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10期|凌鱼:写生
凌鱼,本名殷国新,1980年出生,江苏宜兴人。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小说集《对岸》、长篇小说《红线青衣》、散文集《记忆碎片》。《写生》系列短篇小说是凌鱼近两年创作的,主要描写的是艺术家的成长、反思、回归、创作等过程,目前有15个短篇小说,每一篇都是独立的短篇,《西湖》发表的是《写生(十三)》。
写生
凌鱼
一
群里发消息说国内顶尖的水彩大咖要来办活动,我打算去玩。那天是周四,正好有我的公开课,我思忖再三,决定说个假话。教研室刘主任很严肃,不苟言笑,说话常是半个字半个字往外吐,伴着喉间的咕噜声,让我想到鸽子。他忌惮我老公,去教育局开会,他遇见我老公就很会笑,口齿也清楚。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常局病了是大事,你放心去吧,我给你把课调到下周,给常局带个好。我很感谢的样子,只好点头哈腰。
先是展览开幕,一共来了两个大咖,一个叫迟骄,一个叫刘不落。迟骄我不熟,可能是这几年冒出来的女画家;刘不落见过几次,他是我研究生导师的同学,经常到我们学校喝酒。有一回和我导师喝多了,拉着我的手给我讲西方美术史,讲到文艺复兴的雕塑时,手在我身上比画,摸我的胳膊和脸蛋,其他地方到底不敢,只是虚空地停顿和游走。开幕式在展厅的正中间,台上站一排黑衣人,都是乌黑的正装,只有迟骄穿的红衣服,戴只洗菜盆一般的礼帽,特别显眼。我躲在后面,一边看角落里的画,一边听他们走流程。先是介绍来的领导,从大到小排排鞠躬,感觉像是在领生死签。下面鼓掌的稀稀拉拉,幸亏有音响师掐好点放个锣鼓音,还不至于冷场。随后是领导致辞,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红纸,照着读,中间努力地抬起头看观众,却又赶紧低头看稿,怕嘴里接不住。我差不多走了半个展厅,把画都看完了,流程还在继续,我听到刘不落在致答谢词,他倒是没穿正装,一身牛仔,手插在裤子口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没用稿子;期间逗了个梗,引得哄堂大笑。我远远地看着他,有一会儿他的眼神扫到了我,在我脸上停了片刻,似乎对我点点下巴——他认出我来了。最后十几个礼仪小姐扭着屁股托着红布上台,把金色的剪刀递到黑衣人手里,将长长的红布带剪断了。各人剪各人面前,大红花正好留在托盘里,这让我感觉回到了幼儿园,像是顺利把屎拉在痰盂里就能得到表扬一样。现在台上的黑衣人就是这般表情,都喜笑颜开地互相握手,暂时握不上的就用鼓掌代替。所有人一拥而上,朝第一张画走去,搞不清那堆人中间谁是谁。
我看完所有的画就走出展厅,在门口左边的游廊里看池塘的春色。刚出冬天,荷花都没长出来的,池塘里只有清澈的水,能照出人影。身后有人叫我,还有银铃一般的叫声,裘老师,我就知道你会来。柳青穿了短裙,露出雪白的腿,好看是好看,可我替她觉得冷。我收起冷静,转而也笑,你好漂亮啊。柳青说,没有你漂亮,我这是隔夜的脸,全靠粉。我说,没有啊,你的脸色很好,似乎年轻了许多。柳青说,你不知道,天天忙得跟陀螺似的,现在的学校很变态,又是教研板书,又是各种活动,还有数不清的学习交流,我只能把课排在周末,学生怨气连天,随时都要造反。然后还有家里,我那位最近迷上了掼蛋,天天不着家,儿子似乎是我一个人的,除了接送,陪儿子写作业,还要帮他四处打卡做手工,最后也没落到一句好,活该。就是这样,不化妆我都不敢出门——我这张脸算是毁了。她说话很快,不讲究出气和进气,我很难插进嘴。我说,你不冷吗?露着腿。她说,不冷,我热,你摸我的手。她的手比我热,肉很饱满。她又说,怎么样,画看了吗?我说,看了,挺好的,我画不好。她笑着说,我跟你一样,看着真好,就是画不了。哈哈哈哈,只能空叹。
突然许多人从展厅里出来,先是倒着走的摄像和摄影,随后是弯着腰引路的人,然后是那些黑衣人,迟骄和刘不落被推着走在里面,和黑衣人握手道别。我和柳青静静地站在后面,还有许多熟人也来了,有些我叫得上名字,有些只是感觉见过。人流退去,主办方陪着迟骄和刘不落,把他们往讲座的会场引,我们也跟在后面。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真多呀,从身边走过香喷喷的,能听到她们讲话,一会一定把画给老师看看,说不定有用;我也是,上学的时候刘老师到我们学校讲过一回课,那时候就很帅,画也画得好。我听着她们银铃一般的声音,跟在人群里。
会场不大,课桌形状,前两排摆了席卡。我看见有柳青,还看见了秦琼的名字,我前后找他,到底没看见小辫子——他似乎没有来。主持人是个有点显腌臜的女人,穿着大红的旗袍,嘴唇也是大红色的,像是晃动的地铁口子。她讲话很啰唆,翻来覆去的,一直在说你好和大家好,来回地介绍迟骄和刘不落,连我都听迷糊了,分不清这两个人谁是谁。刘不落有些不耐烦,走下来往后面走,我以为他去厕所,他却走到我面前,俯身看我,坐下来。他贴着我的脸讲话,我都闻到他嘴里的牛奶气。他说,老远就看见你,还是这么漂亮。我说,刘老师,你还是喜欢开玩笑。他说,当年一别快十五年了吧,我还记得那天的酒的味道。戴晨兄也老了,还是去年北京的年会再次碰头,我们在走廊里抽烟,一起聊到你。我说,戴老师今年退休了,年前我去看过他,师母走得突然,他一下子老了许多——接受不了。当年在大学,他们可是伉俪典范,我们都许愿学他们的样子寻找婚姻。他说,看你的样子算是寻到了,脸色滋润,神情恬然。我笑着说,刘老师你取笑我。刘不落侧着脸对我看,双眼生花,突然说,还在画画吗?我说,瞎画,也没有多少时间。他说,我帮你看看。我得上去了,你留下来吃晚饭。他不让我拒绝,摸着我的肩膀站起来,很不舍地离开了。他往讲台走,走到一半,全场响起雷鸣一般的掌声;主持人在请他开讲,转着脑袋四处找他。他的手很凉,不像活人的手,我的肩膀仿佛被冻住了,血到了那里过不去或者回不来,极不舒服。
他讲得并不好,有些走神,期间一直在看我。我不敢碰他的眼神,四处看,然后看手机,手机里也是空白的,不知道翻些什么,手指却不能停,划拉来划拉去。我就鬼使神差地给小辫子发了一条消息:你怎么没来?我把手机放下,隔空看着前面,讲台上刘不落在讲他的作品,电子屏上面是一张放大了变形了的牧民图。迟骄回头看着,又转头看我们,不停地打呵欠。我看看手机,不亮,又看看手机,还是不亮。我心里在骂,这个人,又在撩女孩子吧?
后来,几个年轻人问了许多幼稚的问题,比如水彩颜料的牌子、水彩作品的尺寸、题材如何联系当下。刘不落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心不在焉的。主持人那崇拜的眼神和她的年龄完全不搭,她已然迟暮了。她最后用夹子音说,听了刘老师的讲课,让我醍醐灌顶、收获满满,感谢刘老师,感谢您!
二
我正要回去,偏巧又遇见柳青,她让我别回去了。我看看西边的天,青色的天空,眼看要下雨的样子,我有些为难。柳青笑着说,是要接崽吧?找替补吧,我也是让他爸去接了。她容不得我犹豫,直接就拉我上她的车子。她的车上一股子精油的味道,她肯定经常去做美容。车子发动,她神秘地笑,说,带你去混圈。
车子往风景区开去,我估计是去国际饭店,我们都不说话,静静地听收音机里的歌曲。雨点落下来,打得玻璃窗啪啪地响,路边骑电动车的人都停下来穿雨披。汽车被挡住,慢了下来。我问,去见谁?柳青说,到了你就知道了。经过国际饭店,没进去;又经过了公园,左转过桥,往南开。我干脆任她宰割了。
又开了一会儿,好像是到了影视城附近,我们在一个民居门口下了车。两层的房子,院子里种满了野菊花,木栅栏上挂了一个铁风铃。柳青摇了几下,一个白净的女人探出脑袋:自己进来。她把半掩的大门打开了许多,里面有许多人,我看见刘不落也在里面,还有那个略显腌臜的主持人。柳青互相介绍说,佟雀,这个画室的主人;裘丽丽,也是画画的。佟雀抿嘴笑笑,我也朝她笑笑。大家都在看佟雀的画,没人注意到我。刘不落回过头,轻轻地说,你来啦。他故意走近我,拿胳膊撞我的胳膊:我就说丽丽不能先走的。我不喜欢别人叫我丽丽,感觉像是风月场子的称呼;我尴尬地笑笑,看佟雀的画。她画的花太美了,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婴儿。我悄悄地在佟雀耳边告诉她这一点,她惊讶地看着我,你是第一个把我的花比作婴儿的。我说,呀,是说错了吧?对不起。她说,不是,很突然,也很开心,有点说到我心里了。我说,我不懂,也不大会画,画不好。可能是被刘不落听见了,他说,佟雀,丽丽的画也很好。佟雀礼貌地笑笑,看我时明显热络许多。主持人凑过来说,刘老师,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过去吧,那边还有两个领导等着呢。刘不落嘴里答应着,眼睛看着我,丽丽,你也一起去。柳青说,知道,我带佟老师和裘老师。
我都没来得及参观佟雀工作室的二楼,就被推出了门。主持人陪着刘不落上了一辆车,我和佟雀上了柳青的车。我发现迟骄没来,可能已然在饭店了。佟雀让柳青等一下,说还有个人,在楼上睡觉呢。没一会,小辫子眯着眼走出来了,额前的头发蓬乱,像个鸟窝。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你也来啦。我说,我不能来吗?我们一起笑了。他和佟雀坐在后面,柳青开车带我们去酒店。
我和小辫子没有坐主桌,柳青和佟雀坐过去的。刘不落喊了我三次,小辫子说,别去。我本来就不想去。一共两桌,迟骄坐在了我们一桌,因为离得近了,我发现她皮肤真好,白得像绵白糖,虽然也有五十多岁的年纪,脸上只有一两根银丝一般的皱纹,光滑如雪。小辫子一直在抽烟,一边抽烟一边滔滔不绝,说话的时候把烟放在烟灰缸上,经常忘记拿回来,又重新点一支。小辫子认识迟骄,他问她,今年的展览你做评委吧?迟骄说,要看的,等通知。小辫子说,我通知你了。迟骄笑了起来,你啊,还是这个样子,怎么和二十年前一样?小辫子说,你倒还记得。迟骄说,怎么不记得?你那件衣服还在我家呢。我诧异地看着小辫子,风流鬼。小辫子说,那一年在北京,喝酒喝到半夜,救了一个落水的姑娘,也不知道是骗子还是女鬼,一言难尽。我说,你不想说可以不说。迟骄笑着说,他啊,没什么不能说的,把人姑娘带回了我家,两个人在房间里聊了整晚的美术,天蒙蒙亮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人姑娘溜了,转眼就不见了;我记得当时铁头也在的吧,我们三个人到处找,没找到姑娘,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好像那个姑娘就没出现过。小辫子笑着说,就是,我觉得就是一女鬼,长相漂亮的女鬼。迟骄笑着说,可笑的是,什么东西都没少,就少了你一件衣服,今天你说老实话,兜个底,你到底把人家姑娘怎么啦?小辫子红着脸说,啥都没干,聊到后半夜睡觉,她睡床,我睡地上。我醒来,那姑娘就不见,我要起来找她,得先找衣服穿上,不然我也不好出门。我们一桌人都被逗笑了。我悄悄问,那你的衣服怎么在迟老师那?迟骄听见了笑着说,过了大概有一个礼拜,他和铁头也走了,我在厕所后面的菜地里看见了这件衣服,好像还有AC米兰的队徽吧。小辫子说,对,当年我是米兰的铁杆球迷。迟骄说,那个女孩大概是从厕所那个方向溜走的,衣服给你保存到现在。小辫子说,估计她是感觉到了危险;引得我们又大笑起来。刘不落过来敬酒,一脸懵地问我们怎么了。迟骄说,聊秦琼的衣服呢。刘不落用手指点着小辫子哈哈地笑,逼着他喝酒。主持人也屁颠屁颠地跟过来,杯子里不知道是酒还是糖水,抢着要敬我们酒。一轮敬完,刘不落拖了个凳子挤在我旁边,他悄悄地说,还是你们这边有趣,那边有领导,没什么意思。我说,你也是领导。他说,丽丽,我哪里是领导,我是你的朋友。我感觉他的酒喝了不少。小辫子说,说真的,今年这个大展,你和迟骄肯定都是评委,裘老师的画还要请你们帮忙的。刘不落说,这个好说,画呢,画好了吗?我说,还没有,就起了一个小稿。刘不落说,这几天我都在的,明后天你来找我,我帮你看一看。迟骄说,你画好了给我看一下;也不知道是初评委还是终评委,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了,一个人只能做一次评委,刘老师肯定是复评。小辫子让我敬酒,我走到迟骄的面前敬她酒,她把酒杯放得比我的酒杯低,我也不懂。主持人一直站在刘不落的身后,不断向刘不落敬酒,嘴里说,我也要请你帮我看画的,请你帮忙。
三
酒局结束得很早,两个领导很快就走了,男的又喝了一会酒。我和柳青、佟雀坐着聊了一会天,讲的都是准备送展的作品。佟雀不喜欢参加展览,她主要听我们说。我和柳青发各种牢骚,现在的展览靠关系,不怎么看作品,画得再好也没用。佟雀说,也不全是,好作品还是不会漏的。柳青说,我不这么认为,就是因为有那么多关系户、那么多派系,才把好作品给挤掉的;名额不够了,牺牲的必然是好作品的名额。我听着她们说的都对,我说,看来是没戏了,我也画不出好作品来,最多画自己喜欢的作品。小辫子红着脖子突然走过来说,这样还不够?完全够了。我说,什么够了?他说,画自己喜欢的作品就够了,完全够了。我朝他笑笑,喜欢他说话的样子。佟雀也笑,朝小辫子翘大拇指,柳青一脸不屑地看着我们,像是看三个怪物。
刘不落邀请我去他的房间坐坐,我不想去,主持人讪讪地陪着他去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她的学生,一脸的委屈。
夜有些黑,我们在一棵大树下给他们送行。迟骄早早就上了车,刘不落甩着脑袋四处看,很不安心地上车。主持人和学生鞠着躬上车,认真地关车门。刘不落从窗户斜出脑袋,挥手,秦琼,明天见。小辫子一口烟直吐到半天上去。随后就是各自的汽车尾随出去,车灯消失在城市里。树影下突然静下来。柳青说,走了吧,明天还要送小孩呢。我也有了倦意,是吧,很早就要起来,有小孩的悲哀啊。小辫子笑,真实才刚刚开始,你们便要回到谎言里去。我说,酸,酸唧唧的。你小孩大了,才来打趣我们。柳青附和,就是的。小辫子把烟踩在脚底,那你们回去吧,我找地方喝酒去。我和柳青不走,佟雀问,你们的画画了没有?柳青说,还在天上飞呢。我嘟着嘴,不会画。佟雀说,画你们的孩子。柳青说,人物我不行。小辫子笑。柳青白他,你笑什么?小辫子说,动物你行。柳青说,动物也不行。我说,那就植物。佟雀笑,你们逛三园呢。小辫子说,走了走了,喝酒去了。佟雀说,都别走,到我那喝酒去吧。我看着柳青,她的眼睛有光,很快就暗下去。佟雀拉我的手,去吧,裘老师,咱们是第一次见面。我再看柳青,柳青说,你别看我,我晚回去是要打断腿的。我说,我也有门禁。我们又站着,谁都不动。其实我不想走,不晓得为什么,柳青应该也是。
我开着小辫子的车,他的车像老哈蟆,一直咳嗽,哪里还冒烟,车里气味很重,一股子人味。小辫子在副驾驶座抽烟,我说了他,小辫子不理我,给佟雀发烟:穷讲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活活困死。佟雀说,不要了,女孩子吃不消你那股气味。小辫子笑着说,我能有什么气味,自由的气味。我说,说少了,倔强的气味,要死的气味。所有人都笑了,老哈蟆车都困不住我们那股子劲头,噗噗地冒烟呢。
柳青说,快看,那是不是月亮?苍白的太湖上方一轮圆月,透亮,看着心里又是冷又是孤寂。我们都朝月亮看,小辫子对我说,你不要看,认真开车。湖边的路像肠子,我赶紧收回眼睛,认真看路。他们仨看着太湖,我看着他们忧郁的侧脸,突然感到莫名伤心,那一刻,我想画画了。
小辫子突然说,你怎么哭了?我说,没有。小辫子说,哪里没有?你在擦眼泪了。柳青也问,怎么了?我说,都是你们看月亮,开着窗,有灰吹进来。佟雀在后面发出温柔的声音,裘老师是想家了,不该深夜把你留着。我赶紧说,没事,偶尔放纵一下,保持年轻。小辫子生硬地说,醍醐灌顶,收获满满。我们都笑了起来。小辫子解释,不是我说的,那个主持人说的。我说,我们当然知道不是你说的。
等开到十里长堤,我们才发现走错方向了。我记得佟雀的工作室不是在这里,怎么就往这里开了呢?我埋怨小辫子,都是你的错,瞎指挥。小辫子笑,错就错了,干脆下车走走也好,正好醒醒酒。我把车停在十里长堤边上,我们沿着太湖边慢慢地走。
太湖里风很大,把我的裙摆都吹了起来。柳青是短头发,所以她迎着风,闭着眼睛,很享受。我和佟雀仔细地捋头发,它们贴着脸,前赴后继地盖过来。月亮就在不远处,也不高。小辫子和佟雀点了烟,风就变小了。我们都不说话,朝前走,栏杆上有鸟蹲着,近了就飞走,也飞不远,仍旧是蹲在远一些的栏杆上。很显然,我们的出现打扰了它们的深睡。
小辫子突然手指着前面:你们看,那四个人是不是就是我们?前面只有苍白的道板,哪里有人?我睁大了眼睛,很远的地方似乎停着汽车。我说他,别吓人,我胆子小。佟雀笑着说,你的意思是,我们面前有个镜子?小辫子朝她竖大拇指。柳青说,故弄玄虚,小心女鬼缠上你。小辫子说,求之不得。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们就是三个女鬼。小辫子说,算了吧,我无福消受。佟雀突然说,最近看见老严吗?小辫子说,他刚开了个高研班,收了一屋子学国画的,骗学费呢,他没跟你说吗?佟雀说,有日子没来了,这种事他不说的,怕我说他。小辫子说,好像还不错,请了北京城里的好几个大咖来,市里的领导闻着气味全去了。佟雀说,臭味相投呗。我插上去问,干吗到处办班做讲座,有什么意思?你看今天刘不落和迟骄的课也就那样啊。佟雀笑笑。柳青也说,你真傻,关键不是听课。我说,那是什么,看画吗?我看他们的画也就那样。柳青说,不是。我推了一下小辫子,他差点摔倒,你说,关键是啥?小辫子说,摔坏了你养我。柳青说,混圈,这你都不懂。我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我说,那个主持人就是混圈的吧,她想找刘不落做靠山?柳青笑得腰都断了,你是装傻的吧,刘不落没叫你去找他?我说,去干吗,我不高兴,主持人去了。柳青说,她当然要去,这个活动就是她组织的。我若有所思,怪不得。小辫子说,好好画你的画,画不好,歪门邪道也没有意义。佟雀说,是的,裘老师,听秦琼的,他说的没错,画画是不变的。
说着话,散着步,眼见走到太湖深处了,有一条小路往太湖里深插进去,尽头是引太湖水入港的闸门。回头看,我们的汽车都看不见了。我故意调侃小辫子,你说的前面的人呢,哪里有人?小辫子笑而不语。佟雀突然说,呀,那里真有人,是不是要跳河啊?闸门上方站着一个人,从身影看是个女孩子,身子长。她的辫子也长,被湖风吹得高高的,像一根黑色的天线。我们连忙跑过去,她纵身一跳,在我们眼前划过一条秀美的弧线,哪里还能看见她?我们在闸门口往湖水里看,黑色的湖水翻着白色的浪花,只有空寂。我说,报警吧。小辫子说,是人吗,这个时间?柳青说,不是人还能是鬼?我们都有些心悸,感觉很不真实。佟雀指着远处,你们看。月光下,一只手滑进水里,另一只手迅速伸出水面,女人向着太湖深处游去。狂风和巨浪把她淹没了,很快,她又把风和浪的包围圈打破了。我看见她好像回头看了看我们,惨白的脸上浮现出轻蔑的微笑。照理,离得这么远,我们是看不见的,除了微动的黑影;她的那个笑应该是我想象的。可是柳青说,她是不是在对我们笑?我们都不回答,各自想着心事。
我们没有商量,拧着屁股往回跑,越跑越快,把月亮都甩了。我扭头在湖面上空找,哪里还有月亮?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发抖,小辫子摸着我的手,他的手心是热的,像银针扎我的手背。一时无语,汽车音响里放着《加州旅馆》,漫长的前奏把空气调成了慢动作。小辫子的电话打破了节奏,对方像是在找他,埋怨他怎么走了,听声音像是主持人,嗲得不得了。挂了电话,空气又慢下来了。我问,是主持人吗?小辫子说,是她,想着找人打牌了。我说,你怎么不去?小辫子两根手指绞在一起,朝我笑。我又说,你们说,刚才那个是鬼吗?小辫子说,是鬼,女鬼。我一下子紧张,全身缩了起来,汽车也打了个趔趄,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哭泣的声音。佟雀在后面说,别吓唬裘老师,明明是女孩子夜游呢。小辫子说,你怎么知道?佟雀说,我当然知道,我工作室附近也有湖,晚上常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来夜游。小辫子说,有男有女吧。佟雀说,有男有女,就在湖边搭了帐篷,游完了躺湖边唱歌,吃东西。我听着佟雀的话,汽车朝着影视城方向开。
小辫子问我,这次大展送画的吧?我不确定:你问我呀?小辫子说,问你们。柳青说,画到一半了,感觉很糟糕,我想着弄张综合材料试试,水彩就算了。风景区附近的灯都熄了,这里还算是乡下,人们睡觉很早。有几家开着门,在路边吃西瓜。我难为情地说,我的水平不敢送,就是想画一张试试。小辫子说,你得向佟雀取取经,水彩画花还是考验画面感的。佟雀说,你没事就来,我们互相学习,不过,我展览是不送的,我只画自己喜欢的;你们年轻,送送展览也应该。柳青又说,现在的展览都是主题性的,想想都腻了。而且这种展览能入选的常常是关系户,素人小白很难的,别想了。小辫子说,别这么说,画得好还是漏不掉的。我说,我反正画花,想不到什么主题。小辫子说,喜欢的、自己的,才是最大的主题。佟雀说,我认同秦琼的观点,画画还是自我一些好。柳青说,你们看好了,主持人这次肯定入选,她为了这次大展倾尽全力了。我们说着话,转眼就到了佟雀的工作室门口。院子里点着一盏灯,不亮,却也够看见路了。
院子里,小辫子问佟雀喝酒可有菜。佟雀说,土包子,喝酒就喝酒,为什么一定要有菜?只有一些点心,平时我很少用厨房。小辫子站在院子里,不进门,仰头看着天空发呆。佟雀让我们随意坐,她去找酒。墙上都是她的画,一个个花心朝着我们怒放,有喷薄的感觉,很震撼。小辫子在院子里喊,裘丽丽,跟我去抓鸡。我跟着他来到没多远的一家农房后面,他敲开了铁丝门,弓着身子进去。我学他的样,发现头顶都是树枝、绳子,月亮不晓得去了哪里,黑乎乎的,一股子鸡屎味,好像是有个鸡窝,能听见鸡的私语。小辫子又打开一道门,在鸡窝门口掏鸡。我吓得闭上眼睛,当心人家来打你,我们走吧,不吃鸡了。小辫子低声说,不要紧,这是伍凤英的鸡。我说,伍凤英是谁?小辫子说,开饭店的,我经常来吃饭,熟悉。我说,熟悉也不能偷人家的鸡。小辫子说,你就等着一会儿吃。黑乎乎的一股子鸡屎味,小辫子身上也有鸡屎味了,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前,一双眼珠子贼亮。他一只手想搂我,我用力推开了。我高低跑,忘了弓身子,被树枝刮到了脑门,火辣辣地疼,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小辫子在身后说,慢点,一起回去。我不听,独自走在前面。
鸡摆上来,我们三个女人都快喝醉了。好白的一只鸡,头蜷曲在翅膀下面。小辫子油漉漉的手把鸡拆分了,分给我们。我拿到一只鸡腿,很香,也能醒酒。佟雀说,明天伍凤英要站在院子里骂三个小时。小辫子说,不会的,这么多鸡,难不成她会数?佟雀说,真会数,边骂边报她原先有多少鸡,现在有多少鸡,同时她还骂她家的鹅、猫和狗,怪它们光吃饭不办事,连鸡都看不住。我和柳青鼓着嘴痴痴地笑。小辫子说,有点意思,改天我来画一张《伍凤英骂鸡图》送给她,也算是吃鸡钱。赶紧吃,鸡味道不错。
一只鸡差点连骨头也不剩,我们都饿了。佟雀的酒是外国酒,喝上去甜蜜蜜的,很快人就头晕了。我倒在柳青身上,柳青身上有奶味,很好闻。后来我有些迷糊,柳青也迷糊了。我记得小辫子和佟雀一直在喝酒,也聊天,说什么精神世界、永生、灭亡的事情,我很快就睡了,不晓得他们还说了什么。
四
我画了一张午夜鲜花,我想画出那晚偷鸡的感觉,四周都是黑色的,院子是黑色的,逃逸了月亮的夜空也是黑色的,只有偷鸡的小辫子是金色的,闪闪发光。我画了有两个月,断断续续的,老公总是取笑我在画室憋大招呢。最近他不大招惹我,知道我在冲大展。儿子有时候到我的画室来玩,我只允许他远远地看,儿子看了一会儿出去,跟我妈说,那种画我也会画,就是涂成黑色,我一个晚上就行。
期间我问柳青画得怎样,柳青很高兴,说是综合材料快要完工了,让我过去帮她检阅检阅。我说检阅不敢,主要是学习。她在电话那头笑。
群里通知说刘不落又来了,给我们看画,让完成的和未完成的都把画扛去,我不高兴,太麻烦了,就去个人。现场热闹得要命。主持人新做的头发,弥补了身高的缺点,进门总要小心地护好自己的头,一身烫金大红官样旗袍,蓬荜生辉。我这人脾气也不好,不晓得为什么,看他们的画都觉得不好,特别是主持人的,看到一半我就气鼓鼓地走了,后悔来错了地方。
五
秋天很快就到了,马路也有落叶了,十字路口的绿化又换了一遍新鲜的花卉,五颜六色的。
小辫子给我打电话,恭喜啊,你的作品入选了。我说,不可能,别骗我。小辫子说,骗你干吗,你自己到官网上看,裘丽丽是你吧?我说,裘丽丽是我。我笑了,他估计也在笑。我说,谢谢你。他说,谢我干吗?主要是你画得好,真的。我们挂了电话。
我把书桌擦得干干净净,点了一支新的檀香,很正式地泡了一壶花茶,打开官网,认真看了一遍,很新奇,很激动。好几个人入选了,看见主持人也在里面,我就把手机关了。我喝了一口花茶,感觉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