光温柔,房间变得安宁。酒精使我身体里的血流变得畅快起来。
真难相信半夜三更我会跟一个男人坐在酒店的房间里喝酒、聊天。有那么一刻,我有了一种可笑的感觉,仿佛是跟着吴启明一起到酒店度假来了。
不久,吴启明变得沉默,我看出他有心事。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他的心事是什么。他的沉默令我有点儿失望,经历过惊险,此时此刻的我需要的是宁静而不是压力。为了逃避,我说他的样子看起来很累,所以我还是回自己的房间,这样他就可以好好地休息了。说完我真的站了起来,但是他拜托我留下来,说有很重要的话要跟我说。我只好坐回沙发等他开口,心里却在想,又要听一遍那一套老话了。
吴启明说:“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你可不要把我看成不知好歹的人啊。我只是觉得今天晚上是拜托你回答问题的最好的时机。”我说:“还要我回答问题啊。”他说:“但是我们约法三章。我的提问和你的回答要认真并诚恳。无论如何你都要在最后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问他:“能不能换个时间?”他回答说:“不行。”他咬了一下嘴唇,补充了一句:“你一定要用心来思考并回答我的提问。”我终于回答说:“好吧。”
吴启明要说的话,牵涉的不仅仅是我跟他两个人,还牵涉到他跟梁一敏的关系以及我跟致远的婚姻。特别对我来说,还涉及良心以及道德等问题。我到他的房间来,本意是想跟他说说话,把尚未消失的惊悸和失眠的焦虑排解出去。虽然我嘴上说“好吧”,但在心里希望他能够明白我的心情,不要真的强迫我做什么选择。
吴启明笑了笑,问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否感到愉快。我觉得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多余,回答说:“是。”他又问我跟我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是否感到愉快。我的心里滑过一丝不快,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说得更准确点儿,我是不想在这样的状态下扯到致远。我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似乎在这种时候扯到致远就等于轻视了致远。再明显不过的是,从开始到现在,致远在我的心中,仍然比任何男人都更亲切、更优雅。
我对吴启明说:“还是不要把致远扯进来吧,你要问的应该是你跟我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但是他反问我:“如果不扯致远的话,你用什么来平衡感情、做出决定呢?”我反问他:“你真的相信感情吗?”他回答说:“当然相信,感情对我来说是一种绝对的存在。”我说:“有你的回答就好说了,那么我们的谈话就扯感情,并且让感情来决定一切吧。”他想了想,回答说:“好。”我又提醒他说:“但愿你不要追本溯源似的从头开始我们的谈话。”他用同样的语气回答说:“你的提示让我的脑子理性了不少。好吧,我先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是什么呢?”我想了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答案,过了半天才对他说:“哦,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因为问得很愚蠢。但是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一个答案的话,我也许可以举一个例子。随便的一天,随便的一个地方,你突然走近我,我因为不小心,让你中了一彩。”他笑了一阵,对我说:“你的比喻听起来令我觉得蛮愉快的,但是你在逃避根本的问题。”我说:“我还记得你在威海的酒店里趁着停电捏我的手。今天晚上,海面上看不见你的身影时,我差一点儿就觉得是爱你的,因为我那时有了一种近乎于爱你的感觉,不过此时此刻我觉得那时的感情不真实。好比现在,我特别担心你再一次扯出爱的话题。爱是我今天晚上最不想听到的另一个话题。”他问我:“你认为爱对于我们来说是另一个你最不想听的话题吗?既然是另外的一个话题,那么原来的那个话题又是什么呢?”我说:“你明知故问,我刚刚说过不想跟你在这里提到致远的。如果你真的知道我的心情,我想你今晚的提问应该到此为止了。”他以断然的语气回答说:“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说:“谢谢你。”他说:“我一直在逃避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虽然我爱你,但你爱的是另外一个人。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的情形跟我上一次的爱,也就是跟那个女孩的爱非常相似,实质上完全不同。上一次是终结,这一次是传说,没有终结。无论将来的结局如何,我永远都不会抱怨你,也不会停止爱你。”停了两秒钟,他呻吟似的说:“爱你的诚挚。”
我松了一口气,感觉从疲惫和失望中走了出来。吴启明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关于我的诚挚,我觉得很羞愧,跟他说我也不是他想象得那么好,也会玩猫腻,也会在一些事情上说谎。他想知道是一些什么样的猫腻和谎言,我就对他说:“比如现在,我跟你在一起的事。”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明明跟你在这里吃喝玩乐,却跟单位的领导说在工作。”停顿了几秒钟,我还是把咽到肚子里的话给掏了出来,“还有,我跟家里的人说是出差,但现实是你设了一个圈套让我钻,我明明发现是个圈套了,依然没有退出去。我也自责,但自责似乎没有什么意义。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非常蠢。”他马上接过我的话说:“你不是蠢,是邪恶。”我惊讶地问他:“你说我邪恶?”
吴启明喝了一口酒,说我的性格中有一种很不安分的类似于邪恶的东西。我让他举个例子。他让我回想在威海游泳时的情景。他还记得他游完泳上岸后,王洁媛说他的腿漂亮,而我却在王洁媛的身边向他眨眼睛。他说我只眨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眯缝着,根本就是在挑逗他。还有他一个人蹲在沙滩上抽烟,我笑眯眯地走近他,让他站起来,因为想看看他的腿有多漂亮。他问我:“一个女孩公然要求男人给她看腿,这么混账的事,难道不可以说是邪恶的吗?”我解释,说那时候我之所以会那么做,完全是因为跟王洁媛打赌。
“你知道的,可卿。”吴启明对我说,“并不是我对你一见钟情。而是你在挑逗我、作弄我,但我却被你吸引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其实这话也是可以反过来说的。飘飘然的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陷在了一个无法自拔的深渊里。”我插了一句:“你说得太严重了。”他问我:“你还是不相信?”我说:“不全信。”他说:“信不信由你了。”他只知道我跟他其实很契合,他想要我,他需要我。
其实吴启明不知道,我自己也很迷茫。对于他的话,真真假假的,都令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惆怅。一方面,虽然我不喜欢听他说他需要我,怕他要我做选择,但另一方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一种想待在他身边的愿望。他虽近在咫尺,却给我远在天涯的感觉。人真的是一个矛盾体,不是用所谓的努力就可以将事情简单化的。
我决定回自己的房间,出门前,吴启明用炽热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将嘴唇印在我的嘴唇上,虽然只有那么一瞬,但是我没有抗拒。他喃喃地说:“明天再来我的房间喝酒,你知道我们今天的聊天没有结束的。”
以前我读过日本作家岛崎藤村的小说《破戒》,主人公是出身于低贱的部落民,自幼年开始就被父亲告诫要隐瞒身份,以免遭受来自于社会的歧视和欺凌。但他正直而又善良,在受到同部落出身的思想家的影响后,破除了父亲的戒律,以忏悔的方式坦白了自己的出身,最终选择了去美国生活。
小说里的故事跟我和吴启明的事毫无相似之处,但“破戒”二字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跳跃,使我烦恼。跟致远结婚的时候,我们两个人之间有四个约定:一辈子不撒谎;十年之内不出轨;原谅对方的一次错误;养宠物的话就同时养一只猫和一只狗。
吴启明的手开始在我的身体上移动,我能感觉到他的喘息越来越急。最初我想任凭他剥光我的衣服,在酒店的床上跟他翻滚一阵,但是跟致远的约定突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这种情形,也许正如岛崎藤村在小说里表达的,灵魂感到的不安吧。我觉得跟吴启明上床的话,就彻底违反了与致远的约定,跟“破戒”没有区别。也或许是我不自觉地在心里为我和吴启明的关系画了一条底线,而我正努力守住这条底线。
我强硬地从吴启明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慌乱地告诉他:“对不起,我还不想跟你有这之上的关系。”我选择用“这之上”三个字。他无奈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回自己的房间后,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发现天已经亮了,时间过得太快了。
6
早上七点整,我给致远打了一个电话,他马上就接了。他问我工作是否顺利,我说还算顺利,采访已经结束了,回北京就可以写文章了。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北京,我回答说今天。我说的是真的。如果没有节外生枝的话,我打算马上就动身。本来只出差三天是我跟单位说好的,跟致远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今天不回北京的话,就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一夜未睡,声音听起来有嘶哑的感觉。致远说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对劲,还问我是不是感冒了。他这样关心我,我的心开始痒痒的。我让他不用担心我,他好像放心了,说晚上做点好吃的等我。我的心更加痒痒的时候他挂了电话。
估计吴启明也睡不着,我想趁着他数羊的时候偷偷溜走。不打招呼就走,说起来是一种很失礼的行为,但是我在回北京之前不想跟他见面了,他对我动手动脚的事令我苦恼并尴尬。再说了,如果我跟他打招呼,他一定会再三地挽留我,而以我的性格来判断的话,犹豫不决之后,也许又会做出不恰当的选择吧。
我在酒店为客人准备的信纸上写了一句话:抱歉,我赶早上的火车回北京了。请代我谢谢郑秘书和司机的关照。
我的字写得难看潦草,可能会使吴启明觉得我写得太随便。不过多少我也有点儿故意的意思。离开酒店时,我顺便将信交给了酒店前台,嘱咐她务必把信交给吴启明。我拜托她说:“我有急事要先离开,请转告吴先生,我会联系他,让他不用特地联系我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相信她会把我“有急事”的话转给吴启明。我有一个很荒唐的想法,如果我直接跟吴启明说我有急事的话,那么我就是对他撒谎了。但通过酒店前台转达的话,我就没有对他撒谎。这个想法连我自己都觉得虚伪。
自从在威海认识吴启明,我已经不能说是一个完美的妻子了,为此我感到隐隐的不安和内疚。这一次的不辞而别,事实上是我想切断跟吴启明之间的联系,因为我无法忽视致远,如果不小心被致远发现了吴启明的存在,如果致远产生了误会,以后的事情会变得非常麻烦。
后来吴启明恼怒地告诉我,他是在上午十点被酒店前台打来的电话叫醒的。按照他的请求,酒店前台亲自把信送到他的房间,并且郑重地告诉他:“因为有急事,张小姐不得不一大早就离开酒店了。张小姐让我转告您,不用特地给她打电话,因为她会打电话给您。我想张小姐是怕打扰您睡觉,所以特地让我把信转交给您的吧。”他谢了酒店前台,满心都是恼怒。是的,他觉得我羞辱了他。
打开信封,看见纸上只有简单而又潦草的一行字,没有任何解释,吴启明更加恼怒了。然后他匆匆地洗了脸,换上外出的衣服,让等在大厅的郑秘书带他去车站。
司机以最快的速度把吴启明送到了车站,但是我已经离开了。吴启明打算乘下一班车去北京。用小说家的语言来说的话,他决定“把自己丢上车去追那个命运带给他的人”。
吴启明上了火车后,怒气渐渐减弱,能够冷静地思考眼前的事情了。他猜想,我之所以不辞而别,应该跟他对我动手动脚的事有关,是他操之过急了。他觉得我是没有做好心理上的准备,是被吓跑的。他即使到了北京,也不会贸然地去我家里见我。
到了北京站,我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到家。致远不在,按时间来看,他已经在去单位的路上了。饭桌上放着一个杯子,看起来孤零零的,我立刻想到他早上没有吃饭,只喝了一杯咖啡。卧室里被子凌乱地堆在床上,一夜未睡的我突然来了困意。我扑到被子上,被子上有一股熟悉的牛黄解毒片的气味。我变得迷迷糊糊的。
醒来后我觉得饿,空着的胃开始咕咕地叫。我煮了一包速食面,面里加了一个鸡蛋,急不可待地吃了下去。吃完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我打算赶在傍晚下班之前去单位打卡。收拾卧室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会环顾四周,我比任何人都熟悉这里的嘛。床头上有一个布制的丑娃娃,是致远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用布娃娃打自己的头,“砰砰砰”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我舒服地“啊”了一声,心想这才是自己的家,这才是自己的生活,这才是眼前很现实的幸福。我用尽力气吸了一下房间的空气,感到一种解脱后的舒适。
打算出门的时候,家里的座机响了起来。使用手机后,已经很少有朋友往座机打电话了。我以为又是什么人向我推销保险或者商品,但接通电话后,传来的竟然是吴启明的声音。
吴启明说他跟着我到了北京,此刻就在我家附近。我半天说不出话,回过神来,责备他不该追来北京。我对他说:“你这么做,真的令我为难,很糟糕。”
吴启明向我道歉,还解释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北京,反正看到你留的信后就迷迷糊糊地跟着过来了。”
我说:“我真想给你一个耳光。”
吴启明说:“那你就下来当我的面抽一个吧。”
我问他:“你为什么非要我为难呢?我以为你明白我为什么一个人偷偷地跑回家呢。”
吴启明“哎”了一声,让我把他的话听完再责备他。他向我描述了他从G县到北京一路上的心境。刚上车的时候他还是很生我的气,但正如前面已经交代过的,他慢慢地冷静下来了。不过到了北京后,他忽然又生出了新的想象,想象我现在有可能在为悄悄溜走的行为感到后悔。他身不由己地来到我所居住的公寓,可是离我家越近,不安就越强烈。他远远地眺望着我家的窗口,过了一阵,忽然觉得有一股冷气穿过全身,这使他想起那次夜泳,他的脚一直踩不到水底,他的脚踩的都是水。他对我说:“你在家里,根本想不到身边有一个人正在为你苦恼吧。”
我故作平静地回答说:“是的,我想象不到。”
吴启明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其实我能够看见他苦恼的样子。
吴启明说:“所以我要告诉你啊,我因为你苦恼。”
我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我可没有邀请你到家里来的意思啊。”
吴启明坚持刚才的话题说下去:“一想到要离开你我就觉得心痛,但是又不能不离开你,离开你之前还想跟你说几句话。为了慎重起见,我特地在你家附近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
为了让吴启明轻松下来,我告诉他家里此刻只有我一个人,不然也不能这么无所顾忌地跟他说话。他笑起来,自嘲地说:“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然后他一边说不想埋怨我,一边又说我不该不打声招呼就偷偷离开。他说他既然都来北京了,哪怕几分钟也好,想跟我见个面聊几句。我说:“我们刚刚才分开啊,再说下午我还打算去单位呢。”他说这样好了,他在我家附近的咖啡店等我,等我可以出门的时候给他打个电话,他陪我去单位,两个人可以一边走一边聊天。我想他的建议更麻烦,还不如马上去楼下跟他见一面,尽早打发他回天津呢。怕邻居们说三道四,我特地指定了一家离我家稍微远一点儿的咖啡店,让他先过去等我。他开玩笑地问了一句:“你选这家店是做贼心虚吗?”我回答说:“还不是你让我做贼的吗?如果你不跟到我家来……”他打断我的话说:“好了好了,你快做出门的准备吧。”
挂了电话,我梳了梳头,换了一件新衣服去咖啡店。吴启明一看见我就笑了,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我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熟悉的面孔。他问我看什么,我说没看什么,还故意说我没想到大白天这咖啡店的客人也蛮多的。突然他对我说:“不出我的意料,果然你是以我想象中的样子来见我的。”我问:“是什么样子?”他回答说:“你不能否认,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是愉快的,你看起来甚至可以形容为容光焕发。”我说他看到的我的愉快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是他脑子里的幻象。我又对他说:“你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吗?你不是说几分钟就够了吗?现在你可以说了,我等着听呢。”他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顺手抓住我去拿咖啡杯的那只手。我看了看左右,用指甲在他的手心里掐了一下。他做出痛苦的表情,松开我的手,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一声不响地看了我一会儿,他开口说:“我下决心把你追到手,你也下决心跟我在一起吧。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我们可以一起玩,一起写东西,一起散步,一起做混账的事。也许你不想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但是你放弃的一切我都会给你。对于我来说,我有自己喜欢的事业,而且也可以说是成功的。我还有一个儿子,还有一大堆的朋友,还有房子和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但我缺少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一个我想要的女人。我想要的是你,你来天津吧。你来我家,你什么都不要带,你本人来就可以了。我保证你跟我在一起后应有尽有。我保证你心满意足。我保证你快乐。”
我差一点儿就笑出声来了,对吴启明说:“你说了一大堆,围绕的都是你自己。说到我的时候,好像我没有了你就会活不下去似的。”他说我误会他的意思了,他的意思是想我给他一个态度,如果我愿意考虑他的心思,他就愿意等我,等多长时间都行。也许他觉得刚才说的话有问题,解释说我不给他态度他也会等下去,但是他需要一定的勇气和希望。他埋怨我说:“至今为止,你一点儿希望也不给我,你一直在逃避我。”我说:“我已经告诫过你很多次了,事情并非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如果一定要我给答复的话,我一定不会选择你。因为结婚是大事,但比起结婚,离婚是更大的事,离婚会改变人生的一部分。”不过他说的话里有一点是没有错的,就是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的确有逃避或者说态度暧昧的地方,这也是他迟迟不能放弃我的原因之一吧。他问我:“如果现在你是独身,你会不会接受我?”我说:“这个假设不现实。”他强调是假设。我说我无法想象。如果我结婚前遇到他,我真的无从想象会发生什么,想象也没有意义。现实是我不能爱他,即使爱,也不能跟他结婚。假设小狗跟着主人散步,遇到跟小狗打招呼的人,小狗能够置之不理吗?我被自己的这个假设吓了一跳,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也有那么一点儿文学天赋。
吴启明问我多大岁数了,我以为他是明知故问,但是他说他是真的不知道我的年龄,因为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从来不需要考虑年龄问题。他的样子看起来很真诚,于是我就告诉了他我的实际年龄,他感叹说:“我大你二十岁。”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后来我想,我之所以会跟他黏黏糊糊的,也许正跟他的年龄有关,他的身上有一些致远不能满足我的东西。我父亲是一名普通的工人,说通俗点儿,既没有文化,也没有修养,也不懂得爱。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不过是一个白天去工厂上班,下了班后在家里喝酒,喝醉了酒就不省人事的粗暴的男人。我自小就讨厌父亲,跟父亲没有感情,从来也没有过像样的父女间的交流。因为这样的原因,我一直都有恋父情结。恋爱的时候没有关系,但聊天或者交朋友的时候,唯有年长的人,才会给我满足的感觉。有人分析过我,说我其实是想以此弥补空缺的父爱。我一边过着有情爱的生活,一边忍不住地寻找父爱,而吴启明对我的这个毛病一无所知。他问我对他大我二十岁有什么看法。我回答说:“我不会在乎年龄,遗憾的是我不能跟你结婚。不然在你那里,我既能得到情爱,同时也能得到父爱,说不定是很圆满的结合呢。”
吴启明发出感激的欢声说:“所以说啊,可卿,你的年龄让你不懂得珍惜这些圆满和美好。到了我这个年龄,你会明白我们在一起的那种感觉,不是随便一对男女能够达到的状态。我们两个人之间,请允许我说得直率一些,有一种很贴合的东西,就是我们共有的认知和天性。人的一生中,能遇到跟自己在各方面都契合的异性,一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有一个词叫‘一期一会’,我想我们的相遇就是一期一会。如果你不肯抓住这唯一的一次机遇,将来必定会十二分的后悔。”
我说:“你的自我感觉太好了,有点儿自恋吧。”
吴启明笑着说他自己也注意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告诉我,从威海回天津后,他把对我的感情跟他儿子坦白了。我问他儿子是怎么想的。他说他儿子已经是成年人了,懂得尊重他的选择。苦恼的时候有朋友般的儿子在身边倾听心声,我想他真的是蛮幸运的。不过我还是惊异他有把自己的隐私跟儿子说出来的那份勇气。他说父子间需要的是坦诚而不是勇气,再说是他儿子先看出他魂不守舍,猜测他在感情上出了问题,主动向他打探的。他儿子也是男人,或许男人之间比较容易互相理解吧。
今天我必须去一次单位,必须尽早跟吴启明分手,但分手之前必须对他说出心里话。他自己也说父子间需要的是坦诚而不是勇气,我跟他虽然不是父子关系,但父子关系跟男女关系一样,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向他承认我并不是一丝困惑都没有,也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跟他的关系有可能发展到哪一步,但想来想去,结果都是一样的,就是我只能跟他说一声抱歉。看到我尴尬的样子,他劝我不要把话说绝了,即使我说得很绝情,他对我的感情也会一如既往,因为我没有欺骗他。我说我不是绝情,我只是觉得他要的那种关系不恰当。
也许真的存在所谓永恒的爱,但爱怎么可能永恒地持续下去呢。关于吴启明跟我之间的关系,既然注定了不可能在一起,不如现在就做一个了断。我把这个意思跟他说了,他打断我的话,问我是不是连一丝希望都不给他了。我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吧。他皱起了眉头,想开口说话的时候,被我抢过了话头。我说两个人再聊下去的话,只能是剪不断,理还乱,更乱。我强调这种事在很多男女之间都会发生,每一个爱的人都觉得自己的爱才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我对他说:“说真的,我已经觉得累了。因为我不想也不能背弃致远。”我说的是真的,直到此刻我还是不相信会有剩余的感情爱致远以外的男人。最后,我继续闷声说:“你吻过我之后,我总是觉得内疚和自责。我已经很辛苦了,请放过我吧。”
也许我给吴启明的感觉是难为情,他温和地安慰我说:“没有关系的,随便你怎么说我都会尽力去理解的。”
我说:“我希望你今后的感情再也不要受摧残了,之前那个离你而去的女孩足够你痛苦的了。还有我希望你今后能过一种平静而又安逸的生活,以我的性格来说,是无法给你这样的生活的,梁一敏在这方面更适合你。你不是也这么觉得吗?在我的身上,有一种接近于邪恶的东西。”
吴启明回答说:“可卿,你真的被男人宠惯了,你过去的生活过于安逸了。”
我问:“你是什么意思?”
吴启明说:“你不分真假。”
我说:“我还是不明白你话里的意思。”
吴启明解释说:“可卿,你不知道你放弃我等于放弃了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我这里所说的价值,并不是指我自身,指的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的那种无忧无虑、清新自然、生动活泼的感觉。”
我凝视着他,觉得他用的是一个作家的表达,夸大了跟我在一起的感觉。是的,他把跟我在一起的感觉描述得像一个庞然大物。很明显,再跟他争论下去,就要伤感情了。我故意打了一个哈欠,说昨天一夜未睡,回到北京后也没有时间睡觉,想早一点儿去单位,早一点儿回家,早一点儿睡觉。他恢复了平时的表情,呼吸也正常了。我站起来,问他是否可以走了。他说愿意陪我去单位,路上还可以再聊一会儿。我想了想,拒绝了。
我跟吴启明走出咖啡店。在去车站的路上,他形容我好像是他身边的一潭水围绕着他,他以为马上就可以抓住我了,却一次又一次抓空。但是他喜欢我围绕着他的这种感觉。我补充说:“长久以来我就是一个精神恋爱者,男人跟我聊天是可以的,一旦想来真格的话,我就会退缩。”他问我是不是因为害怕才退缩,如果我拒绝他也是因为害怕的话,他愿意找致远谈这件事。我挥了一下手,这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觉得反感他。我对他说,这件事是我跟他之间的事,犯不上把致远也扯进来。如果他一定要把致远扯进来,那么去跟致远相谈的人也只能是我。我希望他不要再提致远。然后我在车站跟他告别了。
使我烦恼的是,跟吴启明分手后,我的脑子里一再出现他说再见前留给我的一句话:“有梦才会有长远的眼光。”他还告诉我,这句话来自日本纪录片《人生果实》。
7
从单位出来,天已经黑了。想起致远说今天晚上要做好吃的,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往家赶。到了家门口,我的心开始怦怦地跳。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我的手都有点儿抖了。打开门后,我在门前站着深呼吸了几下。
致远还没有回家。我吹了一声口哨,嘲笑过于紧张的自己。我洗了手,换上家居服,系上围裙,打算做饭的时候,致远提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了。我打开包,发现里面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他买的都是熟食,我很高兴可以不用费事做什么菜了。从包里往外拿酱肘子、牛腱肉和蒜肠的时候,他在旁边形容我“眉飞色舞”“见‘吃’眼开”。我对他说:“因为你买的都是我喜欢吃的啊。”
这的确是夫妻小别后重逢的样子,有一种强烈的欢喜和爱的感觉,有一种幸福就在身边的感觉。
致远从冰箱里取了两罐啤酒,我一罐,他一罐。两个人举着啤酒罐碰了一下,我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虽然我有点儿担心,但致远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吴启明的存在,也没有对我去G县的事有什么怀疑。我感到内心的不安宁,发誓不能因吴启明的存在而痛苦了。眼前平平常常的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啊,简直跟奇迹差不多。
致远问我是几点钟回家的,我说大约是他早上刚出家门的时候。他说既然我是坐第一班车回家的,他也不在乎晚到单位一会儿,完全可以去车站接我的。我知道他这是在埋怨我没有让他去车站接我。从跟我谈恋爱开始,每次我去外地,无论是出差还是旅游,回北京的时候,他都会去车站或者机场接我,从来没有间断过。久而久之,他接我回家的事,都成了两个人生活的一个部分。我装作很在乎他的样子,说:“这次回北京的时间实在太早,而且又没有什么行李,干脆就一个人回来了。”他咬了一下嘴唇,带着酸溜溜的口气说:“没想到你学会心疼我了。”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回答他,心虚地夹了一块肉放到他的盘子里。
致远闷着头吃菜,我想他在等着我说话。一直以来,家里吃晚饭的情景是,我啰里啰嗦地将一天所经历的,事无巨细地跟他说一遍。比如遇到什么人了,比如碰到什么事了,比如买了什么喜欢的东西了等等。我还有一个毛病,凡是去外地出差,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吸尘器把家里的灰尘吸一遍。我不在乎家里散乱,却非常在乎家里有灰尘。但这次出差回家,我不仅没有给他带礼物,也没有让他去车站接我,回家后也没有吸尘。他是一个有心的人,即使没有发现吴启明的存在,也发觉了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
我本来以为,下午在车站把吴启明打发走,就会跟他毫不相干了。但是我错了,他被我藏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而且我的心仍然悬着,随时随地都怕他被致远发现了。
吃完了饭,致远帮我把碗和盘子收拾到厨房,仔细地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去厨房冲咖啡。不久,他端着两个情侣杯回来。咖啡的味道很香,但是喝到嘴里却有一丝苦味。致远突然对我说:“你不对劲,看起来有点儿焦虑或者是不安,如果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说。”我很吃惊,心想事情跟我担心的一样糟糕,致远到底还是感觉到了一些异常。我说:“我可能是有点儿累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累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肯定不是今天的这个样子,今天的样子是焦虑的、不安的,或者换一个直截了当的说法,说闷闷不乐也不为过。”说真的,他的感觉非常准确,我得找更好的理由向他解释。我对他说:“也许快到生理期了,我的肚子和头都开始痛了,所以情绪不太稳定吧。”他“哦”了一声,让我早点儿上床休息。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跟致远再没有对话。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洗了澡,钻到被窝里。我没有关卧室的门。在电视的嘈杂声中,我真的很快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致远就睡在我身边,给我一种熟悉的安全感。我想我不能过没有他的生活,我需要的是他。他的头发在我出差的时候剪短了,脖子看起来更长了,感觉像一只小公鸡。
第二天晚上,我跟致远吃晚饭的时候,座机的铃声响了。致远坐的位置离电话机近,所以他伸手拿起了电话,“喂”了两声后,示意打电话的人是找我的。我的心紧张地抽搐起来,我担心致远在家的时候吴启明打来电话,我真的不想当着致远的面跟他在电话里聊天。
我“喂”了两声,果然听到了吴启明的声音。他说对不起,接着说他已经知道致远在我身边了,要我别说话,只听他说话,然后回答行或者不行就可以了。我立刻回答说:“行。”他说他回到天津后,翻来覆去想了很多,还是觉得他昨天离开得太匆忙,没有把他的想法透彻地传达给我。他需要我找个时间和地方,跟他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聊一次。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今天晚上就能见到我。我坚定地说:“不行。”他低声下气地问我:“为什么?”问完后想起我当着致远的面没办法回答他,就说他并不想让我为难,但是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他想说服自己也没有用,他就是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时时刻刻都想见我。我差点儿让他闭嘴,当着致远的面,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关于这件事,你这样做不太好,我告诉你怎么办吧。你最好当没有这回事,或者当这一次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他回答说不行,因为他做不到。我问他现在是否在北京。他回答说:“不在。”我刚刚松了一口气,但他马上告诉我:“从天津到北京很快的,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这一次,我坚定地大声地说了一声:“不行。”致远看了我一眼,生硬地对我说:“你也不要为难你自己,晚上你若没有重要的事,我也不在乎你出去见什么人。”如果不是我太了解致远,也许听不出什么问题来,但是我一下子就听出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至少他的语气就不对劲。我赶紧对吴启明说:“对不起,五分钟后我有急事要处理,今天只能先聊到这里,以后有时间我再联系你。”不等吴启明回话,我果断地挂了电话。
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我竟然开始向致远解释。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了大半天,致远的神色反而变得不好看了。沉默了一阵子,他开口对我说:“你不会撒谎的。你只要撒谎,我一下子就能看得出来。关于这个男人,你越解释,我就越觉得不对劲。这次出差回来,你一直魂不守舍的,我敢肯定你在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停顿了一下,他果断地补充说:“我敢肯定。”
我小声地说:“什么问题都没有,请你相信我,我只是太累了。”
致远用责备的口气问我:“你怎么不干脆地拒绝跟这个男人的来往呢?”
我一声不响地坐回椅子上,将筷子拿到手里,却没有夹菜。过了好久我才开口说话:“致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往那方面想。”
致远一边站起来,一边问我:”你说的那方面,指的是什么呢?我才搞不明白呢?”他去沙发那里坐下,满不在乎地打开电视机看了起来。
我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了。一直到睡觉前,我跟致远都没有说话。我不说话,是因为我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维持住理性。夜里睡觉,他不断地在我的身边翻身。原来他的心里也不平静啊,我觉得非常非常抱歉。第二天早上他起得非常早。我心里有新的打算,躺在被窝里不动。他走出房间的时候,我在他的身后大声地喊了一句“早安”。
因为致远发觉了问题,我担心现在的生活被毁掉,但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于是选择了逃避的方式。我跟单位请了三天的假,打算三天不外出,三天之内不接任何人的电话。虽然我还没有想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但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尽力改变事情的走向。其实致远在家的时候,座机的铃声响过几次,我敢肯定打电话的人中有吴启明,因为我设了留言,而有两个电话没有人留言。白天致远去单位,我一个人在家,回忆跟致远的点点滴滴,心里一阵甜蜜,一阵酸楚。
觉得内疚,觉得要失去对方的时候,身不由己地想的都是对方的好处。关于致远,有一件事令我在回忆的时候流了泪。
大学毕业后,因为致远在北京工作,我也选择了到北京工作。致远是我的初恋,但我在工作后,身边还是出现了几个喜欢我的男人。既然还没有结婚,偶尔我也会跟哪个感觉不错的男人一起去饭店或者电影院。终于有一天,我跟一个比我大将近二十岁的男人约会了。男人姓赵,名字叫启迪。有时候我会想,我可能跟“启”字有一种特殊的缘分吧。赵启迪提议骑自行车去郊外的八达岭国家森林公园。我跟着他骑了好几个小时的自行车才到达目的地。公园位于北京市的延庆区境内,清静幽雅、万木葱绿,真是“长城脚下的绿色明珠”。一边欣赏长城一边远足的感觉真好。乐而忘返,让我们想起时间的是突然降临的大雨以及滚滚的雷声和闪电。天空突然变成了一张巨大的黑口,用倾盆的雨水覆盖了所有的游客。我问赵启迪:“乌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笑着说:“不知道。”被雨淋湿了身体,突然来临的刺激让我兴奋。我问他能不能不在乎雨,接着在雨中游览。他断然拒绝,怕不小心会中了雷,他拉着我的手躲到一座建筑物的檐下。他背贴着墙壁,把我拥在怀里。虽然我是背贴着他的胸怀,依旧还是感觉到了他激烈的心跳。后来我不再注意他的心跳,因为整个世界都是闪电和雷声了。我开始害怕,于是转过身面对着他。每一次闪电都会将他的面孔照得雪亮,我还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看过他。我觉得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雷劈死。真难相信他开始吻我,他的嘴唇柔软而湿润,我变得晕晕乎乎的。
玩得太开心,意识到雨停下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赵启迪说:“我们该回城了。”回到宿舍,天已经黑了,空气里的风带着雨的湿气。玩了一天,又惊又喜的,我觉得非常累。一进宿舍,室友就告诉我致远来过又走了。我谢了她。她补充说致远担心我被大雨困在车站,估计是去车站给我送伞了。周身奔腾的狂热一下子就冷却了,我绝望地感到对致远的强烈的愧意。我打算去车站找致远,但是室友说:“雨已经停了,致远说不定快回来了。”我问她怎么知道致远一定会再来宿舍。她打趣地对我说:“因为致远是你的未婚夫啊。”
我决定去宿舍前的路口等致远,他果然来了。一看见他,我便迎上去拥抱了他。看见我满脸的泪水,他说送个伞这么小的事,用不着这么感动。我挽着他的胳膊一起回宿舍。他问我有没有被雨淋湿,为什么在车站没有看到我。他担心的样子给我带来了强烈的愧意,我忍不住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很感动。”
赵启迪,以及八达岭国家森林公园,以及雨中的吻,以及对致远的那份歉意和感动,因为发生得太快,结束得也太快,就像那时候的闪电一样,我还来不及思索就已经过去了。依稀记得我在第二天患了感冒,发了两天烧,致远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后来我才知道,赵启迪已经有妻子和孩子了。那时候我太年轻了,认为人跟人之间,最烂的关系就是情人关系。我跟他没有走得太远,除了我知道他有妻子和孩子,也因为我开始考虑跟致远的未来。
……
原载《清明》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