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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4年第4期|苏大平:飞翔吧,鸟儿
来源:《湘江文艺》2024年第4期 | 苏大平  2024年10月25日08:05

苏大平,湖南澧县人,湖南省作协会员。有中短篇小说发《芙蓉》《广州文艺》《湖南文学》《六盘山》《雪莲》等刊物。

马惠明起先并不清楚,“八鸟人”微信群那个“飞翔吧,鸟儿”究竟是谁。群里八个人,除了他长期潜水,其余的还算活跃。群主津渡观鸟协会会长万选仁曾特意介绍过他,说他可是只不能小觑的“潜水鸟”。

马惠明只和拉他进群的万会长熟。他一度非常关注这位“飞翔吧,鸟儿”,这人的头像是一只白鸥在宽阔水面上展翅。他起先并不清楚这人是男是女。

马惠明偶尔翻翻群里的聊天记录,看看那些人相互探讨各个品牌观鸟设备的好坏、观赏和拍摄鸟类的技巧、他们在不同地方发上来的各种各样的鸟儿图片,然后对照鸟类图鉴或者手册,研究一番拍到的那些鸟儿的科目种属,谈谈观鸟心得。有次他惊讶地发现,“飞翔吧,鸟儿”发了一些国内根本没有的鸟类图片。他一时控制不住,就询问那人是不是亲自在国外拍的?只得到了一个很简略的答复:“是”,再没有其他回音。马惠明心里自然起了疙瘩,觉得那人可能难打交道,以后就不主动搭腔了。

据马惠明猜测,群里多半是万会长一样的老头老太,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还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和对大自然的热爱。他们身体健康,退休后拥有大把时间,于是将人生的热情转移到了这种“吃苦并快乐着”的野外娱乐上来。

马惠明从没参加过他们的活动。他是这方面的雏儿,甚至可以说就是个门外汉。他之所以被万选仁拉了进去“充数”,一是他确实对于鸟类有比较丰富的知识;二是他还曾经为万选仁制作过一只红嘴蓝鹊的标本。不过,他也很喜欢到野外观看鸟儿。无论是在公园、山林、还是到离津渡三十里外的牛浪湖边游玩,他都格外留意那些奇妙的精灵。这可能是一种职业习惯使然吧。打小他就跟随姑姑学习鸟儿标本制作技术,对那些形态不一、五颜六色的鸟儿喜欢得不得了。他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本地哪些鸟儿是留鸟,哪些是候鸟,在野外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季节,可能会遇到哪些旅鸟。就像万选仁说的,他是家学渊源。也正是由于万选仁对他非常推崇,还有那次特意在群里稍微有点夸张地对他和他的家族进行了介绍,引起了其他人的好奇——“飞翔吧,鸟儿”就是在那之后主动加了他的微信。

马惠明记得他以前曾经好奇地打开过“飞翔吧,鸟儿”的微信朋友圈,可里面有设置权限,他什么也看不到。后来,加了微信好友,马惠明再进去看时,除了一张似乎是盗图得来的照片——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子,背对着镜头站在那著名的旅鸽铜雕前,就只有一首叫《夜行鸟》的歌曲链接。他本以为里面会晒出很多鸟儿的。这让他觉得失望,还有点奇怪。他一度想问问万选仁,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以“八鸟人”群里发出来的图片猜测,如果不是从其他地方盗图转来的,那这人一定就是经常出国旅行了。要真是这样的话,这人的活动范围可就太广了:到过澳大利亚大红岩,到过亚马逊热带雨林,到过落基山、黄石公园,到过河内、大吉岭、锡兰、蓝毗尼,天山、撒马尔罕,设拉子,至于欧洲一系列国家就更不用说了,从消费水平看,这人起码是个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

马惠明的猜测不是无根据的。观鸟是一项专业活动。设备多,除了收集鸟鸣的录音器,光是观赏鸟类的器械,就有各种规格的望远镜,双筒的,单筒的,还有专业的观鸟仪,镜头精度各不相同,价格差别很大,从普通的几百元到几万元。群里有用国产成都赛诺特的,也有用日产奥林巴斯、尼康的,甚至还有用德国Leica的。万选仁女儿为他也买了一个狠牌子:德国的Zeiss。群里的“鸟人们”常常略带打趣的口吻提起这件行头,总叫“万总的蔡斯”。马惠明从“飞翔吧,鸟儿”发上来的图片看,就知道那拍摄器械一定也是非常精良的,因为图片放大很多倍查看哪怕细微的局部,也非常清晰。那人发的都是原图,打开图片即使信号很好,看着那旋转不停的圈圈消失也要花一段时间。万选仁也询问过那人使用的是什么机器。答曰:Swarovski。对了,万选仁称那人“卡卡”。后来马惠明还听过那人发到群里的鸟鸣声,在某处不断冲刷悬崖的海潮声和风声里,传来了尖利的海鸥此起彼伏嘈杂的鸣叫。音频结束时,他似乎听见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不过他回放了好多次,还是听不清说些什么,但很像中国话。

马惠明隐隐约约有点厌恶这叫卡卡的人,莫名觉得这人故意在表现出一种优越感,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可能就是那次,他问灰犀鸟的图片是不是在国外亲自拍的,他只得到一个字的答复的缘故吧。

马惠明在知道这人叫卡卡之前,以为那也许就是个退休官僚,正满世界游荡,逍遥自在。再不然,就是个富二代,在过着那种纨绔子弟无所用心游手好闲的寄生虫生活。但马惠明还是忍不住时时关注这人,尽管并不清楚,这人究竟多大年纪,是男是女——后来,凭他一向认为很准的第六感,他觉得可能是个年轻女子,尤其得知叫“卡卡”后。不过他心里的那种不快,仍看见那只飞翔的白鸥就发作。

直到有一天,马惠明发现这位卡卡发给自己一条信息:下周回津渡,希望您方便时约时间拜访您。也许,您会大吃一惊的。后面是一个笑脸。

他刚到单位食堂吃过午饭,才回到办公室坐到办公桌前。看到这条信息,他心里一动,想了会儿,终究不明所以。难道会是一个熟人吗?他在脑海里把认识的那些有可能在这个群里的人过了一遍,也没有值得怀疑的人。大吃一惊?这可能暗示彼此是熟人吗?马惠明仔细想想,觉得也未必。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呢?他一时想不出来。

怎么回复,不见吗?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即使找一个理由拒绝人家也会显得有点不妥。似乎先前对这个卡卡存在误解了嘛。人家可能是爽快直接的性格,而你对之一无所知,就仅仅凭着那次接触便想象出了一个“高冷”、秀“优越”的角色形象。

马惠明释然了。他回了条信息:欢迎卡卡,随时恭候。

马惠明看了看,觉得语气好似太亲昵了一点,于是就撤回信息。同样的语句,他删去“卡卡”二字后,再次发了出去。

他不由得又点开了卡卡的朋友圈。他现在相信,那个只留下背影的女子,应该就是卡卡本人。除了这幅照片,还是只有那首歌。他点击链接,寂静的空中飘荡起一个年青男子的歌声,还有点生涩:

像一只夜行的倦鸟

穿梭在无尽的夜空

扇动着疲惫的翅膀

想飞回遥远的故乡

黑暗的天空

冰冷的心房

迷失了方向

飞哎哎——

飞哎哎——

飞哎哎——

万选仁让马惠明周末上午十点半左右到津渡小西湖边李瘸子面馆见,他有点事情找他商量。究竟什么事情,他一般是不说的。但即使不说,马惠明也会猜得出,还就是他那点“鸟事“。

马惠明每次都和他在那地方见面,聊完“鸟事”,然后吃碗面条各自回家,这成了双方的默契。万选仁是有生活情趣的退休官员,在职的时候为人正直,口碑一直不错。他以前并不认识马惠明,也谈不上交谊。前几年他到自然博物馆举行的一次鸟类标本展参观时,偶然遇见了马惠明,才和他联系,后来竟然交往得很密切。近几年,他总喜欢和马惠明交流一些他所谓的“鸟事”。这一回,估计也差不多。他一定是拍到了一种“罕见的新品种”,对比那些图鉴和手册,他还是有点拿不准,他需要找马惠明这位“权威”给他掌掌眼。很多次,马惠明都会笑着告诉他,他拍到的品种,“确实有那么一点罕见,但可惜并非新的。”万选仁会一面急忙把照片收起来,一面呵呵笑着招呼他快吃面。马惠明觉得老头有点可爱,感叹他坚韧不拔。他一直寻找他目标范围里越来越少的“新品种”。他有一种决心,就是收集到所有在津渡能发现的鸟类,编成一本《津渡地区鸟类图鉴》。马惠明称赞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万选仁信心满满地宣称他的后半生就是为此奋斗的。他要努力干成这件事。津渡志书上说本地区有三百多种鸟类,他已经收齐了二百六十多种了,“还在风雨兼程啊!”他要求马惠明有时间也要参与进来,还说马惠明可是他心目中将来编书的重要顾问人员。

万选仁说,“八鸟人”群里有几个年轻人,但对鸟类有很专业的知识的,就只有马惠明。另几个都是发烧友,不过进步很快。还有个女孩子,可惜出国了。万选仁感叹,女孩子把自己嫁得太远了。马惠明不好问他究竟哪个是女孩子,但根据自己的推测,他知道很有可能就是那位 “飞翔吧,鸟儿”,她叫卡卡。第六感很早就告诉他,这应该就是真相。如果“飞翔吧,鸟儿”真是远嫁异域的姑娘卡卡,那么,一切就都可以理解了。

周末一早醒来,马惠明就想起了万选仁的邀请。他在早餐店里吃了早点,这才慢慢步行到小西湖去。

天气不错,秋高气爽。津渡最有名的风景名胜,就是小西湖。湖边绿杨成荫,小径迤逦,菰蒲茂密,湖中碧波荡漾,几只小鹈鹕在湖面上嬉戏,这种胆小的潜水鸟很畏惧人类,警惕性很高,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就掠水飞到湖心,或潜到水下去了,很难见到它们这样悠闲。马惠明在岸边观看了一会儿那群小精灵,继续往前走。远处岸边的游船挤在那里,这时节没有什么人会去划船。在湖东面,酒楼鳞次栉比。那些高过绿杨的阳台上,可以观赏这一派令人爽心悦目的风景。李瘸子面馆,就正在那东面的酒楼群里。他和万选仁每次都会爬上那最高的楼层,坐在阳台靠栏杆的散座上,慢慢地聊他们的“鸟事”。马惠明不着急,他要走小路围着小西湖走一遭。一个星期透一次风,这是他的习惯。

可能是城市的气温比野外要高一些,杨树垂条仍然细叶浓密,就是岸边直直挺立如剑的水蜡烛,也还郁郁葱葱。夏日开成一片红霞的莲花倒是早就凋零残败了,连有些莲蓬都已枯黑,不过荷叶还有碧绿完整的。马惠明在一根老杨树下的水泥凳上坐下来,眺望湖心粼粼的波光,有点出神。这时候,万选仁应该出门在来的路上了吧。

万选仁组织了一场牛浪湖观鸟之旅,决定就在下周出行,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参与,为时两天,就住在当地他一个朋友的农家乐乡村酒店里。他们要出一个专辑,发到津渡旅游刊物上,为津渡旅游出点力。他拉到一点赞助,筹措到了经费。马惠明当然希望跟他去看看那些到南方越冬经停在此整休的旅鸟。令他好奇的是,那位飘洋过海回来的“飞翔吧,鸟儿”,也答应会尽量赶到参加。只要马惠明一打开手机,“八鸟人”群就必然是红灯高悬,十几条或几十条消息叽叽叽叽响不停地源源而来。他有点烦了,索性设置了“免打扰”。但是他还是很关注群里都有些什么消息,尤其是关注“飞翔吧,鸟儿”。

马惠明老是好奇,她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应该问问万选仁老头呢?随即觉得自己真有点好笑,为什么仅仅因为好奇,就希望得知人家的情况呢?难道人家对他真有什么想法不成?马惠明觉得别扭,他站起身,够到水边一株水蜡烛,折了下来搓弄。

一般来说,人们对一个女子总是难免会抱有庸俗的窥探心理。马惠明觉察到自己也不过如此。可能是自作多情了,他想。反正在牛浪湖的时候,就会见到她。再不然,她不是已经说过要单独和他见一见,他为什么就不能沉静下来呢?她为什么要那么热切地见到他,他还并不清楚,对她说的所谓“大吃一惊”,他更是怀着期待,充满了遐想。他大可不必着急,只需静静等待好了。也许,她不过就是因为好奇,想看看他们家族制作的那些禽鸟标本,想听听他们家族的那些所谓的故事而已——就像他对她也抱有的好奇一样。他相信,她对自己如此了解,肯定是向别人打听过的。那么,在八鸟人群里,似乎只有万选仁清楚他的身世……不过,马惠明应该还期待着亲自发现某种东西,第六感能够侦测到的某种东西,但理性来说,这几乎不会存在。马惠明知道他期待的是什么。

马惠明电话响起的时候,他正拿着那支水蜡烛搓弄发呆。是万选仁叫他,十点多了,不用说,他已经到了老地方。马惠明望了望湖心,明亮的波光依然闪烁不停,几只小水鸟却不见了。他使劲向湖心方向扔出了水蜡烛,湖面上漾起一个圆圆的涟漪。

万选仁果然带来了“新品种”,是的,是鹬科的沙锥,准确讲是扇尾沙锥。这种滨鸟现正在迁徙途中。万选仁说这是在注入牛浪湖的小河边一座老拱桥旁偶尔拍到的,来了很多种类的鸟,其中有一大群白鸥,河口和湖边晚上能听到各种鸟叫,很赞。他先到那里为活动踩了点,觉得比较满意。

马惠明知道那个地方。他记得他们小时候到牛浪湖去春游一定要经过那里,那有条旧路,公路改道后,老拱桥已禁止通车,如今只有周围的村民或少数行人经过。那条小河边的林荫路很美,夹道是两人抱的枫杨树,他不止一次骑行到那里,就为经过那条美丽的旧路而已。他在老桥边会停下来,在桥头俯视小河里清澈的流水,浓密的水草随水流摇曳。他童年的时光就包含了一段愉快的牛浪湖春游经历,如今依然是马惠明美好温馨的记忆。

马惠明仔细凝视了一会儿图片,说这种鸟虽然是旅鸟,但太普通了,光这一个系列的,就有好几种,看起来外形大同小异,都应该在秋季从津渡过境。这时正是抓拍的好时节。下周的牛浪湖之行,可以重点关注。不过,这类鸟儿,其貌不扬,却很孤僻,一般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即使觅食,也喜欢隐藏起来。它们在茂密的草木枝叶遮蔽下一面急急穿行,一面用它们长长的尖嘴插入泥中寻觅蠕虫或者甲壳类动物。它们喜欢夜行,在黄昏或者月夜活动,一小群急速地振动翅膀,往温暖的地方迁徙。马惠明断断续续说着,万选仁忽然插了句话:“小马啊,你说为什么鸟类要迁徙呢?科学上的说法,好像是有三种不同的解释,你说说看你倾向哪一种?”

“流浪的鸟儿归故乡。”我倾向这一种。马惠明望着万选仁,笑了。

万选仁忽然说:“我们那位佳佳——喔,她现在叫卡卡,也要回故乡了,这只国际迁徙路线的候鸟也要回来了。她老家就是牛浪湖的。”

马惠明瞪大了眼睛问:“就是那位‘飞翔吧,鸟儿’吗?”万选仁点了点头,说:“是啊,是这个丫头。她爸爸还是我以前的同事,不过他可是年轻有为,很早就调到省里去了。这丫头跟她妈妈一直在津渡待到读完了五年级才迁走。私下里说,我们还有点亲戚关系呢。这丫头学习不错,后来出国留学,考研,读博,在一家跨国公司任职,满天下飞。还嫁了个外国人,移民了,到资本主义美国去了。听说男方是美国的资本家。不过,卡卡的爸爸很不幸,已经生病过世。他希望葬在老家父母旁边,后来听了他的遗嘱。每年她妈妈清明节都会回牛浪湖来,她妈妈自从出国到卡卡那儿去过一趟回来,头发就白完了。”

马惠明一言不发,只是睁大了眼睛盯着万选仁,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他只是嘀咕了一句“怪不得”。

万选仁末了叹息一声,说如果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的话,那他会不会答应她跑那么远去呢,他还真得好好考虑。虽然如今交通方便,但到底不在自己可以随时动身去探望的范围之内,思念都要越过茫茫太平洋才能到达,觉得还是不太习惯。他又说年轻人四海为家,眼界开阔,胸怀全球,放眼宇宙,正常嘛,如今是地球村嘛,但总还要有一个根在,是不是?

“卡卡是不是姓蔡呢?”马惠明问。

万选仁就忽然不做声,他也盯着马惠明看,看得马惠明感到有点瘆人。

马惠明只得讪讪地问:“有什么不对头吗?”万选仁轻轻地说没有没有,他点了点头,疑惑地问马惠明,是不是认识蔡佳佳——也就是现在的蔡卡卡?

马惠明说是的,蔡佳佳是他的同学。他才知道,如果不是万选仁告诉他蔡佳佳的经历,他怎么也不会知道那个“飞翔吧,鸟儿”——卡卡会是她。他们一直从幼儿园读到五年级,一直是同班同学,不仅是同学,还曾是同桌呢!

马惠明那时候其实和蔡佳佳相处融洽,从没闹别扭。每天早晨都是他去邀她一起上学。他总是站在她家门外等她出来,风雨无阻。马惠明还记得,他大概是在高中的时候曾经制作了一只黄鹂标本送给回来探亲的蔡佳佳,她后来还专门写了一封感谢信给他,里面寄给他一张明信片,写着友谊万岁。那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交往。蔡佳佳那时候已经女大十八变,长得很漂亮了。

万选仁感叹说,世界变化真快,他有时候还真怀疑,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尤其是人心。他说自己老了,有时候真有点不能理解年轻一代的思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时代在发展变化吧。一代一代的人,他们的观念在潜移默化中与原来不同。不过,有没有可以一直固守的东西呢?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有没有值得我们永远珍藏的不会改变的东西呢?无论你到哪里,你都在心里想着念着,不可改变。马惠明说当然有。万选仁问是什么。马惠明想了想,说,譬如,现在很红很红的乡愁,算不算?

万选仁呵呵笑了。他又说,鸟儿是因为生计远离了故乡,也是因为生计而返回故乡。那些因为各种情况而羁留在异乡的鸟儿,会有强烈的归乡冲动,小马,我在书上读到过,鸟类真有这种天性,你听说过吗?

马惠明说这不稀奇。他姑姑以前喂养过一只受伤的黑头蜡嘴雀,但是,到了秋季的夜晚,尤其是月亮很大的时候,它就躁动不安,扇动翅膀,扑腾不已。厉害的时候,还会撞击鸟笼。姑姑后来看它留不住,就把它放了。他当时还很舍不得呢。马惠明不做声了,他想,这就是候鸟渗入血液的归乡之思吧。它出了笼子,谁知道它后来究竟到了哪里?它会不会加入那夜晚起飞的群体,在茫茫月色下,朝生命中那固有的方向奋力飞去,越过千山万水,直到最后栖息在某个地方为止?又或者,它意外地坠落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偏僻荒寂的点,终结了那本来还远远没有结束的旅程?

他们说好周六在小西湖边李瘸子面馆相聚,大家吃了东西再一起包车去牛浪湖。至于卡卡,她晚些时候会自己驾车赶到那里,只要把地址发给她就行了。万选仁说,小姑娘来,有活力些,也是亮点嘛。我们中间其实中坚力量不是退休人员,很多都是年富力强的社会贤达喔!要不然,小姑娘才不跟我们一起玩呢,你说呢?他呵呵地笑了起来。马惠明觉得万选仁似乎洞穿了他的想法一样,他喔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应答才好。

牛浪湖那边近年来生态环境好转,每年春秋两季会来很多鸟儿中转歇息,邻近几个县市的观鸟人都来这里拍照,成了一个有点名气的地方。马惠明倒忽然记起很多年前,他在湖边一片田地里看见挂在网上的一只只鸻鹬。那些经过痛苦挣扎最后终于安安静静地垂挂在网上的鸟儿,像破布片一样,在萧瑟秋风里,摇晃不停。只有极少数仍在呼吸。有人笑着把它们一只只取下来,装进蛇皮袋子里。有些已经死了,身体僵直;有些气息奄奄,还在手里恐惧地扑腾叫唤。马惠明无能为力,他甚至都不想问一下那人。他从地上拾起一支麻褐色的羽毛,默默地走开了。

马惠明没有料到“八鸟人”里除了蔡卡卡外,还有两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而且以前都见过面,只是相互并没什么交往。一个还是林业局的方局长,看起来显得比较沉稳,不大言语;另一个是一家外资企业的陈总,长得很壮实,他们吃面时和万选仁谈笑风生,非常活跃,自信满满。这些人都穿着厚实的迷彩服,带上了严实的帽子,看得出是准备大干一场的。他倒是没有那么正式,他不过去玩玩而已。他们包了一辆车,一路沿着高速直奔牛浪湖。下高速后,还经过了一段新铺的水泥路面,直达万选仁所说的农家乐酒店住下。

马惠明选了一间开窗可以看见小河和林荫道的前排房间,安顿好后,他独自出去走走。这地方在牛浪湖边,靠近小河河口。马惠明顺着河岸往东南走,对岸就是那条熟悉的林荫路,他要过去,必须从接近河口的那座老拱桥上过。这时节,枫杨树已经落叶了,看起来是另一种风味。他一会儿就走到了老拱桥桥头,正好手机响了一下,应该是有收到了信息。他不管它,站在那里,脑袋探过长满青苔的水泥栏杆,看见下面缓慢流淌的秋水,明净地映出一张被水纹不断折叠的脸。在他身后,传来了尖利的鸣叫声。他忽然记起蔡卡卡曾经发的一段音频,在澎湃的海潮声里,不就是这种声音吗?那穿越大洋或者远方江河湖泊的鸥鸟,现在来到了这里。它们在湖面上聚集,起飞,回翔,发出热烈呼唤,相互回应……

他过了老拱桥,沿着林荫路一直向东南那茫茫巨浸走去。在河岸边的草丛里,不时窜起一只只沙锥,紧张响亮地扑扇着翅膀,发出沙哑的鸣声逃走。路尽头,是蜿蜒的大堤,秋季水浅,大片的洲渚露出,乌泱泱栖息着各种各样的鸟群。远处灰蓝色水面上,浮动着密密麻麻的黑灰小点,而水面上闪动翻飞的翅膀,将澄澈的仲秋天空点缀得灵动,悠远。马惠明感到一股神经末梢愉悦的颤栗,流过全身。他感动了。他相信他触及了幸福,一瞬间,心灵获得了某种神秘的满足。

手机又响了一下。他打开手机,是蔡卡卡发来的信息。原来她已到了津渡,要稍迟点赶过来。她知道地址,到时候导航过来就行了。她还故作神秘地说,本来打算有时间专门去拜访他的,这回直接在牛浪湖就可以见面了。不过,她相信他们见面,一定会让马惠明意想不到的。

马惠明说,是吗,会很出人意料吗?

他知道,蔡卡卡还以为他不清楚她是谁,他故意说他真的很期待。他也发了一个位置给她,并拍了几张牛浪湖的图片发了过去。蔡卡卡回了一个惊喜的表情。

晚饭后夜色很快降临。月亮又大又黄,升上了树梢。万选仁中间发了两次微信给蔡卡卡,问她动身没有?蔡卡卡回复总说动身了动身了,让他别着急。

天已经暗下来。月色昏黄。马惠明看见对河的枫杨影影绰绰,如同浑浊水中的藻荇。一种半透明的雾气萦绕在空际,感觉凄清、冷寂。万选仁和林业局方局长、外资企业的陈总那伙人等待蔡卡卡来,凑在一起打牌消磨时间。马惠明不掺和,一个人又溜了出来。

蔡卡卡给他发来了信息,她说她已经到了牛浪湖边了。她对这里并不熟悉,虽然这里是她的老家,她其实来得很少。她可能是一边开车,一边和他语音聊天的。她让他不要告诉万选仁、方局和陈总他们,让他们在农家乐酒店里就好了。她发现自己下高速后绕错了路,到了农家乐酒店前小河的对岸来了。这也许就因为她用的是马惠明发给她的地址。马惠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连忙表示抱歉,说自己疏忽了。他说到老桥边守着,他拿一把手电,看见有过往的车,他就在桥头亮一下手电。他们笑着说弄得像是地下党接头一样。

马惠明真拿了一把手电,急急忙忙走到老桥那里。

他在桥头站立着,寒冷的空气包围着他。夜空里,隐蔽在岸边草木之下的沙锥不时发出鸣声,越发显得幽静。远处,偶尔有鸥鸟的尖叫隐隐传来。马惠明倾耳谛听,只有沙锥那寂寥的鸣声渗透进了心灵。这种孤僻而其貌不扬的鸟儿,从来就不喜欢群聚,单独地隐蔽在暗处,希求远离侵害、争斗和一切其他不可预知的危险。桥边不远处,有两只沙锥,隔着小河,此起彼伏地鸣叫,似乎在相互呼应。

月色已经渐渐发白了,透过浓密的枝枝杈杈,霜一样的月光落到了桥上、幽暗的水面上,划碎天空的树梢上。空中半透明雾霭般的月光似乎更浓厚,凝固了一样。在这种空明澄静里,他隐隐觉得耳际响起一种来自天边的海潮声。越来越明晰的海潮声涌来,那声音瞬间转换成汽车快速奔驰的引擎声。他看见一束光亮从远远的林间投射过来。他果断地打开了手电,朝桥那一面不停晃动。

车速慢慢降下来,到桥头时,停了。

一个声音在对面响了起来。

马惠明!

马惠明答应着,是我。

马惠明,你这只“潜水的鸟儿”,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马惠明说,我真不知道你是谁。他笑了起来,我完全不知道,你会是谁呢?

你不知道?哈哈!我猜你知道!万叔没有告诉你?

没有,我真不知道你是谁!

真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是位女神!

切!你嘴巴倒很甜。我不能开过来了。这里卡住了,好像不让车开过。

是的,你只能走过来。

“马惠明,我是蔡卡卡——蔡佳佳,你还记得我吧?”

马惠明哈哈大笑起来。

“马惠明,你笑什么?”

马惠明走过去。那个人影从熄火的车里钻了出来,站在桥头。马惠明觉得他像是在一场梦境里。

“蔡佳佳?确实意外!你是蔡佳佳?”

“是我,你没有想到吧?‘飞翔吧,鸟儿’就是我,蔡佳佳。你还记得我吧?”

“我当然记得,就你一个人回来?”

“还要几个?”

那个女人站在那里,身影单瘦伶仃。

“这里真静。是什么在叫?”

“是沙锥。”

马惠明挨着她,站在桥边。他们只要一转身,几乎可以碰到彼此的脸庞。蔡卡卡抽了一支烟,递给马惠明,他拒绝了。于是她叼在自己嘴上,划了一根火柴点燃,站在那里,望着马惠明,笑着。在火光一闪的瞬间,马惠明瞥见了那张不再那么年轻的脸,他甚至都瞥见了她眼角细细的鱼尾纹。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记起了万选仁老头的那句话,“她妈妈自从出国到卡卡那儿去过一趟回来,头发就白完了。”

“多安静,你听!是沙锥在叫吗?这是沙锥?”

“是沙锥。一种很孤僻的鸟。它们会一小群一小群在月夜悄悄迁徙,是夜行鸟。”

“夜行鸟?是吧。真好。我终于飞回来了。”

他们不再作声,有时彼此瞟对方一眼。马惠明可以感到对方呼出的烟草气息。但仍然站在桥上不动。

他们似乎在听溶溶月色下沙锥那此呼彼应的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