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4年第5期|阳子政:长河悬停处
编者按
有人说,文学用文字触碰人性与灵魂,滋养影视;影视用银幕呈现百态社会,道出喧嚣与静默,反哺文学。
文学和电影,相辅相成,相互参照,让读者和观众看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
《天涯》在改版之初就与电影结缘,比如贾樟柯出道之初,我们就关注到他的电影,并且是国内最早刊发文章讨论他的电影的杂志之一,后来也刊发他的同学顾铮回忆他们的“青年电影实验小组”的文章;2022年到2023年连续刊发青年导演唐棣的七篇“法国电影新浪潮小史”,也引起影迷的关注。
今年,我们继续与电影联姻。
《天涯》2024年第5期的“小说”栏目,我们特别策划“新人工作间:青年导演小说小辑”,白鲤、杨乾、高临阳、阳子政四位新锐青年导演自然来稿的小说,发挥了其导演和编剧才华,展现叙事的另一种维度,我们也期待这四篇小说能在银屏上实现文学与电影的二度“联名”。
今天,我们全文推送阳子政的小说《长河悬停处》。
长河悬停处
阳子政
宋树
宋树十八岁,他从小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从没见过自己父母。听到的片语,说母亲死在他刚满月的时候,顺着城外的章江漂走了。父亲爬上了铁路,逃离了这个小镇,再没回来。
爷爷三年前去世了,他是个倔强却板正的老头,在街坊中颇有威望。奶奶今年瘫在病床上,下不了地。他们对宋树父母的事避而不谈,宋树连母亲叫什么都不知道,而祠堂里却早有宋树父亲的灵牌,爷爷那时认定他已经死在异乡。
这是六月的一天,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很小,五年级的样子,骑着自行车跟着爷爷出城,忘了要去干吗。越骑越远,经过一大片稻田,他跟丢了。他没有慌,只是死命蹬着车,穿梭在一望无际的稻田中。最后撞见了一个人,是他父亲宋尘,白衬衫,袖子挽在胳膊上,绿粗布裤子,头发比正常人长,有点遮眼睛。梦里,宋树很认定这人就是父亲,像认识了他很久。宋树说,我跟丢爷爷了。父亲说,你爷爷在前面呢,我带你去。父亲让他坐在自行车后座,载着他往前骑。宋树闻见了一股好闻的淡淡的烟草味道,很久以后他学会了抽烟,知道那是黄鹤楼香烟。他坐在后座有些困乏,闭了眼休息。骑了没多久,他听见父亲说,到了。宋树睁开眼,看见自己捏着车把,远处爷爷正在一个坟包前,点燃了纸钱。宋树连忙刹闸,停在了火光面前。他突然泪流满面。
醒来后宋树看见家里坐了一个人。那人面相四十多,长发略微遮眼,白衬衫,袖子挽在胳膊上。
他说,小树,我来见你了。
宋树迷迷糊糊说,你是宋尘吗?
男人没说话,嘴里烟头的火光若隐若现。
那是六月南方最炎热的一个夜晚,宋树发现尽管电风扇费劲地摇头晃脑,自己的背上还是一片汗湿。他坐起来,男人还在阴影里。
你不用起来,继续睡,明早你来燕翼围。
然后他走出了卧室。
宋树昏昏沉沉,又睡过去。
他很早醒来,那个角落里像从没有人坐过,屋子里也没有任何痕迹能证明。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宋尘从来就没有来过。
他于是不理睬此事,去医院看望奶奶。奶奶精神虚弱,身子却很胖,说是胃里长了瘤子,瘤子好几斤重,一割就完蛋,可不割也没多少时日了,更要命的是,她已经开始不记东西了。
奶奶,我梦见宋尘了。我想吃水果,奶奶呢喃。宋尘是什么样的?宋树问。奶奶眼睛浑浊,只是说,我要吃水果。宋树于是出去买水果,拎了几个橙子回来。奶奶已经睡着了,窗台上的老功放机,正放着一曲《山楂树》,录音带的音质不好,断断续续。
等通知书的日子是枯燥的,宋树在稻田里乱晃,在荒废的围屋里读武侠小说,他没有什么朋友,日子单调而重复。
燕翼围已经很少人住了,三层土楼,一圈圈极其对称的屋子,只剩一层几户住了一些老人家。宋树喜欢待在三层正中那间屋内,日头一点点下移,燕翼围是圆形的,太阳从整个中庭照入,屋檐的阴影会像日晷一样演示着时间的流动。他就躺在草席上看小说,小说里的侠客黑衣斗篷,利刃出鞘之时,热血飞溅三尺。
那天正值午后,宋树突然觉得对面屋子有光亮闪了闪眼,就像刀刃反光。他把书放下,悄声摸过去。屋子里没人,却有吃剩的面包塑料袋,几根烟蒂,角落的灰被打扫过,显示出一具成年人的身形来。有人不仅在这逗留,还过夜。
宋树让塑料袋对着阳光,并不闪眼,而自己待着的那屋却又有光爆闪,他一惊,连忙奔回,穿过长长的圆形走廊,木板被踩得噔噔直响,夏蝉在院外附和着瞎叫。他匆忙回到那屋,发现席子上的小说不见了。
有个中年男人坐在门边阴影里,胡子拉碴,岁月从他脸上沧桑而过,他却毫不在意。
这本《浣花洗剑录》难免有虎头蛇尾之嫌,那人说道,就是书名起得好,古龙最会写意,故事倒讲得不明不白的。书还我,宋树说。有烟吗?男人问。没有,不会。宋树上前抢书,那人松手。宋树突然看见男人腰间插了把刀,虽只是把匕首,却像书中所写的长剑一般挂于腰间。你住这?宋树瞧着匕首,一点点后退。
那人笑了,牙白面黑。我不住这,我来见你了,小树。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宋树皱了眉头。
我是你父亲。
你昨夜去了我屋?宋树反问。是,那人答。门怎么反锁的?宋树问。我从窗户来,又从窗户走。那人站了起来,牛仔裤,T恤,头发也不长。
你不是我父亲,他早死了。宋树逃走了。
男人没追,只是对宋树的背影喊了一句,喂,下次带点吃的给我。
宋树翻箱倒柜,家里没有一丁点宋尘的踪迹,泛黄的相册里也没有,里面只有他大爷、姑姑和爷爷奶奶的照片,这个人像没有存活过一样。
他晚上根本睡不着,第二天拎了一袋炸米果去找那个男人。男人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吃完,抹抹嘴上的油,看见宋树一直在看他腰间的匕首,于是抽出来。匕首刀鞘乌黑,刀柄乌木油亮,想是常被人握在手中。真的很像武侠小说里的兵器。
想要?他问。宋树没回,站起来要走。男人说,你再帮我个忙。宋树说,我为什么要帮你?男人说,镇上有没有一个独眼的人?宋树说,有一个。男人问,是不是很胖?瞎的是左眼?宋树说,是很胖,左眼。男人摸出一根烟抽起来,半晌,说,小树,你帮我去盯紧他。宋树突然怒了,你回来为什么连屋门都不进?奶奶也不见?家里也没你的照片,你是不是宋尘,你到底是谁?!
一连串问题,把那个男人震住了。
宋树问,你为什么消失了这么多年?
那个男人把最后一点烟抽完。他说,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一个破修车铺后面,土墙很矮,刚好有个缺口。男人搬了块石头,对宋树说,踩上去。宋树于是爬在后墙上。男人问,看见什么了?宋树说,一辆货车,有个人在下面修车。男人说,独眼的吧。宋树说,是他,是萧叔叔。男人说,叫个卵叔叔,他叫萧海。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从边上棚里出来,给萧海递扳手,不小心撞到工具箱,一把千斤顶砸在萧海穿拖鞋的脚趾上,脚趾抽搐了下,他在车底拧好最后一颗螺丝,爬出来。那男孩已躲在十步开外,萧海走过去,二话不说一巴掌呼在他脸上,男孩不敢躲,脸又接了第二巴掌。萧海说,去拿啤酒来。于是,男孩傻不愣登地走向了棚子。
宋树和男人从墙上跳下来。男人说,你看,他的车还有三天就能修好,然后就要去跑长途了。宋树皱着眉,那关我什么事?
男人走近一步,看着宋树眼睛说,我要爬上他的车,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捅死他。
宋尘
一九九七年,松塘镇和现在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反正都穷,赣南就是那最没存在感的地方。政府规划经济发展的时候,好几条线路都滑江西而过,挨着的广东自然不说,湖南、湖北、福建发展得都不错,有人说,江西江西,不东不西,不是个东西。京九线绕了一圈愣是避开了赣南老区,于是就穷下去了。
宋尘那个时候忙着打架斗殴,根本没心思管这些。直到有一天他躲开死对头野猪帮的追逐,甩开膀子狂奔在稻田里,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后藏在镇子东边的猫柜围里。猫柜围很小,几百平方米的样子,早就废弃在田野中,塌了一半,几乎没人会去。他在那屋子中央一根垮掉的横梁上,看见了吊死在上面的马老师。
马老师只有一个儿子,叫马浩,是宋尘手下的小弟,他之前从来没在意过那男孩。马浩的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他像侥幸来到这世上,勉强长到成年,瘦瘦弱弱。他又随了父亲,一股书生气,干架基本靠躲,宋尘有的时候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自己在街头混。
他看见马老师悬空的脚下放着他的透明框眼镜,下面压着一封信,叠得整齐。宋尘直接打开了。
马老师在镇上名声很好,当老师多年,教语文。前几年有两个事件在镇上传得比较玄。一个事件与真阿姨有关。打从宋尘记事开始,采茶剧团曾经的名角真阿姨就是镇上的谈论中心。她的丈夫早就死在1974年,不过不知从何时起,似乎是从她女儿方桃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开始,大家口中对真阿姨的评价,从“风韵犹存”变成“有毛子怪”,往后逐年递增,变成“发癫了”,最后是一句,“有点危险”。1994年,也就是女儿方桃十八岁那年,真阿姨在邻村演出,一出《钓拐》,讲恶少仗势欺负怀春少女四妹,她演四妹,当着台下一众乡亲,差点将折扇捅穿跟她搭戏的恶少喉咙,然后彻底疯了。同是那年,马老师右手突然拿不起粉笔,手直抖,得喝酒才能稳住。他辞职,去了国营章贡酒厂当门卫,酗酒越来越厉害,从此一蹶不振。
这些宋尘都有所耳闻,当时他看完信的内容,鬼使神差,把信揣进兜里。
认领尸体的时候马浩来了,远远地看。宋尘问,不上去?马浩说,不去了,天天见,也见腻了。宋尘一把搂住马浩脖子,这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行为,他说,那就去喝酒。
那个时候宋尘二十二岁,马浩二十岁,宋尘有个女朋友,二十一岁,叫方桃。
那晚喝的就是章贡酒,马浩喝吐了。
宋树
宋家的祠堂因为前年暴雨,塌了一角,无人修缮,荒草杂生。宋树发现木头门竟锁着,他知道有一老头还管着这里。那人六十多,常年戴着一顶绿色军帽,红色的五角星差不多都褪色了。他背着手在巷子里散步,宋树拉着他回来,大爷,给开个门。
祠堂里满是灰尘,中庭还拉着个横幅,写着“松塘镇贫困户再识别户主评议会”。这里不时被各种委员会征用,边上摞着不少开会用的条凳。宋树在后面找到了祠堂牌位,确实看见了宋尘的灵牌。
大爷,你认识我父亲吗?大爷拎着把笤帚正在中庭扫地,问,你父亲是哪个?宋树把灵牌递过去,大爷瞧了一眼,又仔细看了眼宋树。你的眼珠子跟那娃的不一样,他的眼珠子黑得像口井,一看就是要吃人的。
宋树连忙搬了张条凳,扶大爷坐上去。他说,您给讲讲。
于是,大爷说道,你常去燕翼围吧?
燕翼围
宋尘手下有十来个兄弟,号称宋家班,守在镇南。镇子被横跨的章江一分为二,以江为界,渡过一座由数十艘木船锁链在一起的浮桥,盘踞在北边的则是野猪帮,领头的是萧氏兄弟,哥哥萧海,弟弟萧平。宋家班和野猪帮打来打去不知多少回合,分不出胜负。
宋老爷本来颇有威信,大儿子出去当兵,女儿又远嫁市政府官员,都算扬眉吐气,偏偏这个小儿子,一事无成,说得上来的只有曾经一根扁担打翻七个人,恶名远扬周围十八个乡,就差进看守所了。
那天下午燕翼围响起了一首《向斯拉夫女人的告别》的军乐,宋尘放的。他们在这埋伏了野猪帮。斗殴很混乱,人们在乱跑,挥舞器械的招式没有章法,烈日炎热,空气躁动。一伙人从围屋一楼闹哄哄地打到三楼。
犹如一个置身于围屋中心缓慢旋转的长镜头,跟着追打的人群,转了一整圈,又随着上楼的人群上升,像进入一个旋转的迷宫,又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人群已经彻底打散了,分布在围屋各处。宋尘和马浩突然发现周围只剩他们两人,结果迎面撞见了萧海和两个手下。宋尘无视对方两个手下的锄头和铁锹,扑了过去,马浩则和萧海缠斗在一起。等宋尘打晕那两人,回身只看见马浩和萧海撞破旁边一个屋子的木门,跌了进去。
那是个老乡家的厨房,空置已久。瘦弱的马浩哪是满身横肉的萧海的对手,他几乎被萧海拎着撞来撞去,最后被一头摁进灶台上的大铁锅中,萧海拿了铁锅盖开始往马浩脑袋上狠砸。宋尘扑了进来,顺手就抄起把火钳,萧海只来得及回头,就被火钳扎进了左眼。
外面传来了警哨声,军号却吹得更加响亮。宋尘一把拽起马浩,冲了出去。
他们向前狂奔着,跑着,突破了一群戴红袖章的人,最后终于冲进了稻田里。宋尘大笑着,看见四下逃窜的不仅是自己的小弟,还有野猪帮的人。
兄弟们跑起来!再会了!宋尘大喊。那时的他多么年轻气盛。
人群散进了稻田中,警力明显不够,无法追逐四散逃逸的滋事分子。稻田中一条条被人踏过的痕迹形成了一张小径分叉的网。
宋树
那个男人接过灵牌,仔细抚摸上面的纹路,然后收进了自己的帆布包里。男人说,你帮我盯着萧海了吗?宋树说,没有,你为什么一直躲着人?男人说,你要杀一个人,最好就是藏在影子里。你不会傻到跟别人说我回来了吧?宋树感觉自己又要被激怒,说,我不傻。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杀萧海,你当初不是捅瞎了他的眼睛?要说,也是他要杀你。
男人笑笑,抽出匕首和半块磨刀石,开始磨刀。男人说,年轻的时候一定要磨刀,磨刀不为了杀人,磨刀为蓄锐,你以后会懂的。去帮我盯着萧海吧。
男人磨了一会儿,发现宋树没走,眼睛离不开匕首,于是走上去,把刀递给他。宋树终于拿起这把匕首,刀刃寒光刺眼,握在手中的分量让宋树心里一沉。男人拿回刀,说,我会把它给你的,但现在陪我去喝一杯。
他们选了街角最偏僻的一家小饭馆,要了两个菜,花生米,酒。男人给宋树倒了一杯,杯子是那种高筒玻璃杯,一杯满了有四两多。酒是章贡酒,得有四十五度。宋树没喝过酒,但是硬着头皮陪男人喝,他像是不服气这个父亲的突然到来,又像是想要证明自己。几两酒下肚,宋树头晕眼花,却发现自己酒量可以,还能稳住不吐,于是继续往杯子里倒酒,男人也不拦,反倒暗自点头。
一群小年轻挤进馆子里,五个人,头发都搞得乱七八糟。一瞬间小馆子里闹哄哄的,他们都只是喝啤酒,又打开角落的电视机,那是6月23日的晚上,宋树记得清楚,法国欧洲杯,葡萄牙对阵匈牙利,C罗已经一传一射,但葡萄牙还是2:3落后。杯酒碰撞间,C罗扳回比分,那群小年轻激动得大喊大叫。
宋树说,太吵了。男人说,你看球吗?宋树说,偶尔。说这话时,宋树已经走过去,把电视机音量调小。有个红头发的男孩对他喊,屌你妈,你干吗呢?另外一个人手上拿着遥控器,又把音量调大了。宋树说,你说什么?红头发说,我说屌你妈,你别挡着我们看球。宋树直接把电视按静音了。他说,你再说一遍。
红头发没再说话,他冲上去了,宋树一下子被几个人围住推搡,双拳难敌四手。“叮”的一声,男人把匕首扎进了桌面,声势惊人。那红头发转身看见,反而更嚣张,说,老卵子,你要耍刀是吧?他也掏出弹簧刀,现代又精致,可能是某种纳米精钢,一弹即开。
店老板在后面大喊,报警了报警了,他妈的,你们一个都别走,看见我那监控没有?老板一指屋顶角落,真有一个小监控摄像头。结果馆子里的人瞬间一哄而散。
男人把地上的宋树拉起来,又掏出钱扔到桌面。他说,老板,多出来的钱算我赔了那桌子,那伙人的我也付了。小孩年轻冲动,无需报警。
出得店来,宋树终于吐了。
男人说,对不住你,让你从小没了妈。酒是好东西,但得少喝。宋树说,放你的屁。男人说,能自己回去吗?宋树喊,不要你管!男人说,那很好。于是他转身离去了,消失在幽暗的巷子里。
宋树冲进屋内,他决定不在家庭相册里找,而是开始翻奶奶的衣柜,最后在箱底翻出一件崭新的棕色毛背心,一抖,掉出一张相片。相片上两男一女,女孩短发利落,眉眼像燕子一样飞起,紧挨着那个头发略长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另一个文弱的男孩离两人稍稍有点距离,像是害羞。宋树翻过照片,看见上面写着:尘与桃,浩。1997年5月。钢笔字迹龙飞凤舞,很漂亮。
方桃
1997年前,采茶剧团还经常下乡演出,在村口搭个台子,把戏带到人民群众身边。采茶戏是赣南的地方戏,本来是在茶区流传的茶歌,又是用客家话唱,清代开始演变成有二旦一丑或者生旦丑的民间小戏。
自从妈疯了以后,方桃就接了她的衣钵,加入了剧团。天分是会遗传的,有的时候厄运也会。方桃唱得越来越好,逐渐从原来的替角变成了主演。
台上又是演《钓拐》,剧中田七郎与四妹相恋,在约会中被当地恶少刘二碰见,刘二占财势调戏四妹,却被田七郎和四妹教训一顿,狼狈而逃。
舞台不大,台下坐的人倒不少,老老少少都聚精会神。正是到了剧快结束的时候,宋尘溜进了人群后排。
四妹(唱):七郎哥,行船要过十八滩,从来好事多磨难。手拿竹篙不点水,就怕翻掉这条船。
田七郎(唱):行船要过十八滩,莫怕风险莫怕难。只要你我情义好,一样高挂顺风帆。
四妹(唱):刘二像只癞皮狗,几番口角滴馋涎。
田七郎(唱):明天就把婚事办,刘二只好去喊天。
四妹:真的?
田七郎:真的!
四妹:七郎哥!
四妹、田七郎(唱):天天盼,夜夜盼,总算盼到这一天。
两人眉目生情,方桃顾盼生辉,眼神流转,竟看向了台下宋尘的位置。
宋尘眼神温柔。
锣鼓打点,锵,刘二突然上。
刘二:你们两个,偷偷摸摸在这块子搞什么名堂?
四妹:我在这里拣猪菜。
刘二:四妹子,你拣猪菜怎么两个人箍稳来拣的啊?
田七郎上前拦在刘二身前。
刘二:你在这块子做嘛该啊?
田七郎:我在这里钓拐子。
刘二:你是在这里勾引人家妹子吧!哼,村有村规,家有家法。你在这块子伤风败俗,我要拉你去示众,拉你去沉塘!
宋尘一直等到村民都散了,方桃开心地跳到他面前,问,演得好吗?宋尘说,演得好。方桃说,谢谢,你骑车来的吗?宋尘说,骑了。方桃说,那我们骑回镇上去吧。宋尘说,十公里哦,你不坐团里的车?方桃一把挽住宋尘的胳膊,说,不稀罕坐,我们走。
那个夜晚,他们的自行车骑过街道,转过小巷,骑进了乡间的土路。
田野中的这条路一望无际,头顶星空,方桃狠狠地搂住宋尘的腰。
方桃说,我想出去。宋尘说,我知道。方桃说,总有一天你会带我出去的吧?像你第一次见到我给我说的。宋尘答,我的话算数。
真阿姨
那护士瞧着宋树,问,宋老爷的孙子?宋树点头。护士说,你倒是找对了地方。她把照片递回给宋树,说,十几年没人来看她了。护士领着宋树往里面走,六里亭医院很小,是一栋精致的红砖小楼,说是蒋经国当年在赣南留下的,不知怎的变成了精神病院。宋树忍不住观察,走廊和两边的屋子都采光充足,不像病院,倒像度假别墅。他觉得还有点宿醉,于是悄悄给了自己两巴掌。护士把他送进其中一间,反手就给他关里面了。宋树吓了一跳,彻底清醒了。
屋子很干净,小床整齐,有一面大穿衣镜很特别。宋树看见桌子前坐着个正在读书的女人,鬓已花白,转过身来,气质犹在。
有什么事吗?她问。语气温柔。宋树愣了一下,她的眉眼和照片上的女孩很相似,像燕翎般俊俏。宋树递过照片问,这是您的女儿吗?她仔细看了一会儿,眼中逐渐黯淡。是啊,她叹气。宋树说,我是宋尘的儿子,我想听听他们的事。女人说,噢,她那个时候是在和宋尘谈恋爱。宋树说,还有呢?女人说,你知道我脑子坏掉了吧?宋树说,知道。女人问,那你会信我说的?
宋树从来没想到精神病人的思维这么清晰,更何况这女人已年过六十。他说,听到一些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女人回答,嗯,你去过猫柜围吗?宋树说,去过。女人问,是不是塌了一半?宋树回答,嗯。女人说,1975年1月12日夜里,我在那里被一群人扑倒,反正没什么,我是破鞋,臭戏子,丈夫去年已经死了,凌辱我根本不起作用。眼睛既然看不见光明,地下的尘土也不会肮脏到哪去。可是后来方桃出生了。女人抚摸着照片上的女儿,继续说,再后来有个人一直偷偷给我家送粮食,要不然我们就饿死在那个冬天了。那年大雪,压垮了猫柜围的屋顶。
是谁在偷偷救济你们?宋树问。那个人后来吊死在猫柜围啦,女人说,你去过猫柜围吗?
宋树愣了一下,回答,嗯。
女人又认真地问,是不是塌了一半?
那一瞬间,宋树终于明白对面的女人是真的疯了。
猫柜围
在马老师上吊三个星期后,方桃看见剧团的公告栏上贴着的白纸黑字,写着:关于采茶剧院暂行关闭和调整的通告。
剧场的乐池里,几个乐手正在收拾自己的乐器,谱子遗落在地也没人捡,一派颓败气象。乐手三三两两聚着抽烟私语,说剧团也要搞下岗整顿。
那天突然来了一个梳着背头、穿着西裤白衬衣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束花,一进门就囔开,请问,你们团的方桃在吗?方桃刚从后台出来,抱着一个纸箱,箱里是她刚收拾好的戏服、鞋子和折扇。剧场里的人都笑了,看戏似的看着她,这样的人常来,从没有成功过。
背头男走上来,将花递到方桃面前说,方桃,晚上我请你去胜利饭店吃饭。方桃说,不用了。她冷淡地走过背头男,那人一脸惊诧,没想到方桃这么干脆。他拦住她说,我喜欢你,和我约会吧。
剧场里的人一改之前的阴霾,哄笑起来。马浩那个时候推着自行车,正经过门口,看见了这一幕。
背头男说,只要你和我好,我爸能想办法让你继续唱戏。那些笑着的人突然都笑不出来了。方桃说,我吃不惯胜利饭店的菜,也不会和你约会。说完方桃再次走过他,背头男脸上挂不住了,气急败坏地说,跟我装清高是吧?谁不知道你就一破鞋,什么玩意!
方桃抱着纸箱默默经过了马浩,面无表情地走远。
天快黑的时候马浩找到了方桃,她坐在镇子边的水塔顶上,纸箱放在身旁,她望着远处的章江,眼神空洞。夕阳余晖,江水波光粼粼,一切似乎都哀愁起来。马浩悄悄坐在了她身边,递给她一个剥好的橙子。方桃没看他,说,团里不要我了。马浩说,没事,但凡我家里有口饭,你就能来。我吃不上,也会让你吃得上。方桃说,你也要像你父亲一样守护我们吗?马浩说,他是他,我是我。
说着,他突然难过起来,没有看方桃,眼泪一点点流出。他说,每次我看你在台上,即便被人群拥簇着,我也觉得你很孤独,你好像没有朋友。
方桃侧过头,这才看见马浩一只眼睛肿了,嘴角破裂,血已结痂,本来干净的白衬衫上满身是土。她递给他一块方巾,淡黄色的,带着一点儿花香味。
马浩抱歉地看着方桃,她一脸认真。他低头擦了擦眼泪,她一下子吻住了他。
夜里,马浩送方桃回家。方桃说,我想再去猫柜围看看。马浩于是调转自行车车头,没骑多远,他意识到被人跟了。他死命地踩着踏板,坐在后座的方桃的裙子快要飞了起来。方桃说,四辆车,五个人。马浩说,抓稳了。
他们刚冲进乌黑的郊外,后面的自行车就都亮起了手电筒,探照灯一样打在他们身上。飞驰,车轱辘疯狂地转着,和黑夜搏斗,车胎碾过石子,五束光摇晃着,刺破田间的黑幕。
马浩在一个路口突然左拐,是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几乎要把方桃颠下去。小路两边全是杂树灌木,马浩将车一刹,喊,下来!他们往前跑了几步,路边有一极隐秘的豁口,两人钻了进去。
灌木的背后就是大片的稻田了。马浩见方桃还抱着那个纸箱,便说,扔了跑得快一些。方桃说,不行,吃饭的家伙。马浩说,不是已经被裁了吗?方桃继续跑了几步,挑出箱中一把折扇,然后将其余东西扔了。他们甩开步子,那种速度感冲破了广袤的空间,犹如贴着地面飞翔。
两人终于躲进了猫柜围。他们缩在阴影中,方桃看着顶上的横梁说,你爸会保护我们。马浩掏出插在腰间衬衫下的匕首,说,这个才能保护你。这时,他们被发现了,是野猪帮的萧平。
原来坐在别人自行车后座的是那个背头男,鼻青脸肿的,他看见角落里的二人,兴奋得吹起口哨。萧平说,屌你妈掰,也不看看你惹了谁。背头男说,女的我冇兴趣了,我就要这小子。萧平说,这样,兄弟我用完,你再用。
马浩悄悄把匕首给了方桃。
有个人突然从背后敲了马浩一棍,那背头男发癫一样冲上来照着马浩乱踩。萧平则一把扛起方桃,走向了另外一间漆黑的屋子。马浩被四个人狂揍,他想爬向方桃那里,但是眼睛里都糊着血,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间小屋子中开始还有方桃的嘶喊声,但不一会儿,没有声音了。背头男打累了停下来,突然觉得屋子安静得可怕。
背头男喊,喂,萧平?没有回应。
有个小弟想走过去看,结果屋里冲出了宋尘。
宋尘喊,萧平被我宰了!你们哪个还不要命的?
他手里拿着那把匕首,匕首上都是血。他的脸上也是,像个图腾。
宋树
此时的屋子里响着一首苏联老歌《灯光》,方桃妈妈看着磁带播放机兀自出神,宋树黯然伤神。
他问,您还唱戏吗?女人看了眼穿衣镜里的自己,说,老了,唱不了了。
宋树一会儿将手中的折扇打开,一会儿合上。那是一把桃红色的扇子,折扇是采茶戏的必用道具,这一把到底穿越了多少年,经过真阿姨和方桃的手,才到他的手中。那桃色的绸布已经暗得发黑,像干涸的血迹。
宋树没有在围屋的老地方看见父亲,于是决定去修车铺看看。他在那也没有找到,于是趴在后墙,看见萧海坐在货车旁抽烟,眉头紧锁。萧海抽完一根,又开始修起车来,他光着上身,肩膀上搭着条毛巾,满头是汗,他修得很仔细,货车像是他的女人。
很好,你听我的话了。男人出现在宋树身边,也往修车铺看着。那边,萧海钻到了货车底下,宋树察觉到铺子里没有其他人。宋树问,为什么现在不杀他?男人回,你见过豹子捕猎吗?宋树说,没有,你去过非洲?男人说,那你总见过田里的野猫捕鸟,匍匐,等待。一击必杀之前,是长久的耐心。宋树说,像小李飞刀?男人说,我不知道古龙看没看过猎豹捕食,但他肯定观察过饿猫抓鸟。宋树停顿了片刻,突然说,我知道你杀了他的弟弟。男人愣了一下,跳下了墙。
宋树连忙追过去问,是真的吗?男人继续往前走,不回答。宋树说,你为了保护心爱的人,杀了欺辱她的人,你像一个侠客。宋树的眼睛里有一些热切的东西,男人反而停住了,背着身不看他。男人说,你去买些黄纸和白酒来,我们在江尾老榕树下见。
马浩
马老师头七那天,马浩跑回猫柜围,看着那根横梁发呆,看了一会儿,捡了根大腿粗的木棍开始乱砸,屋子里本来什么都没有,他就跟砸空气一样,最后累了,掏出一盒火柴,就要点火。那么粗的棍子怎么点得着?废了好几根火柴以后,马浩无声地哭了。
你是哪年跟着我的?宋尘在门口懒懒地说。马浩吓了一跳,就看见宋尘被夕阳勾出的一个剪影。宋尘走进来,说,借个火。他一屁股坐到马浩身边,点了一根过滤嘴香烟。马浩说,你忘了,你跟方桃好的时候,她把我拉进来的。宋尘说,噢,是。
在逐渐昏暗的屋内,宋尘烟头的那点火光随着呼吸一亮一暗,两人都久久没说话。马浩看着缥缈的烟雾上升,绕着那屋顶的横梁,他似乎听见了父亲一声低低的叹息。
你爸教过我,不过我老是逃课,一个月没几天在教室,但你爸我记得很清楚。宋尘说,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偷偷去喝酒,结果在摊子上碰见了他,他没像其他老师那样教训我,反而叫我过去一起喝,他喝的是那种散装白酒,最烈的酒,我一口下去差点呛死。喝了几杯,我大着胆子问他,老师是不是很寂寞?他跟我讲,贫穷便是寂寞的一种,寂寞总是跟着贫穷而来。他跟我讲,小子,要读书,不读书以后会穷一辈子。我说,我读不进去。他说,武侠小说你爱看吗?我说,这个可以试一试。他喝完最后一杯,起身走了,走前说,我办公室抽屉底下锁着几本缴上来的古龙,你晚上抽时间去拿,钥匙在花盆底下。
马浩问,你去拿了吗?宋尘说,没,后来我忘了。马浩说,他读了一辈子书,还不是穷了一辈子。宋尘说,也许只是时运不好。你为什么没读大学?马浩说,没有钱。宋尘说,老师的工资并不低。马浩说,他给别人了。宋尘问,相好?马浩低下了头。
宋尘站起来,抽出一把匕首,刀鞘乌木漆黑,很漂亮。宋尘说,送给你。以后我罩着你,寂寞不会追着你而来。
萧海
宋树骑着自行车跑了好几条街,终于找到一家纸扎店。宋树买了黄纸出来,看见对面小吃摊坐着萧海,他面前放着几瓶啤酒和一大碗炒嗍螺,萧海向他招手,宋树过去坐了下来。
萧海说,小子,来喝一杯。酒刚倒满,宋树一口喝了。不错,萧海说。他又倒了一杯,说,之前没跟你搭过话,但不代表我不晓得你。宋树有些紧张,马上把第二杯喝了。他第一次近距离见这人,发现少一只眼睛的人确实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凶狠。这回萧海没有再给他倒酒,他打量着宋树。
萧海说,我问你,镇上是不是回来一个人,带把黑鞘匕首?宋树说,我不知道。萧海说,没事,知不知道你都会撞见。我们有些旧账,可能得要结一结。宋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萧海没理他,自顾喝起酒来。
萧海说,旧账没算完,但是新的账又来了,我这小儿子,他妈非要他上市里的重点初中,钱哪这么好赚?算来算去,人生就是他妈的一直在算账,一辈子过得都是亏本。萧海边喝酒边吃嗍螺,肺活量惊人,可以一口气嗍三个。萧海说,我听说你读书好,我问你,重点初中有没有意义?宋树说,有是有,但还得看自己。
天渐渐黑了下来,宋树坐不住,急着去见父亲。萧海说,唉,我家那个婆子来了。说话间,一个四十来岁的丰腴女人一屁股坐在他身旁。女人说,又在这里吃酒,家里冇得吃吗,跟你讲了多少遍嗍螺子对你肠胃不好,跑长途屁股都给你坐烂了,你那痔疮要不要治了?萧海竟对这个女人傻笑说,吃完这瓶就回去。女人问,车你修好了冇?萧海说,明天就可以修好了。他对宋树说,哎,你去吧,见到那个人,跟他讲,蛇有蛇路,拐(青蛙)有拐路,我也不会被吓到。
看着宋树走远,女人问,咦,这个细娃子是不是宋老爷家的?萧海摸了一把女人的屁股,说,你也吃两口哇。
栗园围
栗园围号称客家第一大围屋,占地七十亩,说是围屋不如说是一座古堡,四周十二个炮楼,曾经也是打过土匪、抵御过日军的。围中围,八卦巷,错综复杂,人员流动稀疏,简直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宋尘在里面藏了十天,没人发现。镇上已经出了通缉令,更何况野猪帮萧海放话,要让宋尘的尸首进派出所。宋家班一下子全散了,对于街头兴许是好事。
宋老爷气得进了医院,挂了三天吊瓶,出来后,宣称宋家没这个儿子了。
这十天来,就只有马浩和方桃给宋尘送吃的,宋尘吃了几天萝卜饼,嘴里淡出鸟来,决心当晚就出逃。等到晚上,等来气喘吁吁的方桃。方桃说,赶快走,我被跟踪了。宋尘问,条子还是萧海?方桃说,是那个肥猪啰。宋尘笑了。
八卦巷有九曲十八巷,两人决心在这里面甩掉追兵,来的人确实不少,闹哄哄的。有次转角差点撞上,两人闪进了老乡家的一扇门内。方桃一把将宋尘拽到破旧的床板下,两人躺了进去。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宋尘只觉得潮闷难受,感觉像要窒息。方桃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宋尘感觉到一股微微凉意从手心传来,他看见方桃正看着自己,于是呼吸渐渐平缓。
宋尘说,死了就是这样吗?我们像不像躺在地底下的棺材里。方桃嘘了一声。
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屋子又安静下来。
方桃说,你打算逃到哪里?宋尘说,可能去武汉。方桃问,我们还会再见吗?宋尘说,会,等风头过了,我一定回来接你。
一阵沉默。
方桃说,听,你听到雨声了吗?宋尘说,没有。这时一缕灰尘从床缝中漏下,像被什么震下来的。方桃看着床板上方,说,我觉得好像是有人在我们头顶上走过。
宋树
淅淅沥沥的雨,纸钱的火堆早已被浇灭,两人背后是汹涌的章江。宋树问,后来你就再没有回来了吗?男人正盯着手中的折扇,说,桃的妈妈身体还好吗?宋树说,挺好的。这时宋树突然站了起来,他感觉肚子一阵绞痛,那是意识到真相的震颤。他说,我怎么这么笨,方桃,是我妈妈?
男人说,是。宋树问,她是怎么死的?爷爷说她掉进了江里,是不是?男人在塑料袋里扒拉,找出刚才没有用完的白酒,拧开盖狠狠地灌了几口。宋树追问,为什么会掉进江里?男人继续喝酒,没想回答他。宋树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男人突然怒道,回家去!宋树也怒了,对他喊,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男人站起来,拎了酒就走。
宋树发现自己气得哭了,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对着那个背影大骂,你是个懦夫,你丢下我们,丢下爷爷奶奶,你还不如不要回来!
躺在家中床上的宋树翻来覆去,冷静下来的他觉得有些问题,逻辑上,时间上,说不通。
第二天,宋树去看望奶奶,奶奶的病情更恶化了,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的状态。他给远在云南的大爷打电话,告之奶奶的情况,大爷称下个礼拜就赶回来。宋树最后问,你知道我妈妈怎么死的吗?大爷说,小树,我们真的不知道,你爸走之前说她被江水冲走了,要我们照顾好你。到底怎么回事只有他知道了,现在我们连你爸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宋树回到病房,看见那个男人正在奶奶床边,手轻轻握着奶奶的手。他看见宋树进来后,说,走吧,我带你去栗园围转转。
栗园围现在改成了茶果园基地,出产茶叶、茶饼以及橙子等农家特产,很多地方还翻新了,亭台、楼阁、池塘,搞起了小公园,毕竟这么大一块地,政府不可能就让它这样荒在那。他们经过的时候,还有礼仪小姐拉着他们要推销茶叶。男人惆怅地说,都成这样了啊……宋树说,这几年才开发的。
随着他们往围屋深处走,人慢慢稀少,穿过幽深曲折的八卦巷,空气突然清冷起来,头顶的阳光像无法穿透时光,长满苔藓的青石板路连接着过去和现在。残垣断壁赫然显现,围中围里仍然是破败的。男人寻找着什么,终于在一扇木门前停住,土墙上爬满藤蔓,他扒开枝叶,看见墙内镶着的一小块铝牌,上面依稀能看见“栗围6,22号”。男人说,小树,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栗园围
1998年6月初,赣南一带已经连降暴雨数天,章江水位不停地突破历史记录,远在赣北的九江已经告急,镇上传言大洪水就要来了。方桃那个时候接近临盆,为了避开时常来骚扰滋事的萧海,马浩为她在栗园围里找了一间小屋住着,避开众人耳目。
7月2日当夜,方桃的羊水破了。马浩顶着暴雨请来镇上一个产婆,第二日清晨,方桃诞下了一名男婴。马浩对方桃照顾得无微不至,每日,都会给她带一个橙子来,剥好,看着她吃下。生下孩子的第三天,方桃说,名字我想好了。马浩问,叫什么?方桃说,叫小树。马浩说,小树,好名字,姓什么?方桃盯着他,半晌,说,宋树。马浩点头,信我早就寄出去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他就会回来。
宋尘是在一个夜晚悄悄回来的,他给方桃带了些湖北麻糖,给马浩带了一条黄鹤楼香烟。宋尘看着灯下的母子二人,静谧甜美。马浩说,要叫醒她吗?宋尘摆了摆手。两人走到屋外,宋尘给马浩点了支烟。他说,辛苦你了。马浩摇头,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宋尘说,接她们走。马浩惊了,啊?孩子还这么小,你们这样出去会不会太奔波了。宋尘说,早走晚走都是一样,这个地方也待不下去了,再说……他回头又看了眼屋内,方桃因为虚弱睡得很死,但呼吸均匀。宋尘说,她一直都想要出去,我答应过她的。马浩说,等桃的身子再稍微恢复一些吧。宋尘笑了,当然,我没说明天就走啊。他拍了拍马浩的肩膀,进屋了。屋里又传来他的声音,你早点回去吧,我看你这几天肯定没休息好,这里有我了,你去吧。
宋尘在栗园围待了九天,那九天里,三个人似乎过得非常和睦。马浩每日来给两人送食物,他仍然坚持每天给方桃带一个橙子,甚至当着宋尘的面帮她剥好,递到她的嘴里。宋尘每晚一定要看着母子二人睡着,才会关灯上床。
第十天,马浩发现宋尘不见了,直到傍晚才回。他大发雷霆,觉得宋尘不应该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跑到外面去,他说野猪帮已经有人意识到宋尘回来了。
宋尘冷静地说,我知道,所以我去找我的弟兄们了。马浩不明所以。宋尘说,我要号召兄弟发起一次反击,一劳永逸地解决掉问题,才能开始新的生活。马浩目瞪口呆,看着方桃,希望她能劝几句。方桃说,你知道他这个人的,他做的决定,没人能改变什么。
宋尘召集了几个曾经的核心弟兄,他的计划或许来源于他读过的一本三国连环画,但这也仅限回溯往事的时候可以这样评判。宋尘让一个小弟故意被野猪帮捕获,受到拷打,无意间吐露宋尘和方桃藏在栗园围中,甚至假装不知具体地点,引得萧海前来。于是在这名小弟表演着慌慌张张带路瞎逛的时候,他们会进入巷子的最深处,萧海面对的将是武装齐全的宋尘。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包括运送进来的砍刀和棍棒,计划实施的当天清晨,宋尘将马浩拉到一边,将匕首递给他。宋尘说,抱歉,一直没找到机会还你。马浩说,本来就是你的。宋尘将匕首插进马浩腰间,说,今天你就不要来了。马浩讥诮地反驳,怕我碍事?之前他已经劝解数次,但宋尘都从未理会。宋尘没有被马浩的语气激怒,说,我要你带方桃回家,保护好她。马浩说,最好的保护就是不要弄这事!宋尘笑了,拍拍马浩的肩膀,离开了。
那是1998年7月23日。犹如从乌云中切开一道口子,连降数天的暴雨竟然停了。马浩将方桃母子送回她家,安顿好,仍然是给方桃剥了一个橙子。然后他走去镇上派出所报了警,从派出所出来后,又从容地去见了萧海。
做完一切后,他回到方桃家,看着正在哺乳的方桃。他说,我可能做了不好的事。方桃没有问是什么事,反而问,为什么?马浩说,为了你。
宋树
说到这里的时候,宋树注意到男人的嘴唇和脸额一直在抽动,他无法再说下去了。男人说,儿子,我需要酒。宋树说,我去给你买。男人说,你扶我一起去。他们走出栗园围,在外面一个小卖部里买到一瓶。男人灌下两口,似乎有所缓解。这时宋树突然看见对面停了一辆眼熟的货车,他们俩都看见了萧海和几个茶园的人在说着什么,一些人还在往货车车厢装车。
宋树说,完了,他提前修好车,这是要走了。男人说,我们得要说再见了。宋树说,我和你一起去!男人拒绝,不行。宋树说,这一次你丢不下我。说完,他径直走向了货车尾部,那边刚好装完最后一箱货物,宋树避开人利索地爬进了后车厢,这是一辆老东风天龙,后挂是四仓栏半封闭的,如今里面堆满了货,宋树猫着腰藏在最里面,不一会儿,男人也进来了。
他们再没说什么,车厢门被关上,车子很快启动。宋树看着身后的路一点点延伸出了小镇,经过隐在田野中的围屋,终于驶上了国道。看着天空云层的变幻,宋树突然意识到这是两人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旅程。
宋尘
如果形容宋尘后知后觉,也许只是因为他一直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对家庭,对这片土地,甚至对自己的生活。可是他确实不知道能攥住什么,但起码现在手中攥住的是两张车票,去武汉的车票。
那是方桃被裁员那天,他上午听到乐手在谈论,于是闯了团长办公室。得知结果无法改变,那就改变自己吧。他买好车票再来剧团找方桃,却得知她已经走了。他先去了方桃家,深蓝的墙,暗绿的窗,窗帘轻轻飘动,里面并无人影。他从电表箱里掏出钥匙,开门进屋。他坐在床边等着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他也许做了个梦,也许没有,但是醒来的时候,他感到不安。
天已经黑了,宋尘在街上游荡,直到几辆自行车从街角匆匆驶过。他太清楚那种焦灼的气味了,那是追逐猎物时血液窜动燃烧的味道。他奔了出去!
猫柜围的偏屋里,萧平狠狠地扇了压在身下的方桃两巴掌,方桃咬着牙没有叫唤,他开始撕她的衣服,衬衫的纽扣飞了出去,萧平扑在她的身上。
在萧平粗重的喘气中,隔壁一次次的踢打声反而更为刺耳,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方桃抽出了藏在裙子下的匕首,在萧平起身脱去自己衣衫的瞬间,捅进了他的脖子里。萧平想要拔掉匕首,手却被衣服缠住,他的脸因窒息而变成酱紫色,眼睛怒瞪,看着方桃。方桃承受不住了,颤抖地抽出匕首,血跟着涌了出来。萧平连忙按住伤口,话像透了风似的断断续续,他说,你,死……死定……了……说完便栽倒在地。
方桃惊慌地往后退,就在她要将匕首扔掉的时候,一双手握住了她的手。那人把她的匕首拿过去,嘴贴到方桃耳边,轻声说,我杀的,你没做过这事。
宋尘跳了出去,怒喊,萧平被我宰了!你们还有哪个不要命了?
从栗园围逃走那个晚上,方桃远远地看着消失在黑暗中的宋尘。宋尘在车站外蹲了一晚,清晨才登上长途汽车,那两张车票中的一张沾了血,他挑出干净那张递给检票员,等车开动后,他将手中那张沾了血的车票扔出了窗外。
他在外面待了十个月,在工地上搬过砖,在饭馆里打过工,最后他收到了马浩寄来的信,信上说方桃快生了。宋尘没有跟饭馆老板打招呼,夜里就拎包离去。
在陪伴方桃母子的那九天里,他意识到自己做不了一个好父亲,颠簸的一生只会给母子二人带来灾难,他放弃了带方桃走。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为他们做一些什么,那就是杀死萧海,终结这一切,让方桃和马浩今后能在这个小镇上安然度日。为此他必须彻底离开他们的生活。离开,才是更好的守护。
但这最后一个办法现在也失败了,他听着四处响起的警笛,知道自己被出卖了。他让弟兄们快逃,自己赶往栗园围那间小屋。方桃果然不在里面。
他向方桃家狂奔,强风吹拂,雨滴如黄豆般砸下。他要去和母子二人做最后一次告别,然后彻底离去。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方桃家,却发现屋子门是开着的。屋里狼藉,有打斗的痕迹,地上有半个没吃完的橙子。就在他焦躁地思考时,壁橱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啼哭。
被藏在里面的是小树,宋尘轻轻安抚他,找来桌上搁着的半瓶乳汁,手忙脚乱地给他喂奶。慢慢地,小树竟然不哭了,空灵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宋尘。
我屌,屋外传来一声低呼。那是一个留守在此的野猪帮小弟,他看着这一幕惊讶地出了声。还有个孩子?他张着嘴说。宋尘说,你等我一下。
他将孩子放在床上,安顿好,仔细关好窗,走出门,反身将门锁好。
宋尘说,走吧,带我过去。
那是章江边的一座浮桥,近来江水暴涨,已经无人从此经过。快要到达时,宋尘突然撂倒那小弟,抽了他身上的钢棍,顶在他脖子上。那人喊道,哎,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宋尘一愣,说,你把他们喊过来。那人于是扯破喉咙大喊,救命啊,救命!
对方来了三个人,只看见晕倒在地的使者,疑惑中,宋尘从树丛里杀出,手起棍落,将三人打倒在地。雨这时难得停了,天色渐黑,云低阴霾,如铅一般。
宋尘悄悄摸过去,浮桥的尽头,搭了个简易棚子,一张桌子,两张板凳。萧海坐在其中一张上,另一张空着。萧海在喝酒,桌上放两个杯子,一些花生米和炒嗍螺。棚子后面,方桃和马浩背对背绑在一块,就在桥边,江水汹涌,几乎要淹到桥面了。旁边还有两个人看守着。
萧海说,等你很久了。宋尘不屑地说,不用废话,要打就打,把无关的人放了。萧海说,怎么会是无关的人呢?也许他们都是杀我弟弟的帮凶。宋尘说,你弟弟是我杀的,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萧海笑了,说,你的朋友十分理智地出卖了你,他要求我保他们平安,恩怨了断,作为交换,他还报了警,说让法律制裁你。
萧海喝着酒,问,这样的人你还护着他?马浩此时低着头,牙关咬紧,脸都扭曲了。方桃满脸泪痕,不能自已。宋尘说,我理解。萧海说,你理解?你心真大啊。
从水里冒出一个人头,伸出一把镰刀,一戳一撩,宋尘栽倒在地,脚上鲜血直冒。桥上另有两人冲来,就要按住地上的宋尘。宋尘抽出藏在腰后的钢棍,横扫来人的脚踝,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那水中镰刀又来勾人,被宋尘用钢棍架住,一拽之间,那人脱手,镰刀和钢棍一起掉入江中,水中的人从桥下爬出。宋尘和三人赤手空拳缠斗在一起,三人都不能敌。
萧海拎起手脚被绑的方桃,将她探出了浮桥。宋尘呆住了。萧海说,你没有太多选择。犹豫的片刻,宋尘就被鼻青脸肿的三人合力压在了身下。
萧海笑得猖狂,却没有注意身后的马浩已经割开了绳索,拎了匕首冲来。只剩一步之遥,萧海觉出危险袭来,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方桃推出去护住自己,方桃撞进了马浩怀中,而马浩一个趔趄,带倒了萧海。三人一齐跌下浮桥。
还有一丝生机,那时马浩右手抓住了方桃身上的绳索,左手拽着萧海衬衫,而萧海正费力扒着桥面。宋尘惊慌无比,向他大喊,萧海,救人!萧海满脸惶恐,他的肥手死死扣着桥面的木板,大雨之后的木板极其湿滑,他几乎自身难保。马浩意识到方桃其实一直沉在水下,他怒吼着,试图将方桃提起来,他力道用满,左手拎着萧海的衬衫应声破了。马浩和方桃瞬间卷入了江水之中。
宋尘目眦尽裂,他挣脱身上的三人,冲过去,只见萧海因为没了负担,竟爬了上来。宋尘一脚踹在他脸上,将他也踹入水中。他如罗刹恶鬼,却无法发泄。
江水汹涌,了无痕迹。
宋树
我要告诉你这个故事的真正尾声,男人说着,宋树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酒瓶都握不住了。男人说,有些人老天不会那么容易就收了他的,那是为了让他一直身受煎熬。去年,我去武汉,鬼使神差,也许是老天终于要将这故事收尾。我碰见了他,他奄奄一息,在病床上等死。宋树问,他是谁?马浩吗?男人说,他苍老得那样快,曾经的锐气早已消失无踪,他见到我,竟还对我报以微笑。他在死前,留给了我两样东西。
男人掏出了那把匕首,以及一封泛黄的信。男人说,这是你爷爷死前留下的信。宋树打开信封,信里写着:
我就一个儿子,马浩,我走了,对他不起。可我也一直对不起阿真,还有她丈夫老方。我曾经做了不耻的事,罄竹难书,却无处弥补。前已不见通路,后不见归途,死亦逃脱不了。
马俊文
宋树困惑了,他说,我不懂,我不明白。
男人说,你还不明白吗?我是你的父亲,我是马浩。我出卖了一直保护我的人,为了保护我爱的人!
马浩老泪纵横,说,那个男人一直都知道,他才是一个侠客。我只是一个回来弥补过错的叛徒。
货车突然震动着停住,此时天色将黑,云层透着紫色和暗蓝色的光晕,车停在盘山道的一边。萧海骂骂咧咧地下来,他看了看发动机,摆弄了几分钟,又爬回驾驶室。
宋树此时憧憬幻灭,还在呆滞。马浩说,儿子,就到这里了。趁他还没反应过来,马浩一掌劈在宋树后脖颈,他瘫软下去。货车的引擎轰鸣,又缓缓发动了。
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很长,宋树醒了,他发现自己躺在路边,手上握着那把匕首。货车已经不在了,连同他的父亲。
可是父亲把匕首留给了他,那要怎样杀死萧海呢?
宋树跑了起来,他向着道路前方狂奔,要征服那一眼望去没有尽头的路。云层中最后一点橙紫色也消失了,换来幽深暗蓝的静谧。这条盘山公路一圈又一圈,宋树像要把自己的肺跑穿。
当他再次转过一个弯道时,前方一声巨响,那辆老东风货车翻倒在远处。宋树慢慢停下了脚步,看着货车背后的货物跌落出来。
那是满车黄灿灿的橙子,它们跳跃着,滚上了公路,越滚越远,欢乐地蹦跳,像终于逃脱了束缚。
【作者简介:阳子政,1988年生,青年导演、编剧、作家,现居北京。主要编剧作品有《飞驰的一切必将汇合》,导演作品有《山神》《大家都在照顾彼此的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