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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火热生活 书写时代新篇”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优秀作品联展 后亭市的味蕾记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维坤  2024年10月10日15:32

从家门口出发,无论向左抑或向右,都要先绕一个弯,再像鱼儿一样游过几条逼仄的巷子,才到达后亭市。这一段路程,足够我拿定主意,选择粿条还是面条。

后亭市位于镇区的中心地带,像一枚硕大的纽扣,将各踞一角的几个古村落牢牢拴住。因为处在祠堂之后,主体建筑又是几个亭子,故得名后亭市。饮食店就在后亭市的南边,那口永远热气腾腾的大锅,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无疑是整个集市的中心。小孩子做什么事总喜欢直奔主题,把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毛钱递过去,喊一声“面”或“粿条”,然后学着大人的样子,跃上案板前的长凳子,蹲下来,剩下的就是焦急的等待了。一毛钱是消费的最低门槛,与两毛钱的区别,是有没有加丸子。

守在大锅前的是阿眯。这当然是一个绰号。俗话说,名字有起错的,绰号没有起错的。这绰号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别人根本无法与之竞争,因为他的双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睁与闭基本没有差别。至于真实名字,反倒无人知晓。这种事在乡村的世界里,倒也不足为怪。记忆中,阿眯总是光着上身,天寒地冻时至多加一件白背心,肚皮下的大火炉让他的生活从来只有夏天,没有冬天。寒冬腊月里,路过的那些冻得瑟瑟发抖的人,都齐刷刷地向阿眯投来羡慕的眼神。

等候的间隙,总有调皮的小孩子们在偷窥阿眯的双眼,但他显然早已习以为常了,并不在意孩子们的好奇心。他专注地下面条(粿条),再抽一个大碗出来,利索地加上配料,淋上滚烫的汤水,然后把烫好的面条或粿条捞到碗里,喷上几滴辣椒油,一碗香喷喷的面条或粿条就端到了食客跟前。

如果点的是面条,要先用筷子把面条搅几下,防止面条纠缠在一起,这是从大人们那里偷师的。少了这一步骤,便算不得是一名老食客,甚至要遭到同伴的笑话。当然更重要的技巧是喝汤,一口气喝至碗里只剩下面条或者粿条,这纯粹是孩子的伟大发明。这个时候,就可以向阿眯提出加汤。往往话音刚落,那把大勺子就伸了过来,一下子就加得满满的。这是阿眯获得我们一致好评的重要原因。汤水是用虾头熬出来的,这是一碗面条(粿条)的灵魂,喝上一口,就根本停不下来。经过长时间的沸腾,海的味道已经完全释放出来了。汤水好喝的另一原因,是配料中加了一小撮肉浆,一烫就熟了。可惜现在这种煮法已难得一见了,说不清是顾客担心肉浆没有熟透,卫生方面缺乏保障,还是商家嫌制作肉浆太麻烦了。

大人们则一碗两毛钱,加六颗猪肉丸子。我们有时也奢侈一回,多花上五分钱,就可以吃到三颗丸子。阿眯的眼力是相当优秀的,通常一勺子下去,就捞起三颗或六颗丸子,刚刚好,不多也不少。有且仅有的三颗丸子,吃的时候也要讲究策略,喝汤水之前先吃一颗,满足嘴巴长久的期待。加汤水时再来一颗,等于向阿眯宣告碗里的丸子还多着呢。一颗留在最后慢慢咀嚼,让丸子的香味在口腔中长久荡漾着。吃后跳下长凳,用袖口把嘴巴一抹,离开的时候,仿佛自己就是打了一场胜仗归来的将军。

对阿眯满意的另一原因,是他原则性很强,对大人小孩一视同仁,讲究先来后到,也从没因小孩子只消费一毛钱而有丝毫怠慢。但有一次,大家却觉得他事情处理得太过分了。那是一个阴雨天,寒冷更衬托出那口大锅的可亲。我们像往常一样正蹲着吃的时候,进来一个乞丐模样的老人,他衣着单薄,风正轻薄地掀起他未曾扣严的外衣。因为没有戴雨笠,破破烂烂的衣服差不多都湿透了。他表情呆滞,木讷地递过去五分钱,我们留意到,他的手掌也是脏兮兮的,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洗过手了,无形之中更增加了对他的嫌恶感。不想阿眯二话没说,下面条,加配料,很快老人的面前就多了一碗面条,而且,碗里还漂浮着三颗诱人的丸子,那可是我们花1.5毛钱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呀。老人一端起碗来就再也没有停下,进食速度之快,看得我们惊心动魄。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们甚至都有些愤愤不平了。凭什么,这个陌生的老人才给五分钱,却有三颗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肉丸子。这个阿眯,真是的,不会是眼睛真的有问题吧?小伙伴们对阿眯的不满,积蓄了很长一些时日。

饮食店的对面,正是炒粿摊档。与饮食店宽敞的门面比起来,亭子里的这个小摊档就寒碜多了,全部家当,就是一张圆桌子,几把小椅子,外加一个炉子。不过,听老一辈讲,论名气,这家炒粿却比饮食店还响亮。过去北溪河上往来的客商,把船停靠在巷头渡口上,穿过弯弯曲曲的巷子,直奔后亭市,很多都是冲着这盘炒粿而来的。

吃喝是靠吃喝人传播的,炒粿能够做到如此名声远扬,肯定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到我懂事时,档主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乡亲们都喊他“老将仔”,就是老将的儿子的意思。至于真实名字,同样被人忽略。当然这样的称呼只适合在背后叫,被人当面喊父亲名字,在潮汕人这里,是一种奇耻大辱,弄不好是要亮刀子的。他的父亲老将是档位的始创者,这个摊档就是在那时出了名的。但是,老人们都说,老将仔不仅完美传承了父亲的手艺,而且比他父亲更加“古浪”(讲究)。比如蒸粿环节,要蒸熟一层,再加一层,老将仔的每一层都比他父亲的更薄,这样一来,就更耗时了。又比如,每一片炒粿,他都要耐着性子煎至两面焦黄方装盘。言下之意,是已经青出于蓝了。可惜余生也晚,没有机会对两代炒粿进行一番比较。

见有客来,老将仔赶紧拔旺柴火。平底鼎上的炒粿早就淋上甜酱油,炒成半成品了。他拔出一小撮至鼎心,再淋上猪油。在热力的作用下,油很快便突突地冒着热气,发出嗞嗞的声响,一股浓烈的焦香即刻扩散开来,随风飘荡着,丝绸一般将人紧紧捆住。这个时候,肚子通常便开始作出回应,不争气地咕咕叫着。有时来路上早早就锁定饮食店了,不想一踏入市场,经不起诱惑,临时改变主意,转至炒粿摊位前。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老将仔便开始装盘,再淋上葱珠油,撒上糖粉,一盘炒粿便闪亮登场了。吃炒粿的最低门槛同样是一毛钱,只撒一层糖粉。大人们则吃两毛钱的,除了量多,还撒两层糖粉。这种糖粉是用白砂糖经过“反沙”后研成粉末,再过一遍筛子的,因而口感特别细腻,吃到嘴里,能甜到心里头去。“老将炒粿”名声在外,离不开每一个细节的考究。

吃炒粿也是有窍门的。说起来无非是先把上面一层白花花的糖粉消灭掉,然后就以不够甜的理由,理直气壮地要求加糖了。这样吃一次炒粿,等于与大人们享受一样的待遇。吃炒粿不加糖,绝对不是一次成功的吃炒粿。有时候看到我们盘子里的糖粉一转眼便完了,老将仔也会主动加,仿佛彼此间已形成了一种默契。他是个安静的人,话很少,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他借手中的炒粿说话,但在加糖粉方面从不含糊。经营了几十年,孩子们的那点小心思,他早就心知肚明了,只是本着看破不说破的原则,勉力维持着孩子们的那点尊严。

后亭市的美味,当然还应该给豆浆留一席之地。豆浆摊档在另一个亭子里,经常天还没亮,前来喝豆浆的人就络绎不绝。晨光中,这个亭子通常是后亭市最热闹的角落。

一接近这个亭子,一股浓郁的豆浆香味便直钻鼻孔,一副不依不挠的样子,仿佛不来上一碗,便对不起豆浆的这一份盛情。喝豆浆有三个版本,普通版一碗一毛钱,碗里先加一大勺白砂糖,证明是货真价实,再把豆浆倒进去。把糖搅至完全融化了便可以喝,温度恰到好处。中级版是豆浆配油条,甜与香的合璧,可以说是别具风味。油条摊档也在同一个亭子里,把刚炸好的油条撕成几截,丢碗里浸泡一小会儿,趁油条没有完全软化时,嚼起来最可口。豪华版是在此基础上再加一个鸡蛋,具体做法是先把豆浆盛在小铁锅里,加上糖,再打一个鸡蛋进去,用筷子搅散,煮至沸腾即盛到碗里,再加上油条。豆浆与鸡蛋的强强联手,加上油条的推波助澜,能把人香得迷迷糊糊。现在这种吃法似乎已经很少见了。平时所喝到的豆浆,说是现磨,入口却是即食豆浆的味儿,也不再用瓷碗盛着,而是以一次性塑料杯代之,外加一张封口膜,包装的廉价感不说,口味也很清淡,简直就像喝水一样,这使我更加想念后亭市的豆浆来。

其实还有一个穷人版的,只买豆浆,用一个大号的搪瓷口壶盛着,一毛钱能买到两碗多,回家自己加糖,主打一个实惠。偶尔也奢侈一回,顺带买些油条回来,加热后再打一个鸡蛋进去,就够两三个人一起体验豪华版的豆浆了。当然,这样的神操作只发生在小孩子身上,大人们碍于面子,都是现买现喝。另一个选择,是自带鸡蛋,让档主帮忙煮一下。依照惯例,代煮是不收加工费的。当然这样做的也都是些小孩子,而且只是偶一为之,太勤了,连自己都会不好意思起来。

豆浆摊档一共两家,一家由两兄弟经营着,兄弟俩都很年轻,小的比我才大几岁,却已经有着成年人的老练。另一家由一个中年人独自支撑着,他身手敏捷,忙上忙下,却显得有条不紊。即使最忙的时候,一张嘴巴也没闲着。两大锅豆浆见底的时候,垃圾桶里便盛满了鸡蛋壳。两家豆浆摊档我都光顾过,还暗地里进行一番比较。结论是量方面不相上下,豆浆的浓稠程度也并无二致。另一个共同点,是服务态度都没得说,从没因为自带鸡蛋或者单纯买豆浆而说半句闲话。有时迟一些去买,大概是估计今早的豆浆卖不完了,他们还会多加一两勺,直到口壶盛满为止,完了还不忘开一下玩笑,说喝不完的话可以做成豆干,中午一家子就有豆干吃了。甚至偶尔兴起,还做出一个夸张的动作,比划着说,喝完后,保证整个上午唱歌唱个不停。在本地,唱歌是撒尿的委婉说法。我当然知道这是开玩笑,但在这样的话语中,内心却一下子被点亮了。上学之后,我懂得了这是一种“为天下惜物业”的精神,这话他们可能并不知晓,却以实际行动作了最好的诠释。

美食是后亭市的主题词,至少在孩子们的心中是这样认为的。长长的美食名单上,还有卤味、猪头粽、糖葱薄饼、饼食、浮豆干、猪脚圈等等。豆浆摊档旁边,就是那个卤鹅摊档。砧板上那把亮晃晃的大砍刀,让人望之不免心头一寒。档主却很和善,他长得胖嘟嘟的,颇有几分喜感。我有时会带一个碗,跟他买点鹅血。鹅肉金贵,普通人家不是家中来了稀客,本着无鹅不成席的传统,才去切上一盘,平常是舍不得花这个钱的,鹅血却便宜,几分钱也可以买。真正的目标,却是奔着卤汁而来的。每一次,当档主切好鹅血,顺手淋上卤汁时,我便会不失时机地央他多加一点。他总是二话没有,又往碗里多加一勺,还不忘补上一句,够不够,不够再加,仿佛卤汁是从井里打上来的,要多少有多少。贫瘠的童年里,只要有卤汁助阵,我一次性就能干掉几大碗米饭。吃后卤香在嘴里久久回荡着,那种美妙的感觉,真是无法用文字表述。

这些,都是遥远的孩童时期的旧事了,它们就像积木一样,一块块拼凑起来,构筑成我心中关于后亭市的味蕾记忆的大厦。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繁荣了几百年的后亭市到底还是败给了交通,迅速衰落了。置身于老厝区的深处,看似道路四通八达,却没有一条路可以让汽车开进来,这无疑是致命的。纵观北溪河沿岸几个有名的集市,到了这一时间节点,或者经过扩建,生意更加红红火火,或者一蹶不振,有的甚至如灯火般熄灭,让人唏嘘不已,说穿了,都是由道路说了算。这一切来得既有些猝不及防,冥冥之中又似乎早已注定。

随着周边住户与市场经营者的纷纷撤离,原本拥挤喧闹的后亭市陷入了沉寂之中,只留下四个空荡荡的亭子。有时回到家乡,闲暇时我喜欢四处走走看看,有时不知不觉间就踱至后亭市。很多年里,偌大的市场里,只剩下一家猪肉店和一个菜摊,在勉力维持着最后的一点人气。几年前,最后的两个摊档终究还是撑不下去,整个集市便完全归于寂静,只剩下亭子在独自咀嚼从前的繁荣。

每一次伫立在亭子里,闭上眼,童年记忆里的后亭市立马就会浮现在脑际,哪个角落里油条正在油锅里翻腾着,哪个位置的档主正在包着糖葱薄饼,哪个地方的浮豆干摊档前正围着一群人,这充满烟火气的一幕幕,真是太熟悉了,耳畔也仿佛响起了鼎沸的市声,那可是我童年时期最为美妙的交响曲呀。睁开眼,寂寂的亭子里,却经常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些麻雀落在地面上,自在地啄食或者嬉戏,仿佛它们才是后亭市的主人。这种对比委实太强烈了。于是,返回路上,心头总是陡然生出一丝惆怅之情。我的那些曼妙的童年味蕾记忆,再也找不回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以为我所心心念念的,是后亭市上的那些美食。它们有各自的特别之处,就像猪肉丸子,都是纯手工制作,经过遍遍捶打而成的。又如蒸炒粿所用的米浆,也是石磨一圈一圈慢悠悠地磨出来的。可是,物质生活日渐丰富的今天,这些说到底都是再寻常不过的食物呀。俗语说,“肚困番薯胶胶”,饥肠辘辘的童年,才让很多吃食成为人间至味。就像老将仔的炒粿,在他过世之后,继承其衣钵的是他的侄儿,在镇区一个新兴的集市里经营着。特意前往吃了几回,还是童年的那个味道,一点也没有改变,感觉却不过尔尔,每一次都无法实现光盘。还有那些饼食,以前馋得要命,偶尔家里有一点,父母藏得再隐蔽,也很快会被小孩子翻出来。现在过节时添置一些,经常隔了很久还原封不动,结局基本都绕不过丢进垃圾桶的命运。最值得一提的是卤鹅,潮人一年之中几个重大节日的祭拜都要用到卤全鹅,节后最头痛的,往往就是卤鹅怎么努力都吃不完。

一有空,我也喜欢鼓捣一些美食,包括猪头粽、猪脚圈等等,相应的模具家中早就配备齐全了,想吃随时都能兑现。况且这些年里,我的厨艺日渐精进。对厨房的热爱,当然更多是缘于自己对世俗生活的一种撤退。慢慢地,下厨成了一种享受。很多烹制程序颇为繁复的菜式,大多数人总是望而却步,我一般尝试几次,就可以做得有模有样,朋友们品尝之后,都夸简直与厨师们有得一比,我还稀罕从前后亭市上的那些食物么。当然我对美食的追逐并不仅仅局限于自家厨房,有时开上很久的车,欣赏风景倒在其次,美食才是此行的终极目标。我寄希望于从日常的饮食习惯中逸出,让味蕾撞击到完全陌生的感觉。可惜大多时候,这样的一场邂逅并不如预期中的那样美好,最终只不过是完成一次打卡任务罢了。

困惑的突破口,是偶然读到潮籍女作家鄞珊的一篇散文《甮丸》,里头有一句话:“体悟他人的窘迫,照顾他人的感受,我把它理解为做人最基本的善良。”那一瞬间,仿若打开一扇窗户,一道光射进来,心头霎时豁然开朗。是的,美食仅仅是迷人眼的外衣,尘世间滚打几十年之后,回望之际,本质上我所深深怀念的,更多的是童年时候,后亭市里那些档主,对于像我这样一个腼腆羞涩的小男孩,不经意间播撒出来的善意。我发觉,穿过滚滚的岁月烟尘,在每一个寒意袭人的时刻,这份善意依然在悄悄地温暖与指引着我。

美食停留在此岸,以理解与包容打底的善在彼岸,我们终其一生,都要竭尽全力去抵达。

(首发于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韩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