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9期|刘炫松:太平洋纪事
刘炫松,1994年生于吉林省桦甸市。哲学博士在读,有小说发表于《上海文学》。
一
在看见之前,他已经知道外面在下雨。梦境残留的存在感像空气里的一道褶痕。下床,打开窗户,春潮倒进来,肺叶里吸满了繁繁雨声。他低头看见昨晚睡前放在窗台上的书,灰黄的扉页边缘洇开了雨花。他感到一点恍然,忍不住用指尖把书一点一点朝窗外推去。一阵雨水簌簌而落,同时扑在书和他的身上,他感到自己连同书中的一切正经受同一种微茫的肉体命运。安娜站在窗边扣衬衫纽扣,她皱了皱眉,从他手中抽走了书,用卫生纸吸去上面的雨水,放回了书架。书页上雨滴留下的微小洇痕让她手臂上的烟疤开始隐隐作痛。
雨和早上很快过去,安娜离开前,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男人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脑袋靠着窗户玻璃,好像在向外张望。男人没有亲人,和邻居鲜有交往,住进这里的时间非常模糊。人们只知道男人曾经在博物馆当保安。房间里没有可疑的食物、脚印、指纹,也没有奇怪的符号和留言。监控显示没有可疑的人进出。法医报告显示死者左手腕折断,肋骨也折断,刺入了内脏,有肝病,另外,嘴里掉了两颗牙齿。公寓一楼的理发师傅觉得男人应该是自杀,但是他无法解释男人如何把自身弄得伤痕累累。躺在理发椅上、下巴上涂满泡沫的男人若有所思地回答,只要一个人想并且懂得把握机会,他可以把自己变成任何样子……他打断了安娜,问她怎么对这些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安娜回答说,因为这个故事是我讲的啊。后来呢?后来,一名警察在房间里,蹲在地上,发呆,吸烟,看一只苍蝇嗡嗡撞着窗户玻璃,再后来,另一名警察走进来,告诉他不能在这吸烟。
他和安娜在门前道别,很快忘了刚刚她讲的事情。他觉得那个小小的片段带着一点侦探故事可爱的故弄玄虚。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又睡着了。醒来后继续读书,雨后淡琥珀色的阳光浸透了书页和他的手指。后来他有点累了,把书放回书架,但又把它拿下来,放在了枕头下面。下午,他去了安娜平时打工的面包店。他知道安娜今天并不上班,所以他才来。他在顾客中穿行,玻璃柜中各种面包糕点的名字在眼前闪烁,逗留的欲望超过购买的念头。麦芬、司康、佛卡夏,一个女店员正伸手在储物柜顶上乳白色的塑料收纳盒里翻什么东西。她的身体向上伸展,制服在肩膀处堆出褶皱,小腿因为踮脚紧绷,整个人轻盈得仿佛随时会离开地面。布莉欧、费南雪、卡雷多,一个胖男人蹭到了他的肩膀,摇晃着走去收银台,费劲地把手指伸进牛仔裤口袋,掏出钱包。他看见钱包里有许多纸币、若干张银行卡,觉得这个男人不够谨慎。夏巴塔、卡斯特拉、玛德莱娜,许多玛德莱娜小蛋糕在一个敞口的玻璃罐中堆成了小山,在他的一个梦里,银托盘里码放整齐的玛德莱娜小蛋糕掉在地上,瞬间变成挤作一团嗷嗷叫着的猫科动物幼崽……一阵轻微的迷失感袭来,他眼前失去了女店员和胖男人的形象,一下子弄不清楚来这里的目的。有一阵,他靠近了橱窗,看到外面小广场喷泉边站着一个女孩,戴着粉色的毛线帽和红色的耳机,正抬头看着天上的什么东西,接着向他投来悠长的一瞥。他想天气原来还是这么凉吗,又想从那里女孩只能看到倒映在橱窗玻璃上的天空和碎云啊。他不安地回过头来,想要重新确认室内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看到肥胖男人粗大的手指在钱包里翻找;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一脸困惑的中年人推一推眼镜,先夹起了一块佐莫拉吉,又换了一块佛卡夏。中年人的手一直在颤抖,终于意识到面包是无辜的。
二
第二天,他比第一天更早起来,想在安娜醒来之前读完今天的部分。但是,他的手停在了伸向书的途中,短暂地想到也许1825年下半年的每一天,索德兰都是这样把手伸向玛格丽特号图书室舷窗前放着的某本书,然后以某个句子或故事作为一天的开始。
窗前的晾衣绳上挂着三块手绢,三片柔软的影子在书的封面上飘摇。他望向窗外,透过对面公寓楼的窗口看到一个女人正在镜子前试一顶白色的宽檐遮阳帽。他想,这里到处都是谜啊……索德兰一直在拼他从海岸边一处洞穴中捡回来的一筐陶片,希望能拼出来什么东西,比如绘着章鱼、帆船、几何图案或者神话人物的陶罐,在某个休息的间隙,他把一只陆龟丢进大海,只是想知道它是不是真的不会游泳……这时,安娜轻轻把下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手绕过他的脖子交叉在他胸前,他们一起看着外面的天空,安娜指给他看,一只巨大的章鱼风筝在城市上空飘游。去公园走走吧,安娜说,早晨空气好。你和我一起去吗?我和你一起过去,然后去上班。
傍晚时,他坐在公园外面的长椅上抽烟,穿着下午给一家店擦玻璃时的工装,屁股下面垫满了各式各样的广告纸。从这里能看见附近中学的操场和校门,穿蓝色和红色校服的学生结伴从校门出来,朝着家长和卖零食玩具的地摊走过去……“一半的人死了,剩下的一半也活不长了,这里恒常存在的事物”……橡胶恐龙、企鹅、鲸和大象玩具在一张帆布上排成一排,一群小学生抢着挑拣它们塞进口袋……“这里恒常存在的事物,只有蓝得可怕的冰块,只有企鹅在鲸巨大的白骨之间笨拙地穿行”……天色正在变暗,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女孩孤零零地从校门里出来。她低着头,在一个小摊前面停下,那个小贩正把他的东西都卷进一块毯子里,马上要走了。女孩走过来,坐在了长椅的另一头,双手握在一起,放在两腿之间,没有说话。他立刻把烟掐灭。后来,他从屁股下面抽出一张广告纸,发现上面有治阳痿和性病的广告,于是抽了另外一张。他用广告纸折了一只大象,推到了女孩面前。女孩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笑了,然后又不笑了。一种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的焦虑让他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开始咬自己的嘴唇。
夜里,很晚安娜还没有回来。他从安娜枕头下面拿到了一本书,在中间一页读到了昨天安娜讲给他的那个发育不良的侦探故事。起初,他把书放回原位,让人看不出它被动过。后来,他把那本书藏进了自己的枕头下面。安娜回来时,他仍然醒着,安娜把手伸到他面前,他轻轻解下安娜手腕处的手绢。他闻到了她身上混作一团的气息,烟,酒,夜,别人。安娜掀起被子,没有脱衣服就蜷在了他身边,他觉得她很快就会睡着,到那时再帮她脱衣服吧。过了一会儿,安娜问,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她的声音就像他们的被子一样到处是温暖疲倦的褶皱,你会不会想我?他想说些什么,但他还没有开口,她就睡着了。
三
1825年12月,玛格丽特号进入无风带,停在了平静的大洋中央。无法前进,没有事情可做,颓丧和亢奋交替折磨我们,只有弗雷克船长还坚持每天一丝不苟地写他干巴巴的航海日记,厨师安东尼则按时奉上乏善可陈的一日三餐。所有工作都停下了。瞭望台一直空着,没人愿意上去,因为越在上面越能清楚地看到我们的可悲处境:天空和海洋如同两块巨石将我们夹在中间,我们像石磨间被一圈圈碾磨的谷粒。
所有的时间被用来反复讲同样的玩笑,靠夸张表演和假意配合榨取其中残存的愉悦。水手们谈论和分享同一个女人,今天她是玛丽和奥菲利亚,明天是爱丽丝和埃莱娜。同一句脏话在不同人口中传来传去,就像最后几个还能用的勺子在不同人的嘴里进进出出。没过多久,人们身上就出现了成为同一个人的可怕倾向,他们用同样的语调讲话,用同样的姿势蹲在甲板上眺望海面,你叫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会引来所有人的目光,托马斯、胡安、德荣、德荣、胡安、托马斯。船长下令禁止长时间的聚集和闲谈,违者处以十二下鞭刑,可是他的警觉来得太晚了。
原本隐匿在沉默中的事物开始躁动不安,比如木板上裂隙的纹路、晨昏时瞳孔的变化、言语中的停顿、吃饭时手指轻敲桌面的节奏。我把自己丢进了长长的回忆里:剧院、图书馆和植物园,节日游行,街头斗殴,北方的牧羊人在酒馆里散发羊膻味,腥气冲天的渔民把牡蛎和鳕鱼拖进港口。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对一切都有所理解,一个平淡的表情会突然变得意义非凡;有时候,又觉得仅存的一点精神也正在日复一日无处可去的周旋中渐渐磨损和衰弱。我觉得总得做些什么,于是钻进船舱里一遍一遍清点那些因为保存不当而开始腐烂的标本。我试着给几个新发现的物种命名。世界已经诞生如此之久,许多事物却还没有名字,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我又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多写几封信,但很快发现我下不了笔,我以为这是我把所有事情都写进日记里的缘故,但后来觉得并非如此,我只是单纯地不知道如何开始和结束一个句子。
我这样坐在图书室对着空白的信纸发愁的时候,索德兰走了进来,怀里抱着几本书。这个身材颀长面色忧郁的年轻人一定是注意到了我的异样,走过来坐在我身旁,把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的《西印度毁灭述略》、乔万尼·波特若的《论城市之伟大与恢弘的原因》和亚历山大·冯·洪堡的《去往新大陆热带地区的旅行》第二卷放在桌子上,然后开始一言不发地摆弄桌上的藤壶和木块儿。他和年轻时的我简直一模一样,这让我既欢喜又忧虑。我对他说,你最近读得太多了。他耸了耸肩,从膝盖上掸落木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感觉他越来越像神话中的人物,感觉他很快就会死去。
1825年12月14日,不计其数的水母将我们包围,海水变成了一锅浓汤。这些钟爱阳光的柔软恶魔不紧不慢地重复着一张一缩的往复运动,仿佛一直延伸到世界彼端和时间尽头。一种恐怖的永恒优雅地笼罩了我们。我们浮在海洋表面,沉在天空之底。我们哪里也去不了,我们对一切一无所知,我们什么也不会留下。
……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上岸啊?我问。
安东尼耸了耸肩,这不归我管。
放下你的望远镜吧,我对弗雷克船长说,明明你什么也看不到。
不行,弗雷克说。
四
第三天,下午,他去了博物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很多参观者在他身前说说笑笑地经过。他忽然对保安的工作有了新的理解:保安的工作就是永远怀疑每一个平常面孔背后是否暗藏危险。后来,他进了博物馆大厅,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正围在一颗巨大的地球仪周围。他在一群彼此相似的稚嫩脸庞中寻找着,最后,失望地看向被幼小的手指指指点点的地球仪。他想南极大陆好像一只干燥的蝌蚪或者一个冻僵的精子,又想南极洲一直在地球仪下面是不公平的。可是总得有一面在下面啊,就像总要有一面晒不到太阳,或者总会有什么东西要淋雨一样。这有解决方案吗?
他抬起头,天花板上日光灯明亮整齐,让人眼花。在博物馆二层的走廊上,一张世界地图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的视线在拥挤的名字之间跳跃,找到了冰块“蓝得可怕”的南乔治亚岛,又花了一点时间在世界另一端找到了适合“荒度青年时代”的波罗的海,但没有找到“热带坟墓”巴达维亚。他发现这张地图上有别人涂画的痕迹,在南极洲毛德皇后地。靠近北极的斯瓦尔巴群岛上也有。他想管理员为什么没有发现呢?他想,也许是管理员故意把它留在这的,也许就是管理员自己画的,他想,从这里经过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并且还会继续看到。
他觉得自己待得够久了。离开博物馆,有一阵他不知道往哪里去。走到面包店时他已经出了很多汗,他站在很远的一棵树下,想透过橱窗看看里面的情况。玻璃上倒映着天和云,店里走动的人们仿佛浮荡在空中的浅浅幻影。看不到安娜,哪一个都像,哪一个都不是。阳光厚重得让人难受。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从面包店里走出来,点了一根烟,站在门口向他这里张望。他不确定男人是否在看他,但他立刻觉得紧张,转身朝公交站走去。
傍晚的天空变成了一片紫红色,公交站越来越近,潮热的空气褪掉了他的外套……他把衬衫脱掉的时候,安娜把内裤挂在了房间的门把手上,她身上只留下了手腕的手绢,他用胸罩把安娜的双手捆在了身后,让她站在小凳子上……他上了公交车,司机满脸狐疑盯着他看,像在看一个醉鬼或者白痴。在剩余的三个空座中他选了一个,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头靠车窗玻璃,张着嘴睡着了……不要这样看着我,安娜冷冷地说,却没有从小凳子上下来。他也站上了凳子,为了不从上面摔下来,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后来,安娜把自己的双脚踩在了他的脚上,他们差点再次失去平衡……他感觉女乘客正从座位上缓慢下滑,于是用膝盖顶住了女乘客的膝盖,暮光从前面的挡风玻璃深深地探入车厢,落在女乘客的嘴唇上……安娜突然推开了他,光着身子跳到床角,缩成一团,她撞到了书架,哗啦声中许多东西掉在地上,她在哭,此时最后一缕暮光如同透明的软体动物疲倦地爬离窗口,他站在凳子的高处,能看到对面公寓楼里戴白色帽子的女人正用无名指轻轻搽着嘴唇的上边缘……现在他非常想洗个澡,想要站在淋浴喷头下面,仿佛这样就可以安抚体内蠢动的时间,忘记颠簸的公交车激起的疲倦和烦躁,就可以度过正缓慢逼近的夜晚,平静地等待遥远的黎明……等到灰蒙的晨光像泡沫一样重新堆在窗前,安娜会从他嘴里拿走烟,对他说,我们去公园吧,去找找看是谁一直在放章鱼风筝。
现在,他坐在马桶上,手臂支在双腿上,从面前的镜子中看到自己光着身子,浑身都在滴水,手里捏着一张发潮的卫生纸。也许是厌恶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也许只是脖子酸了,他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两胯之间,马上想起那些颤巍巍走在公共浴室潮湿地面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摔倒在地的老家伙。他重新走到淋浴头下面,直到热水已经开始变凉,才穿上衣服出来。安娜回来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没有干。安娜走到他身边,他倒进安娜怀里,安娜一只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另一只手抚摸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他听见她的手一遍遍在说,我回来了。
五
半夜时分,他被楼道中隐约的吵闹声惊醒,感觉喉咙干燥、脑袋很重。安娜在他身边正像个孩子一样睡着。起身,打开窗户,几颗星星像营养不良的流浪动物,在灰暗的天空逡巡。病怏怏的午夜总是让他紧张和饥饿。几个月前,一个同样病态的午夜,他站在走廊的暗处,借着电梯内的光亮,看到一个只穿着内裤的男人从电梯中拖出一个女人。女人的手把住电梯门做着抵抗,用力蹬着腿。那时他想她好像一条挣扎的鱼。男人挺着肚子,拖拽的动作让他身体向后仰。女人的裤子已经被拉到了臀部,衬衫下摆在肩胛的位置堆成了一团。手从电梯门松脱的瞬间,女人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哀叹,接着更加猛烈地蹬腿。男人变得不耐烦了,他丢开女人的腿,猛然坐上了她的小腹,给了她一耳光。女人一下子安静下来,但她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他知道她看到他了。男人开始把女人拖向另一侧的走廊,但女人的目光仍然盯在他身上,因为向后仰头,额头上起了皱纹。电梯门慢慢合上,走廊里的黑暗重新湮没了他们。凌晨三点时,安娜赤身裸体地敲响了他的房门。他让她进来,拉过一条浴巾披在她的身上,然后去找药箱,还拿了一件自己的衬衫。回来时,安娜坐在椅子上,衬衫被她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他拿着药箱蹲在安娜旁边,但安娜推开了他,把浴巾紧紧裹在身上。
他感到饥饿,下床去厨房找吃的。一束鲜花插在餐桌上的玻璃杯里。冰箱是空的。阳台上的碗里有一颗煮好的山芋,渗出黄色的汁液,很像一团粪便或者一只巨大的甲虫尸体正在腐烂。他拉开柜子,有一袋面包片,打开口袋后发现面包上长了蓝绿色的霉斑。他把面包片扔进垃圾桶,下楼去便利店买新的面包和牛奶。
回来时,他看到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站在公寓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男人很瘦,好像生了病,重心有节奏地在两腿之间缓慢变换。从男人身边经过时,男人一眼都没有看他,好像他并不存在。他停了下来,也站在了门口,一只手摸进口袋,发现已经没有烟了。后来,第二个男人从公寓里出来,烟卡在他肥胖手指的缝隙里,另一只手很低地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有一瞬间他以为下雨了)。他决定向第二个男人要一支烟。男人愣了一下,但还是掏出烟和火机。他看着男人胳膊上的烟疤和伞下刹那间露出的脸,马上低头。男人也把伞朝下压。三人并排站在一处,没有人说话,烟头的红点交替升起又落下。三人让公寓门口很拥挤,来往的人开始抱怨。他觉得既安心又烦躁,不明白为什么凌晨还有这么多人醒着。
打伞的男人第一个抽完了烟,丢下烟头,碾灭,离开了小区。接着是光着上身的男人,他跳下台阶,所有肢体都白花花地带着眩晕。他们往同一个方向走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烟,丢掉烟头,把装牛奶和面包的塑料袋放在了公寓门前的花圃里,跟了上去。在一个岔路,前面的两人分开了,他犹豫了一下,跟上了打伞的胖男人。一段路后,男人在一家透出粉色光芒的按摩店门口徘徊了一阵,然后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光着上身的男人从道路的另一边出现,走着走着便像纸片一样从那家按摩店门缝中闪入。不知过了多久,胖男人从按摩店里出来,换了一把蓝色雨伞,头上还戴了一顶鸭舌帽,右手拎着一个黑色口袋。他跟在胖男人后面返回公寓,一路上努力藏身在阴影里。他比之前更想抽烟了,手在口袋里摩擦着衣服的布料。他已经跟着男人到了位于公寓七层的房间门口。在楼梯间里他捡了一把扫帚,紧紧握在手里,扫帚上的灰尘一直让他想打喷嚏,而且他觉得它太轻了,扫帚头也很碍事。没有机会了,男人已经关上了门。他的手垂了下来,扫帚在他手里拿了一会儿,然后被轻轻放到了一边。他把手伸进口袋,最后掏出一枚硬币,蹑手蹑脚走到防盗门前,趴在门上,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用硬币在门上划着,他在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重新下到公寓门口的时候,他没有找到留在花圃里的面包和牛奶。但他还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回到房间时,门外的嘈杂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女人的呻吟。他躺下,贴近安娜,手从后面环过安娜的身体,安娜抓住了他的手,拉进自己温暖的怀里。混乱的形象在半睡半醒间侵袭残存的意识。在最后一个片段里,他和安娜蹲在傍晚的公园里,双手抱着膝盖,头低在膝盖之间,像小孩子一样想要靠近落在地面上的花瓣。一种令人沉迷的清澈的困惑,就像理解一块面包或者一只猫所引发的理智的困难,就像他无法形容晨曦如何落在安娜交叠在一起的裸露的脚上,或者她用两根手指用力推开窗户时轻微变形的指尖的颜色。你闻到香味了吗?安娜问。闻到了。这是什么花?不知道,从前没有见过。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在安娜身旁蹲下。于是他站起身走到旁边抽烟,看着她们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看着安娜摘下手绢,给小女孩系了一个发髻。她们一直没有说话。
六
她的沉默让我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离开船舱前,我给了她一把匕首。从一开始我就明白,带伊丽莎白上船是个错误。她的未婚夫是个混蛋没错,但也好过一群被抛向世界尽头的自负的军官、下流的水手、无耻的自然哲学家,好过整船的小人、疯子和伪君子,好过无形中支配这群人的隐秘黑暗。伊丽莎白接过匕首,迅速地藏在了袖子里,她的眼神依然充满恐惧和愤怒。我转身离开时,她突然问道:我能相信你吗?别问这种傻问题,我半转过身说,没有看到她的脸。
1825年12月16日早上,水兵詹姆斯·海特被发现死于用水母自慰。我们所有人都记得二十二岁的詹姆斯早晨七点钟在甲板上扭来扭去时肿胀的下体。他不停骂着脏话,听不清到底是在骂自己还是骂别人,也可能他在骂所有人。我紧张地搜视甲板上的人群,人们身上包扎好的伤口让我苦恼,突然,我意识到索德兰不在这里。最终我在图书室找到了他。他背对着门,专心伏案写着什么,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我一下子忘了来找他的原因,轻声走到他的背后。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一张摊开的海图,他正让船员的名字分散各处,填补空白大陆的海岸线,或者抛向那些遥远岛屿。于是大副罗伯特·蒙克豪斯和木工丹尼尔·普雷斯顿变成了澳大利亚蜿蜒的东海岸;厨师弗朗西斯·安东尼落在波利尼西亚的群岛之间,名字中的字母像星座一样散开了;军官候补生彼得·弗劳尔、修帆工助手萨缪尔·汤普林和枪械勤务员亨利·杰夫斯在巴达维亚聚成一团,而胡安·巴勃罗·费尔南德斯则被孤零零地写在南太平洋中央,像一座新生的岛。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用海图玩填字游戏,但猛然间我想起安东尼曾对我说:生活里到处都是预言家,罗杰,不光那些吉卜赛人,很多人都是,占星术就像烤面包或者逛妓院,你得小心,不光是咖啡渣和牛肩胛骨,有些人用蕾丝花边、面包屑或者白日梦的碎片就轻易发现了你的命运。我下意识地在海图上搜索,终于发现我的名字被写在了好望角,它看起来如此陌生,仿佛从未属于我。接着我开始找索德兰的名字,但是上上下下都没有踪迹,也许他把自己忘掉了,或者只是还没有轮到自己,抑或根本没打算写自己。在桌子边缘,海图一角下,压着一张写满了字的草纸,露出的部分可以看到几行凌乱的笔记:
①从一些捕鲸船得到的消息,那种绵延在秘鲁和智利北部海岸的极低的冬季云会向太平洋中心延伸数百英里,范围大致与东南太平洋的寒流区域一致。
②我们遇到一头灰鲸幼崽的尸体,它在海面上浮荡,舌头和下颌已经缺失,我问罗杰为什么如此悲伤,我以为他会说因为他无法将它带走,但是他告诉我因为它死了而我们再也不能回来。
③除了光、风和海浪,除了鸟、鱼和星辰,图亚什么也不需要,仿佛大海是他肉体的一部分,天空属于他的精神,船长先生满怀骄傲堆满小仓库的海图和仪器不过是藏起来的儿童玩具。
④每天都要面对的,是船切实的前进和一成不变的环境之间令人绝望的矛盾感,是不会有人真正关心的庞杂而琐碎的知识和记忆像腥腐的海草在海潮边缘翻滚,比如罗杰记录在圣文森特岛岸上捕到一只手掌大小的章鱼灰色皮肤里点缀着细小的明黄色斑点,比如我记得1823年4月末的一天下午特拉法加广场上戴白色头巾的西班牙女孩发色好像日出前的红潮,比如此时此刻秘鲁北部海域天上的云好像棘皮动物从体内吐出的青一块白一块的消化器官,比如……
⑤伊丽莎白小姐不喜欢酸橙。
伊丽莎白小姐不喜欢酸橙。我茫然移开了视线,躲开那张纸。伊丽莎白不喜欢酸橙,伊丽莎白不喜欢酸橙吗,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不喜欢也得吃,不然会得坏血病。我觉得嗓子很干,船舱的摇晃突然让我觉得恶心。我把手放到了索德兰的肩膀上,感到他的身体传来一阵细密均匀的颤抖,但他没有反应。我不无悲伤地想,他总有一天会死在对稠密文字和不确定命运的痴迷里,死于经验匮乏和寡言少语。在这里,精神失常并不比肉体损坏罕见。船医之前对我说,索德兰也许需要接受放血治疗。我觉得那是胡扯,他需要的是别的东西。我对索德兰说,去甲板上吹吹海风吧,总待在船舱里是不行的。他没有回答我,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我把他拉了起来,发现他在哭。
三天后,12月19日,没有任何预兆,海水回归澄澈。临近日落时,东方天空上飘浮着庞然的雨云,朝西的一面染上了炽热的猩红色,它们剧烈地膨胀着,壮丽得令人不可思议。值班的梅克报告了飞过桅杆顶端的昆虫,后来他承认那是被虚荣鼓动的幻觉。索德兰走到我身旁,信天翁和岬海燕在我们头顶盘旋。他的眼睛和海的颜色一样,手里则拿着卢克·霍华德1803年出版的《云的变形》。我们没有说话。谁都没有提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们只是那样站着,很快就下起了雨。
七
雨声把他弄醒时,无所依凭的感觉持续存在。在刚刚的梦里,他坐在甲板左舷,脚下是蓝得发紫的大海,大海离他越来越近……此时是凌晨两点或者两点半,他起床喝了一口水,想安娜什么时候会回来。
安娜离开时从不告诉他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他答应过不去找她或者打听她的去向,而安娜答应他一定会回来。
安娜不在的时候,他会看书或者写日记到很晚。他会把所有的手绢洗干净,把它们挨着晾在窗前的晾衣绳上。如果安娜离开很久,他会买一块新的,在安娜回来的时候送给她。他们已经有了白色、蓝色、粉色和绿色的手绢,这一次他想好了买黄色。
安娜不在的时候他睡得很浅,会做很多梦。在其中一个梦里,他骑在自行车上,一直在思考双脚交替上下画圆的蹬踏动作。一只蜻蜓出现在前方,他追过它的时候,仰起头从下面看见了蜻蜓的腹部、透明的翅膀和翅膀停止挥动的瞬间上面细小的纹路。忽然,他与这架简易机器之间习得的牢固默契消失了,贮存在肌肉中周期运动的和谐消失了,自行车在他身下剧烈摇晃起来,就像一头受惊的野兽正想要从他身下逃跑,像他们一起癫痫发作。还有其他一些梦:
①一块西瓜掉在地上,他为此哭个不停,一个小女孩走过来问他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他没有说话,但小女孩很快明白了。(他觉得小女孩不明白,小女孩只是不想让他一个人感到孤单所以假装明白。)于是他们一起哭了起来。
②他在房间里殴打一个男人,透过窗户,他看见对面的公寓房间里,自己正在被另一个男人殴打。两栋公寓楼之间的空间里,彩色的布折成的小鸟正从天空簌簌而下。
③冰箱里有两支雪糕,一支是白色(他猜是奶油的),一支是黑色(也许是巧克力的)。他听见一个声音告诉他白色的比黑色的更美味,他问是因为奶油比巧克力美味吗?不,声音回答,因为它是白色的。
④伊丽莎白穿着宽大的白衬衫,轻轻踢着吞掉她硬币的自动售货机,她的拖鞋一声声啪啪响着,他的目光跟随着她的在月光下摆荡的双脚。他翻遍了所有口袋,只找到一枚无用的西班牙银币;伊丽莎白拥抱了他,从他的肩膀上望向他身后的世界,告诉他索德兰其实是恋足癖。
⑤1843年夏,罗杰在咖啡馆刚刚结束他的演讲,论证切开的苹果变成深红棕色是因为多酚类物质遇到氧气,改变了颜色。他想告诉罗杰,他的答案狡猾地回避了真正的问题。他很响地敲击桌面,想要引起注意,但显然罗杰听力不佳或者心不在焉或者心里有鬼,没有理会他,很快就走了。咖啡馆中的其他人开始给牛角面包涂抹果酱或黄油,侍者这时递来一张纸条,上面是罗杰的字迹:有些人不吃大象心脏,你想知道的是这个吗?
⑥一群大理石雕成的裸体男女,正在圆形剧场的废墟中央弹奏电音吉他,为了让苍白的身体获得血肉的颜色,他们把一桶桶葡萄酒倒在身上。
……
这些梦对他造成了困扰,它们令人费解又充满诱惑。他越是想要思考它们,就感到离它们越是遥远。他知道很多梦像流星一样整晚在大气层中安静地燃烧,他循迹寻找那些幸运落到地面的残骸,只找到那些看起来略显怪异的普通石头。
等安娜再回到他身边时,他立刻和安娜讲这些梦,好像他一直收集着这些梦等她回来,就像一个孩子收集石子,捧给另一个孩子看,或者像一个精神病人收集自己梦幻的碎片和其他患者的只言片语,想要用来引起护士的注意。安娜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你应该想我和我的身体,而不是自行车和蜻蜓,不是西瓜、大理石雕像、伊丽莎白的双脚或者涂抹果酱、黄油。那天下午,他和安娜去超市买菜准备晚饭,安娜挑了一袋红辣椒,他问安娜为什么买了这一袋而不是别的,安娜说因为这袋辣椒里面有一个辣椒是黄色的。那天晚上,他们做爱的时候,安娜穿上了他的白衬衫。那天夜里,他起床把之前藏在枕头里面的安娜的书放回了她的枕头下面。安娜好像没有发现。
八
这一次,安娜离开得比往常更久。他工作:擦玻璃,收银,大楼保洁,打扫浴池。他清扫所有房间,换着超市买菜,每天吃得很少,用钱很节省。他写日记。他做梦。他买了紫色手绢。他更常去公园散步,那里到处是没有名字的植物和昆虫,在繁荫之下,还常常藏着一尊尊伤痕累累的小石像。
立夏之后,事情起了变化。警察逮捕了公寓七层的男人,从他的房间里搜出了刀具、大量现金、银行卡和毒品。他爬上公寓七层,看到门上贴了封条。他划在门上的痕迹仍然留在那里,似乎从未有人注意。他忍不住朝门上踢了两脚,除了砰砰两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单调地回响,一切维持原状。离开时,他把楼道里的扫帚踢倒在地。
他将更多的时间消耗在公园里,很少吃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蹲在地上看昆虫搬运树叶。他在能看见面包店的附近街道上来回游荡,或者整个傍晚靠在窗台边,寻找天空中的章鱼风筝。睡眠很少,脑袋被各种各样的梦境和不连贯的回忆填满。他又开始手淫,又开始吃医生板着脸告诉他一定要服用的药。
最后,他留在了公共厨房里,在那里他能看到他想看到的很多东西:公寓的大门,戴白色帽子女人的窗户,公园的长椅,面包店牌匾的小小一角和一片天空。整个下午,阳光透过窗格照着西面墙壁上的一本日历,接着照亮一把蓝色塑料椅子,然后是柜台上因为放置太久而失水皱缩的半颗柠檬,最后照亮堆放在冰箱上面水渍油污的一摞旧杂志。
这期间,他填完了五本旧杂志中的数独游戏和填字游戏,发现自己还能想起美洲最大的有蹄动物、探险家大卫·利文斯顿穿越非洲的终点城市和阿波罗计划中宇航员的名字。他抽着烟望着窗外,白色女人的房间始终拉着窗帘,一个小孩孤零零地在公园空地上放了一支烟花。有时候,他觉得这个在白天放烟花的孩子想要告诉他什么,比如一切都是假象。黄昏到来,食物淡淡的腐烂味浓烈起来的时候,他离开了房间,把所有的旧杂志带出公寓,统统丢到了垃圾桶里。
当他向女店员打听安娜是否在这里工作的时候,他觉得面包店里所有的人都看向了他,原本弥散在屋子里不属于任何人的目光突然到处结晶出令人不安的棱角。谁?安娜。这里没有这个人。但是……我说过了,这里只有我一个店员啊,她几乎要哭了出来,双手绞在一起。他瞥见一个中年男人用中指推了推眼镜,看看他又看看她。他马上离开了,认为这样做可以避免无辜的女店员卷入其中。后来,他去到公园边上的长椅坐下,一边抽烟一边用长椅上的广告纸折了一只纸船,心想,可是这里没有水啊。就在他一点一点把折好的纸船拆掉的时候,他看到小女孩和另一个女同学手挽手朝这边走来。他把烟掐灭,迅速把纸船复原,主动打了招呼。小女孩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他看到她身边的女同学正表情紧张地打量着他。他说了让她们早点回家之类的话。她们走远了,同行的女同学不时偷偷地回头看他一眼。
之后,他和小女孩又有几次见面,他觉得这只是彼此无关的习惯和无法预料的偶然制造的结果,没有任何主动的意味。他们有时一起坐在公园旁边聊一会儿,女孩说她不想回家。后来,他们一起在公园散步,有时她的同伴神情紧张地在不远处张望。有时,他们去远一点的街道,那边有超市、台球厅、书店和电影院。有一次,路过一家成人用品店的时候,一个老男人突然开门出来,手里提着黑色口袋,愣愣地看着他们。在一家便利店,他给小女孩买了一支奶油冰激凌。一个女人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一边盯着他们一边专心致志地舔一支雪糕,把舌头伸得很长。
几天后,他在公园边的长椅上抽烟时,一个男人凑了过来。哥们儿,商量个事。什么?搞点钱吗?见他没有回答,那个男人挪动了一下屁股,离他更近了一些,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手上有个小姑娘。他仍然没有说话,或者他只是想听听看男人接下来会说什么。那个小姑娘挺听你话,男人露出得意的表情,把烟头按进花坛的土里,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星期三下午三点,你把小女孩带到公园西侧街道路口,那里会有一辆黑色别克,车钥匙粘在路灯杆旁垃圾桶底下,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想做什么做什么,然后你把小女孩锁在车里,自己离开就行。我可以先给你定金,事成之后我再给你全款,怎么样,别这么看着我,做不做?他没有回答,也许他没有听清楚,或者听清楚了但并不明白,或者只是不想回答,他一直看着男人贴得太近的脸,注意到他略带嘲弄的微笑。
大概是被他的沉默激怒了,男人霍地站起身来,就势踢了他一脚,你妈的,装什么呢!他感到这一脚有所保留。接着,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折刀,朝他比画,刀尖指着他的胸口,恶狠狠地刺了过来。但是,也许男人本来就懦弱,或者刹那间预见到了鲁莽的后果,或者被他毫不躲避的冷漠样子所震惊,脚下一慢,刀尖歪开去,只是轻微划伤了他的胸前皮肤,不过还是有血染红了衣服。男人后退了几步,接着开始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喊,你要是报警,老子弄死你。男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了,他站在原地,忽然模糊地感觉到那个被人叫作命运的东西。
九
除了伊丽莎白,我什么都不在乎。很多人都死了,在巴达维亚死于热病,在澳大利亚死于饮酒过量,或者因为无法忍受孤独和屈辱而投海,或者由于偏离航线,早早地就留在了到处是冰块和企鹅的南乔治亚。
索德兰也死了。那时所有人正在甲板上听船长应对暴风雨的全船动员。我们在甲板左舷发现了他,他坐在船边,一动不动地眺望海面。船长对索德兰佝偻的背影下命令,他的声音异常尖锐,仿佛厚重的雨幕对他的权威构成了威胁。索德兰毫无反应,他的身体随着船身有节奏地摇晃,像摇篮里的婴儿。船长徒劳地大喊,索德兰没有理他。最后,我跑到了索德兰身边,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把手伸向他的肩膀。我碰到了他,然后他的身体松懈了,轻轻脱离了甲板,像柔软的鱼从甲板滑落,像鱼一样在空中翻滚一圈,坠入海中,最后像鱼一样在海中融化。他消失得如此迅速而彻底,那一瞬间,我感觉仿佛身处可怕的骗局或者巨大的梦幻。我本能地将手伸向船长,接着又放下,然后又举到自己眼前。肉体残留的感觉像疤痕一样永远留在那里。
我们顺利度过了那场风暴。但是,索德兰死了。他死于一切原因,死于腹泻、酗酒、肺病,死于静脉曲张和牙龈出血,死于睡眠不足,死于虚荣、逞能、羞愧,死于船长的愤怒和我的天真,死于西南太平洋腐热空气造成的内脏痉挛和早有异样的精神崩溃,死于最后一刻肉体与甲板的和谐被打破,当然,他死于意外坠海,或死于我的谋杀。
……
我问弗雷克船长,我们就这样继续下去吗?
罗杰,你知道他们是如何逃走的吗?弗雷克放下望远镜,但依然望着远方。你在说什么?弗雷克没有理我,继续说,那个男人趁所有人大吃大喝的时候,用一片石头割断了绳子,接着,一只胳膊夹起他的女儿,一只手扯开马的缰绳,等有人注意到的时候,他已跨上了马背,随着马的嘶鸣向旷野奔去。有几个人立刻站起来举枪射击,有几个人已经上了马拉动缰绳,有人因为用力过猛而摔倒。士兵们突然变得兴奋,笑声和枪声一同爆发出来。但紧接着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吞没了:印第安男人的铜色身体悬挂在马的侧面,用手臂护着小女孩贴紧马的脖子,转眼间就已经身处旷野中央。暮光为他们披上了辉煌的金色,让人睁不开眼睛,荒凉的地面像一条金光闪闪的巨大河流在流淌,隔开了他们和我们。有人慢慢放下了枪,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巴,露出溺水一样的痛苦表情。我没有权力下命令,当时我只不过是西班牙将军的卑微客人,但我大吼着,几乎是恳求着,让他们不要停止射击,不是因为害怕印第安人逃走,那个时候人们早已知晓了结局,而是因为如果那样,这一刻也将不复存在。1798年10月的那一刻,潘帕斯草原的暮光里有一种邀请和一种命令。快要二十年了,罗杰,我从陆地来到海上,弗雷克说,但我什么都没有忘,如果再见到他,我一定会第一个剥下他的头皮。
十
星期二,他在公园长椅上等着中学放学。女孩是一个人出来的,他问她怎么没有和朋友一起,她说她们今天不一起回家。他没有说话,两人一起走了一会儿。后来,他对她说早点回家,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女孩好像在他身后叫他,好像又没有。
星期三,他比往常起得早了一些,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后来又煎了一个鸡蛋,因为觉得空腹饮酒对肠胃不好。整个上午他都在看书,午饭时没有看完。午饭他只吃了两片面包,之后抽了一支烟,快要抽完的时候,用烟头第一次烫自己的手腕。他把紫色手绢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出门,在公园散了一会儿步,两点五十分,往西侧路口走,果然看见一辆黑色别克。车里没有人,他绕着车子走了一圈,看到车胎沾满泥土,副驾驶的车门上有两道很深的划痕。一只垃圾桶在附近路灯下。两个老头在不远的地方下棋,其中一个抬头,没什么兴趣地看了他一眼。他把手伸到垃圾桶下面,没费什么力气拿到钥匙,接着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看了一眼安全带,双手放在方向盘上。
有那么一阵,他觉得自己特别孤单,像“巨大而古老的冰川漂砾上面长着墨西哥玉米”一样孤单,像“在波罗的海上荒度青年时代”一样孤单。波罗的海的音节饱满明亮,这个无辜的音符指向一片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的无名之海(就像面包店里那些面包的名字),他感到这个名字是一种承诺,当它兑现,它就会像玛德莱娜一样,像白色阳帽,像安娜。
他看到那个男人了,男人正咬着烟,在和一个穿蓝色牛仔裤的高个子女人说话。他耐心地等待谈话结束,耐心地等待那个女人离开足够远,就是这样,然后发动引擎,踩下油门。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男人的形象颤抖着向他扑来,就像从高空坠落的什么东西。在接近那个跌落形象的瞬间,他猛然向左转动方向盘,男人的形象扑向车窗玻璃右侧,玻璃上立刻绽开细密的裂纹。与气囊撞击的感觉好像朝下坠落时脸庞撞击水面。他看到那个捂着嘴巴的高个子女人如同蓝色的浮标静止在原地,蓝色的,丰满的蓝色,像帽子边缘一样柔软的波浪形的蓝色,在裂纹之间错位的蓝色。在最后一阵下沉的眩晕里,他满意地意识到这辆车子变成了一堆废铁。
等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坐在变形的驾驶室里,围观的人正变得愈来愈多,渐渐形成一个包围圈。腹部传来隐隐的疼痛,左手无法活动,两颗牙齿晃动得厉害。用力挪动身体,他从驾驶室滚落到地面上。给自己身体一点适应的时间,接着,他慢慢站了起来,用左小臂捂着自己的肚子,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内脏分崩离析。他感觉自己如同忍受着呕吐欲望的棘皮动物。人群驯顺地分开了,在窃窃私语中惊恐地目送他一瘸一拐地离开。经过他们的时候,他感到了无限的疲倦。真奇怪啊,你们在干什么?他忍不住一直用舌头舔自己出血的牙齿,最后把两颗松动的牙齿都吐了出来。你们应该包围我,然后报警啊,他想。他慢慢走回公寓,看到一楼理发店的老板在洗毛巾,看到一个警察在公寓门口和门卫交谈。他觉得门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马上避开了门卫的视线。艰难地爬上楼梯,坐在一楼大厅里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他检查了周围,确认自己不会留下血迹。现在只要回到房间就好了,等安娜回来,告诉她警察就在楼下,而那个警察一会儿会在房间里抽烟。只需要按下电梯的开门键,再按下楼层键,很简单,他还能看见,脚也还没断,只是身体有点疼,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开始朝着电梯挪动了。
我不知道玛格丽特号航行了多久,那时候我早就不关心了。回来之后我跟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弗雷克船长因指挥不力造成巨大损失,被革职,但是他从没放弃争取重新出海的机会,我在他的住处见他最后一面时,他仍在病榻上给海军部写信。后来我厌倦了,弗雷克去世后,我搬到了开普敦,有一天我翻着地图,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陌生名字里穿行时,突然就做了这个决定。身体慢慢不好了,定期接受治疗,手常常在抖,索德兰把他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里,或者把我的那一部分永远地带走了。我不见客人,只在乎我的小花园和书房。我开始害怕一些从前不会害怕的东西,比如某些昆虫,羊的眼睛,从海龟蛋中提取油脂点灯的僧侣,为了扩充贝壳收藏每星期三次在海边端着茶杯注视他雇佣的黑人男童在滩涂上搜寻贝壳的汤普森先生,还有一个人待在书房,还有伊丽莎白很晚不回来。中午独自吃饭,桌上摆着一小缸金鱼,我把面包碎屑一点一点丢进鱼缸,但是我的金鱼一点也不饿。后来我睡着了,梦见一只红色壁虎要与我交换它大理石般的眼球。
伊丽莎白在院子里的木椅上晒了很久的太阳,她不常这样……他隔着窗户看到了她,看到安娜浅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她的皮肤越来越白皙,几乎就要透明……我不希望被伊丽莎白发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也许我又睡了一会儿,梦见了一些经常梦见的东西。有些事情很奇怪,比如现在很少梦见海,但我依然会梦见索德兰……他想让安娜看着他,看看他睡着前最后的样子……有人走过来了,脚步声一如既往,轻盈,悠长,回荡着淡淡的疲倦,像雨或某种月亮……她抱着一只猫,问是否可以将它留下……当然可以,他是这样回答的。
后记:2005年与1883年补余
2005年8月某一天,日期无从得知,他把最后一个箱子搬进房间,然后坐在阳台上大口喘气。与此同时,一个男人出现在当晚的夜市上,在暮色下铺开一张毯子,开始从箱子里拿出一摞摞旧书。他趴在窗户朝下面的夜市望过去,人群茫茫一片,在狭窄的街道上慢慢移动着。他点了一支烟,因为刚刚搬箱子用了太多力气,他的手一直在抖。后来,他看着自己的手松了一下,烟头从窗口掉了下去。这时候,在这栋公寓楼另一个房间里,一个还没有名字的女人缓慢地把烟靠近自己的手臂皮肤,让烟头红点准确地盖在旧烟疤的圆形轮廓上,她的身体轻微痉挛。
他下楼,把一些垃圾扔进了一个绿色的垃圾桶,其中有他的保安服。一个捡垃圾的马上凑了过去。他突然有点舍不得。之后,他在夜市上吃了一碗馄饨,把馄饨汤也都喝光。搬家耗费了太多体力和精力,但比这更让人疲倦的是他关于之后生活的想象。他在想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他的钱够用多久,又把碗举到嘴边。之后,他要了第二碗,和老板聊了几句。此后的一段时间,他每晚在这里吃馄饨,和老板聊天,然后在附近的街市闲逛,穿过那些塑料玩具、油炸食品和打折衣裤构成的丛林,不时窥探那些从里面锁起来的磨砂玻璃门后的粉红色光影、涂满了办证贷款治疗性病广告的水泥墙面,还有被丢在垃圾堆里的塑料模特和石膏头像。在一条胡同里,一个蹲在台阶上抽烟的中年男人从下往上看着他,烫卷了的头发越过额头搭上圆框眼镜。他站起来的动作说明他等不及想重新蹲下,中年男人问他要不要学画画。他想这家伙究竟想要说什么啊。他路过站在街边的女人,但他们没有打量过对方。女人从不与人搭讪,而是始终留意每天都可能出现在附近监视她的目光。
9月的一天,离开馄饨摊位时,他看到第一颗星星已经在天空出现,它在傍晚的天空中,像青色皮肤上一颗明亮的疣。因为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他在男男女女里慢腾腾走着,直到他沿着幻觉般的呼唤声在人群闪烁变换的缝隙里捕捉到了看向他的目光。他走了过去,蹲下来浏览在褪色毯子上排开的旧书,所有的书都几乎没有封面,一种古老的诱惑让他感觉他暂时无法完全属于自己。他拿起其中一本,翻了起来,然后换第二本,然后再换下一本。摆摊的男人这时从纸箱里又取出另外几本书,他动作有点疲倦,抽出其中一本递给他。没有封面,书脊漫漶不清,第一张是空白页。他接过来翻看,过了一会儿便买了下来。两枚硬币丢进男人身旁的金属饼干盒里。金属碰撞的明亮音色让女人往这边看了一眼。她已经化好了妆,放下头发遮住一半的脸,用白衬衫盖住了手臂上的烟疤,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站在街边路灯下,点起了一支烟,努力想要忘掉昨天晚上把手指伸进她嘴里的家伙,也努力想被他忘掉。过了一会儿,女人走到了书摊前面,起初,她站着,后来蹲了下来,把裙子朝下拉了拉,接着翻看起来。摆摊的男人若有所思地挠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在她要走时叫住了她,坚持要送她一本书。那本书袖珍可爱,刚好能放入衣服口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她把书塞进裙子后面的口袋里,回到街边,继续今晚的等待。
他买走的书头几页的内容如下:
1883年2月25日,我从格拉斯哥南下,中途在洛克家过夜。晚饭后我们在书房里聊天,话题包括过去的旅行、新收藏的蜂鸟羽毛、新出版的回忆录和在伦敦寻求庇护的几个德国人。期间我的视线不时落在桌子上一把精致的匕首上。他看出了我的好奇。
那时我还是玛格丽特号上的实习水手,十六岁,他说,最喜欢的事情是跟在斯蒂芬·罗杰先生后面看他和模仿他做的一切事情,从解剖藤壶到给皇家信天翁计数,从制作标本到写航海日志。我注意到罗杰先生腰间总是配着一把短匕首,他告诉我那是潘帕斯的高乔向导送给他的礼物;作为回礼,罗杰先生送给他一只银怀表。那次航行后,我和罗杰先生失去了联系。直到1872年11月末,我收到从赞比西亚省克利马内港寄出的几件包裹,里面是罗杰先生的日记和信件,与包裹一同寄达的还有一封信,署名是鲍里斯·布雷克,自称是罗杰先生的助手和仆人。洛克轻轻歪了歪头,握着石楠烟斗的手在身前做了一个轻轻抬起又放下的动作,继续说道,信中说罗杰先生于1872年7月3日去世,死因是意外溺水。12月初,又收到了从开普敦寄出的另一个包裹,打开之后,是两件被丝绸和棉花填充、包裹好的东西,一件是这只匕首,另一件是一只猫的头骨(顺着洛克的视线我看到了它)。寄件人名叫伊丽莎白·尤金妮。那时候我还没有现在这么老,于是决定乘海军的船去开普敦。见到这位老妇人的那一刻,我一下子就认出她是当年被带上船的女孩。
我们一起喝了茶,在花园和海边分别散了两次步。她的精神状态很好,对过去的很多事情都记得很清楚,看不出是生了病的人。后来我们去了她家,房间很小,简朴而整洁,家具只有床、一张小圆桌和两把椅子,都旧而黯淡。窗帘是白色的,壁纸上有浅色的蕨类植物图案。我们不停地聊天。我们过得一直很幸福,伊丽莎白说,她笑起来还像小女孩一样,只是有几次,我不小心把他弄丢了。直到那一天,她继续说道,罗杰去救一个落水的黑人小女孩,那时他已经很虚弱了,很遗憾,两个人都没能回来。后来,我们沉默了很久,聆听着夜色一点点铺向旷野。最后她说,我知道我们每个人都会被忘记,但是,还是希望你不要忘了他。我说现实也许没那么残酷,也许我举的例子不对,但是牛顿爵士和库克船长永远都会有人记得。她说你错了,就连他们,尤其是他们,也早就被遗忘了。我们没有再说话了。她累了,有一阵甚至轻轻闭上了眼睛。风从窗户涌进来。
我还有一个问题,过了很久我说道,并且预感到那会是我们最后的对话,你为什么会想到我呢?伊丽莎白夫人狡黠一笑,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除了我,那条船上只有你还活着,而且健健康康的。
……
1883年5月,我从普利茅斯返回格拉斯哥,像上次一样,途中仍留宿在洛克家里。我给他带去了一本新出版的法国文学,他把它放在了窗台边的一摞旧书上。也像上次一样,我们把大把的时间花在书房的阅读里。几个月不见,洛克变得更加虚弱,始终把自己裹在羊毛毯中。他抽了一口烟斗,然后一边咳嗽,一边说自己不喜欢毛毯堆在身前的大片褶皱。当洛克提起罗杰时,一切非常自然,好像从一开始我们就心照不宣地有所约定。洛克说,1872年至1873年冬天,他花了一个星期,把罗杰留下的所有手稿和日记看了几遍,发现它们有很多残缺,常常没有日期,经常有顺序颠倒,他猜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布雷克并未把罗杰的全部遗物都寄来,原因可能是整理需要时间、事情太过匆忙,或者布雷克太过草率,抑或布雷克有意留下了一部分。第二种可能是,这部分内容已经遗失,或者罗杰自己弄丢了,或者是在寄送的过程中弄丢了,这很常见,通常是由于蓄意破坏或者缺少可靠的邮递员。为此他去信询问布雷克。三个月后,收到一封回信,信是布雷克的妹妹写来的。信中说,布雷克已经去世,罗杰夫妇的后事布雷克一直坚持自己一个人在处理,她了解不多,因此很遗憾无法提供帮助。洛克得知,布雷克在圣诞节前一天用一把左轮手枪射穿了自己的脑袋。
总是有这样的事情,一个关键人物莫名其妙就死了或者失踪了,洛克抽了几口烟斗。等咳嗽过去,他问,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但我什么都没有说。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并没想从我这里知道答案,只是问出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有意义。我不自觉地歪了一下头。后来,洛克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我想要扶他,他摆摆手拒绝了,然后笑了(我没来由地想,当年伊丽莎白·尤金妮小姐一定也是这样对他笑的),说,从今天起,这些东西就属于你了,拿回家去吧,什么时候你没有了兴趣,就把它们烧掉,没有人愿意收下一个一事无成的老家伙留下的零碎,据我所知,罗杰也没有亲人。洛克离开了房间,告诉我今晚可以随意使用他的书房,我立刻拿出日记和手稿读了起来。第一页的开头如下:
汤姆·雷迪克的船队1749年滞留在南乔治亚岛附近,他用冻僵的双手记下了用望远镜看到的东西:冰块,冰块,到处都是巨大的、蓝得可怕的冰块,企鹅在鲸巨大的脊椎骨架之间笨拙地穿行。一半船员死了,剩下的一半也都活不长了,他们抱在一起,那一点用也没有。最后,雷迪克自己死在了前往巴达维亚的路上。雷迪克的故事是索德兰讲给我听的。1815年11月5日,我们在大雾中小心翼翼地离开麦哲伦海峡,进入太平洋,朝着巴达维亚航行。一群抹香鲸发现了我们,又离我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