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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
来源:文学报 | 茨平  2024年11月06日08:23

“打工,如果孤身一人在外,又想省点钱的话,住员工宿舍是个不错的选择。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工厂也是这样,一间小小的员工宿舍,有人搬进来,有人搬出去,留下多少气息,带走多少云彩。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人总是在不经意间张开蚌壳,露出那肉嘟嘟的一面。住在员工宿舍里,孤独求静不太可能,热闹还是有几分,感觉还是有点意思的。”

绩效林生

应聘成功,办好入职手续,行政文员小范递给我一把钥匙,说你就住518吧,那儿有张空床位。518,按广东人的说法,就是吾要发,这是要走好运的节奏,我心里一下子种进了三亩油菜花。

打开宿舍门,瓷板地面上,模棱两可的脚印重叠着,果屑、纸片、花生瓜子壳、塑料袋、烟头零乱一地,电视机、条形桌、窗台、门后蒙上一层尘垢,天花板下结下不少蜘蛛网。这就是男生宿舍的模样,脏、乱、差。我几乎没有思考就动手搞卫生。

我是新人,就得像新兵那样,要力所能及地让老兵评我好印象。清理了地面上的垃圾,除去各处的尘垢,包括天花板下的蜘蛛网,才铺好自己的床位,再把他们的床单被子抖了抖,抖去上面的尘埃,折叠好。经过一番整理,宿舍里已焕然一新。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流进来。我陶醉地打量着房间,像欣赏自己精心写好的一篇文字。我想,他们进宿舍来,见到焕然一新,不当面表扬我几句,也会在心里想,这个新来的老王,还可以哟!

晚上,林生回来了,我正要朝他送上个灿烂且略讨好的笑脸,他却旋风一般蹿到自己的床位边。谁叫你乱动的?嗯!谁叫你乱动的?他尖叫起来。他在急切地寻找什么,又好像丢失了什么。如果真的丢失了什么,那一定是我偷了的。我像误吃了几只死苍蝇。

我与林生较少交集。上班时,各自在自己办公室干自己的活。下了班我即刻回宿舍,即使有工作没完成也带回宿舍干,这样轻松自在些。而他,几乎天天在加班。他回到宿舍时我已睡着了。一个多月时间了,我们没说过二十句话。他总是给我一副拒人千里自命不凡的样子。他这样子,我也给他一副爱理不理状。

我与官生聊起初次打交道误吃苍蝇的事。官生说:他就是那样的人,你不用多理睬他。不跟他说话最好,防止祸从口出。这点你要警惕他点,他太会写工作日记了,已把多位主管写死了。我的前任黄女士就是让他写死的。

公司要求员工每天写工作日记,这是管理方法的一种,老板与高管通过工作日记来了解员工工作情况。我们挺痛恨写工作日记,每天,且要五六百字以上,绞尽脑汁,真要老命。公司有要求,打工人不得不写,不写吃罚单,少一篇两百元。工作日记写好发到指定邮箱,一般人看不到,只有老板与高管能看到。官生负责人力资源,他要做绩效考核,有权限看。

老王,我要请你喝酒。一次,吃午饭时,林生就坐在我对面,突然来这么一句,搞得我有点措手不及。公司提供免费午餐,早餐、晚餐只收成本价,我们基本都在食堂占便宜。伙食太差了,偶尔也会去外面打打牙祭,今天他请我,明天我请他,几个要好的人,请来请去请成一个小圈子。林生好像从不去外面吃饭,没人请他,他也不请别人。他是个不入圈的人。我没把他的话当真,事实上过好几天他也没有请我。然而这样的话他又说过三次,一次在食堂饭桌上,一次在楼梯口,一次在卫生间,我就想,他可能是想我请他了。于是,我很郑重其事地约他去西区的湘菜馆。他摆了摆手说:老王呵,不行,公司有规定,员工间不能请吃请喝。公司好像是有那样的规定。公司最忌讳员工抱成一个小团伙,腐败便从中滋生。然这样的事也不好管。我说:别上纲上线了,吃一餐饭能算上腐败?他想了想说:要不我请你吧,你是新员工,我是老员工,老员工请新员工不算违规。

就是这餐饭,才发现他挺能聊的,也就知道他一点情况。他的老家在湖南一个山旮旯里,父母都是本老本实的农民,家景很一般,却倾全力送他读书。他复读了一年才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就来到公司。他是校园招聘来的。筛选简历时被拿下了。几个同学接到面试通知,他以为投了简历也该来面试,就跑来了。他说:老王,我是不是很傻?连这个都不懂。我想他可能就是这点傻,反而打动了公司。哪个公司都在乎员工对企业的认同度。新人进厂都要去生产线上轮岗,许多大学生吃不消而走人了。他每个岗位都干得极其认真努力。几年打拼下来,终于进入公司中层管理。听了他的故事,我对他有了几分好感,像他这样吃得下苦愿为生活打拼的年轻人不多了。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公司办了两份报纸,一份对外宣传,一份对内管理,还有一个微信公众号要运行。原有两个采编,一个突然离职,我一下子感觉忙不过来。老板叫他过来帮忙,我把内部管理的交给他做,并把所有的资料打包发给他。他加班加点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做好了,却没有发给我,而是直接发给了审稿的副总裁。副总裁过来问我:老王你看怎样?我说我没收到哩。副总裁哦了一下,再去转发过来。我看了,感觉不行,要动手术。副总裁说她也是这意思,叫我改好再给她看。我改了便发过去,顺便抄送一份给林生。林生在工作日记中写道:老王把报纸改得面目全非,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经过打磨就发给领导,浪费领导的时间就是犯罪。

本来我看不到他写的工作日记,但老板对管理报上一篇员工工作日记选登不满意,我表示很无奈。老板说:你可以找林生要,他的日记写得还可以。我叫林生打包一些给我选。我就是从他打包发来的工作日记中发现了对我不利的言论。我苦笑了,他真是个写工作日记会把人写死的人。又想不对,要是他有意写我坏,就有足够的警惕心,绝不会打包发给我。或许是他叙事时词不达意,本是自我反省;或许他本是这样的人,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没有想去害人。人的真实,是很难从表象中去窥见的。不管怎样,我心里有点不舒服是真的。

不知怎么回事,他竟从总部调离,降职去分公司了,有点发配边疆的味道。或许是老板想锻炼他,或许是真有什么事情惹老板不高兴了。老板跟早先的皇帝差不多,恩威难测。公司不少人举杯相庆,老天爷长眼睛了,他也有今日。员工离开,不管离职还是调离,都会有人去相送,有的还会去餐馆喝场酒,共叙友情,但愿友情长久。他竟无一人相送。我见他拖着行李箱在秋风中孑然而行,有些不忍,便开车送他去车站。我是这样想,同一宿舍住了那么久,不说感情的话,面子上总要过得去。进车站时他用力挥了挥手,说:老王,有机会来南昌,我一定请你喝酒。

我相信他是真诚的,因为人,有时候就是会受感动。

侠客二郎

年少时,二郎有做侠客的梦,扛把剑闯江湖,义薄云天豪情满怀。有段时间他把自己定位为乔峰,再过一段时间改为令狐冲。现在他说他是武松。可是,他不姓武,姓许,喜欢动武习性一直延续着。在老家,不知啥事闹矛盾,狠揍过一次村干部,把人家的当门牙齿都打落了。外出打工十多年,总有那么多事情让他义愤填膺,不知与多少人打过架,与四川人打、与贵州人打、与湖南人打、与广西人打,就是不与江西人打。他是江西吉安人。他说:怎么可以打老乡呢?老乡再不对也是可以原谅的。

或许我也是江西人的原因,他特别喜欢跟我说话,挽肩搂腰亲密无间的样子。我有点烦他,但又不好意思说。

在超市做导购时,他时常会顺走洗发水牙膏之类的小东西。他反复强调不是偷,是老板人坏,动不动骂人,扣工资,看不起打工人。他觉得,若不顺掉他一点东西,让他小小损失一下,心里就不痛快。

在五金厂时,他故意弄坏一台电机。一个工友受伤了,狠心老板不肯支付医药费,还另找理由辞退他。二郎气得直想捶老板,老板哪有那么容易捶,只有拿他的设备出气,算是报仇了。

在酒店做服务生时,如果客人脾气不好,他报仇的方法就是往菜里吐口水。如果发现食客是当官的,没有招惹他,也要往菜里吐口水。他说他最痛恨当官的了,当官的就是坏人。说到这,他笑得捂住肚子:他们以为是吃了山珍海味,其实是吃了老子的口水。听到这我不由发出点评,官员上酒店用餐要谨慎,服务生也会反腐败。

打工生活其实就是三点一线。宿舍、食堂、办公室,生活单调而又有规律,周而复始。大家都一样,不相同的是晚上与星期天。

二郎外面朋友多,休息时间多半不在宿舍里。有时跟我聊天,聊得正浓,手机响了,他笑笑地说,老王,我要出去了,有朋友在公司门口等我,我要去健康生活。

有时,他会喊我跟他出去玩,我呢,自然是谢绝。于是他就说:老王,你这样过日子,就像个苦行僧,一点儿都不符合现在人的健康生活标准。什么是现代人的健康生活标准?我有点茫然了。他说,就是该玩就玩,该乐就乐,人生苦短,活就活痛快点。

有次他拉我去健康生活。他说这回一定要去,一定要给他面子,否则他就要捶死我。不玩别的,就朋友那儿打打小麻将,三缺一,不由分说架着我就走。他的力气真的好大,我毫无反抗之力被他拖着往外走。

我们来到一个城中村,进了一个二室一厅的小居室。屋里有两个女人,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长相还算养眼,笑眯眯地看着我。二郎介绍说大一点叫秀秀,小一点叫红红,再拍了下我肩膀说:这是老王,我们公司的,会写文章,同住一间宿舍,人挺好的。

接着就是打麻将,开始我的手气特别好,赢了不少钱。下半场手气变臭了,赢了的钱都输出去。不得不承认小赌怡情这句话,虽然打得不大,但赢的时候很开心,输的时候很紧张,紧张得有点迷醉感,时间也过得飞快。午饭在那儿吃的。

吃完午饭,二郎悄悄地跟我说:我跟秀秀说好了,她同意与你交朋友。我一听就紧张。我知道交朋友是啥意思,打工人群中,很多临时夫妻,夫妻一样过日子。在打麻将时,我发现红红的脚在轻轻地踩到二郎脚背上。秀秀的脚趾头时不时装作不经意地触碰到我脚肚上。我紧张,以飞的速度蹿出去,并顺手关上门,重重的,门发出巨大响声。我似乎必须用重重的关门声表达我坚定的拒绝。接着是狂奔,狂奔回到宿舍。

二郎从后面追上来,在宿舍里冷着脸训我:老王你咋回事?跟你说得好好的,人家女人是不好拒绝的,你这样会搞得人家很没面子,搞得我也很没面子。再说:老王,你这个人真没意思。

我想他是好意的,他一定这么认为,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老婆不在身边,那方面一定有需求。我二郎讲义气,好不容易跟你说上一个愿意跟你交朋友的女人,人家也长得不赖,人家不嫌你长得如同废品,有什么资格嫌弃人家。他一定是觉得我不可思议了。

二郎是被公司开除的。开除与辞退有性质区别,他是犯了性质错误。公司里有些废品要外卖。在外卖废品时,他不在现场,基本由收废品的说了算,说多少是多少。不是一次,而是每次都这样。最后一次让公司管理层发现了。典型的内外勾结吃里扒外。这是公司官方说法。我问他到底得没得他的好处。他说:哪里得了他的好处?只拿了他一百块钱,还是他使劲地塞过来的,说是给我买包烟抽,他来公司多赚到钱至少有两三万,一百块钱能算好处么?他是我的朋友,让朋友多赚点钱不应该吗?

不就是一个仓管员吗?我又没打算在这破公司里混什么前途。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想替他伤感一下都不好意思了。

二郎走时,我去送他。他拍了拍胸说:老王,若是以后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立马砍翻他。我笑了笑,这时候,还这么江湖义气,真难得。我相信,如果我真受了欺负,他知道了,肯定会替我出头。我们都是来自江西的老乡,同住一间宿舍那么久了,他可能一直把我当朋友。为朋友吗,两肋插刀,在所不惜。而我,却未必把他当作朋友,我只是把他当作室友,同一间宿舍住而已。如果他知道我没有把他当朋友,会不会很伤心?我再想,那个收破烂的,真把他当朋友吗?

想到这,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一地的玻璃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