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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8期|尹敬茂:天下无事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8期 | 尹敬茂  2024年10月21日08:26

1

上班路上,我有一种预感,今天有事要发生。走进镇政府大院,这种感觉更强烈。

刚进办公室,刘俊就让我赶紧去会议室。

刘俊是我现在的领导。

我们部门是分管农业的,简称镇农办。除了我和刘俊,还有一个老兽医。老兽医是我们原来的领导。他除了管我和刘俊,还管全镇的动物,四条腿走的,两只翅膀飞的,得了病都来找他看。他干兽医是半路出家,原来操屠刀。他给动物看病主要靠两样宝贝:土霉素和小檗碱,就像太上老君的仙丹。那些猪狗牛羊不管养在富人家穷人家,只要来了,他一律给它们吃这些“仙丹”,让它们有苦难言,有苦说不出。他还有一样工作是给动物打疫苗,这方面他是大拿,有杀猪打下的基础,下手不光稳准狠,而且特别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老人家除了身材不高,血糖血压血脂全高,两个月前请了病假,在家休养。

老兽医一请假,只剩我和刘俊。党政办的柳燕来传达通知,我在她向我传达,刘俊在她向刘俊传达,我和刘俊都在,对她就成了一道选择题,不知道眼睛该看谁,可能在她想来,眼睛看谁,谁就是领导。我这人怜香惜玉,心还软,不想让她为难,况且我还有个小九九,小姑娘长得五官标致,眉清目秀,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深合“孤”意。

那天下午,我对刘俊说:“俊啊,你觉得咱们老主任还能回来上班吗?”

刘俊正在看手机,可能看到一个段子,哧哧笑,听见我的话,没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你说呢?”

我说:“船到码头车到站,我看不可能回来了。”

刘俊抬起了头,说:“行啊,这么清楚的问题你都能看出来,不简单,有进步。”

我说:“谢谢你的表扬。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

刘俊放下了手机,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的意思咱们是不是应该选个头儿?”

刘俊的表情有点儿警惕,好像我要抢他的东西,说:“这么说你想当头?”

我说:“我不想当,我想选你当。”

刘俊说:“你说的是真心话,不是开玩笑吧?”

我说:“当然是真心话,千真万确。”

刘俊一下子喜形于色,说:“如此甚好,我接受你的好意。我这人不愿意当官,可如果我不接受就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

见他如此痛快地答应了,我有点儿高兴,还有点儿失落,好像面对着一件珍贵的东西,既想送给别人,又有点儿不舍。我这才意识到,潜意识里,我也愿意当这个头儿。不过这想法只是一闪念,很快我就调整好了心态。

我把选举结果向分管干部的孙副书记做了汇报,孙副书记没急于表态,先问我选刘俊的理由。

我实话实说:“要讲业务能力,刘俊不如我,但他工作大胆,敢于负责,组织能力比我强,作为一个负责人,这点很重要。”

孙副书记这才点点头,说:“你做得对,不管大单位还是小单位,都必须有个领导,有了领导是个拳头,没有领导就是一盘散沙。其实,镇党委一直想在你和刘俊之间选一个农办主任,可因为你们俩各有优缺点,因此一直不好定。今天你们自己选出来了,也好,镇党委尊重你们的意见。我马上把这事向书记汇报。”

从孙副书记的办公室出来,我感到挺振奋,身上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涌动。

就这样刘俊成了我的领导。

刘俊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和我商议,把上班时间比别的部门提前十分钟。我问:“来那么早干什么?”

他说:“收拾卫生。”开始我不同意,觉得没必要。我们办公室并不大,每天下班前都是干干净净的,第二天上班根本用不着收拾。

刘俊说:“收拾卫生不仅仅是收拾卫生,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可以培养热爱集体积极向上的精神。”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同意了。

农业办公室的工作量非常大,但有些工作没有硬性指标,全凭个人自觉,比如向村民传递致富信息以及帮助村民科学种田等。刘俊上任后在这方面做了不少工作。

他对我也挺照顾。我当时正和市农科院的一个同事攻关一个项目。我们这里大部分人家的主要收入依靠种苹果。而要种出好苹果,最耗时耗力的就是给苹果套袋。我们想培养出一种不用套袋的品种。这是世界性的难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攻关。我知道我耗尽毕生精力也未必能成功。但是搞科研就是这样,总得有人不断开拓前行。我和我同事虽然不能成功,但我们可以把摸索出的经验和教训留给后来人,为后来人架桥铺路。刘俊在这件事上帮不上我什么忙,但他在时间上给了我不少帮助。凡是一个人能干的工作,他都是一个人干。

这段时间,是我和刘俊关系最好的时期,也是我对刘俊挺服气的时期。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对他的印象发生了转变。

这件事以后我还会对你们讲。

“现在,时间到了。”我问刘俊去会议室干什么?他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废话,可不去了就知道了。这老兄,还卖关子。

我走进会议室,屋里已坐了许多人,主席台上挂着一条红色横幅,上边写着:坚决打好拆除违章建筑攻坚战。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就是今天会议的内容。果然有事,拆除违章建筑是大事。

参加会议的除镇政府工作人员,还有各村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以及镇属企业主要领导,二百多人。

我看着台上的横幅,脑子里浮现出柳燕的影子,心里觉得挺甜蜜,这么漂亮苍劲的大字,就是出自她之手。

会议由镇长主持。

书记开始讲话。我看到刘俊有点儿急躁,坐立不安。我分析他可能想去上厕所,不过书记正在讲话,不好出去,免得让书记以为对他不尊重,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咸吃萝卜淡操心,看着刘俊的样子,替他着急,说:“人吃五谷杂粮,都有内急的时候,要上厕所你就赶紧去。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容易憋出毛病。”

他瞪我一眼,说:“你才要上厕所呢。”我说:“不上厕所你那么着急干什么?”他说:“鸡抱鸭子,干操心。”

我说:“得,狗咬吕洞宾。”他笑了,笑得挺可爱。

书记讲话的内容主要是关于拆除违章建筑的纪律和要求。无规矩不成方圆,制度和纪律是行动的保障。

书记讲完了,接下来是有关部门和个人表态发言。刘俊第一个上了台,这时候他不着急了,在台上讲得慷慨激昂。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刚才坐立不安是因为兴奋,为的是要第一个冲上台。记得我刚到镇上的时候,有人曾告诉我,说刘俊有个绰号,叫刘头炮。开始我认为这绰号和下棋有关,可能他下棋的时候愿意用当头炮。后来我明白了,和下棋没关系,而且他也从来不下棋。他所以会得这个绰号,是因为每次开大会,凡是需要表态发言,他总是第一个,总是争打头一炮。

刘俊口才算不上特别好,但他讲话有激情,声情并茂,挺有鼓动性。他说:“这次拆除违建行动是一场战斗,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地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

刘俊讲完,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我也觉得刘俊讲得好,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刘俊莫名兴奋,眼里有股杀气。我不由又想起了那件事,隐隐觉得这之间会有点儿什么关系。我希望我想多了,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宁愿当个庸人,也不希望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会议结束后,我们各自的任务是到分包的片区摸一下情况,看看有多少应该拆除的建筑,拆除过程中会遇到什么困难,有没有钉子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一场大战役,是大兵团作战,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了解和掌握各方面情况是打好这场战役的第一步。

我和刘俊先回到办公室。摸情况之前,我们需要碰碰头,商议一下具体怎么办。

按照上级文件精神,这次战役的重点是那些到乡下承包土地的企业老板,以承包土地之名,行大兴土木之实。我分管的片区有一家农场属于这个范围。不过我没有压力,那农场场长叫孙旭芳,农业大学毕业的硕士研究生,为人精明,处事慎重,建场前,就把上级文件精神吃透了,房屋不仅不超标,而且手续还齐全。刘俊分管的片区没有这样的企业,不存在违建问题,我们两人的心情都比较轻松。

刘俊还沉浸在兴奋中,就像一个演员表演完节目,人回到台下,心还在台上,脑子里还回响着观众的掌声和喝彩声。他走到我面前,说:“李博,我刚才的发言精彩不精彩?”

李博不是我的名字,是我的学历,我是农业大学博士毕业。他有时叫我小李,有时叫我老李,有时叫我李博,叫什么不叫什么,完全看他的心情。我怕他兴奋过度,想给他泼泼冷水,说:“你的发言是挺精彩,但那毕竟是务虚,是造声势,就像是大戏开始前的锣鼓,接下来大幕拉开,干好工作才是主要的。”

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听其言观其行,首先要听其言。凡是领导需要表态发言,你一定要争取第一个,后边有些人的发言可能比你更精彩,说得比你更生动,但是都不如你给领导留下的印象深刻。比如第一个发现新大陆的人,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都可以载入史册。”

我说:“照你这么说,第一个发言的人也可以载入史册?”

他说:“那倒不至于,但有大比小一个道理。”

我知道他现在正兴奋,一时半会儿冷静不下来,最好的办法是让他慢慢冷静。我还有许多事要办,没工夫陪他兴奋,便没再说什么。

2

从办公室出来,我决定到分管的片区看一看。世上的事情时时都在变,不变的只有道家和古董,前几天没事不等于今天没事,行动之前我要把情况落到实处。

平心而论,对于这次拆除违建,我从心里拥护。咱们国家是农业大国,以农业为基础是国家的基本国策。只有基础打好了,才能盖起万丈高楼,才能百业兴旺,国泰民安。为此,国家严格划定了可耕地红线。但这红线时不时被突破。比如,有人钻政策空子,占一块地,盖一些房子,然后以合作社名义报上去,赚取补偿资金。再比如,有人搞其他的项目赚了钱,便到农村来圈地,说是搞农业,实际是盖别墅、盖农庄,等等。这些违章建筑如果不拆除,任其发展下去,可耕地就会越来越少,农业危矣,农村危矣。所以,我觉得这次拆除违建,不光应该,而且必须。

我一边向前走一边想。

我说的那农场坐落在北宋村南边,占地五百多亩。五百多亩有多大?生活在城市的人未必都知道,足足有三十多万平方米。比西方的小国家还要大。最早的时候是区里建立的,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倒闭了,再后来便由孙旭芳承包了。

当时这里荒芜得特别厉害,蚊蝇成群,杂草丛生。有人在里边放牛,有人在里边放羊,让人觉得好像到了西北边漠,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孙旭芳接手后,大家觉得他的首要任务是要对这片土地进行一个大整改。可是,人们错了,几个月过去了,大半年过去了,孙旭芳并没什么动作,就那么任凭土地荒芜着。看到有人在里边放牛放羊也不管,好像还挺高兴。于是,各种五花八门的猜测和说法开始蜚短流长。大多数人认为这是承包后干不下去了,未战先败。

人才的特点是遇到事情有着与众不同的看法,刘俊就是这样,那段时间,他极力和我套近乎。有一天下班后,他竟然要请我吃饭。两个大男人,整天在一个办公室里,不管公事还是私事,有什么话说不完,还要下班后继续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知道他肯定是有什么事要求着我。我不想和他打哑谜,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至于吃饭就免了吧,咱们是一个办公室,用不着。”

听我这样说,他点点头,说:“你说得对,君子之交淡如水嘛。既然你这么主动地要给我帮忙,我就直说了。”

听听,这叫什么话,明明是他要找我帮忙,请我吃饭我没答应,被他这样一说倒成了我上赶着他了,人才啊。

原来,他是想让我给他和孙旭芳牵线搭桥,他愿意和孙旭芳一起经营那个农场。

我问他怎么经营。他说当然是股份制了,他愿意要百分之十的股份。

我说:“干农业不赚钱,咱们都是知道的,那农场的情况你也清楚,到现在还是一片荒地,要把它经营起来,再到见到效益,最少也得投入六七百万。百分之十的股份,需要六七十万,你从哪里弄这么多钱?再说了,就算有钱,咱们在政府上班的人,政策也不允许。”

他说:“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正是因为那农场是一片荒地,所以我才要入股,钱不是问题,六七十万,小菜一碟。”

看着他的样子,我不禁吃惊,只知道他平时为人小气,没想到还是个大款。六七十万啊,他是从哪里来?

见我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他便对我解释,说他说的入股并不是入钱,他是想要个干股。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孙旭芳上边有关系,肯定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所以要包下这片土地,并不是真的要搞经营,而是为了以后被征用,赚取国家补偿款。如果他分析得没有错,孙旭芳下一步肯定会把这片土地全部栽上果树,当然,只是象征性的,结不结果无所谓。就像是酒足饭饱之后去找情人,目的也不是生孩子。而他恰恰能在这方面给孙旭芳帮上忙。

他说,他知道哪里果树要淘汰。孙旭芳不用花钱,只需出点儿运费和人工费,拉来家栽上就行了。而且,到了占地的时候,他还有关系有门路帮忙多要点儿。这样算下来,百分之十的股份是不是不太多?

我被他说得目瞪口呆。别说,这人虽然有私心,但实在,有啥说啥。不像有些人,既想要好处,还扭扭捏捏,惺惺作态。像他这么爱财,这么赤膊上阵的,我还第一次见到。

但是,我不能因为他实在就把黑的当成白的,就把私心当成优点。几天后,我告诉刘俊,说我和孙旭芳说了,人家谢谢他的好意,但入股的事人家没答应。其实,我根本没见过孙旭芳,因为那段时间孙旭芳没到场里来。况且,即使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因为刘俊的想法实在匪夷所思。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他撒谎,既能让他早一点儿从光棍娶媳妇的美梦中醒过来,还能避免他犯错误。

我其实不愿撒谎,不过我觉得这也不叫撒谎,这叫智谋。身在江湖,没有智谋不行,没有智谋办不成事。人品是根基,智谋是方法,人品立命,智谋立身。

刘俊听后面色挺难看,弄得我也不自在,好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便画蛇添足,说:“人家孙旭芳说了,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以后有的是合作的机会。”

我以为这样一说,刘俊能转怒为喜。没想到这人不好糊弄,他说:“这么好的机会都不合作,还有什么以后。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呢,让他等着,以后别有什么事情碰到我手里。”

我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人,得不到便宜便认为是吃了亏。不过,我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认为充其量是给嘴过过生日。人家是企业,他是普通干部,从隶属关系上并不归他管,想报复也是鞭长莫及。

这就是我对刘俊产生不好印象的那件事。实在说,我当时并没把问题想得多严重,人都有私心,难免会犯错误,只要能及时改正,还是好同志。

过了两个月,孙旭芳终于来了。不光自己来了,还带了大批人马。真是不来则已,一来不得了。

他们把土地进行了深耕细翻,把杂草翻到地下,撒上发酵剂,用一种能插到地下的喷火枪进行喷火,把杂草烧了个遍,烧死了藏在里边的虫卵和草种。待杂草变成肥料土层也变得松软之后,他们把五百亩地,一半种上了苹果,一半种上了大樱桃。

3

拆除违建的序幕正式拉开,这是一次全国性行动,高层态度非常坚决,下边贯彻得也非常迅速,像一股洪流,气势浩荡,所向披靡。各级政府都成立了专门班子,我们镇也成立了领导小组,领导小组下边又设立行动小组,孙副书记是组长,成员便是所有包村干部,我和刘俊都是成员。

我和刘俊的矛盾也就从这时开始了。

那天,孙副书记把我叫进办公室,说:“小李,你分管的那个农场出了点儿状况,你得去做做工作。”我有点儿发愣,前边说过,那农场房屋并不超标,所有的手续也都齐全。

孙副书记说:“问题出在大棚上。”

我越加糊涂,建大棚搞种植,只要是种植农副产品,上级不光不限制,而且还大力支持发展特色经济,发展高端经济。

孙副书记说:“建大棚本身没问题,可大棚里盖了房子。”

原来为这个,我松了一口气。这事我知道。在大棚里种植大樱桃并不像想象的那样轻松,除了剪枝、施肥、浇水,还要随时随地关注温度和湿度,温度高了,温度低了,湿度大了,湿度小了都不行,要随时进行调整。尤其是开花坐果那段时间,24小时不能离人,否则一个疏忽就可能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管理人员必须在大棚里吃住。为此,他们在大棚里用板材搭建了一个四五平方米的小房,总不能让人们在地上吃住吧。

我告诉孙副书记这就是他们搭建小房的原因,如果这也算违建,是不是有点儿过于苛刻,有点儿不近人情。

孙副书记对这事显然已经琢磨过好长时间,说:“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还向书记和镇长汇报过。但有人向领导小组写了匿名信,人家提的意见也有一定道理。这次拆除违建的重点一是建筑超标,二就是大棚房,大棚里边的房屋应当属于这个范围。你也知道,这次拆除违建力度之大,强度之高,都是前所罕见。咱们镇自然也要跟上形势,不能出现死角,不能留下遗憾。为此,领导小组经过研究,给出三条意见。第一,无论如何不能拖拆违行动的后腿;第二,要合情合理考虑好企业利益,毕竟发展才是硬道理;第三,对群众提出的意见也要充分采纳,不能让提意见的群众有意见。在保证这三条的基础上,具体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你看着掌握。你是个聪明人,领导相信你能解决好这个问题。”

孙副书记说得字斟句酌,面面俱到,从哪个角度讲都挑不出毛病,可我却一片茫然,好像是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无论向哪个方向走都对,又都不太对,没有一点儿头绪。

从孙副书记的办公室出来,我的脑子像是一盆浆糊。孙副书记说我是个聪明人,我不知道我聪明在哪里,但孙副书记的良苦用心我却能揣摩到。

他是这次拆违行动的具体领导者,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拆违行动牵涉面广,要解决的问题也很多,有政策方面的,有人情方面的,盘根错节,错综复杂,一个地方处理不好,都可能掀起一场波澜,他需要小心再小心,慎重再慎重。这也是他对匿名信如此重视的原因。

我一边思考着,一边分析着,慢慢地,我从孙副书记的话里分析出了弦外之音,孙副书记说的重点是第三条,那就是,只要我把这个问题处理好,让写匿名信的人不要再纠缠这件事,至于那小房拆不拆并不重要。这样想着,我找到了下一步的工作方向,就是要找到这个写匿名信的人,让他把意见撤回来。

要找出这个写匿名信的人并不难,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刘俊,而且我还很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实在说我挺来气,我觉得他太自私,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我有些后悔当初不该选他当农办主任,我甚至怀念起老兽医,虽然他只会给动物吃“仙丹”,水平不敢恭维,但处事公道,不自私。不过直到这时,我还没打算和他翻脸,我决定好好和他谈谈。我们毕竟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应该不会驳我面子。

4

很快,我发现我错了,刘俊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好商议。

我和他的谈话刚开始进展得还算顺利,可是慢慢地就弥漫了火药味。

那天,他正要从办公室向外走,我把他拦住了。我伸出大拇指,给了他一个赞。他有点儿发愣,瞪眼看着我,弄不清什么意思。我不管他,继续说:“你挺厉害啊,这两天干了件大事吧?”

他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但故意装糊涂,说:“什么大事?我干了什么大事?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我说:“那匿名信是你写的吧?”

他笑了,在我面前还是一如既往的实在,说:“我知道这事可以瞒过别人,但瞒不过你。对,匿名信是我写的。”

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也是拆违小组的成员吗?有什么看法可以直接提出来,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周折,要多此一举?”

他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吧,这就叫工作方法、工作技巧。”

我想,什么工作方法,你不过是害怕直接说出来,也许有人会赞成,人群中并不乏和你一样的人,林子大了出怪鸟吗。但大多数人肯定会反对,你这意见肯定会被否定掉。那样,你的目的就很难达到。所以才用匿名信制造紧张气氛,给领导造成压力,搞乱形势,浑水摸鱼,达到报复孙旭芳的目的,以报人家没有给你股份的一箭之仇。

我压抑着心里的火气,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别管什么工作方法,工作技巧,现在搞企业的太难了,尤其是农业企业更是难上加难,这一点咱们这些做农村基层工作的心里都十分清楚。所以,对于企业,咱们能帮就帮一帮,实在不能帮也别给人家出难题,找麻烦。”

刘俊不愿听,说:“搞企业的人不容易,难道咱们就容易?因为他们不容易,咱们就不干工作了?对那些违章建筑就可以不问不管,任其发展了?”

我没想到他能够倒打一耙,明明是心怀叵测,还能够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理直气壮。我心里的火气在加大,说:“不是不干工作,恰恰相反,是要认真负责地干好工作。拆除违建是件很复杂的事,咱们这些执行人员,最主要的是要出于公心,端正态度,要严格把控好政策尺度。”

刘俊更加不愿听,说:“李博,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的意思很清楚,你匿名信中反映的那个问题是无理取闹,是吹毛求疵,是鸡蛋里边挑骨头。”

刘俊微微动怒,说:“你这样说是对工作不负责任,是私心作怪,我知道你和那企业关系不错,所以就处处护着他们,就算鸡蛋里边挑骨头,我是不是挑出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那鸡蛋里边有骨头,说明那企业是个坏了的蛋。既然这样,咱们就不能姑息迁就,就不能让一个坏鸡蛋臭了一锅粥,影响拆违大局。”

我被气得颤抖,说:“你这是胡搅蛮缠。”

刘俊也有点儿激动,说:“李博啊,我觉得你的思想有问题,你这样发展下去很危险。”

我直到现在才认识到刘俊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嘴上讲着大道理,肚子里却是男盗女娼。我平时为人随和,不愿意与人争论问题,但一旦争论起来也有一股犟劲儿,不达目的不罢休,我决定不再和他浪费口舌,打蛇打七寸,直接点破他心里的小九九,点出他那不可告人的目的,说:“咱们也别在这浪费时间了。你之所以要这样做,说白了,就是因为当初孙旭芳没有答应你那无理要求,借这次拆除违建对人家进行打击报复。”

我以为这样说击中了他的要害,毕竟是心里有愧,他的态度能够软下来,不料他竟然像没事人一般。这一点倒让我觉得有点儿自愧不如。他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发火,表情还慢慢恢复平静,说:“李博啊,咱们可不能这样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我和那个农场没有一丁一点儿关系,和场长孙旭芳更是连面都没见过,又怎么会存在报复不报复的事呢?对了,当初好像是你找过我,让我给那个农场帮帮忙,还说事成之后给我一些好处费。我当时就断然拒绝了吧?咱们是国家的工作人员,怎么能干这样有失原则的事。”

厚颜无耻!简直是厚颜无耻!我被气得目瞪口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刘俊看着我,幸灾乐祸地继续说:“李博啊,这话也就是你说,如果换作别人,我肯定不会和他善罢甘休,要么让他拿出证据来,要么会控告他,告他一个造谣生事,污蔑革命干部之罪。”

我被气得手脚发抖,说:“你简直是个无赖。”

5

我和刘俊的矛盾公开了。这人倒也敢作敢为,他找到孙副书记,承认匿名信是他写的,并且他坚持认为那小房必须拆掉。既然要拆除违建,就必须干净彻底,不能存有妇人之仁。否则,这里留一点儿死角,那里开一个口子,最终可能会导致整场战役无法顺利完成。

我知道他是在扯虎皮当大旗,不拆掉小房不罢休。我也下了决心要保住小房,不让他的阴谋得逞。

有人劝我,李博,算了吧,不就是几间小房吗?何必斤斤计较。持这种看法的人也包括柳燕。那天,她找到了我,说:“李老师,求你一件事儿。”

我这段时间和刘俊的关系搞得挺僵,和柳燕的关系倒是有了一些进展。虽然离着谈婚论嫁的程度还差得很远,但万里长征总算走出了第一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职场失意,情场得意。听说她有事要求我,我心里挺高兴,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我想得挺美,如果能把事情帮她办成了,万里长征就走出了第二步。我说:“什么事,你说,我非常愿意效劳。”

柳燕说:“听说你分管的农场里有间小房,是用金子做的,非常神秘,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

原来是这样,我一下子泄了气。我说呢,凭柳燕的条件和能力,还有什么事办不成,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只怪我一厢情愿地净往好处想了,没想到她是在调侃。我哭笑不得,说:“柳秘,你就别开玩笑了,哪里有什么金子做成的房子,只是间普通小房而已。”

柳燕仍然一本正经,说:“我可没开玩笑,我是真的替你着急,既然只是普通小房,拆掉对企业也没有多大损失,你又何必那么较真,和同事关系搞那么僵,以后还在不在一起共事,在不在一起工作了?”

我说:“拆掉小房对企业是造不成多大损失,但不知你想没想过另一个问题。”

柳燕看着我,说:“什么问题?”

我说:“发展是硬道理,这点咱们谁都明白。可发展要靠谁?靠企业,靠生产者。政府应该是企业的娘家,咱们这些工作人员应该是企业的娘家人,应该事事处处为他们着想。在这件事上,咱们如果不能主持公道,就会凉了企业的心,就会挫伤企业的积极性。”

我觉得我讲得挺明白,可柳燕并没被说动,她想了想,说:“我觉得你这样说是小题大做,上纲上线。”

我有点儿着急,说:“我没有小题大做,没有上纲上线,坚持要拆掉那小房的人才是小题大做,才是上纲上线。”

柳燕显然不愿听了,说:“我今天才发现你这人原来这么固执。”

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本来还以为万里长征能够走出第二步,可现在看来,刚刚走出的第一步很可能也要退回去了。这让我心里挺失落。可是没办法,如果是别的事情,我可以顺从她,但在这件事上我不能答应,因为这是原则问题。一个国家工作人员如果放弃了原则,就像一个士兵放弃了阵地,即使别人可以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和柳燕的谈话不欢而散后,又有人告诉我,说刘俊到孙副书记那里告了我的状,说我在孙旭芳农场里拿了股份,还说我在农场里有一块地。我听后挺气愤,很想立马到孙副书记那里把情况讲清楚,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妥。第一,如果孙副书记问我,这消息是听谁说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人家好心告诉我,我不能把人家“出卖”了。第二,我觉得没有太大的必要,堂堂男子汉,犯不着为这样的事嚼舌头。股份的事纯属子虚乌有。至于有块地,倒是事实,面积不大,一亩左右的样子,种了几十棵苹果树。但那不是为了效益,是我和农科院同事的试验田。这事我向我们老主任——老兽医汇报过,当时刘俊也在场。他俩当时还鼓励我早出成绩。

我明白刘俊这样做,倒也不是为了给我加个什么罪名,他也知道加不上。他的真正目的还是要制造混乱,搅乱我的思维,让我心里有负担,让我手足无措,找不到方向,让我知难而退,别再阻挠他报复孙旭芳。

我当然不会退缩,这点小伎俩就想让我认输,也太不拿我当回事了吧。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虽然不是什么领导,但毕竟是国家工作人员,还是国家培养的知识分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知识分子历来被赋予特殊使命,敢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我自然要对得起这称号。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我心里挺郁闷,我决定找个人说说话,商议下一步怎么办,我想到一个人,就是北宋村的村主任吴成江,我觉得在现在这种形势下,只有他和我是一个战壕的战友。第一,农场租赁的是他们村的地,每年都要交给村里五十多万。村里还有五六十人在场里打工,每年能从场里挣到七八十万。这个场子,对于村里搞好经济功不可没。他应该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这个场子。第二,吴成江这人也非等闲,很会办事,足智多谋,无论是领导还是普通工作人员,关系都处得非常好。能得到他的支持,胜利一定属于我这边。

我走进村委会的时候,吴成江不在。有几个人围着会计在聊天,讨论买医保合算不合算。我问吴成江去了哪里,会计说不知道。我掏出手机,想给吴成江打电话。会计说别打了,打了也白打。

我说:“这么说你知道他在哪里?”

会计说:“也知道也不知道。这叫什么话,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什么叫也知道也不知道。现在的人都怎么了?”

我说:“什么意思?”

会计说:“说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说知道是因为我知道你找不到他。你是为大棚里小房的事来的吧?”

我点点头。会计接着说:“你和刘俊的争论,不少人都知道了,这个时候你让他怎么表态?站在刘俊那边,得罪你,站在你这边,得罪刘俊。他谁也不想得罪,只能躲起来。”

从村委会出来,我心里非常乱,没想到连吴成江也袖手旁观。

我沿着村里那条大街朝前走,脑子里想的全是小房的事,全是我和刘俊的争论。我觉得我和刘俊好像是走在独木桥上的两只羊。我要向东,他要向西,僵在一起谁也不肯相让。我不知道最终会是什么结果,或者我把他顶下去,或者他把我顶下去,也或者一起掉进河里。但我知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做好了和他斗到底的准备。

6

胜利的天平似乎在向刘俊倾斜。

这天下午,孙副书记把我叫进办公室,我分析他是要和我谈小房的事,心里有点儿紧张。

实事求是地说,我们镇的几位领导水平都很高。书记聪明睿智,看问题比较远,善于把控大局;镇长吃苦耐劳,具有实干和开拓精神;而孙副书记的特点是平易近人,说话幽默,很善于以聊天的方式做思想工作。我们这些普通干部都愿意听他讲话,我尤其愿意听,我甚至觉得听他讲话是一种享受,可以学到不少社会知识,丰富自己的阅历。

我在孙副书记对面坐下,心情有点儿急迫,就像学生交了作业,急于听老师点评。

孙副书记先问了一下我生活和身体方面的情况。我一边感谢着他的关心,一边考虑着如何把这段时间和刘俊的争论、原原本本地向他汇报。

孙副书记问完了我生活和身体情况,又开始对我进行表扬,大体意思是我能够独立思考问题,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流,敢于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对待工作也特别认真。

换作平时,我肯定愿听,可是这会儿,因为有事,我心里有点儿急躁,只希望孙副书记赶紧进入正题。好不容易孙副书记讲完,我有了说话的机会,我说:“谢谢领导的表扬和鼓励,我这段时间心里很乱,有些想法想借这个机会向领导汇报一下。”

急病人遇到了慢郎中,孙副书记却摆了摆手,说:“不急,不急,咱们先讨论一个问题。你觉得眼下咱们的工作重心是什么?”

我说:“当然是拆除违建。”

孙副书记摇摇头,说:“你说得也对也不对,表面上看,这段时间的工作中心确实是拆除违建,可是拆除违建要靠什么做保障?”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说:“靠什么?”

孙副书记说:“安定团结嘛,正如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一样,安定团结也是咱们干好各项工作的基础。基础牢固,百业兴旺,基础不牢,百业不稳。拆除违建也是一样,只有形势稳定,人心不乱,工作才能顺利地向前推进。”

我这才明白,孙副书记绕了这么大圈,费了这么多周折,原来是要给我和刘俊和稀泥。说和稀泥其实不恰当,更准确的说法应当是让我向刘俊妥协,事情很明显,如果是让刘俊向我妥协,他应该去做刘俊的工作。我高兴不起来,心还有些凉。我想不明白,这么清楚简单的事,领导们怎么就看不明白。安定团结确实需要,不光你们需要,所有人都需要,全社会都需要,但安定团结不是表面文章,不是是非不分的一团和气,那样的安定团结不是真的安定团结,不仅对工作不利,反而还会贻害无穷。我很想把这些想法对孙副书记讲明白,可是我知道,根本不用我讲,这些道理,孙副书记比我更清楚,否则,他还干什么副书记,而他之所以还要这么做,肯定是另有目的。我索性不说话,听孙副书记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他用了这么大的精力和稀泥,接下来一定会摔出一个泥娃娃,而这个泥娃娃必定是小房。

孙副书记终于进入正题,说:“小李啊,领导研究决定把你和刘俊的分工进行一下调整,你去接管刘俊分管的片区,把你现在分管的片区交给刘俊。”

果然是这样,调整分工只是形式,为刘俊拆除小房扫清障碍才是目的。我这人平时随和,可并不是没脾气,也不是和面团似的任人摆布。我的脾气和犟劲儿也上来了,说:“孙副书记,我不知道领导是在和我商量呢还是在对我下命令?”

孙副书记说:“这有区别吗?”

我说:“当然有,如果是商量,我不同意。”

孙副书记没说话,表情平静地看着我。我说:“拆违行动正到了紧要关头,对刘俊分管的片区,我不了解,同样,对我分管的片区,刘俊也不了解,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如果把拆违比喻成是一场战役,这样做,轻者,会延误战争的进展,重者可能导致整场战役的失败。”

孙副书记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说:“如果是命令呢?”

我说:“如果是命令,我希望领导给出足够的理由,是我犯了严重错误,或是工作出现了重大失误?如果两样都不是,恕我难以从命。”

我说完,孙副书记半天没说话。我起身向外走,孙副书记竟然没拦我,看他的样子,好像也没生气。我心里不由疑惑,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从孙副书记办公室出来,我把这件事反反复复思考了好长时间,我觉得很可能是刘俊的诬告起了作用,领导们可能真的相信我和农场有利益关系,我觉得不能再沉默下去,否则,刘俊会得寸进尺,继续无理取闹,我决定进行反击,揭露刘俊的阴谋。

这天,我们按照计划完成了拆违任务,离下班还有点儿时间,孙副书记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做简单的小结。之后,对大家说:“谁还有什么看法可以提出来。”

我觉得这是个机会,说:“孙副书记,我有话想说。”

孙副书记点点头。

我有点儿激动,站起来,说:“听说有人到领导那里反映,说我和农场有不正当的利益关系,说我在里边有股份。我要求这个人拿出证据来。”

众人都有点儿发愣,显然没想到我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个问题。

我接着说:“凡事要有证据,向领导反映问题更要实事求是。咱们都是国家干部,不是地痞无赖、街头混混,什么话都可以随便说。我知道这个人就在咱们这些人中间,我希望他能够站出来,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地把情况说清楚,别在背后搞一些鸡鸣狗盗的小动作。”

人们都心知肚明我说的是刘俊。有人向我使眼色,意思是不让我再说下去,也有人向我竖大拇指,鼓励我继续往下说。

孙副书记的表情挺复杂,我猜想他的心里可能更复杂。他有点儿猝不及防,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来这么一下子。以他谨慎稳重的性格,显然不想事态扩大。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众人各怀心思,各有想法,可唯独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刘俊,表情却非常平静,还居高临下开导我,说:“李博啊,这件事你实在没必要大动肝火,不就是有人向上边反映了一下情况吗?组织又没下最后的结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如果没有问题,别人再怎么说也没用,而如果有问题,想赖也赖不掉,一切都得靠事实来说话。我们应当相信群众,相信党。至于你说的要和这个人当面对质,这么做不太好吧?让人觉得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况且,对于向组织反映问题的人,组织要严格保密,这是原则,你不会不知道。所以让我说,李博,算了吧,眼下咱们最主要的工作是拆除违建,别在自己的事情上浪费大家的精力。”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会站出来,和我进行争论,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下子。也别说,这人还真是有点儿才,好像读过孙子兵法,懂得声东击西,以退为进。我一时之间竟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

孙副书记乘机摆摆手,说:“李博,刘俊说得对,眼下咱们最主要的工作是拆除违建,别的事以后再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散会。”

人们一哄而散。是啊,劳累了一天,大家都盼着早点儿下班,没有人愿意再卷入是非之中。只有少数人同情我,劝我说:“李博,走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我点点头,心里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本来挺有理,满以为能打赢的一场战斗,结果却没打赢。我不得不承认,在如何琢磨人、对付人这个问题上,刘俊已经操练到了一定火候。想想和刘俊的争斗,我似乎一直处于下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但屡战屡败也好,屡败屡战也罢,我不会退缩。事情还没到最后那一步,我坚信,公道自在人心,正义必将战胜阴谋。邪不压正,自古如此,历来如此。

7

按照统一部署,我们镇的拆违行动是从南向北一步步推进。我分管的片区在最北端,再有一个星期就能拆到我那里,也就是说,我和刘俊的争斗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这天,孙副书记去区里开会,拆违小组由刘俊临时负责,我因为有业务要处理,没有随小组一起行动。九点多钟,突然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李博,赶紧过来,今天要拆到你负责的片区了。”

我不由一愣,说:“南边不是还有好几个片区吗?轮到我那里还得好几天啊。”

那人说:“是刘俊临时做了调整,他说这是根据实际情况机动灵活处理。”

我说:“什么机动灵活,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他这是在搞突然袭击。”

那人说:“别说了,赶紧过来吧。”

我匆匆忙忙赶到农场,那里已经围了许多人,刘俊正领着几个人强行往大棚里边闯,农场的人在阻拦。农场的人怎么能够阻挡得住刘俊呢?就在刘俊的一只脚跨进大棚的时候,我赶到了。

我挡在刘俊的面前,说:“刘俊,你给我站住。”

刘俊显然没想到我会赶来,愣了一会儿,说:“李博,什么意思,要阻挡我工作吗?”

这个帽子不小,但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说:“对,我就是要阻挡。”

刘俊勃然大怒,说:“你知道这行为是什么性质吗?你是在阻挡拆除违建,是在阻挡上级的战略部署。”

我说:“你错了刘俊,我阻挡的不是拆除违建,我阻挡的是你的胡作为、乱作为。”

刘俊越加气愤,说:“你这样发展下去很危险。”

我说:“真正危险的人是你。”

我们两人越说越急,情绪越来越激动,现场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我已经不管不顾,豁上了。恰在这时,有人出现了,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吴成江,他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出现在我和刘俊面前,说:“两位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我这会儿正在火头上,没有心情说笑话,况且我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姓李还是姓刘。刘俊显然也一样,不知道吴成江能站到哪一边,不过他善于先发制人,他要争取吴成江,说:“吴主任,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这大棚里边有小房,属于违建,我们要进去拆掉,可李博硬是不让,这不是在阻碍拆违行动吗?”

吴成江有些吃惊,眼睛睁得老大,说:“这大棚里边有小房?我怎么不知道,他们在大棚里边盖小房干什么,穿长袍套马褂,吃饱了撑的?不可能,不可能。”

这人真能开玩笑,大棚里如果没小房,我和刘俊争什么?再说了,小房就清清楚楚地在那里摆着,谁都看得见,怎么能说没就没了,“聊斋”的故事看多了吧?

刘俊显然也不愿意听,一脸严肃,说:“吴主任,别开玩笑。”

吴成江也一本正经,说:“我真没开玩笑,走吧,咱们进去看看就清楚了。”

我和刘俊等几个人随着吴成江走进大棚。眼前的情景让我和刘俊全都愣住了。

小房的墙和门都还在,顶盖却没了,倒也不影响人在里边休息。没有顶盖的还叫小房?从这个角度讲,吴成江说得没有错,大棚里边确实没有小房,既然没有小房,还拆什么?

我哭笑不得。刘俊更是目瞪口呆。他对农场再憎恨,面对这种情况,也难以再找到报复的借口。

我和刘俊的争斗就这样结束了。站在他的角度上,小房拆掉了,虽然只拆了一半,也还是拆掉了,他没有输。站在我的角度上,小房保住了,虽然只保住了一半,也还是保住了,我也没有输,我们两人打了个平手。

8

拆违行动结束了,我们镇和兄弟镇相比,违建情况不算严重,但也有一些私搭乱建的情况,有人违规建了小型养殖场,有人在基本农田里挖了鱼塘,休闲垂钓,这次都得到清理,群众比较满意。

通常规律,行动结束要搞总结,总结经验,找出不足,以利再战。行动的时候,需要的是敢打敢冲、铁面无私的人,总结的时候,需要的是头脑灵活、能说会道的人,所谓战时需要武将,和平时需要文臣,而刘俊对这两方面都擅长,武能安邦,文能治国。

镇上召开总结表彰大会,刘俊作为先进代表在会上发言,主要介绍了他如何对工作高度认真负责,敏锐发现了一些违建的死角,问题虽小,但也不能放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进行了激烈的斗争,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心一闪念,最后,他克服好人主义,和坏人坏事、落后势力进行了坚决的斗争。

谁都知道刘俊所说的坏人坏事是我。他在台上口吐莲花,讲得天花乱坠。我在台下坐着,本来不想理睬,你讲你的,我听我的,愿意听,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不愿意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刘俊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会听的不如会想的,往脸上贴的金越多,越容易露出你的本色。可想是这么想,心里还是压不住火,我这人天生没有城府,喜怒哀乐全在脸上,与其听着生气,不如不听,三十六计走为上,我站起来,走出会议室。出来后,我又有些后悔,其实,我应该坚持到底,听听他狗嘴里如何吐象牙。

表彰大会后,生活仿佛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和刘俊还在一个屋里办公,还在一个屋檐下公事,可我们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开开玩笑。有事说句,没事各干各的,井水不犯河水,鸡犬不相往来。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可以把精力全部用到工作上,毕竟上班就是干工作的。

每次大的活动结束,都会涌现出几个叱咤风云的人物,都会出现几个弄潮儿,刘俊就是这次活动的弄潮儿。

这期间,书记调走了,去区里任副区长。镇长接任书记,孙副书记接任镇长,一位副镇长接任副书记,空出了一个副镇长的缺。有人私底下议论,这副镇长很可能由刘俊来接替,因为这次拆违活动给他加了不少分。

刘俊自己也认为这位置非他莫属。这两天他特别兴奋,甚至有点儿亢奋。每天泡上一杯茶,坐在办公桌前两眼放光,时不时地还起来走两步,一边走一边哼小曲。对于他的走步和两眼放光我都没当作一回事儿,你两眼再放光,总不至于灼伤人吧,可对于他的哼小曲,我却实在消受不了。这老兄的嗓子实在不敢恭维,他一哼,我就会觉得屋里飞进了一只乌鸦。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说:“刘兄,安静一点儿好不好,保护环境,人人有责。”他一下子没明白,说:“什么意思?”

我说:“最新的科学研究,在所有对环境的污染中,噪声污染最严重。”

他明白了,可能是因为心情好,居然没生气,还趁机和我套近乎,说:“李博啊,和你商议个事。”

我没说话。他继续说:“我想把咱们部门上班的时间提前十分钟。”

我说:“不是已经提前十分钟了吗?”

他说:“我的意思是再提前十分钟。”

我不知道他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说:“你提前那么早来干什么?”

他说:“提前十分钟上班,不光收拾咱们部门的卫生,还要把镇政府机关里的卫生全部收拾干净。我有一个计划,要把咱们部门打造成一个全办事处、全区,甚至全市的先进典型。”

我没有搭理他,让他自说自话,权当是一阵耳旁风。他以为我没听懂,继续做我的工作,说:“能当上先进,不光是一种荣誉,而且对咱们俩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我知道他说的好处是能够让他顺顺利利当上副镇长,我也可以水涨船高接任农办主任。我本来不想说什么,犯不着对牛弹琴,可我知道如果我不说话,他还会没完没了说下去。我说:“你想当先进没有错,你想当副镇长也没有错,可争当先进要靠扎扎实实的工作,要靠实实在在的成绩,不能光靠这些虚头巴脑的花架子。每天早来晚走,读读报纸,写写心得体会就能当先进当模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说:“李博啊,这你可就错了,提前上班清理卫生可不是花架子,它是一种工作态度,是一种精神风貌。”

我已经失去耐心,说:“你愿意提前是你的事,哪怕二十四个钟头住在办公室也没人管,但是和我没关系,我也没有义务陪你瞎折腾。从明天开始,我不仅不会提前十分钟,而且连现在提前的那十分钟我也不会提前了。”说完,我丢下他,扬长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我和柳燕万里长征走出的那一步,好像并没有退回去。

那天刘俊外出办事,我正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柳燕走了进来,说:“李老师,祝贺你。”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说:“我现在像是被乌鸦定律定住了,处处走背运,干什么什么不行,做什么什么不顺,你祝贺我什么?”

柳燕摇摇头,“是不是走背运,主要取决于你自己的心态,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我祝贺你在这次拆违行动中表现不俗。”

我有点儿哭笑不得,说:“柳秘,你要是想寻开心,可以去听听小品相声,何必拿我开涮。”

柳燕一本正经,说:“我可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你和刘俊的为人,大家心里都有数。刘俊要拆掉那小房的目的,大家也清楚。表面上看他挺风光,风生水起,实际上他赢的只是面子,而你赢得的才是里子。以前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好人,但觉得你为人有点儿软弱,遇事顶不起来。可通过这次拆违行动,大家知道了你一点儿也不软弱,关键时候骨头还挺硬。”

我警惕地说:“你不会是又想起以前的事,在拐弯抹角说我固执吧?”

柳燕的脸微红,像含羞的桃花,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听不懂好赖话,遇事怎么老是往反面想?我那是在考验你,想不到你这人还挺记仇,小心眼儿。”说完,笑了,笑得一脸灿烂。

就在刘俊信心满满做着副镇长美梦的时候,一个消息在机关里传开,孙旭芳要把他的场子搬迁到别的乡镇,有一个兄弟乡镇对他抛出了橄榄枝,开出了很优惠的条件,不光不会鸡蛋里边挑骨头,而且还会对鸡蛋里边挑骨头的人进行严肃的批评和教育。

天要下雨鸟要飞,这其实是一件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事。

听到这个消息,最着急的是刘俊,比所有人都着急。

刘俊明白,人们都知道孙旭芳的场子为什么要迁走。这对他要当副镇长不只是减几分的事,是当头一棒。如果孙旭芳的场子真的迁走了,他的副镇长之梦也就随之破灭,而且他的仕途很可能至此也就到了头,干到退休也只能是个大头兵。

刘俊急得团团转,一天时间,嘴上就起了几个火燎泡儿。他一反常态又和我套起了近乎,每天一上班,就把我的办公桌椅和电脑等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有一次,还给我泡好了茶。我装作不知道,故意倒掉了。

他也不生气,还对我笑了,说:“刚泡好的‘铁观音’,倒掉多可惜。”

我故作吃惊,“是吗?我还以为是昨天喝剩的呢。”

他清楚我在说谎,因为我有个习惯,每天下班前都要把当天的茶倒掉,把茶杯洗干净。看破而不说破,也是一种修养。应当承认,抛开动机不说,这人还挺有度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他不是宰相,他是小人肚里能生鬼。

我以为我倒掉那杯茶,他以后不会再给我泡,可没想到他一如既往,对我施展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战术。不过在泡茶技术上做了一些改进。先把我的茶杯洗干净,里边放好茶叶,不加水。等我一进办公室,他就一溜小跑杯子续上水。我刚刚坐下,一杯冒着热气,散发着一缕缕淡淡清香的热茶刚好送到我的面前。我被他弄得挺不自在,咱不是大人物,没有那种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气质。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说:“刘兄,你就别演了,觉得这样挺好玩是不是?”

他看着我,没说话。我继续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有表演天赋?我一不是导演,二不是编剧,你表演得再好也当不了演员,成不了明星。”

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吧,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找我帮忙?”

他说:“你这样理解可是错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一个屋。咱们是同事,是在一个屋里办公的人,相互照顾是应该的。”

我说:“行了,别装了。你是不是要让我去劝说孙旭芳别搬走?”

他笑了,对我拱拱手,说:“正是这个意思。知我者,李博也。”

我说:“这个恐怕不行。我要是站在孙旭芳的立场上,肯定也会这么做,想想当初咱们是怎么对待人家的,他的心已经凉透了。哀莫大于心死,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农村这

么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刘俊的无赖劲儿又上来了,死鸭子嘴硬,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咱们不都是为了工作?他那小房确实属于违建吗。”

我说:“其实他那小房违建不违建,你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做人还是要学会与人为善,害人总归是害自己。”

我说到这个程度,刘俊居然面不改色,说:“你说的这个问题,咱们可以以后再讨论,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让孙旭芳不要走。”

我说:“那你就去找他,再怎么做人的工作方面,你是大拿。”

他挺谦虚,说:“过奖,过奖,我不是大拿,你才是,所以要请你帮忙。”

我说:“这个忙我可帮不上,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过我倒是可给你一个建议。”

他说:“什么建议?”

我说:“你可以趁他还没迁走之前,随便找个借口再狠狠地报复他一下,让他知道你刘某人马王爷三只眼,让他知道得罪了你的人没有好下场。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再想报复可就鞭长莫及了。”

说完,我不再理他,坐到桌前,打开了电脑,我最近有些忙,和同事的那个项目到了紧要关头,需要抓紧时间上网查一些资料。

我一边查资料,一边观察着刘俊,见他站在那里发呆。想想刚才我那么讽刺挖苦,他没有发火,想想这段时间他为我泡茶收拾卫生,我的心里忽然有点儿软,妇人之仁的毛病又犯了。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说:“刚才我说了那么多,不知道你能不能够听进去。至于孙旭芳那里我可以去劝一下,让他不要迁走。”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说:“你说的是真的?谢谢,谢谢,谢谢李博。”

我说:“你不用谢。我之所以要这么做,并不是为你,我是为了工作,为了大局。”

他对我拱了拱手,说:“我就知道你李博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

我说:“肚里能撑船的是大海,我只是凡夫俗子,小人物。”

搬迁一个场子不是说句话的事,不仅要花费许多钱财,还要耗费大量的精力,能住三倒,不住一开。我知道孙旭芳是出于一时气愤做出的这个决定,冷静下来他一定会后悔。这才是我要找孙旭芳的真正目的。

我在农场办公室找到孙旭芳的时候,刚好吴成江也在场。我总觉得这人神秘,找他的时候见不到,可关键时候又会突然出现。而且我觉得那小房的事也是个谜,他怎么就知道小房的盖没有了?

不过这回,他表现得不神秘,和我一样,也是来劝说孙旭芳不要迁走。

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干部的调动很频繁。现在他们那里没有刘俊,可你敢保证以后没有张俊、王俊?一个企业干得好不好,硬环境和软环境固然重要,可最主要的还是得靠自身。

经过我和吴成江反复劝说,孙旭芳决定不搬了。听到这个消息,刘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颗心重又放回了肚子里。

9

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折,形势一下子变得急转直下。

那天,我和刘俊正在办公室里干着各自的事,柳燕走了进来,说:“李博,镇长让你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她最近对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客气,称呼也变了,有时叫我李博,有时直呼其名,外人可能觉不出什么,我心里却有种甜丝丝的感觉,这说明我们两人的关系又进了一步,万里长征已经走到第三步了。

我说:“镇长找我什么事?”

柳燕说:“不知道。对了,是不是要提拔你当副镇长?”

刘俊当时正低着头,听到这话,突然像触电似的把头抬了起来。

我随着柳燕从办公室里出来,说:“你开什么玩笑,吓唬他干什么?”

柳燕笑了笑,说:“我可没开玩笑,说不定是真的。”

我随着柳燕朝前走,走过孙副书记办公室的时候,我没有停步,继续走。柳燕站住了,说:“你不去镇长办公室,跟着我瞎走什么?”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说:“镇长办公室不是在前边吗?”

柳燕看了我一眼,说:“你这个人啊,在这样的事情上老是慢半拍。”

我这才猛地想起,孙副书记现在已经是孙镇长了。

我走进孙镇长办公室,屋里还是老样子,可我却觉得什么地方不一样。或许是孙副书记高升,气氛变了吧。人啊,真是莫名其妙。怪不得有人说,这个世界其实什么都不变,变的只是人的思想。

孙镇长心情不错,起身给我泡了杯茶,一股淡淡的清香在屋里飘散。他在我对面坐下,说:“我现在不忙,约你来聊聊天。”

我说:“领导有什么指示请说。”

孙镇长说:“哪有什么指示?刚才不是说了吗,就是聊聊天。对了,咱们就从拆违行动开始聊起吧。怎么样,你对我在这次行动中的表现有什么评价,能给我打多少分?”

我说:“镇长,你这可是难为我了,我知道你处事慎重,胸怀大局。但让我打分,我可不敢。”

孙镇长笑了,说:“小李啊,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今天叫你来,就是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你解释一下。我们领导班子不是是非不分,也不是和稀泥。收到那封匿名信,我们分析研究了一下,认为这说法站不住脚,可为慎重起见,我们决定要找出这个写信的人,就好像大夫看病,首先要找出病因在哪里。我们商议,把这任务交给你。其实,那时我们已经初步有了目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我们没想到刘俊竟然这样。对于刘俊要拆那小房的目的,我们也清楚。他向农场要股份的事,不光找过你,还找过吴成江。你没向党委汇报,可吴成江汇报了。事情到这个地步,对他的匿名信,我们完全可以不理睬。拆掉小房顶盖的点子是吴成江出的,他说不妨逗着刘俊玩一玩,我没支持,可也没反对。我这么做,好像有点儿不太好,不严肃,但有时候也没必要那么严肃,干工作也要讲究技巧。”

原来是这样,我没想到里边有这么多曲折。实在说,对这次拆违行动,我心里有意见,我认为领导们为了自己的前程,一味追求安定团结,一味和稀泥,看来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站在我的角度上,有我的处事方法,而领导们站在领导的角度上,有领导的处事方法。

孙镇长接着说:“你心里肯定还有一个疑问,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把你和刘俊的分工做一下调整?”

我心想,是啊,为什么?

孙镇长说:“这正是我今天找你谈话的目的,这事和刘俊没关系,全是为了你。拆违行动开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书记要调走。干部调整之后,需要提拔一个副镇长,当时党委研究了两个人,一个是刘俊,一个是你。没想到拆违行动一开始,刘俊就露出了原形。不过对于你,我们也不完全放心,你的优点是心地善良,为人随和,作为普通干部,这是优点,但是当领导,就不是优点了,为人太随和容易没主见,没魄力,墙头草,随风倒。我们担心你走上领导岗位顶不起来,处处和稀泥。所以想了这么一个办法,对你进行考验。你只有硬起来,能担事,提拔你,群众才会口服心服。所以,你那天顶撞拒绝我,我不光高兴,而且对你还多了几分欣赏。”

我以为领导和稀泥,没想到领导还担心我和稀泥,我有点儿想笑。

孙镇长接着说:“祝贺你,经受住了考验。今天叫你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党委已经决定了,提拔你为咱们镇的副镇长。这一两天,区里组织部门就会来人找你谈话。”

我有点儿激动,正想说什么,孙镇长摆了摆手,说:“小李啊,这次拆违行动就像是一面镜子,每个人的德行才干全都照得清清楚楚。”

我被提拔为副镇长的事,没等组织宣布,人们就已经知道了,有人向我祝贺,有人要我请客。

刘俊当然不会再给我泡茶了,他心里肯定对我有意见,不过面上倒还过得去,从这点看,这人其实不简单。

这天,我刚刚走进办公室,他就对我拱了拱手,说:“佩服佩服,没想到你这么狡猾。”

我当时心情不错,愿意和他聊一聊,有时候我觉得和他斗嘴也是一种乐趣。喝酒有酒友,下棋有棋友,斗嘴也有嘴友。我也对他拱了拱手,说:“谢谢,谢谢。你过奖了,能被你这么狡猾的人说狡猾,我感到很荣幸。不过和你比起来还差得远,和猛禽同飞,必是俊鸟,和虎狼同行,必是猛兽,和聪明人在一起,会变得聪明,和愚笨人在一起,会变得愚笨。和你在一起久了,学了点皮毛而已。”

他说:“你就别谦虚了,我以前小瞧你了,以为你是个书呆子,胆小迂腐,没想到你深藏不露,大智若愚。咱们这场争斗,你是不是早就设计好了?今天这个结果,是不是也早就在你的掌控之中?”

我说:“你也太瞧得起我,太高看我了。”

刘俊看着我,说:“不高看,不高看,一点儿也不高看,你心里早就有了一个局。

从选我当农办主任开始,你就在一步一步地把我向坑里引。”

听他这样说,我不想再开玩笑了,工作是严肃的,容不得玩笑。我要推心置腹和他谈谈,说:“刘俊,这你可错了。当初选你当农办主任,我是为工作,我觉得你的组织能力和领导能力比我强,完全是真心的。再说,我既然想和你争夺什么,会那么心甘情愿地把你推选出来?难道我不知道农办主任和办事员不在一条起跑线上?”

我以为这样一说,刘俊能明白过来,可没想到这人愿钻牛角尖,钻进去不出来,说:“这正说明了你狡猾吗,你是吃小亏占大便宜,用这种办法向领导和同事们展示你的高风亮节。”

我苦笑,遇到这么自私、聪明而又固执的人,实在不知道再说什么。

这次斗嘴之后,直到我搬进副镇长办公室,我们再没争吵过,天下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