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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火热生活 书写时代新篇”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优秀作品联展 初心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恒  2024年10月17日12:22

陈大能刚回来,胡长友就把电话打上了门。

“陈书记啊,你可回来了。一走就是三年,手机又不开,微信又不回,一点音讯都没有,可想死我们了。你不在家,我们这日子总像少了点什么,没滋没味的。”胡长友说话还是那么大声大叫的,听起来就像人站在对面。

陈大能一听是胡长友,就没客套,说:“你怎么晓得我回来了?我这手机号码可是刚刚恢复使用。”

胡长友说:“你回来这么大事能不晓得?想念你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陈大能心里忽然热乎乎的。俗话说人走茶凉,看来也未必,退休这么长时间了,又三年没在家待,居然还有人惦记。这人啦,在岗时无所谓,多一个人跟你请示,少一个人跟你汇报,不觉得什么,有时找的人多了还嫌烦,一旦退下来,就有些在意这方面了。以前听说过也看到过,有些领导退下来因为不像原来有那么多人跟着,围着,感到很失落。网上许多段子都是笑话这种现象的。不过,陈大能退下来就走了,并不是怕有失落感,而是另有原因。

陈大能是大前年退休的。一退下来便和老伴去了新加坡,探亲。儿子大学毕业去新加坡留学,以后就没有回来,在那边找了一份工作,十多年了,干得还不错,有房有车。早些年儿子就让他去新加坡看看,陈大能一直没去,说是工作忙没时间,签证也麻烦,等退二线再说,可一等就直接等到了退休。由于工作需要,陈大能在书记岗位上一直干到六十岁,县里没给他二线机会。能者多劳,贤者延迟,县里对干部退二线不搞年龄一刀切。终于等到了退休,这回有时间了,陈大能主动要去,而且一住就是三年。

之所以待了这么长时间,主要是后来的疫情给耽误的,行走麻烦。还有就是躲避一些事情。陈大能做了那么长时间的书记,在地方很有威信。同时也亲善,乐意帮助别人,找他办事的人多。即使退下来了,肯定还有一些人找他。不在位办事不像原来那么方便,不答应吧,别人会说你刮蛋无情;答应吧,有可能办不成,失了面子又得罪人。躲开,是个不错的选择,时间长了,别人就会淡忘你。这也是原来手机号码停用的原因。手机打不通,找不到人,别人总不会怪你吧。这么做虽然有点那个,但少了些麻烦。

再有,就是磨磨自己的性子。陈大能是个工作狂,歇不住,乍退休肯定急。他还是个党性很强的人,做什么事都讲原则,看不惯什么现象容易表露出来。退休了,还是这样的性子别人不一定给你面子,即使你说的是对的。陈大能想利用新加坡人生地不熟的环境,把自己的性子磨掉,回来安安静静过自己的退休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

疫情缓解了,陈大能也想回来了。儿子劝他不走,说这边空气好,适合养老。说汉语的人多,也不寂寞。陈大能说,新加坡空气再好,也没有故乡的水土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老窝。他带着老伴执意要回来。

原本以为这么长时间人们忘记他了,没想到胡长友这么说。几句话,让陈大能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过去舒心话围着耳边转的日子,心里有某种情绪想通过语言表达出来。不过,他还是遏制住兴奋,淡淡回着胡长友:“假话吧,我还不了解你,臭的都能说成香的,死鸭子能被你说成大雁在天上飞。我是一个退休之人,走在路上不添堵,坐在路边不碍事,有我没我,不影响大家过日子。”

胡长友说:“真不是假话,老书记。不但是我惦记着你,许多人都惦记着你。这不,一听说你回来了,李总立即就叫我打电话,说要去拜访你。他可是等你好长时间了。”

“李总?哪个李总?”陈大能一时没反应过来。

胡长友说:“就是李大发呀,不记得了?”

“李大发?哦,知道,就是那个川通公司老总,企业生产钢结构的吧?”

“是的是的,当初还是你跑到浙江招商引资把他引到这边来的。他一直说要感谢你。”

“客气了。”陈大能说,“听讲李大发的企业做得不错,这说明他当初选择我们这个地方投资是对的,也说明我们当初承诺是有诚信的。”

“李总也这么说。”胡长友接过话,“他这人厚道,晓得感恩,他还惦记着你当初为他的企业没少烦神,没少出力的好处,说要不是你他也不会来这边投资,所以他说一定要去拜访你,叫我先跟你说一声……”

陈大能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钢构厂是自己招商引过来的不假,后来为企业发展自己也确实没少烦神,没少出力,但那都是自己工作范围内的事,是职责所在,换了谁做书记都是一样。如果仅仅局限于这一点,也不至于让李大发这么惦记,这其中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吧?于是陈大能试探地问道:“我一个退休之人让他这么惦记,没必要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胡长友呵呵笑了一声,说:“老书记你就是料事如神,反应还像以前那么机敏。这事李总拜访你时会当面跟你说,我只是先传个话……”

一听胡长友说话的口气,陈大能心里犯疑惑。他打断胡长友的话,问道:“你和李大发什么关系,他怎么让你传话?”在陈大能看来,胡长友年纪也不小了,还当过副镇长,不应该对李大发这么尊敬的,说话一口一个“李总”。

胡长友说:“哦,我现在就在李总这里上班,退休三年期满就来了,负责市场营销这一块,效益还不错,李总非常满意。”

陈大能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难怪他要替李大发传话。陈大能看不惯就要讲的急性子又上头了,很想挤对胡长友几句,批评批评他,怎么跑去给李大发打工了?还要不要个人形象?虽说已经退休,不是副镇长了,可总还是共产党员吧?共产党员怎么能到私营企业当马前卒呢?可现在情况不同了,自己不是党委书记,他也不是副镇长,两人之间不存在了上下级关系,说了,怕也是没什么效果的,搞不好,还会给自己添堵,话到嘴边想想还是忍住了,没说。但忍不住追问起来:“跟我说老实话,李大发找我到底什么事情?”他有种预感,想得到证实。

听到陈大能追问,胡长友不敢隐瞒,只好说出来:“李总想请你到我们公司任职。”

果然,与自己猜测的一样,陈大能忽然有种正在受骗的感觉。他没想到李大发竟然在打自己的主意,而且是通过胡长友传话,真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他立即绷着脸回了一句:“这是不可能的事。”

胡长友自然是看不到陈大能的情绪变化,在电话那头还在提着嗓门说:“李总表态,你过来也不需要做具体的事情,挂个副总的头衔就行了,公司有什么事跟你请示请示,汇报汇报。这样一来我们又在一起共事了,你又是我的领导……”

“哦,别说了,我还有点事,改日再聊。”陈大能没等胡长友把话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电话是挂了,可一口气却堵在喉咙里没吐出来。他也不知道突然间哪来这么一口气,莫名其妙的让他感到难受。陈大能使劲吐了口痰,像是要把堵在喉咙里的火气清除掉。可是,越吐越觉得有气,越吐越觉得有火,像是感冒咳嗽正盛,止不住。这个李大发,还要请我,拿我当什么人了?说是感恩给我挂个副总的头衔,其实明摆着就是想利用我。他知道我当了这么多年的镇党委书记,前前后后有点人缘,上上下下有点关系,好办事。胡长友都能给他的企业带来满意的效益,要是我去肯定会带给他更多的好处。可我不能卖这张老脸去利用这些人缘为你办事啊,我也不能低三下四的去利用这些关系为一个私营企业谋利益啊,我如果这么做还要不要党性原则了?

党性原则,这是陈大能为之坚守了一辈子的崇高信念。他之所以在新加坡磨磨自己的性子,就是怕自己退休后心态上有变化,耐不住寂寞,做违背党性原则的事情。当初退下来的时候他就给自己约法三章:不干涉镇政府工作,不为私事找组织上麻烦,不外出兼职、挂职为自己树名声、谋利益。他告诫自己,过一个清廉的晚年生活。

陈大能忽然有种世道在变的感觉。自己仅仅是离开三年时间,有些人,有些事,就变得让人不能理解。还是余荣光老主任说得好啊,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崇高的理想信念,有坚定的党性觉悟和做事原则,在利益面前不为所动,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陈大能忽然想,还应该加上一句,那就是,尤其是在领导岗位退下来以后更要经受得住诱惑。可惜,诱惑太多,受不住诱惑的人太多。陈大能紧皱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在为丢失一块阵地而惋惜。也似乎在下决心,一定要守好自己的这块阵地。

不料,第二天李大发还真的拎着一袋水果亲自找上门来。

李大发还是那个样子,不高的个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稍瘦的身材给人一种干练的印象,似乎永远是挂着笑容的脸上藏着商人的睿智。当年为把他的企业引到这里落户,陈大能是没少和这张脸打交道,直到自己在原则的范围内一放再放把优惠条件给到了极致,他才爽快地答应过来。作为一个镇级工业园区,能引来这么大规模的企业,实属不易,当时还得到县里、市里的肯定和表彰。到底是在江浙那边历练过的,这李大发确实会办企业,善于把握机遇,来这边短短几年就把一个钢构企业做得有声有色,产品投产后很快在市场上占有了一定的份额,不仅为本镇、本县的财政税收做出了贡献,还帮助解决了一批人的就业问题,许多原本在外地打工的人都回来进了他的公司。当然,李大发自己也把腰包赚得鼓囊囊的。

李大发笑嘻嘻地把水果往桌上一放,依旧用那带有很浓浙江方言的普通话对陈大能说:“陈书记,您让我等得好苦啊!”

三年没见面,又是亲自登门,陈大能对李大发自然也是客气一番:“李总客气了,我是个下野之人,退休佬,受你惦记实不敢当。你是个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李大发说:“还不是来看看老领导吗,过去您可是对我很照顾的,帮了不少的忙。”

陈大能摆摆手,说:“哪里话,照顾不敢当,帮忙就更谈不上,都是工作上的事,理所当然的。”

“您的大恩大德我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李大发说,“原本是想在您退下来休息一阵子再找您,没想到您前日退隔日就走,连个音讯都没有,急得我差一点就去新加坡找您。”

陈大能知道李大发此次来的目的,就婉转地回道:“言重了,谢谢李总的惦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下野干部,无用之人,我现在只享受退休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

“老书记谦虚了,只是因为干部到龄退休一刀切这个政策才退下来的。像您这身子骨,这能力,就是再干上个十年、二十年也是没问题的……”明显,李大发是在为下一步要说的话做铺垫。

“你可别给我戴高帽了,到年龄退休是必然的,自然规律嘛。我现在无官一身轻,自由自在好得很,不烦神最好。”

“那可不行老书记,您不能就这么歇了,歇了往小里说是我们镇的损失,往大里说是整个县的损失。您要继续为镇里县里的经济发展、乡村振兴发挥作用,书记不做了,就到我们公司任职,我特地为您准备了一个大办公室,很宽敞……”

陈大能看李大发终于把话挑明了,也就不再绕弯子直说道:“哦,谢谢李总的好意,恕我不能从命,退休就是退休,再去兼职就是违反原则了。”

李大发说:“您退休了就不受原则约束了,我这次来就是专程请您的。”

陈大能严肃地说:“我退休但没有退党,党性原则永远是要的。”

李大发可能没注意到陈大能的严肃表情,依旧说:“可您来我们公司不违反什么原则啊,您退休三年了,文件允许的。胡长友不也是……”

陈大能用力往外一摆手:“他是他,我是我,你不必多解释了,我是不会再坐什么办公室的,就老老实实坐在家里享清闲。”说着,他站起身来,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李大发还想说什么,看到陈大能的态度很坚决就止住了话头。稍停,还是说道:“老书记,您再考虑考虑……”

“没得考虑。”这句话陈大能没说出来,但用坚定的神态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李大发走了,陈大能不禁想起过去两人谈判时的情景。历史是何等地相似,今天李大发满腔诚意请他,就像当初他满腔诚意请李大发一样。不同的是,当初自己是为发展镇里经济而请,李大发来了;而今天李大发是为私营企业而请,他没去。不管李大发是感恩也好,还是利用也好,没去,陈大能觉得是对的。立时,就有了像过去坚持原则,果断处理一件棘手事情的欣慰感。

第二天,陈大能决定去一趟镇政府。去新加坡三年,党费没及时缴,这让他很有些自责,他觉得这也是事关党性原则的问题。

路不远,陈大能决定步行。虽说只离开老家时间不算太长,但由于身在异国他乡,总觉得离开好多年似的,回来看到什么都觉得有变化。尤其是家里通往镇上的这条乡间公路,全都铺上了柏油,比以前平整了,宽敞了。两边都是农田,间或坐落着池塘、水沟,风景很好,在新加坡看不到的。以前不怎么走,退休后从镇政府宿舍回到老屋没几天就去了新加坡,这条路就更显得养眼,显得亲切。

六月末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但路旁的白杨树浓荫密布,陈大能依旧感到凉爽宜人。透过白杨的树干往路两边看,田里的水稻绿油油很是喜人,预示着丰收的景象,也预示着农民一季的好心情,陈大能看着心里高兴。过去当书记时也时常深入田间地头视察,遇到这种景象多半是官腔官调的说几句话,和庄稼、和老百姓无形中有一段距离,不像现在这样完全是个人真实的情感体验。或许,这就是心态的一种回归。

路上遇到了老袁,正扛着一块标语牌准备朝一条岔道上走。见到陈大能,老袁主动打招呼:“是陈书记您啦?好久不见。”

老袁原是小学校长,陈大能也认得,于是回过话后就问:“你扛这牌子干什么去?”

老袁把牌子往前一横,让陈大能看上面的字,然后说:“这是防溺水警示牌,准备插到前面那个塘埂上。天气热了,小孩子们喜欢下塘洗冷水澡,容易出危险。上个礼拜,那塘里就淹死一个三年级学生。好可惜,是独生子女,一家人痛不欲生。”

“是吗?”陈大能心一揪,脑海里就想象着那种惨不忍睹场面,耳边似乎传来孩子家长悲天恸地的哭声。

老袁说:“为了警示孩子,我们小学片关工委分头在各个水塘边设立警示牌,同时派人值班,防止再出现小孩溺水情况。”

陈大能说:“这个做法好,关心下一代工作就是要落到实处,这才是真正的五老精神。”

陈大能忽然想到,自己也是五老之一啊。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想,没往深处去。

退下来以后第一次去镇政府,陈大能忽然觉得有点激动。是什么样的心情,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各种滋味都有吧。在进入镇政府大门的那一刻,他竟然不知用什么样的步子走路。昂首挺胸怕别人说你还端书记架子,低头哈腰又怕别人说你退下来就没了精气神,还真难。原先做书记可没这些烦恼,怎么走都很随意,怎么走都没人议论你。当然,那时也不怕别人议论,在这大院里是自己说了算。现在不同了,时过境迁。

可无论怎么走陈大能还是被各种招呼声给乱了脚步。陈书记长陈书记短的,老书记前老书记后的……认识的人见到他都很客气地上来打招呼,说些问候的话,这让他很是感动,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久违的被敬重的幸福感。有了好感觉,步子自然而然就迈得端正,迈得自然了。

陈大能直接去了组委办公室。

组委姓李,是陈大能当年的老部下,见着老领导自然也是十分的客气,十分的尊敬,忙着请坐,忙着倒水。陈大能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还颠了颠。他向屋里扫了一眼,觉得还是以前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心里似乎放心些许什么。他转脸对李组委说:“我是来缴党费的,拖了三年,按党章规定是不允许的。人退了党籍可没退,党费还得按时交。”

李组委说:“陈书记,您就放心好了,有我们这些人在,还用您操那份心吗?我早就替您缴了。再说,您以前也打过招呼的,如果您不在,让我们代垫一下,您忘了?”

确实打过招呼,陈大能记得。不过,他还是歉意地说道:“按时交纳党费是党章规定,也是党员自觉履行的义务,这是党性原则问题。现在想想当时不应该打这个招呼,代交不妥的。我这就把钱给你……”陈大能拉开李组委一再推让的手,硬是把三年的党费钱递过去。

听说老书记来了,现任镇党委书记刘仁祥也赶了过来,没进门就喊:“哎呀陈书记,你来镇政府也不事先说一声,我好派车接你啊……”

陈大能笑着站起来,握了握刘仁祥的手,说:“你工作忙,不敢惊动啊……”说着话,两个人便去了刘仁祥的办公室。

这刘仁祥就是接的陈大能书记位子,当时是镇长。两个人在一起共事两年多,配合得还算不错,关系也还融洽。刘仁祥说:“你去新加坡一住就是两三年,镇里有许多事情想征求征求你的意见都联系不上。”

陈大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这脾气你还不知道?退下来我就给自己约法三章……”

刘仁祥打断他的话:“你做人的原则大家都知道,可你毕竟是从这里退下来的,有许多事情还是你手里丢下的,你还得指点指点。”

陈大能心里明白,其实这都是客套话,俗话说,换个主人换个门楼,换个老婆换张床,谁在位还不是按自己的思路去干?不过这话从刘仁祥嘴里说出来他也感动。他笑着说:“退休了就不能指手划脚,胡言乱语不符合身份。我什么神都不想烦,就在家享受清闲。”

“就你那性子能歇得住?久了,怕是要憋坏身子的。”刘仁祥挤对他。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我是给自己定好调的。”陈大能说。

“话虽这么说,可有些事你还得过问。”说着,刘仁祥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陈大能,“你来了正好,有件事情我正准备找你商量呢。镇里的关工委主任正缺人选,县里文件说,必须由任过正职退下来的同志担任,看来非你莫属了,这你可得考虑考虑。”

陈大能接过文件粗略浏览了一下,边浏览脑子里边回响刚才在路上老袁说的话,心里不禁一动,像是有种情绪在蔓延。但很快便被他抑制住了,他把文件还给刘仁祥,说:“我虽不是什么大人物,用不得裸退这个词,但也不想留尾巴,退就彻底退下来,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做个普通老百姓最好。”

刘仁祥说:“这可是做关心下一代工作。孩子们关系到民族的希望,祖国的未来,教育培养他们也是乡村振兴内容之一。这项工作光荣而神圣,你过去一直这样说的。”

陈大能说:“这我知道,关工委工作的确需要人去做,但我有言在先,退下来就不再问事。你还是再找其他人干吧,未必要当过正职的,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

陈大能既然这么一说,刘仁祥也不好再强求,于是只好收回文件,笑着说:“你最好再考虑考虑……”

陈大能也想用坚定的神态表示“没得考虑”这个意思,但刘仁祥毕竟不是李大发,他不好用这样的神态。只笑笑,没吱声。

忽然刘仁祥又想起什么,说:“哦,还有件事跟你汇报一下,过两天是七一,我们组织机关党员和各村书记去县经济开发区参观,你去不去?”

陈大能说:“是吗?这当然要去。我毕竟还是党员,参加党的组织活动是义务。”

刘仁祥说:“那好,有老书记参与带队,这次活动就更有意义。”

陈大能说:“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我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共产党员。”

七月一号这天,天高气爽,阳光很好,陈大能穿着一件白色短衬衫早早就来到了镇政府。由于是集体活动,大家乘坐一辆大巴车出行。陈大能自然被安排在最好的位置,这让他神情很是激奋,一路上和前后左右的人有说有笑,仿佛又回到当年带人上城下村或是外出参观时的情景。间歇中就想,这人到底还是忙碌点好,不然真是精力和资源浪费。他一下子又想到刘仁祥和胡长友的话……似乎觉得什么地方有些道理。

路边不时地有大幅标语从车窗前滑过,多是乡村振兴方面的内容。陈大能记得他退休时这项工作刚刚启动,没想到短短几年乡村就有了很大变化,肉眼看得见。不仅体现在道路、房屋、绿化这些物质层面,更体现在精神层面。譬如,每个村庄的路口都矗立着一块大石头,象形象意,上面镌刻着村庄的名字。这既是一种标识,也是一种文化的展示,让人想到“品位”“内涵”这些词语,很撩人心的。陈大能就感觉某种情绪被撩了起来,在新加坡压制几年的性子仿佛复活了。他想起退休前风风火火、忙忙碌碌的日子,觉得这样的美好景象不应该与自己无关的。

到了县经济开发区,陈大能惊诧不已,像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其实,这里以前来过的,时隔三年再来,陈大能觉得耳目一新,感觉明显不一样。面积大了,道路多了,两边的树木长高了,又增加了许多厂房,入驻了多家企业。陈大能揉揉眼睛,以为在新加坡还没回来。但,是真实的,眼睛揉得生疼。陈大能忽然想起洞中一日世上一年的故事。

开发区给陈大能他们发了一本小册子,是园区情况介绍。县经济开发区成立于2006年,为省级开发区,这个陈大能知道。当时成立的时候,政府出台的一系列加快开发区建设发展步伐的政策措施,陈大能作为县人大代表还参与过讨论。陈大能还知道,经过十几年艰苦奋斗,园区不仅从广东、福建、江苏、浙江等省份引进近百家企业入驻,还引来了美国、日本、韩国、台湾、香港等国家和地区的十多家知名企业,产品涉及建材、芯片、纺织、汽车零部件等多个领域。不过,近几年开发区的情况陈大能不大了解。小册子上说,随着开发区环境的不断向好,县里对外商投资给出更多的优惠条件,入驻的企业不断增加。尤其是这几年抓住省城企业向外转移的契机,引入了不少科技含量比较高的企业来这里安家落户。整个经济开发区一片蒸蒸日上繁荣景象。

来到新能源锂电公司,企业高管们早就在门口迎候。陈大能在办公楼的台阶下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一愣,老主任余荣光怎么也站在那里?起初他以为老主任也是来参观的,可到会议室听了公司总经理的介绍,才知道余荣光现在是锂电公司的副总,这让他始料未及。他知道余荣光老主任也是三年前从县人大退休的,怎么突然间就做了这里的副总?总有些不大相信。

总经理的简单开场白过后,便是副总余荣光向参观者介绍企业的基本情况。他说话还是那样苍劲有力简明扼要,只是政策性的官腔语言少了,滔滔不绝的则是满嘴的企业术语和管理方略,俨然一个资深企业家。陈大能坐在椅子上看着主席台上的余荣光,懵懂间还以为是在参加过去的全县干部大会,这样的情景真是太熟悉了。可是,现实却是新能源锂电公司,在一个企业的会议室,一个曾经的县人大主任现在做了企业的高管,而且正在给他们做报告,这是不是太滑稽了?陈大能想。

会议室里的介绍过后便是现场参观,余荣光领着这些当年的部下,像陪同外地来的贵宾一样,边走边说,十足的企业主人神态,这让陈大能有些不舒服,他想,是什么东西让余荣光突然转变角色,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且那劲头一点也不亚于当年,可以说依旧精气神十足。他又想起余荣光以前说过的关于怎样才是真正共产党员的那段话……

参观结束的空暇,余荣光来到陈大能的身边,两个久违的老朋友说起了知心话。余荣光虽一直是陈大能的上级,但两个人的关系很好,属于谈得来的那种铁哥们。陈大能工作上有一套,就是原则性太强,甚至有些倔强,可他听余荣光的。他认为余荣光是个很有党性原则的干部,而且有水平,不论是政策水平还是能力水平,都让他信服。所以,只要是余荣光说的话,或是做的事,他都引以为正确,这么多年来,还不曾有过怀疑的地方。但这次他却有些不能理解,他搞不懂余荣光到底是怎么想的。

没等陈大能把话说出来,余荣光就先开口了:“看你满脸都是疑问,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老陈你是不是想说,我怎么会到企业来?为什么要屈尊大架卖面子,帮一个私营企业跑前跑后为他们服务?”

陈大能没说话,只是看着余荣光,但那眼里分明是承认了自己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老陈我跟你说,起初我也没这个想法,我和你的脾气一样,是个讲党性、讲原则、执守底线的人。可真正退下来我却在反思,自己的体力和精力都还行,不能在原有的岗位上继续工作,可也不能让它浪费在闲屋里啊。人退,党员的义务不能退,退而不休才是一个共产党员的本色。这些企业是我们当初招商引资请来的,是全县经济发展的龙头,是工业立县的根本,需要我们一如既往地扶持。在位时有权、有条件为其优化环境,退下来也要为他们出谋划策,让我们的工作延续下去。我在这里工作,一不违反上面有关规定,二不参与股权,等于无偿为企业服务。当然,拿点生活补助费和交通费;三不为企业搞不正当竞争,按政策办事,按制度办事。我这么做,只是想为企业发展发挥自己的一点作用,做一个老干部、老党员力所能及的事情,就算是人生的一次转岗,换个岗位为党工作,为人民服务……”

转岗?余荣光的话让陈大能顿有所悟,而且越想越觉得有些道理。是啊,自己这一辈子所追求的不就是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岗位吗?现在退下来了,不在书记的岗位,但依然是一个党员,依然可以换个岗位为人民做些有益的事情。做过县领导的人退下来都能转岗去企业服务,自己怎么就不能呢?老主任考虑得对,我们不差钱,不是去企业为自己谋利益,而是去为企业出一点力,说得更深一点就是为地方经济发展服务,为乡村振兴服务,这样的境界不正是自己所追求的吗?陈大能忽然对余荣光肃然起敬,觉得余荣光把一件他认为不能理解的事情做得很有意义。陈大能再次佩服,这做过县里主要领导干部的人水平就是不一样。

余荣光拍了一下陈大能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一个真正坚持党性原则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想的、做的,都应该为人民利益服务,而且活到老,服务到老。”

初心,使命,很庄严神圣的两个词。余荣光的话让陈大能回想起入党宣誓时的情景。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燎的,回话也有些结巴:“是的,是的……”

“听说你到新加坡打磨性子去了。”余荣光问,“怎么样,改得了吗?”

陈大能尴尬地笑笑,说:“江山易移本性难改啊……”

“你啊,还是别磨的好,保持个人性子和坚持党性原则没什么矛盾。就冲那股子闲不住的韧劲,我们一起再为家乡的经济社会服务几年吧!现在不是大讲中国梦、民族梦吗?作为我们退下来之人也应该有个老年梦。这个梦就是老当益壮,老有所为,就是献身我们的老龄事业,为社会发挥余热。”

“呵呵,老主任说的是,说得对,应该是老有所梦。可是,可是哪儿适合我呢……”

“只要你有信念,愿意奉献,哪儿都有适合你的岗位。”余荣光说。

陈大能被彻底触动了,他在余荣光的话尾中寻找着这个适合自己的岗位。他首先想到了胡长友和李大发,但依旧感到别扭。也就在瞬间之后,又想到了老袁肩上的警示牌,想到了那个溺水的小学生,想到了刘仁祥抽屉里的那份文件,他有主意了。

(首发于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淠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