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4年第5期|殷继兴:木鸢记(节选)
一
空气动力学家唐纳德游览西安博物馆时,目光被一只楠木檐角俘获,他喜爱上面精巧的花纹,尤其是中间一片模糊线条,让他想到毕加索的画作,震惊于东西方艺术家的心有灵犀。然而讲解员却告诉他,那片线条并不是什么艺术手法,而是檐角自带的磨痕,修复师保留了这段磨痕,表明这只檐角是从高处摔落。但唐纳德和讲解员,乃至考古学家,都不知道的是,这只檐角从长安望楼上落下时,一路像马车丢失的轱辘,跳到了王大有脚边。
王大有捡起这只檐角时,并没有注意上面的花纹,也没有注意到那印象画派的磨痕,只顾着看它断裂处露出的木纹,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木材,光滑、轻巧、质地紧实,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忍不住估算起木材的摩擦指数。这份专心致志让他耳朵暂时失聪,直到旁边小喜戳了戳他,他才听见台上刘监工冲他大喊的声音。他抬起头,发现身畔围绕着一圈白花花的屁股,像极了一朵朵盛开的莲花。
大雨耽误了工期,在场的人都要受罚。刘监工扬起长鞭,在空中抽出清脆的响声,好像上工的铜铃声。底下的屁股接收到了命令,就像甲壳虫一样涌去,任由长鞭划破皮肤,如同柳条划破湖面,任由鲜血流过脚踝,仿佛落花流过溪涧。直到地上的血流像蚯蚓一样,爬到刘监工脚下,他才像遇见了肮脏的东西一样,连忙向后跳开,停止了挥舞的长鞭。
挨完打的王大有抹掉屁股上的血,抱着这节楠木,来到平康坊孙婆婆的店门口。他脱下染血的鞋子,取出袜子里的铜币,再把楠木递到孙婆婆手中,告诉她自己要一段一模一样的木材;然后背着楠木,像终南山的挑山工一样,走到延福坊李婆婆的店门口,指着屁股上被阳光吸干的血迹,告诉她自己要一份金疮药。直到备齐两样物品,他才慢慢挪回到城郊小院。
当王大有走到小院旁边的小河时,他看见丁香正在河里舞蹈,薄雾在她腰间流动,沙粒亲吻她的足底,仿佛一只融化在梦境中的天鹅。当王大有将木材打磨光滑时,丁香已经守候在他的身边,轻轻摇着蒲扇,湿漉漉的头发上闪着无数夕阳。丁香给他讲烟雨楼的事情,讲老鸨娘训斥害羞的姑娘,讲赵家公子轻薄的调笑,讲酒保顺走客人的玉佩,被追着打断了腿。
月亮升起来时,丁香照例讲起了江南,讲她采莲时采到了萍实,剥开有百花的香味,她和父亲躺在船尾,同用一只勺子分吃,看着莲叶间隙漏下的阳光,两人脸上乐开了花;讲她在河边浣衣时,看到一个俊秀的少年,于是踏着布满青苔的石板街,轻悄悄地跟了一路,直到少年进了路尽头的宽宅大院,直到听到门口仆人叫他少爷。丁香说,父亲去世以后,她一心想离开江南,但现在,她不想再在烟雨楼当一个抚琴的歌女,她厌倦了低眉抵抗四周戏谑的目光,她每天都想回到江南。
二
唐纳德在西安时,青年考古学家陈渊找到了他,邀他看一个木制文物。文物在渼陂湖里发现的,相对封闭的环境,以及表面附着的漆料,有效地隔绝了虫害,但文物形象仍是面目全非。文物主体是一根两丈余长的长木材,腰部两侧各穿插了一根五尺余长的短木材,看起来像一个十字架。长木材中部有一个凹槽,头尾腐蚀严重,像是劣质的猪鬃笔;短木材右侧虽然已经断裂,但能明显看出,整体是呈扁平的扇形。
长木材中部的凹槽引起了唐纳德的兴趣,他曾经在中国农村见过这样的木槽,是农民用于喂猪的工具。但陈渊告诉他,这可不是猪食槽,很可能是一座驾驶舱。驾驶舱?唐纳德感到疑惑。陈渊说,这个木制品极有可能是木鸢的残骸。什么是木鸢?唐纳德更加疑惑。陈渊解释,木鸢是中国古代的飞行器,中国典籍里,《韩非子》中写道:“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淮南子》中写道:“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三日不集。”虽然有史料记载,但从未有人见过真正的木鸢。
陈渊想问唐纳德的是,从空气动力学的角度,这只木鸢到底飞起来过吗?唐纳德沉吟一会儿,说要看怎么定义飞行,这只木鸢很可能是只无动力输入的滑翔机,而不是有动力输入的飞机,划出了一道并不美丽的抛物线,然后自由落地,只受到重力和风力的影响。陈渊不认可他的说法,因为在木鸢的发现处,周围的山包不具备足够的高度和滑行条件。唐纳德给陈渊介绍了一个叫滑翔比的概念,是滑翔机前进距离和高度下降之间的比值,现在的滑翔机的滑翔比普遍能到六十以上,每飞行六十米才下降一米。不过唐纳德话锋一转,告诉陈渊,据他观察,这只木鸢并不具备足够的滑翔比,又问陈渊,是否确定这只木鸢从未被人挪动过。陈渊说:“不确定。”
这条自由落体的抛物线确实曾出现在长安上空,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后,王大有上下三趟,终于把第一只木鸢的组块搬到了骊山的山崖边。拼装好各个组块之后,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看着面前比自己更加高大的木鸢,像是第一次仰望承天门的楼阁。他在木鸢尾部系上长绳,再将长绳另一端系在松树树干上,用滑轮收缩长绳,一点点将木鸢拉上斜坡,这时树上的松鼠都惊慌地藏进了森林,天上的雏鹰也都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王大有剪断长绳,木鸢就从长坡上俯冲而下,尖锐的头部带起风声,像是利箭刺破云霄。底部的滚轮卷起尘土,像是骏马奔驰沙漠。按照他的预想,木鸢从这里滑行下去,可以获得足够的初始速度,然后会和纸鸢一样,在空中平稳滑翔。由于没有绳索牵引,它甚至可能发生颠簸,就像木筏在海洋上遇见波浪一样。不过他也为此做足了准备,有意将木鸢的两翼做得又薄又宽,像通化坊里天竺人卖的飞饼,在他的想象中,这样可以有效避免木鸢发生侧翻。
木鸢头重脚轻栽下山崖时,王大有连忙跑到山崖边上,探头寻找木鸢的踪迹,但是白云就像深海,收藏了他的木鸢。他的伤感像海浪一样涌起,一波接一波侵袭胸腔。他的周围,天空清远,密林幽深,鸟雀兀自欢笑,微风自在吹拂,没有什么能给他安慰,只有山寺的古钟传来,和他弥漫的伤感发生微弱共振。
下山途中,王大有的难过像晨露一样缓缓蒸发,他知道自己又误了一天工,该被打屁股了。他一路走到刘监工面前,对着他龇牙咧嘴的表情,解开了腰带,脱下了裤子,用屁股上还没干透的汗渍,映着他手中的长鞭。长鞭像一支带刺的毛笔对着他的臀部挥毫,如果再多做一步,将王大有屁股上的血迹拓印下来,历史可能会被改写,后人会在这里找到世界上第一幅抽象画。
当最后一笔提起时,王大有系上裤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屁股上带着血,他没有感觉到,刘监工的鞭子超出了应有的边界,撕破了他的衣袍,他没有在意。路过的大爷指着他流血的屁股,说他是个女人,他也没有计较。因为在打屁股的时候,王大有的目光穿越自己的胯下,跳过刘监工的裆部,看到一只大雁在空中翱翔,圆头尖尾的翅膀上闪动着日光。他因此想到,木鸢的双翼不应该像天竺飞饼,而应该像扇子的一页,直到脱裤子时,疼痛像铅水一样灌注了全身,他才发现,屁股的血迹已经风干,和裤子粘在了一块。
三
陈渊向唐纳德坦白,作为青年考古学家,他很想做出一些成绩。这只木鸢在众多专家眼里,只是一个大型工艺品,或者古代的航空模型,代表着古人对蓝天的向往。但有个想法一直敲击着他的大脑,像水滴不断坠落岩石,那就是这只木鸢不只是工艺品或者模型,它曾经真正地飞起来过,甚至有人曾经驾驶过它。他想从空气动力学的角度阐释木鸢的飞行,如果论证能够自洽,这将是项了不起的工作。
陈渊深知这只木鸢千疮百孔,有碍唐纳德的研究,于是又展示了木鸢的3D模型。这个模型里,木鸢严丝合缝,结构完善,神似第一代F-86战斗机,但唐纳德看了一眼模型,又看了一眼展柜里的文物,脸上没有半点波澜,说:“如果这架木鸢想要实现载人飞行,那气流的升力需要抵消木鸢和人的重力,从这个3D模型来看,这一点是不可能实现的。”
陈渊并不灰心,他向唐纳德讲述飞行员艾伦的故事。1979年,这位飞行员驾驶飞机,穿越了英吉利海峡,而这架飞机的所有动力,仅仅来自他不断蹬踏转轮的双腿。唐纳德认真听完陈渊的讲述后,告诉他自己对这件事也很了解,并给出了更详细的解释。维持稳定飞行,需要一定的输出功率,这个功率,人力可以提供一部分,主要用于产生飞机前进的推力,而要降低人力以外的输出功率,更多则依靠飞机的设计。一是飞机需要足够轻巧,这样才能减少重力带来的下坠;二是机翼面积需要足够宽大,这样空气才能提供足以支撑飞行的升力。唐纳德最后下了定论:“从设计上看,这只木鸢并不满足这两个条件,同时也没有人力转换成推力的装置,所以这只木鸢是不可能飞起来的。”
唐纳德的结论无疑是正确的,这只木鸢确实没有飞起来,但他的分析却有一些瑕疵,因为王大有尝试过为这只木鸢提供推力。
那天王大有照旧误了工,照旧把光屁股对着刘监工,照旧听长鞭在屁股上溅起响声。他回想起小时候放羊,他曾狠狠地抽过一头小羊,小羊惶恐的眼神让他感到愧疚。王大有提起裤子时,听到一声脆亮的喊叫,是小喜发出来的。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挨打时从来不发出声音,此刻他却像被锯断的木头一样,笔直地倒在地上,手搭着石墩,脸贴着泥土,眼睛仍像不肯熄灭的烛火,也不知看着什么东西。王大有告诉刘监工,他打死了小喜。刘监工强装镇定:“那又怎样。”王大有又说了一遍:“你打死了小喜。”然后眼里的火变得比脚下的血还红,摩擦的牙齿比士兵的长矛还要锋利,移动起来的脚步比石碑还要坚硬。
王大有躺在丁香身旁,讲述这一刻时,他说那时他真的化作了一只木鸢,清楚地感受到,自己飞起来时,空气像湖水托着他的身体,阳光比在地面时更加灼热,他巨大的身形吞并了刘监工瘦小的倒影。王大有告诉丁香,他再也不用被打屁股了,因为工地不需要刘监工了,也不需要他了。他也不需要金疮药了,同时也买不起木材了。丁香告诉王大有,她以后每天只打很薄的脂粉,多给赵家公子弹几首曲子,省下的钱可以继续帮他制作木鸢。王大有仍然感到难过,说:“我不应该打刘监工的。”
夏日的狗脊岭格外喧闹,刘监工跪在行刑台上,大声喊着冤枉。每次发出喊声时,由于嘴巴张得过大,他的眼睛和鼻子挤在了一起,眼泪和着鼻涕,一起落下一大片。刽子手摘下他脖子上的犯由牌时,他又大喊:“鲁老爷救我,鲁老爷救我……”喊声在空中飘来飘去,找不着落脚点,最终随着他脑袋掉落的响声而停止。脑袋在台上打滚,像一只失去盖子的残壶,倒出了一地的血,和他曾经脚下的血一样鲜亮。那脑袋上瞪大的眼睛背后的酒楼,一扇窗户被吱的一声推开,鲁老爷家的孔管家探出头,右肩上的秃鹫像利箭一样飞来,叼走了刘监工的脑袋,他倒垂的头发像旗帜一样飘扬。
回家的路上,明媚的阳光照在开明坊的竹海,照在颁政坊的寺观,照在平康坊的青楼,照得整个长安城亮堂堂,王大有却感到悲伤,心脏越来越紧,身体也越来越沉。他忽然明白了,刘监工是他和长安城的维系,刘监工死去之后,他和长安城的距离又远了一些,落在屁股上的那些鞭子,并不是刘监工的惩戒,而是他向长安城递上的投名状。悲伤像一张大网包裹了王大有的身体,他感到体内仿佛弥漫着瘴气,他断定自己沾染了污秽,于是一个人走到了渭水边。按照老家的惯例,他剥尽了身上的衣物,跳进河水里洗浴。
他把头埋进水里,不断地游,不断地游,不断地游,像要用身体拉出一道堤坝,也像要为渭水开辟新的流向。水流随着他的双手,在头顶分裂,又在足底聚合,他再次感觉到,自己像一只木鸢,像一只在水里潜行的木鸢。潜行,人在水流里潜行,木鸢就是在空气里潜行,想到这里,王大有认识到了自己理论的缺陷。在先前设想里,空气是一条静静的河,木鸢就是浮在河面的船,但其实,空气是一条静静的河,木鸢是潜在水底的鱼,木鸢飞行需要机翼拨开气流。
游到岸边时,王大有已经找不见来时的位置,趁着脑海里的木鸢还在飞行,他赤身裸体地走过了芦苇丛,走过了石碑林,走上了长安城的大街。他走向行人时,行人被他黑乎乎的下体吸引;他走过行人时,行人又被他屁股上草书一样的鞭痕吸引。整条大街千千万万的目光,为他一人所牵动。直到金吾卫的高头大马迎面走来,马蹄在他头上扬起,马鞭在他胸前落下,一只麻袋把他裹得严严实实,那些像线条一样系在他身上的目光,才一根根断落。
王大有回忆这段经历时,他的眼睛忘记了刘监工的脑袋,他的下体忘记了行人的目光,他的屁股也忘记了衙门的板子,记忆里只剩下那只飞行的木鸢。他告诉丁香下一步的设计,这只木鸢的双翼应该是圆头尖尾的,像他在胯下看到的那只大雁。另外这对双翼不应该是固定的,而应该是灵活的,像水里摆动的鱼。在王大有的想象中,他坐在驾驶舱里,摇动木鸢的双翼,木鸢就像飞鸟振动翅膀,借助空气的推力飞翔。
四
如果王大有认识唐纳德,再用积攒的铜币为他买一杯美式咖啡,那唐纳德会坦诚地告诉他,他的理论是错误的。这个理论在学界叫作“漂石理论”,以牛顿第三定律为基础,认为飞机在飞行时,机翼不断地向后推开空气,空气就会产生一个大小相等的反作用力,这个反作用力分解后向上的部分,就是飞机的升力,飞机依此得以在空中维持平衡。但是这个理论存在缺陷,它忽略了上翼面对升力的作用,以及空气作为流体的连续性。
但是王大有不认识唐纳德,只有怀里的丁香陪他徜徉于飞行幻想中。丁香眼睛里倒映着王大有的脸庞,像夜晚井水盛着月亮。她的手指划着他背上的鞭痕,像在走曲折的巷道。她告诉王大有,如果他一定要驾驶木鸢,那么千万别去骊山的悬崖,也别去城北的危楼,那些地方高不可攀,只有星星才爬得上去。她建议他去郊外的古城墙,古城墙矗立三百年,每年都会被突厥吹来的风沙打磨一层,现在的高度恰好适宜木鸢飞行。更重要的是,古城墙坐落在渼陂湖畔,如果木鸢不幸坠落湖心,湖心柔软,可以免去性命之忧,当然她更希望木鸢能飞起来,希望木鸢能带她回到江南。
江南藏在当晚的月影里,月影随着丁香吐出的字句滑动,字句从舌尖一直落到脚尖。丁香说,最近经常梦见父亲,父亲从节日里的小桥走来,手上芭蕉叶圆鼓鼓的,装着她最爱吃的桂花糕,长安糯米不如江南,那种味道她再也没遇见。丁香还说,她梦见傍晚时候,远山朦朦胧胧,梯子搭在黑瓦白墙上,父亲一步步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挂起红灯笼,她就在河对岸看着,仿佛闯进了一幅水墨画。丁香问王大有,她还能不能回到江南。王大有没有回答,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他的眼前,木鸢正载着他和丁香,朝着南方飞去。
王大有驾驶着木鸢,从古城墙撞进渼陂湖时,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像串在线上的铜币一样,晃得叮叮咚咚地响。他看着湖面上漂着的木鸢,像一只落难的仙鹤,身畔围绕着一圈好事的鸭子。他用手划着水,想把木鸢送回岸边,但是驾驶舱里却渗进了水。他看着木鸢缓缓下沉,浑身染上浅蓝色的湖水,进入挥手召唤着它的水草旁。他独自浮在湖面上,感觉无比轻盈,好像遗失了身体的一部分。
晚上,王大有和丁香躺在床上,夜风鼓动着窗纸,在窗棂上印出一块块婴儿肥。王大有说,他感觉他再也造不了木鸢了,也带不了丁香回江南了。木鸢一寸寸沉进湖底,好像也一寸寸沉进他的心底,人的一生足够漫长,未来某个月明星稀的夜里,他还会拨开心口尘埃,寻找这只沉没的木鸢,但那会儿他可能已经忘了木鸢飞行的模样。丁香问:“人死后有没有灵魂?”王大有没回答,丁香自言自语,说:“如果有,我想回去看看,可能只有等我死后才能回去吧。”
丁香说,她为父亲煎药时,看着药罐子里的水汽,沿着房梁,爬到屋檐,再藏进月光,那时候她会想,嫦娥闻到药香,父亲的病就会一点点好转。但父亲却一天天衰老,老到看所有的人事都没有光彩,老到连她也不认识。丁香说,父亲离世以后,每逢下雨,她就会跑进乌篷船里,将船划到湖心,看细雨织成烟霭,雨水敲打着荷叶,她等父亲来唤她。但一直听不见父亲的声音,她就会想,躲在树梢背后的月亮,就是父亲派来偷偷瞧她的使者。于是她又独自把船划回岸边,独自踩着一地的泥泞回家,有时斗笠上的雨珠掉到脸上,恰好可以冲掉她的泪滴。
王大有也和她讲自己的故事,讲母亲坐在床边为他织衣,透过摇曳的灯火,他看到母亲鬓角银发发亮,在日光下亮得像一丛瀑布,那一刻他想到了死亡。一个月后的一天,母亲没有起来敬灶神,一直睡到正午。他去看母亲时,那撮银发失去了光芒,母亲已经死了。从那以后,他总觉得母亲的死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离开时平静的模样,在王大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常常会在晚上梦见她。
王大有还讲,他在山上采药时,远远看到一个女子在山间的小溪里沐浴,背脊光滑得像一面镜子,身体氤氲着袅袅轻烟。当他翻过山峦来到溪边时,沐浴的女子已经不在了。王大有在石头上捡到了一面白纱,这种白纱,小庙村里从来没有过,他曾以为那是他离仙女最近的一次了,直到上次看到丁香在河水中跳舞。
王大有重新回到怀远坊工人汇集的伙房里,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工人一起蹲在墙角,等待着雇主挑选。这时孔管家找到了他,将他从黑压压的人群中带出来,请他来到长安最高的酒楼上,说当初看见他奋不顾身地扑向刘监工时,心里认定他是一个可塑之才。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来当鲁家的家丁,又指着朱雀门下宽宅大院的鲁府,告诉他鲁家是长安最大的家族,任何一个外乡人都会以能为鲁家效力而感到荣耀。
王大有知道鲁家家丁的任务,听见一声哨响,就齐刷刷地抄起木棒,然后像穿堂的燕子一样,顺着孔管家手指的方向,将木棒招呼在敌人身上。那股狠劲仿佛要敲破一面冤鼓,最后每个人交回木棒,根据上面沾染的血迹多少论功行赏。王大有看着孔管家得意的神色,想到了狗脊岭的行刑台,想到了那只闪电一样的秃鹫,想到了刘监工滚动的头颅,他感到深深的恐惧,但他又想到了丁香,想到了木鸢,想到了诗一样的江南,于是点了点头。孔管家向他微笑,王大有却望向楼外,鲁家的马车正踢踏踢踏地跑在朱雀大街上,拉来了天边的一片乌云。
五
严格地说,唐纳德是见过王大有的。在确定那只木鸢未曾飞行后,陈渊还伫立在木鸢的残骸前,唐纳德已经把目光投向了新出土的《长安胜景图》。这幅画卷的一个角落,两队人持着刀棍挥舞,表情凶狠暴戾。陈渊说:“这是这幅画最有意思的地方,古代全景式的画作一般都倾向于展现积极主题,比如春游热闹、集市繁荣,很少在这样的画作里看到打架斗殴的场景,而且这两伙搏斗人的身后,各有一个骑在马上、身着锦衣的人,说明这不是普通的市井打斗,而是有贵族背景的群体冲突,也算是直观呈现了长安城的隐秘一隅。”
唐纳德还注意到,在那剑拔弩张的画面里,有一个家丁没有在意前面残暴的争斗,而是高仰起头颅,好像在接天上落下的东西。当唐纳德用相隔千年的目光,照见这短暂的一瞬时,只是两个不同时空生命的一次邂逅。画面没有交代空中的场景,唐纳德也无从知晓,那天身处险境的王大有为什么要仰望天空。
王大有其实没有看天空,他看到远处有只纸鸢挂在了矮树上,纸鸢有两丈长,风一吹竟然像拉满弦的弓,连根拔起了矮树。王大有一直仰头看着矮树,于是有了《长安胜景图》上的画面,但当他将注意力重新移回战场时,一根木棒已经准确无误地砸在了他的右臂上。王大有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他想起了那只坠下山崖的木鸢。那天他将头埋进层层白云里,依然没能寻找到木鸢的身影,但在此刻,他仿佛听到了那只木鸢最后的回响。
王大有从鲁家出来时,他的胳膊被两块木板夹着,他的腰上缠着孔管家给他的安抚费,他见到残阳如血,一溜一溜的云像是血滴。他这次没有急着回城郊小院,也没去孙婆婆的门店挑选木材,而是去了东市的酒坊打了半斤烧酒。他靠着一株垂柳独饮,柳枝搔弄着他的头发,他微醺的眼睛却照见了东市外正在封顶的高楼,那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刘监工死了,他也离开了,但没有妨碍这幢高楼如期拔地而起。
那天晚上,丁香给王大有上药,换洗衣物,然后躺进他的怀里,手臂垂在床沿,像一段羊脂玉。万籁俱寂,月光如水,房间披上乳白,两人像是睡在山谷里的雪地。微风吹过,窗外的竹影轻抚着丁香脸庞,王大有感觉她比平时憔悴,这种憔悴是一层一层的,碰碎了一层,里面一层就更加憔悴。他不敢轻易触碰,他的指尖比月色更加温柔。
王大有告诉丁香自己平时生活就像溺水,随着波涛流浪,不知道是漂去瀛洲还是扶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靠岸。因为丁香的存在,他能从水里透出来吸一口气,看看远处的青草,闻闻自然的味道,听听春天来临动物抒发感情的叫声。她像王大有生命中的一股暖流,给了他的漂泊假象似的慰藉,她是他生活里的光明、美好,还有幸福。王大有也向丁香坦白,他做木鸢,并不只是想要带丁香回到江南,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想体会下在空中飘荡的感觉,他觉得空中比地面更加自由。
丁香说,为父亲熬药时,她就想过,如果父亲病能好,那她也就不会害这种病,她向月亮祈祷时,也是在为自己祈祷。现在她觉得自己自私,心中常常怀有愧疚,这种愧疚像长在心口的刺,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隐隐扎她一下。丁香说,她抚不动琴了,也跳不了舞了,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她能看到死亡的形状,是山水画上的留白、虚无、浩渺,走进去就像走进一片寂静,这种寂静不是广阔无垠的,而是会慢慢将进去的人包围,并且吞没。当你看到一个和尚走进山林,或者一个渔翁驶向江湖,他们可能正是在走向死亡。
六
陈渊渐渐相信,这只木鸢真的不曾飞行过。不过他也很快从失落的情绪中走出,这只木鸢不过是他学术生涯的一个小小挫折,随着时间流逝,会越来越微不足道,未来还有更多有趣的课题值得探索。为尽地主之谊,在唐纳德临行前一天,陈渊带他来到了终南山上游玩。陈渊向唐纳德介绍,古代很多想要做官的人,都会前来终南山隐居,因为这里离长安很近,山上看似超然世外的道观其实暗藏野心。
唐纳德对这些历史典故并不感兴趣,反而更喜欢沿途的自然风光,两人在向太白峰进发的途中,找到一处空心的山洞歇脚,陈渊凝神望向远方云海里的飞鸟。这时风从洞口吹过,拨散了唐纳德的一头卷发,唐纳德笑着说:“这倒是一个做风洞实验的好地方。”陈渊从地上拾起一段T形的断木,说:“这也挺像风箱的把手,不过中国古代的风箱设计常用于灶台生火,不然最早的风洞实验也不会出现在英国了。”
王大有带丁香来到这个山洞前,拨开一丛丛杂草,一只高大的木鸢赫然在目。他告诉丁香,做一只木鸢让他精疲力竭,特别是在胳膊受伤以后,每次稍一用力,两节断骨就会相互摩擦,疼痛一直会钻到他的牙根,他不敢轻易试飞木鸢,每损失一只木鸢,他就像剪断了自己的一段生命,所以他把第三只木鸢藏在了这处空心的山洞中。王大有还告诉丁香,用风箱向山洞里鼓风,正好可以模拟木鸢在空中飞行的环境,他在这个山洞已经住了一个月,这个月里的每个时辰,他都会到山顶上感受风向,然后回来给木鸢施以同样的风力。经过上百次调试,他现在可以确保,这只木鸢能在不同的风力下平稳飞翔。
丁香看到木鸢在风箱的作用下一寸寸升起,好像一只振翅的大鹏,但她仍然不敢坐上去,她担心木鸢承载不了他们两人的重量。王大有向她介绍,自己不光改良了木鸢的双翼,还在座椅下方安装了踏板,他每踏上一圈,木鸢的翅膀就会挥舞一次,他可以为木鸢提供更加充足的动力。他将带着丁香乘坐这只木鸢,踏着群山顶上的白云,向着江南航行,他们的身下,汹涌的黄河会变得静谧,巍峨的华山会变得矮小,整个长安城都会被木鸢的影子荫蔽。她会看到马队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南飞的候鸟在他们下方穿过,芦苇间的白鹤向着天空仰头,也会看到太湖里星星点点的小岛,听到寒山寺夜半的钟声,闻到荷叶和夏雨的味道。
七
木鸢俯冲过终南山东面的长坡时,天空澄澈,万里无云,安静得像一段留白。雨后的空气格外甜润,有一种奇特的香味,丁香说:“我吃到桂花糕了。”说出的话被耳畔的风声偷走。王大有没有听清,侧头问:“什么?”丁香说:“我吃到桂花糕了。”但她的声音比上句更加微弱。王大有转头看过去,丁香闭着双眼,安静地躺在后座,仿佛这无边无际的天河中,漂浮着一尾沉睡的鱼。
天空中确实有一尾鱼。唐纳德离开西安那天,坐在候车室咖啡厅靠窗的位置,清楚地看到,蓝天清澈似海,一朵鱼一样的白云空游无依。这时服务员端来两碟桂花糕,唐纳德用勺子切下一块,尝了一口,说:“这里的桂花糕不如我在江浙一带吃过的好吃。”陈渊表示赞同,说江南一带的桂花糕更加美味,历史上一直如此,也有典籍记载。
唐纳德坐上动车,离开西安时,那一尾鱼仍在空中,仿佛追随着动车游动。此后多年的研究生涯里,唐纳德时常想起那一尾鱼,却再没想起过那只木鸢。由于那只木鸢被证实未曾飞行过,所以西安城的上空从未飞行过木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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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百花洲》2024年第5期
【作者简介:殷继兴,四川凉山人,现就职于华西医院生物医学大数据中心,已有短篇小说在《天涯》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