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那面灰墙
人生的偶然,常在不可知的瞬间发生,如枝头的一片树叶不知会被哪阵风吹落。有心者拾起它,把它夹在书中,可以做一枚书签;也会似一只蝴蝶随另一阵风飞走,碾落成尘,不知所踪。
1968年的夏天,我去北大荒的前一夜,一位邻校的女生突然来我家找我。我认识她,但和她不熟,甚至都不曾和她讲过话。她和我班级里一个同学是好朋友,常到我们学校找我同学。我们学校是男校,我在校园里见过她的身影惊鸿一现。
那晚她的到来,让我有些意外,不知道她为什么来找我。想可能是我和她的那个朋友是同学,明天要离开北京一起去北大荒吧,送别了他,挂角一将,顺便为我送行,属于友情之曲溢出的余音。
她没有进我家,只是在门外靠墙站着。那是我家屋门对着的一面灰色围墙,上面顶着一溜儿金钱瓦,旁边有一扇月亮门,门里面是我们大院最后一个独立的小院,小院里有种满月季的小花园。星光月色明朗,花影扶疏,映照得灰墙的影子朦朦胧胧。她清秀单薄的影子贴在墙上,如一帧剪纸。
我已经记不得她对我说起什么,只记得雨后的墙湿漉漉的,暗影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在爬,不知是土鳖,还是蜗牛。再有,便是她的手指不住地划着墙。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如今想起,我会想起林海音《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放学回家总爱拿着块划石,顺着别人家的墙划,一直划到自己家门口。
那一年,我21岁,她19岁,我的那位同学22岁。
我们去北大荒不久,她去了吉林插队。她常给我的那位同学来信,信的末尾总会问候我一句,自然,依然属于挂角一将。有一次,她的信里夹了一块村里产的奶酪,可惜,那位同学没让我尝一口。年轻时候的友情和似是而非的爱情,伴随着那个激情四射又动荡不安的时代,如同波浪起伏中的小船,自我无法驾驭,却以为弄潮儿向涛头立,轻舟已过万重山一般可以飘到缥缈而美好的远方。
由于我和我的那位同学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后那么多年一直来往密切,便和她一直也有联系。我们的聚会,常会叫上她;她的聚会,也常会叫上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他们两人中间的电灯泡;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他们之间感情的桥梁或润滑剂。他们两人把自己的友情真诚地分享给我,我便想当然地享受这一份友情,自然,也要分担这一份友情带来的苦恼乃至痛苦。这样的苦恼和痛苦,是所有感情都必须连带的成分,枝叶相连,根土并置,皮肉难分。
印象最深的是,阴差阳错,花好月难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的感情突然出现了分裂,说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也一点儿不为过。一切来得那样意想不到的突然和迅猛,我的那位同学要结婚了。她听到消息后找到我,要我陪她去他家看看。我劝她,事已至此,看什么呢?别去了,免得彼此尴尬。但是,她坚持要去,我只好陪她去了。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新房,看到了新娘,看到了曾经梦的破碎,看到了逝者如斯的青春岁月……
那一晚,从同学家走出来,她执意不肯回家,我陪着她一直走到长安街,走了长长一路。腊月的寒风,吹动着长安街旁那一排高大的白杨树上未落尽的树叶,海浪般哗哗作响。
流年暗换中,我们都已经垂垂老矣。青春的梦,如烟花一瞬,再迷惑人眼与人心,再怎么曾经让我们激动不已、恼怒不止、遥想不禁,那么迅速,就已消失殆尽,片甲无存。前不久,我路过城北蓟门桥,看车子在立交桥上飞驰而过,忽然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首清诗,其中有句“蓟门雪尽生烟树,苑禁风高报午钟”。禁不住想起那一年冬日大雪过后,我们三个人久别重逢,在这里的蓟门饭店难得一聚的情景,不觉恍如隔世。那时,我们已不算年轻,却还没有如今这样老不堪言,还真的只是“风高报午钟”时分。酒酣耳热,说起往事,一切都冰消雪释,仿佛重回昔日时光,友情胜过爱情。而今,蓟门饭店早已不在,被立交桥和桥畔的高楼所取代。就如同时光无情地更迭与变换,连“去年今日此门中”的情景都不会再有,更不要奢谈“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重现。
一场疫情,突如其来。我的那位同学远在日本女儿家,四年未回国。我和她倒是同在北京,却和大海相隔无异。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彼此的联系,只靠微信或电话。虽说距离会产生美,但人和人的感情维系,光靠距离产生想象的美,是远远不够的。友情和爱情一样脆薄,经不起长时间长距离的隔膜。电子文本呈现的微信,比原来亲笔书写的书信还要不可靠。长时间距离的隔膜,最能伤害人的感情。这是以前我不曾想象到的。因为,曾经即便有摩擦和争执,只是让她和我同学之间的爱情之花凋零,并没有让我们之间的友情破裂,这朵友情之花虽不鲜艳,却顽强绽开。我曾经相信,并写过一篇文章《友情比爱情更长久》。
有一天,她通过微信发我两张照片,照片里各是一串珠串,下坠一枚圆珠,圆珠下垂着红线绳坠。她问我,知道为什么要发我这两张照片吗?我一头雾水,她立刻问我: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讲过,我父亲送我的那个朝珠吗?我说记得呀。她告诉我前些日子,她在一次网上拍卖会上看见了这照片,一眼觉得和父亲给她的那个朝珠相似,当场拍卖下来。
这话说得感情有些复杂,五六十年过去,前后是童年和暮年令人惊心的对比。我对她说:“如果仅仅是这样,没有了童年的神秘和想象,意思就大不一样了。”一直到这里,我们的线上对话还是正常的。紧接着,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失而复得的事和梦,我是不会去做的。”我的意思是想说此珠已非彼珠,花落在地上,是不会像鸟一样重新飞上枝头的。没有想到,这样一句话令她不高兴了,她立刻回复我说:“这是一份父爱,我这样做了,我愿意。”
这话说得硬邦邦,有些赌气,口气颇重,却也是真情。我应该感到我们的交谈出现了问题,当止则止才是。可是,我不知轻重地补充了一句说:“那珠子看上去像是塑料的!”本还想说那红线绳坠未免太新,忍住没说。她立刻说珠子是玉的。话不投机,交谈戛然而止。
每个人对感情对生活的感受与处理方式不尽相同。我不应该以自己的方式说人家,并要求人家认同,说得有些隔岸观火,自以为是,轻飘飘了。
几十年的友情,因为一颗朝珠,产生了无可弥合的隔膜。
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我们都清楚或不清楚,但都没有说。
想起曾经相信的“友情比爱情更长久”,不禁动摇。在亲情、爱情和友情三种感情中,友情没有亲情血脉天然的维系,也没有爱情婚姻契约的约束,便更自由,却也更松散、更脆弱,常会不知所终:或管宁割席,分道扬镳;或渐行渐远,无疾而终。曾经美好的友情,如晚霞织就的一天云锦,却也容易一天云锦散后,就是暮色沉沉。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见过我的那位老同学。
蓟门烟树和蓟门饭店,也早已不在。
长安街旁那一排高大的白杨树,也早已不在。
忽然,想起歌手张蔷唱的一曲《手扶拖拉机斯基》:加加林的火箭还在太空,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卡宾斯基、柴可夫斯基、卡车司机、出租司机、拖拉机司机……曾经英俊的少年,他的年华已不再。
岁月如流,人生如梦,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加加林的火箭还在太空,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还在书中,曾经的英俊少年,他的年华已不再……张蔷这歌唱的!从托尔斯泰、卡宾斯基,由一个偶然冒出来的拖拉机司机,带出这样糖葫芦一串串的各种“斯基”,让张蔷唱得动感十足,活力四射,异常年轻。
如今,张蔷已经年华不再,我们更是年华不再,很多曾经的美好都已经不在。
我家门前那面灰墙和墙内的小花园,也早已不在。灰墙拆除后的院子,显得轩豁许多。我家还在原来的位置,被翻盖一新,簇新得不认识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还会时不时想起原来家门对着的那面灰墙,想起雨后湿漉漉墙上的暗影里有什么东西幽幽在爬,不管是土鳖,还是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