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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奇乾的地方
来源:北京晚报 | 王嘉龙  2024年10月18日08:05

迟子建在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多次提到一个叫奇乾的地方:“罗林斯基住在珠儿干屯,那里是俄商聚集的地方。”“他告诉我们,在原来的珠儿干,也就是现在的乌启罗夫,日本人成立了‘满洲畜产株式会社’,以后交换猎品,都要去那里。”“依莲娜在激流乡上完初中后,又去乌启罗夫,也就是现在的奇乾上了高中。她是从奇乾考入大学的,是我们这支以放养驯鹿为生的鄂温克部落所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从“珠儿干”到“乌启罗夫”再到“奇乾”,迟子建把这个小村屯名称的变迁史表述得很清楚。

奇乾并非迟子建笔下的文学虚构,而是确有其地。它深藏于大兴安岭北坡的原始森林深处,坐落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与俄罗斯隔河相望,遥远而闭塞。即使现在村村通公路,从额尔古纳市区到奇乾也有三百五十多公里,从通铁路的莫尔道嘎镇到奇乾仍有二百五十多公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从莫尔道嘎镇到奇乾,要驾车在沙石搓板路上奔波一整天,这还得说是好天好路,假如冬天遇上“冰包”,夏天遇上囊囊陷穴的路面,便无法计算到达的时间了。沙石搓板路修筑的年代并不久远,森警前辈曾向我描述他们骑马或赶马爬犁向奇乾挺进时的千难万险,我自己也有过亲身体验。奇乾似乎就是要用这种路途的遥远和跋涉的艰辛,来向世人昭示它的隐秘和神奇。

奇乾与它相邻的安格林及吉勒部,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驻防的地点,直到现在,奇乾森林消防中队的荣誉室里还写着我的名字。我一直记得那位俄罗斯老太太把奇乾称作“乌启罗夫”时的语气与表情——原来奇乾在历史上还有别称,随后我听到村里的很多老人都在说“乌启罗夫”。但那时的我还不能理解这些老人在说“乌启罗夫”时,内心怀着一种怎样的情感。

奇乾很小,但它的历史却很长。

“在那个夜晚,依芙琳姑姑告诉我,河流的左岸曾经是我们的领地,那里是我们的故乡,我们曾是那里的主人……拉穆湖周围,是挺拔的高山,我们的祖先——一个梳着长辫子的鄂温克人,就居住在那里。”每次读到《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这段话,我仿佛置身于她们对话的现场,看依芙琳坐在我熟悉的奇乾村西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头顶灿烂的星河,一边深情地望着左岸,一边哀哀戚戚地诉说。

“依芙琳姑姑”讲的是一段真实的历史。

鄂温克人原本世代在额尔古纳河左岸的贝加尔湖(拉穆湖)西北勒拿河流域的“雅库特”一带游猎,十七世纪中叶,他们被迫来到右岸。这是鄂温克人的第一次大迁徙,他们跨过奔涌的额尔古纳河,落脚在右岸的“珠儿干”及其周边的地区。自此,与驯鹿相依为命的鄂温克人就在这里的山峦、草原、河流间,以他们顽强的生命力和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演绎着一段段爱恨情仇的传奇。

在珠儿干的对岸,有一个叫“乌启罗夫”的村屯。十月革命后,五十多户俄民从乌启罗夫迁到珠儿干,这些俄民还把老家的村名带了过来,无所顾忌地称他们的新驻地为乌启罗夫,以此表达对故土的眷恋与怀念。伴随俄民后裔数量的不断增加,“珠儿干”这个名字就很少使用了。可当我了解到鄂温克人从左岸迁徙到右岸的历史后,不由得暗自猜想:鄂温克先民在“乌启罗夫”——这个被俄民改了名字的小村屯,对左岸那个原本属于他们的“雅库特”,该是怎样一种情思?珠儿干的土著又有着怎样的失落?“依芙琳姑姑”的话,印证了我几十年前的思绪并非无稽。

作为游牧民族,鄂温克人居无定所,珠儿干慢慢成了俄民的家园。二十世纪初,清政府在漠河、珠儿干、乌玛沿线开设金矿,大量淘金人、伐木人、商人、女人从各地涌来,俄国的军人、百姓也跨过额尔古纳河,在右岸沿线掘金掠木。一时间,珠儿干这个仅一平方公里的小村屯住了上万人。俄国人与中国人开始通婚,华俄后裔的数量不断增加,俄国的民风民俗以及他们信奉的宗教也在这里传播开来。珠儿干还是俄商的中转地,他们运来各类生活用品,与淘金人、伐木人、猎民以货易货。

日寇侵华后,在珠儿干附近建起“关东军栖林训练营”(简称“东大营”),对中国人进行野蛮的“奴化”;设立了“满洲畜产株式会社”,不仅掠夺黄金、木材,还四处搜刮猎民的珍贵猎品。伪满时期的珠儿干,一度改称“吉日木图”,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我没找到确切的解释;自打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便很少有人使用“吉日木图”了。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高度重视人口稀少的鄂温克族,1957年在珠儿干成立了奇乾鄂温克民族乡,1965年,鄂温克人集体搬迁至贝尔茨河流域的敖鲁古雅,开启崭新的生活。现如今,鄂温克先民从额尔古纳河左岸迁徙到右岸,落脚珠儿干的事,已成了一个久远的历史传说。

尽管鄂温克人与奇乾告别,一部分老俄民也迁回左岸,很多华俄后裔却在奇乾深深扎下根,奇乾变成一个以华俄混血为主的六七十户人家的村屯。1989年,经民政部批准,华俄后裔终于有了正式的称谓——俄罗斯族。

其实在奇乾这个小小的村屯,在它周边的山峦、草原、河流间,还发生过更古老、更让人为之魂牵梦萦的故事。有资料说,奇乾由通古斯语“乞颜千”的音译而来,为乞颜部落之意。据十四世纪初伊利汗国拉施特编撰的世界通史《史集》,蒙古乞颜部落被突厥打败后,逃到一个叫“额尔古涅·昆”的险峻山坡安顿下来。经专家考证,这个“额尔古涅·昆”,就是奇乾北部两公里处的珠山(俗称“小孤山”)。他们在那里繁衍生息,不断壮大,最终走出深山老林,走向呼伦贝尔大草原、走向世界。奇乾附近发掘的半地穴遗址群可以为“额尔古涅·昆”做证,刻有“乞颜山”字样的石碑也在珠山脚下赫然矗立。“从远古走到今天”,奇乾的历史被延展得更为绵长、厚重和沧桑。

历史发展的衔接点,总在最恰当的时间出现。1952年,一支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内蒙古骑兵改编的森林警察队伍,于山花烂漫的时节骑马挎枪,风尘仆仆地走进奇乾。队伍中那些壮硕的蒙古族官兵,会不会有乞颜部落的血统?也未可知。奇乾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动,敲锣打鼓欢迎这支清剿残匪、保护森林、保卫边境的武装力量。欢迎的人群和被欢迎的队伍中是否有人料到,未来的岁月,这支队伍会以对使命的忠诚,还有扎根奇乾七十年不动摇的突出贡献而闻名于世?锣鼓声尚未散尽,森警官兵就告别了简陋的中队部,匆匆奔赴山里的执勤点。森警官兵执勤的区域也是鄂温克、鄂伦春猎民游牧的区域,警民由此开启相帮相助的漫长岁月。我相信,森警官兵应该对《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许多人物的原型是非常熟悉的,不少猎民和森警官兵都是相互信赖的好朋友。

1980年春,我在奇乾扑打森林火灾,鄂温克猎民担任向导,把我们带入阿巴河北面山高林密的火场中。那场山火扑打了十几天,猎民在各个火点之间往来穿梭,传递信息的同时,用马匹给我们运送给养,我就是在这时候结识了鄂温克猎民阿列克协。阿列克协没结过婚,为人厚道、实在,他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你们保护森林就是保护我们的,你们保护动物也是保护我们的,我们是好朋友!”后来,阿列克协就不大回他的“乌力楞”了,他三天两头骑马到奇乾的中队部或各个执勤点,大大方方地和我们吃住在一起。他说:“我们猎民都是‘山里通’,你们要去哪儿,我给你们带路不是很好嘛。”阿列克协老了以后,在奇乾、伊克萨玛、毕拉河、温库图的森警中队轮流居住,最后是森警官兵为他送的终。

在奇乾,还有一位名叫徐家凤的男子汉,他是第一代华俄后裔,是我们森警官兵的好朋友。1979年秋,我从石灰窑火场撤回奇乾的那个下午,在徐家凤家门口碰到他。一看见我,他立刻把长满浓密汗毛的手臂伸过来,拽着我进了他家的“木刻楞”。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华俄后裔的人家,只见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把屋子照得亮亮堂堂;没有刷油漆的木地板,擦得纹理都清晰可辨;白色火墙的立面,竟描画着黄绿相间的花草;火炉子上,一只锃亮的铁皮水壶正冒着热气;窗台的水瓶中,插着鲜活的野草花;垂挂在房梁上的摇篮里,躺着熟睡的婴儿。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正坐在摇篮边,她是婴儿的曾祖母、徐家凤的母亲,见我进来,特别利索地站起来,微笑着欢迎我。她包着薄纱头巾,蓝蓝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白白的皮肤,对襟的粗线黄毛衣下是一件黑红格子的粗布裙。我突然感到几分拘谨、几分紧张,毕竟我面对的是一位历尽沧桑的异族老人,而自己只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年轻晚辈。徐家凤用他那爽直的东北话对我说:“第一次登门的客人可不能空着嘴走啊,怎么也得喝两杯。”我推辞道:“中队里还有事。”徐家凤面露愠色:“外道!森警和我是一家人,不管大官小官,来了都到我家喝一顿。”谈话间,他问起我的原籍,大笑着说:“你是河北,我是山东,两个省挨着,咱们是老乡。”我问他回过老家吗?这话刚一出口,我就看到了徐家凤眼神里的失落……

2002年初夏,我带着几位报社的记者去奇乾采访。奇乾的景色大变,很多人家迁走了,小学校、小卖部、卫生所、邮政所都不见踪影,一派寥落、荒芜的景象。原来政府出于保护森林资源和便利百姓生活的考虑,像安排鄂温克人集体搬迁至敖鲁古雅那样,有组织地把村民迁往额尔古纳市。奇乾的建制取消了,可徐家凤和另外几户人家却不肯离开这块生养他们的故土,老徐对我说:“还是你们森警中队够朋友,虽然兵一茬儿接一茬儿地换,可不管咋换,森警官兵都想着照顾俺们这些老邻居。”

没想到,那次与奇乾的挥手,竟是漫长的告别,到现在已有二十多年,不过我从未忘记它,一直在关注它。令人倍感振奋的是,2013年,奇乾乡和奇乾村的建制重新恢复,奇乾村列入“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名录”,被命名为“国家级特色景观旅游名镇”“中国美丽休闲乡村”,而奇乾森警中队以森林防火、民族团结等多方面的突出成就,多次受到国家的表彰,他们如同一面鲜艳夺目的旗帜,在全国森林消防战线上高高飘扬。

听说,徐家凤已然仙逝,可他的儿子回来了,回到了那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奇乾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