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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火热生活 书写时代新篇”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优秀作品联展 上山桃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杨大同  2024年10月08日12:12

顺 子

20世纪80年代我上高中的时候,班里明显地分成两个群体,一个是城里的,一个是农村的。那时候还不叫圈子,叫“群儿”。城里的大部分是城市户口,农村的一般是农村户口。在当时,户口就是一道坎儿。城市户口有粮食供应计划,凭证买商品粮,成年了分配工作,生活相对安逸。农村户口就是农民。当时户口管控严,不能随意流动。出门需要介绍信,在外地逗留时间不能太长,更不能在外地打工。大多数农民固定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和土地打交道。农村户口的同学,目的是考学,好听点叫“跳龙门”,其实是“跳农门”,就是考上大学转成城市户口,在城里找工作,找对象,不再回农村。城里的同学复杂些,有些家里要求考学,比如老师的孩子。有的就是混个高中文凭,等着分配工作。

也有特殊的,比如我。我住在城边儿。因为父母是省城下放户,后来落实政策,全家转成了城市户口。

我的家在城乡接合部,在农村住着却是城市户口。因为“跨界”,同桌张顺,给我起了个不雅的称呼,叫“城皮子”。“皮子”和“痞子”谐音,当地人把一种传说中的野兽,印象里类似狐狸、狼之类的,也叫“皮子”或者叫“皮狐子”。不但是调侃,还有坏心思在里头,说我“两不沾”。我很生气,反唇相讥,一时着急,脑子里就蹦出了“顺毛驴”这3个字。叫他顺毛驴,其中原因不单单是张顺的名字中含着个“顺”字,还有他高高瘦瘦黑黢黢的皮肤,细脖子昂着头,加上他和谁都能说上话来的好脾气,现在想来倒也贴切。后来同学们把“顺”字也省了,干脆叫他毛驴。不过我平时叫他顺子,他乐意接受。不到闹意见的时候,我一般不叫他毛驴。

一年同桌下来,张顺和我成了好朋友。

我们学校是当地的名校,据老师说我们学校远在宋朝、明朝、清朝、民国,出过不少的历史名人,甚至还有状元、宰相之类的。

历史老师姓贾,是个老革命,参加过土改。贾老师经常拿那些历史名人激励我们好好学习。农村学生比较老实,老师说什么听什么。虽说不一定成为状元、宰相,但考不上学就得回家种地。贾老师说叫回家“修理地球”。“跳农门”的任务对于每一个农村户口的学生是铁一样真真儿的现实。

城市户口的则不以为然。他们很多人不愿考学,甚至家里也认为考不考无所谓。等着毕业了,拿个高中文凭,就到本地的企业上班,然后结婚生子、居家过日子。这是父辈的路。父母这样走、哥哥姐姐这样走,他们也是这样走。真要是考上学了,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城市、去别的城市生活,举目无亲,很多人都不愿改变自己现成的生活道路。

那时农村同学都住校。我因为离得学校较远,也选择了住校。吃饭靠学校的食堂。住校的同学需要交面粉或者用钱购买饭票、菜票。学校有回家周的规定,4个星期回家带一次干粮,无非是面粉或者煎饼、咸菜之类的。家里的大人如果送来,就不是4个星期了,一个学期也就回家一次。

星期五有难得的体育课,城里孩子在刚刚开辟的足球场上狂奔了一个小时。说是足球场,其实就是一个大土场子,放了个铁质足球门。我弄了一头大汗一身土,不想去买饭,就让顺子代买。顺子脾气不对,没搭理我。我也没在意。

我从学校食堂买了一斤5个馒头,两份菜。带着往宿舍走,准备和顺子他们一块吃。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你看这小子把这一堆饭往哪里装。”“瞎操心,肯定是装肚子里。”我心想,我还一顿吃过7个馒头呢。回头一看,是教历史的贾老师和教地理的孟老师在我身后,两个老师在嘀咕我。我不敢搭腔,赶紧往宿舍跑去。

从食堂到宿舍,要经过教室,再过松树院,一律是青砖建筑的平房,古色古香。松树院参天的松树古古怪怪的虬枝,指向天空,天空好像更高远了。青砖的老房子年久弃用了,但打扫得很干净。据说这就是那个状元读书的地方。我总怀疑状元他老人家在某个地方盯着我看,心里泛虚。这里平时很少有人逗留,有些寂寥吓人。

经过松树院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好像是顺子在远处的一张石桌上,赶紧跑过去。

顺子看到我过来,一脸紧张。

“你怎么在这里?”

“我怕带的煎饼坏了,先吃煎饼。”

“你胆儿真大。这两天听说铁主任正在查谁在松树院撒尿,快把老松树浇死了。”

铁主任是学校的教务主任,学校里的横茬儿,抓住学生真敢揍,揍了还家访。我们都怕他。

“哈哈哈,谁尿谁知道。都是下晚自习的那波儿同学,从这里回宿舍的时候干的。”

我放下馒头和菜,拿起一张煎饼刚要吃。顺子一把夺了过去:“我娘摊的柿子煎饼,不能便宜你小子。”

顺子带的煎饼很有特色,有咸的、有酸的、有山楂味的,还有柿子味的。柿子味的,甜甘甘的很好吃,我吃过不少。

我一生气,又夺了一把,煎饼成了两片。再一看,我大吃一惊。煎饼明显地长了绿色的斑块,发霉了。不过好像拍打过,不明显。

“你不能吃。”

“你也不能吃。”

我想把他的煎饼抢过来,他拼命往嘴里填,我一生气也把手里的煎饼填到嘴里吃了。

顺子眼里有泪光。

我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不怕我也不怕。”

“我只是想家了。”顺子把头别了过去。

顺子和大多数农村的同学一样,学习很刻苦。对于我整天打乒乓球、踢足球的行为很不理解,很是不屑。私底下没少劝我好好学习,要上进。我对学习不反感,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那么刻苦。哥哥姐姐都不在本地,我想好了,我就在本地找份工作,陪着父母生活。

顺子像疯了,白天学、晚上学,下了晚自习熄灯了,在班里点蜡烛学。被老师赶回宿舍,打开手电筒学,手电没电了,竟然点蜡烛,蒙着被子学。结果他点着蜡烛睡着了,蜡烛引燃了被子,差点儿被烧死。我发现他的被子冒烟,大呼救火。我们手忙脚乱地把着火的被子扔屋外,用水把火浇灭了。

顺子没有了被子,我们捐款给他买了一床。这回城里的同学贡献大。有个城里同学的家长知道了,捐了10元钱。同学们都瞪大了眼,感慨城里人真有钱。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高中生活接近尾声。一次摸底考试后,有一个短暂的回家时间。顺子的家在王格冢子乡。是本县最边远的乡镇。顺子说想回家趟,邀我一起去。我和家里说了,父母不反对,只是提示注意安全。

就这样,我随顺子去了一趟他王格冢子乡的上山村。

我们一人一辆老式自行车,从学校出发,出城南,一头扎进了绵延的大山里。

我被大山的景色所吸引,被大山的体魄所震撼。从小到大我只去过周边的山丘,去过几个当地的名山,没有到过真正的大山里,更没有亲身见识过连绵不断的群山。

兴致盎然,说说笑笑。不知道骑行了多长时间,沿着崎岖的山路起起伏伏,两个青春正盛的小伙子,也不知道什么是累,在漫无边际的大山里,风风火火,走走停停。有时候自行车掉链子,我们找个树枝,把链条挑上,继续赶路。

再往后,我就慢下来了。顺子总是走在前边,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赶上去。顺子好长时间没回家了,很有归心似箭的猴急样。

“怎么这么远啊?快到了吧?”我开始有点累了。

“也就一半吧,骑自行车要两个多小时。”顺子一脸轻松,“走的话要半天。”

“谁会走这么远的路。”

“我们这是有自行车。前几届,我们有个老乡,比我还远,净山路,靠两条腿,回家拿干粮,走大半天,回家吃顿饭,就必须往回走。”

“有一回下雪,他回到家半夜了。他娘问腿脚上带回了个什么东西?一看是个冰坨子。后来想了想,是他和同学走累了,在老虎口隧道的山坡上歇着,身上的雪化了,结成了冰,他们也不知道,结果带回了家。”我觉得顺子有些夸张,不以为然。后来真的遇到了那人,姓赵,是当届的文科状元,所述大同小异。

“为什么叫王格冢子呢?冢子不就是坟吗?一个地方取个名字带个‘坟’字,总觉得不好。”语文课上老师讲过昭君墓被称作“青冢”,我有理有据地说。

“你才不知道呢!这里埋着大人物,是明朝的王爷。”“我娘说,我们这里是风水宝地,会出大人物的。”顺子的答话里都有抢白的味道了。

那时候去王格冢子乡的路还算宽敞,只是大多是土路、山路。顺子会在某处突然停下来,指着远处的土堆或者山峰,介绍这个是哪位王爷的坟,那个是哪个神仙住着。可惜记住得不多。

从上午出发,在下午的某个时间,终于到了上山村。沿着一条大石头板子铺成的路一路上行,沿途是石头垒的堰墙和石头盖的房屋。石头路光溜溜的,有些滑。成片的迎春花挂满堰墙,生机盎然。山村的拐拐角角有三五成群的村民。看到我们两人的出现,这些人明显把注意力转移到我们身上。顺子“大爷”“二婶”地叫着打招呼。过中心街四五条巷子往东拐,是条窄窄的石头巷子,磕磕绊绊不好走。路尽头就是顺子的家。

顺子到门口的时候,“娘啊,娘啊”地大声叫。一个黑瘦高挑的中年妇女跑出来,很明显的灰白头发夸大了她的年龄。这就是顺子娘。对于我的出现,顺子娘一时不知所措。

顺子介绍了我这个城里来的要好的同学,顺子娘很高兴,找了一些核桃、山楂、柿子皮之类的山货招待我。可惜我当时只想睡一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娘忙活了一下午,晚饭的时候,顺子叫我起来吃饭。东侧的厨屋里有一口大铁锅,煮了满满一大锅饺子。

我一看这饺子傻眼了:饺子是饺子的样子,怎么这么黑呀?

顺子看着我在嘿嘿地笑:“你小子没见过吧?这是地瓜面饺子。”

“白面让顺子上学带走了,只有地瓜面了。”顺子娘有些不好意思。

地瓜面的饺子第一次吃,也是至今我唯一的一次,至于什么馅的倒是忘记了。

吃过了晚饭,我稍微缓过了劲儿。这时候才看清顺子家低矮的茅草房和石头垒的院墙。顺子邀请我一块儿到村边的沟底捉山蝎子。我实在不想去,就在顺子的土炕上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山里的人家起得早。顺子把我叫醒的时候,顺子娘已经把地瓜面的面条做好了。这回我不再惊奇。吃饭了,饭桌边多了个姑娘,嘟着嘴,一脸不高兴。不用介绍,看黑黢黢瘦瘦的样子,就知道是谁。她就是顺子的妹妹杏花。

顺子后来告诉我,那顿面条其实是加了面的。顺子娘把家里压缸底的面掺进去了。而那些白面,顺子娘说准备给杏花做手擀面的。我们吃了她的白面,她当然不高兴。我心里很不得劲儿。

我们吃过早饭,精神头儿十足。顺子准备着工具,我们要去指点江山了。杏花要跟着一块儿去,被她娘拦下了。

顺子从一节破扫把上抽了一根细竹竿,用刀截开,中间劈开一段,不能劈到头,中间夹个石头粒儿,一个简易的竹夹子就做成了。这是捉山蝎子用的。他从屋里拿来个玻璃的罐头瓶,里面有几只山蝎举着螫,张牙舞爪,很不服气地跑来跑去。这是他昨晚的战利品。

“这些能换钱呢。”顺子有些洋洋得意地说,“不过要等山外收山蝎的人来收,要不就是到乡里的供销社去卖。”顺子多少有些失意。

顺子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走大路,别去危险的地方,还忙着给我们带吃的。顺子满口答应,可是一样也没带。我说起码带上水吧,他说吉人自有天相。结果只带了一个蓝布兜,装着空罐头瓶和捉蝎子的夹子。

从顺子家出来,我终于看清了周边的地理环境。顺子家在一条石头巷子的东尽头,再往东边是条小河沟。顺子家就在小河沟的边沿上。昨晚,顺子就是在小河沟里翻石头,抓获了那几只山蝎。往东仰头,就是一座大山。这座高高的大山,近在眼前,如同一个巨人,把上山村揽在怀里。

我们顺着河沟翻石头。今天没有昨天顺利,顺子也没有收获,只是捉了几只很小的蝎子,他让我看了看,放走了。他说,别人已经翻过了,咱们回家吧,你要是有兴趣,明年再来。

回去的路上,顺子反倒精神头儿上来了。我们首要的任务是征服眼前的大山。顺子没有听他娘的话,专挑羊肠小道走。我们手脚并用,像两只猴子,在大山上上蹿下跳。

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站在了大山的山巅。山顶还是比较平的。有一个长满茅草的缓坡,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装扮了单调的石头坡。我和顺子情不自禁地欢呼着,“嗷嗷”地叫。声音传出很远,在山谷里回荡。

顺子明显来了兴致,他找了一些棱角分明的石头。我正奇怪时,他把石头从手里扔出去,石头发出呜呜的响声。

我试着扔了几块,都不响。他就教我,要找四棱子样的,从手里扔的时候,要用手摩擦,让石头旋转,这样石头才叫。我照样试了几次,终于有了响声,可惜不如顺子扔的声音大。

我家住在河边,都是找片儿状的石头往水里扔,打“水上漂”“连砰砰”。我想这是一样的道理,卖油翁吧——惟手熟尔。

顺子对我的理论不置可否。

“我一定把我娘接到城里。”顺子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吓了我一跳,有晶莹的泪珠从顺子远望的眼角边滚下来。

我竟一时不知所措。

顺子后来顺利地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外贸学校,成为我们班为数不多的第一批“跳农门”的佼佼者。30年后,顺子果真实现了他一生的梦想,从深圳回到了生养他的故土,在离我不远的小区买了两套精装房,一套给他娘住,一套给他的妹妹杏花住。

桃 花

和同学顺子一起回他老家王格冢子乡的上山村,最大的目的是看他一直吹嘘的神仙山,他有声有色地描绘过遇到神仙的情景。

翻过了他家门口的大山,又是一个大大的山坡,顺子顺手弄了两根木棍,边走边抽打路边的杂草。不但是为了找路,其实也有壮胆的成分。

拐过一个小山坡,道路突然开阔。这是一条山里人走的大路。有些口渴了,顺子跑到路边的树上,弄了几个树叶子,给了我一个。我正疑惑间,他突然加快了步伐,在一块大的山石前停下来,我看见涓涓细流从路边的大石旁流出来,在低洼处存起来,成为一汪清泉。

“这是母猪泉,水很甜。”顺子一边教我把树叶卷起来,一边自顾自地喝起来。清凉的泉水甘冽解渴,我们喝了个痛快,精神为之一振,疲劳抛却了一大半儿。

“我们岂不是喝了母猪的奶水?要变猪了吧。”

“哈哈哈,前面还有牛尿脐,白马泉,我们还要变好几变,成孙猴子了。”我现在才明白顺子为什么不带水了,原来路上有现成的山泉。

顺路两边都是山里人的庄稼地。说是庄稼地,其实都是一块块不大的地方,小到可能忽视它。顺子讲了一个笑话,说村里一个爱开垦荒地的老人,到山里种庄稼,记得是9块地,种完了怎么数都是8块。他拿起地上的草帽,结果发现草帽盖住了一块儿地。

我咧了咧嘴,实在笑不出来。心里五味杂陈。

“我带你去吃好东西吧?”顺子明显地兴奋起来,“前面就是杏林了。”

一听杏子我的嘴里就泛酸,跟着顺子直奔前方。

一个缓缓的山坡,种满了果树。这里以杏树居多,所以叫杏树林子。今年的雨水还算可以,杏子结得密密麻麻的,像羊眼一样大了,只可惜还是青的。我们正琢磨从哪里下手,一阵“咯咯”的笑声从上面的林子里传出来。

“这熊妮子。”顺子嘟囔着领着我向上走,“我们有现成的吃了。”

山坡上,一棵很大的杏树上,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姑娘,倚在粗壮的树杈上咯咯地笑,树下顺子的妹妹杏花嘴里吃着还不熟的杏子,酸得龇牙咧嘴。

“你怎么不听话,和桃花跑这里来了。”顺子责备自己的妹妹,看着树上的桃花。

“谁让你不带我,我就找桃花姐来。”

“看把你能的,少耍威风。”桃花从杏树上下来:“你不带人家来,还不许我们自己来。”

我这才惊奇地发现,桃花赤着脚,树下放着一双很时尚的黑皮鞋,脖子上挂着花布兜,兜里鼓鼓囊囊的,盛了小半兜杏子。

桃花是我在上山村遇到的最美丽的姑娘了。和大多数山里姑娘不同,她的皮肤很白,在太阳光下像是发光。浅灰色的裤子,白底蓝色小碎花上衣,圆圆白皙的脸庞上明显的两朵红霞,黑发上一个镀金的发卡迎着太阳闪闪发光。这种打扮在城里也不过时,怎么看也不像山里人。

“这就是城里来的洋学生吧。”我正打量时,桃花边说边径直朝我走过来,从布兜里捧了很多杏子往我手里塞,我伸出双手慌里慌张地去接,两手捧满了半生不熟的杏子。

不料桃花突然伸出手,在我的手腕上捏了一把。我被桃花这举动惊呆了,一时不知所措。要知道,那时候,就是我们班的男女同学间也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桃花竟这么大胆地挑逗我。

“别吓着我同学。”顺子好像不生气,一边笑着一边象征性地警告桃花,“小心我告诉柱子。”

我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杏子放到顺子的布兜里,远远地离开了桃花。身后是桃花那带节奏的“咯咯”的笑声。

顺子和他妹妹、桃花说了几句话,撵着她们赶快回家。“带着大兄弟到我家玩啊。”桃花高喊着,极不情愿地往回走。我没敢搭茬,顺着山路向山里走去。

“你们这里的女孩真厉害。”

“嗯,是桃花厉害。小心她吃了你。”

“大山里有妖怪。”

“桃花就是妖怪,桃妖。”

“柱子是谁呢?”从顺子的话里听出来,能镇住桃花的,好像只有柱子。

顺子并不答话,而是急匆匆地往前赶,也就是要去他曾经吹嘘过的著名的景区——神仙山。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气喘吁吁的我们,在一块儿大石头上停下来,席地而坐,顺子沉了沉情绪,讲出了一段上山村的故事。

上山村的村民分张王两大姓,有个别的小姓。顺子的父亲姓张,是第二大姓。现在的村书记点棍叔姓王,也就是顺子提到的柱子的爹。桃花爹姓兰,是下山村人,姥娘家无儿,从小住姥娘家,当孙子养。3个人是发小,一块长大,是无话不说的要好朋友。

上山村是王格冢子乡最边远的乡,再往南,就是别的县了,自古交通闭塞,经济条件相当差。“上山村不收杏,老婆孩子光着腚。”这个经济困难时期留下来的顺口溜,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窘迫情形。

3个要好的朋友长大后,为了生活,各自寻找出路。顺子爹和点棍叔留在村里,出劳力挣工分,勉强混日子。桃花爹参了军,复员后又回到了村里。不过,从岛城带回了一个媳妇。顺子爹和点棍叔到了成家的年龄,犯了愁。谁家姑娘能看上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穷地方呢?穷人有穷人的办法,这个乡有个土办法,叫换亲。就是用自己家的姐妹和别人家的姐妹互嫁。如果两家不合适,还可以再找一家,三家轮换,叫换亲。谁也不嫌谁穷。

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不过意思听明白了,就是拿着自己家的姐妹换来换去。

“这,如果家里的姐妹不同意怎么办?”

“唉,由不得她们,跳崖的、喝药的、寻死觅活的都有。”“再说,这里的女人没有那么多想法,很多女人甚至没有出过村。有一年,村里来了工作队,村里的老人问,谁当皇帝了?鬼子走了吗?成了这村的一个笑话。”

顺子娘、村支书点棍叔的老婆都是这样成的亲。这些女人可能一辈子走不出大山。

“为什么叫点棍叔呢?他好像不瘸啊。”我心里酸楚,岔开了话题。

“点棍是农村的小推车前面的一条横棍,一般用比较硬的杂木,像枣木、洋槐木等做成,推很重的货物,中途累了,支撑小推车用的,也是用来防狼或者自卫时的武器。”“不过,点棍叔的点棍后来主要用来打人。”

“打人,打谁呢?”

“反正不敢打你。”顺子卖了个关子。

山里的天气很怪,早上出发时很好的天,现在突然有了云彩,像要下雨的样子,顺子加快了脚步,向一个山坳快速走去。

大约半个小时的脚程,前面的山路变窄。丛林开始密集起来,山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刺槐,神仙山到了。不过我们顾不得欣赏风景,先找地方避雨。

拐过一个山脚,一个山洞呈现在我们面前,有人声传出来。

顺子进了山洞,有六七个和我们一般大的小伙子,点燃了一堆柴草,用几根树枝搭成一个架子,架子上竟然有一口铁锅,锅里煮着什么。

“你这么晚才来,我们都馋得要下嘴了。”

“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这是柱子,这是我同学。”

我朝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看到我们到了,他们找出一块帆布来,七手八脚地把食物拿出来,把大铁锅放到中间,各人找树枝做成了筷子。柱子从一个书包里拿出了几个小碗,变魔术似的拿出两瓶白玻璃瓶的酒,每人倒上了一碗。

“我不喝酒……”

“你先倒上,待会儿再说。”

大锅里炖着山兔子,还有猪头肉等等七八个菜,很丰盛。过年也就是这些菜了。

柱子和顺子端起了酒碗,他俩先站起来,后面的小伙伴站在他们后面,我不知道他们要干啥,也随着站在后面。

柱子说,今天是山神爷的生日,又有贵客,今年肯定干什么都顺利。

这简单的仪式过后,柱子他们找了各种理由让我喝一点点酒,意思意思。最后我架不住他们的劝,一仰脖儿把酒全干了。这个举动,赢得了满堂喝彩,他们直呼我们都是好兄弟了。

“出来了,出来了。”

大家都往外面跑。一个远处的山头上,几块大云彩在太阳的照耀下,几个人影影影绰绰地映射出来。

大家带着酒劲儿欢呼着。

“好兆头!你今年能肯定考上大学,不要忘了我们这些穷兄弟。”

柱子搂着顺子的膀子说。

“我保证。”顺子拍着胸脯说。

柱子又压低了声音,向顺子说着什么悄悄话。

“我保证!”顺子又拍着胸脯说。

一顿丰盛而特别的聚餐进行了大半个小时,我们都成了好兄弟。

柱子他们收拾好餐具,放在山洞里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相约晚上见,很满意地道别。

我是有点酒量的,没想到他们个个都这么厉害。剩下我和顺子,我趁着热乎劲儿,问他和柱子说了什么,还拍胸脯?

顺子笑了笑说:“桃花的事。”

“桃花什么事?”我突然表现出的关心,把顺子吓了一跳。

“你不是当真吧?桃花见谁都热情,不是真的看上你了。”

“别胡说八道,说正题。”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顺子终于说出了实情。

原来,顺子爹和桃花爸在一次酒后,约定了顺子和桃花的婚姻,当时两家孩子都还小,后来也没有实际性的进展。不过就是这么一句约定,在上山村的人看来,山里人吐个唾沫砸个坑儿,就得当真事办。

这事后来柱子知道了,把从小暗恋桃花的他整得半死不活的。

“你把桃花卖了?”我有些恼怒。

“我把桃花一直当妹妹看,再说脾气真的不合适。”

“是考上大学不要人家了吧。”我有些鄙视地说。

“主要看桃花怎么想。”

回村的路因为桃花这事,突然闹得有些不愉快。

回到顺子家的时候,顺子娘在门口等着我们。好几个老婆婆凑在一起拉呱,其中一个瘦高挑的中年妇女明显地洋气。顺子说:“这就是桃花妈。”桃花妈自从嫁到了上山村,这个村里直接的变化就是把“爸爸”“妈”这些洋词,带到了山村。原来上山村人都是叫自己的父亲喊“爷”“爹”“叔”叫母亲“娘”“婶子”等等。

看着我们回来了,顺子娘站起来,陪着我们往家走。她好像闻到了酒味,突然生气起来了。

“你喝酒了……你个鳖羔子。”

顺子娘到处找东西,好像要打顺子。顺子猴似的跑到屋里去了。

“婶子,婶子。”桃花的到来,给顺子解了围。

我们从屋里出来,在院里的石头桌子边坐下来。桃花带来了两个玻璃瓶的山楂罐头,说是给我们两个洋学生,桃花妈做的。

“别到城里不认识我了。”桃花看着我,又不像对我说。

回到我家以后,我把山楂罐头打开,家里人都说很好吃,酸酸甜甜的,我只记得有些酸楚。

桃花走的时候,顺子娘让顺子送她。

顺子回来和我说,桃花要和柱子定亲了。山里人定亲早,家长们也都同意了。

第二天回校的时候,很多人来送我们,唯独不见桃花。

点棍叔倒是见到了。他的身后真的拿着一根摸得发亮的棍子。我特意看了看,棍子上有些疙瘩,好像是花椒木的。

村里人想送我们,又像看热闹。顺子带上一个袋子,里面盛满了他娘给他预备的给养,主要是煎饼。这些东西要顺子维持到高考结束。

点棍叔倒是大方,当场拿出来了5元钱,塞给了顺子,顺子不要,被点棍叔硬塞到了口袋里。

“考上大学,想着我们。”

十几个人送一个学生去上学。我觉得像是送人上战场一样庄重,想想都觉得好笑,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笑不出来。

点棍叔

和同学顺子离开了上山村,一路颠簸,往城区奔去。大多是下山路,省劲儿是省劲儿了,总觉得要翻到山沟里,很是紧张。我觉得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回到上山村了。可命运总是和人开玩笑,不想干的事往往非干不可。

从上山村回到学校,顺子算是一帆风顺,上大学、找工作、跳槽,买房、结婚、生子。一路从北京到岛城、到深圳,最后,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成为小有成就的老板。

我则不大顺利。改革开放的大潮,首先冲击了城里人的命运。人、财、物大流动,户口性质发生了质的变化,依靠一纸城市户口度终身的幸福破灭了。厂矿企业效益不好,倒闭、破产、重组,下岗、自谋职业、个体户,一波一波的浪潮,让城里户口的同学感叹:好工作、好房子、好姑娘让农村来的大学生抢跑了。好在顺子当时劝我好好学习,我还听进去一些,算是有点底子,复读一年,考了个本地区的大学,最后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工作。

山不转水转。精准扶贫工作开启了,单位派我参加省里组织的加强农村基层基础工作队。好像上天有意安排,我被分配到了王格冢子乡——现在的王格冢子镇,再次走进了上山村。

按照工作要求,工作队员先安排一年工作时间。这一年时间内,要按照乡镇报上来的帮扶村名单,完成指定的和后加的临时性任务。首先要理顺好村内的两委班子问题,还要考察项目,把上级的帮扶资金落实到位,产生效益,为帮扶村造血。然后还要进行文化、法治、基层矛盾排查、美丽庭院、美丽乡村等多项工作,把帮扶村打造成模范村。

时间紧任务重。省里派驻的工作组组长是省妇联的一个女同志,姓郝,我们叫她“郝队长”,她个子不高,看似不愠不火,却很精干,干工作雷厉风行。

第一天到市里召开见面会,进行了工作安排分工。全市工作队分三级,省里的3名同志郝队长、省报编辑老边、工艺美院杜书记组成驻市工作队,叫总队,派驻乡镇的叫小队,直接驻村的叫工作组。我被分配到王格冢子镇小队,上级市派了一个韩队长任小队长,还有一个省直单位的小队长,也是3个人组成。分工完毕,第二天一早,郝队长带着我们就直奔王格冢子镇。

从学生时代去过王格冢子乡,一晃二三十年。中间也去过几次。没想到这次去,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路线还是原来的路线,前几年来的时候,已经在修山间公路,觉得就很好了。没想到这次去,高标准的公路宽敞明亮,路边整齐划一的绿化带鲜花盛开,清澈的河水一路陪伴,各种车辆呼啸而过。我都怀疑这是一次难得的旅游了。

镇长姓贺。我们去的时候他的办公室围满了人,正忙活着处理一大堆事儿。看到我们来了,他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自我介绍说他叫常乐,希望我们在王格塚子镇工作期间和工作完成后,都要常来常往常乐。那一天镇政府大楼好像停电,没法烧水,他急忙让办公室的人去打水。看他一脸疲惫,真是乐不起来。

提到我们要去的村,他直言不讳地说,这个村不大好办,要不也不上报上级,请求来人整顿了。

这个村就是上山村。前两年遭遇台风,村里水毁受灾严重,连续派工作组进入,成效不大。去年书记的儿媳妇带头把老书记告了,列了18条罪状。老书记不服,到处喊冤。村班子基本瘫痪。村民分成两派,一个力挺老书记、一个力挺他儿媳妇,难度很大。

“是不是点棍叔?”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你认识?就是他。”镇长疑惑地看着我,“他儿媳妇桃花把他告了,要他下台。”

工作组的边总苦笑着看了我一眼。省里的工作组三人,负责全市的工作,从省报来的边总,分工负责这个镇的工作。

“这个不稀罕,好多问题村庄都发生过类似的‘夺权事件’。”常驻这个乡镇的工作组的吴组长说。老吴大半辈子在农村乡镇工作,在王格塚子乡工作过十几年。因为年龄关系,去年调到市人大工作,按说退居第二梯队,完全可以“享福”,听说组建帮扶工作队,又主动申请来了这个乡镇。

郝队长提出进村去看看。

这么些年了,我一想起去上山村的路就头疼。

“路能走吗?”我担忧地问了一句。

“你多少年没去上山村了?水毁的路都修得很好了。水灾之后上级派来了专业工程队,拨出专项资金,修得又坚固又美观。沿路山清水秀,直通神仙山,现在是著名景区。可惜时间过了,要是过年那会儿,能看到漫山遍野的桃花呢。”镇长有些自豪地说。

“过年?桃花?”我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是啊,就是桃花那年种的桃树,光开花不结果。现在倒成了一景了。”镇长显然对上山村很了解。

王格冢子镇山清水秀空气好。一路绿树成荫,山花烂漫,空气清凉而带有山区特有的松香,好像能把人的肺腑洗透亮。

我们一路顺畅。车直接开到了村头。在进村不远的地方,一群人围成一圈,里面传出“哐哐”的敲打声。

我们赶紧下车,往人群中一看,有一个老年人,拿着棍子在敲打一个铝盆,铝盆朝下倒置,底部已经凹下去了。那根熟悉的棍子我却认得,正是点棍叔的那根。

我正想上前,老吴拽了我一把。

“大家评评理,哪有儿子儿媳妇告他老爹的。家丑不可外扬,你们想当官,你们想出风头,村里的事村里说,家里的事家里说,没有说不开的话。到镇上、到市里、到省里,这样搞,让我老脸哪里放。”说到伤心处,点棍叔老泪纵横,很委屈,白胡子一抖一抖的。

点棍叔已经不是当年的点棍叔。原来健硕的体格有些塌陷,须发白了很多,有少许的黑发夹杂其间,显示着点棍叔的倔强。

“老王,别说了,有什么事村委会去说吧。”同行的镇办公室主任老陈上前和点棍叔说。

点棍叔这才意识到我们的到来,立即刹住了情绪,把我们领到了村委。

改革开放以来,农村的变化天翻地覆,特别近年来国家加大了对边远特殊村庄的帮扶力度,贫困问题基本解决了。尽管我有思想准备,但上山村的变化之大很是出乎我的意料。

全村道路硬化,直通各家各户。中心街两边花草树木整齐规范,原来矮小的茅草房不见了,有多户新建了钢筋水泥结构的房屋,坚固宽敞明亮,有几家新建的楼房分外显眼。村民文化广场体育设施齐全,村落的显眼处墙画标语美观大方。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村委会竟是两层的办公楼,新式的钢结构,外观很漂亮。

当我们受邀进入村委办公室的时候,却感到了明显的落差。村委会办公楼底层租给了村里的卫生所,二层办公用。几间办公室空荡荡的,两张老式的木质联椅,几个早已过时的学生凳,扔得满地是烟把儿,到处布满了灰尘。

郝队长想召集村委和村支部的负责同志见见面。镇办公室陈主任面露难色。“一般来说,开村里的办公会都需要提前通知。你们也知道,村干部一般是兼任,现在都外出,根本赶不回来。”老陈解释说。

“那我们到村里走走吧。”郝队长说。

我们一行人在点棍叔的带领下,在村里走马观花。这个村几乎所有上级派的工作队都来过。部里的、省里的、市里的,部门的、公司的、私营老板的,各种援建的项目真是不少。这是中央一个部门援建的中草药示范区,那是省交通运输部门援建的环山路,还有市里援建的水利项目,点棍叔有些自豪地介绍着这些拿得出手的政绩。

我们在前往神仙山的路上,在我熟悉的一处山坡前,点棍叔停下来,远远地指着一片桃树林,向郝队长说,“你看,这是桃花种的那片桃树林,光开花不结果,村里的群众很有意见,我怎么能放心这些年轻人胡闹。”

陈主任说,“七八年前,桃花和柱子对村里的群众说,有一种外国桃树速生、耐干旱、成熟早,在大城市里价格很高,是个不错的山村致富项目,全村群众一哄而上,把这几座山种满了,结果几年没有动静,全都砸手里了。”“不过,这几年发现这些桃树开花早,有时候过年后正好开,雪还没有化,白雪桃花相互映衬,成了一景。前几年被驴友发现后,现在每年春节后,当地的、外地的人都来看奇景。”

“人们传得神乎其神,快把这里说成仙境了。”老吴显然知道这个事。

这个村子的情况基本摸清了,前几任工作队做了大量的工作。路通了,水有了,办公和群众文化场所都有了,但是村里面临严重的经济问题。这些工程美化了村庄,上级来检查也说得过去,但是人走茶凉,自己没有造血功能。

按照工作程序,总队、小队、驻村工作组要在上山村召开全体党员大会、村“两委”会、全体村民会,进行调查摸底和工作动员。这可难坏了镇上的陈主任,催了几次都没有结果。

我和驻村工作组的3名同志,直接进入上山村,住了下来。

一早我们4人带着行李及生活用品,直接进驻村委。点棍叔跑前跑后,表现积极。陪着我们挨家挨户地走访,效果却不理想。

这个村里空巢问题严重,年轻人基本走光了,村里的小学校因为没有学生可教,已经停课。我们收拾了几间教师宿舍,安顿下来。镇上的领导还送来了煤气罐、米、面、油、面条等给养,帮扶工作迈出了重要一步。

劳累了一天的我们,傍晚开始准备晚餐。点棍叔力邀我们到村外的一家“农家乐”给我们接风洗尘。我们因为有严格的纪律在,坚决拒绝了邀请。点棍叔有点难堪,出去转了一圈,不知从哪里弄来些熟肉、油炸花生米之类的,要求入伙。吴组长看了看我,不好拒绝,我们5个人一块儿共进晚餐。

点棍叔拿出两瓶酒,拿上几个杯子开始倒酒,我说不喝。

点棍叔突然来了火气:“你小的时候就喝过我的酒,现在说不喝?”

我早就发现点棍叔老看我,估计早认出我来了。不过我什么时候喝过他的酒呢?

“王叔,我还没来得及看你呢……”

“那一次你们在神仙山上,柱子拿的酒,就是偷的我的。”

我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冒了一句:“柱子拿酒换了个媳妇呢。”

“不换还好,这俩混蛋气不死我。”点棍叔来了气。

气氛突然活了起来。吴组长和点棍叔也是老相识,曾经在过去,为这个乡镇修路、运粮、修水库等多次接触过,看来关系还不错。讲起过去的艰难和在一起的岁月,说到开心处,两人竟然大笑起来。

吴组长进行了一个星期的入户走访。结果很让人震惊。

全村736人,常住村里的竟不到200人,大多是60岁以上的老人,年轻人基本都外出了。全村1600亩土地,大多是山地,大多数种了各种林木,好点的平整的地种了果树,靠近山脚的种了粮食作物。平时无人管,只有到打药、收种等季节年轻人才回来,干完活就走。村里收入基本靠承包地的承包款,但这么些年大家以各种理由都不交,村里运行困难。

“夺权事件”基本弄清楚了。

上山村党员只有十几个,岁数偏大。桃花是屈指可数的年轻党员,也50多岁了,还不是在本村发展的党员。因为那一年带领村里种桃树受骗,一气之下跑到岛城打工,回来后在她舅舅的帮助下,在镇政府驻地开办了山楂食品厂。厂子办得规模挺大,镇上在她的厂子里成立了党支部。桃花、柱子现在都是党员。桃花两口子手里有了钱,不但弥补了村里群众的损失,还捐了部分钱,修了一些农耕路。桃花建议大家集思广益,重新规划上山村,发展经济。这事不料惹恼了点棍叔,说桃花不靠谱,把桃花、柱子赶到了镇上。去年村里选举,桃花正式参选,选票比点棍叔高。桃花一高兴,请大家到她新盖的二层楼吃饭。点棍叔以此为把柄,状告桃花贿选。不但拒不交出公章、账目,还把桃花告到了镇政府。桃花的选民们也不示弱,列了点棍叔这么多年的一些问题,层层举报。上一届工作队、镇政府、公安、法院、审计等部门组成联合工作组进驻上山村,现在还没有出结果,镇政府宣告选举问题暂停。桃花、点棍叔等待结果。这就是点棍叔的“18条罪状”和桃花的“夺权事件”。

工作队针对上山村的问题召开“诸葛亮会”。大家七嘴八舌积极发言。总结了4条意见,一是联系上山村问题的联合工作组,迅速了解问题真相结果。二是确定了村“两委”年轻化和设立监委会等监督机构,整合团结全村力量。三是考察适合上山村发展的经济项目,落实完成上级交给的“造血”功能的指示。四是规划村庄长久发展远景。

省报的老边和我被指派到上山村靠一靠,和老吴的工作组一起完成帮扶任务。

经过了解,点棍叔的问题够不上犯罪,只是一些管理混乱的问题,桃花请客吃饭的事也不是预谋,是事后随机的,算不上贿选。表面好像是点棍叔和桃花的家庭纠纷,实际是以点棍叔和桃花为代表的两种发展观点,双方旗鼓相当,不解决这个问题,村里就没法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发展就会被内耗毁掉。

“点棍叔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一向不善言语的老边总能把问题的症结看清楚。在我的灌输下,老王书记也成点棍叔了。

“得了解一下谁能和老王书记说上话,或者找个他怕的人。”吴组长显然对上山村的问题考虑很久了。

“事情可以多方面进行,你们研究村委建设问题,我们可以多方面继续深入了解村庄情况。”

“村里的文化活动可以开展了。”

“我给村里争取了两个免费培养抖音多媒体的名额。”

队员们各展神通,为上山村出谋划策。

进村一个多月了,我们重新准备召开全村党员大会和村民大会。鉴于前几次组织大会不成功的经验,我们建立了全村的党员干部微信群和村民微信群,把组织开会的任务进行层层分包,责任到人。群里人员很多,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群里,对工作队的到来反响强烈。现在的村庄成了网上村庄了。

我们决定到镇上的厂里找桃花,不料桃花听到信息在村里找到了我们。

“大兄弟,大兄弟。”

在她栽种的那片桃花坡上,我们几个人正在看桃树,桃花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了,这桃花不定搞什么幺蛾子。

现在的桃花身体有些发福,却依然风风火火的样子。一身蓝色的工装却出乎我的意料。

“这里,这里。”我一时不知所措,她却直奔我来了。

桃花还是那个桃花,不过脸上明显的皱纹清楚地表明了她的年龄。那双白皙的手却是那么有力,抓住我的手摇晃着。

“你帮我这么多的忙,我一直没有机会感谢你呢。”

桃花说的是有一年她和柱子的车爆胎了,同学顺子给我打了电话,我帮他们找了修理厂,当时他们钱不够,我给拿上了,后来他们进城时才还了我的钱。其后,还有一些小事,我只是给他们问了一下,不过我都没有直接和他们见面。有一年,桃花托人给我送来些山楂罐头、山楂饼,我在外地出差,东西放在传达室了。

我有些尴尬地向同事们一一介绍,老吴倒是很熟悉,只是远远地摆了摆手。

“听说你在闹革命呢。”我赶忙转移话题。

桃花愣了愣,明白过来,她那特有的带节奏的笑声,回荡在山谷里。

“你别听老点棍瞎叨叨,我们好心好意介绍项目,跑关系、拜门子,为上山村想办法,可一到他那里就泥牛入海了。说急了,竟然拿点棍要教训我,我能不反抗吗?柱子的那帮伙伴要推举柱子顶他爹,你知道,柱子是三棍子打不出屁的主儿,我一附和他们的意见,他们干脆让我出头了。”

“没有贿赂群众?”我调侃了下桃花。

“还贿赂。他们贿赂我,我还不干呢。”“急啊,村里的小青年在外面打工,一说家是上山村的,都找不到对象。不发展怎么行啊。你看下山村,镇上规划了,整齐的房屋、街道,水电网燃气样样不比城里差,好姑娘争着嫁,谁能不急?”桃花打开了话匣子。

“村里的发展有什么好想法吗?”老边更关心村里怎么发展。

“问题关键在人。我回岛城,看了看他们的农村,底子不比我们好,可是你看他们的养殖种植、观光康养、特色村镇,建得让人羡慕,过得神仙似的。”“我们有神仙山,有超过全国70%的山楂制品,有纯天然的大山蜂蜜,有天然氧吧、有富硒水、有蓝天白云……”滔滔不绝的桃花越说越有劲,大家不自觉地围拢过去。

“看来你胸有成竹啊。”我有点佩服桃花了。

“我哪有这么能。”“前几批来的工作队,对上山村调查规划了几遍了,老点棍就是不同意。”

“有规划图吗?”

“有啊,老点棍没给你们?这老家伙!”

“你不能这么说点棍叔。”我劝了一句。

点棍叔的问题解决得有些戏剧。开全体党员大会的那天,桃花娘也回来了,点棍叔上前接她的时候,就有些胆虚。桃花娘说了一句话,我听得真真的:“什么年纪干什么事吧。”点棍叔愣了愣,从那一直低着头。

村民大会上,一个愣头青上台发言说:“爷爷、大爷,你们还想不想孙子重孙子孝敬你们?上山村这么多年你们拿得出手的、给子孙们带来的福利有哪些?就会伸手向国家要吗?看看人家下山村,燃气都用上了,不但本地姑娘争着嫁,外地姑娘和外国姑娘都嫁过去了,你们这些长辈还想让我们娶媳妇吗?”原本有些激烈的争论,在这个“炮弹”打出后,基本归于寂静。

“还有个外国媳妇?”我问老吴。

“这是真的,还到处发抖音呢。”老吴说。

党员大会和村民大会胜利召开了。点棍叔按照大会的意见,担任了村民监督委员会的监事。桃花顺利地担任了村书记。“夺权事件”算是有了一个好的结局。

点棍叔还是拿着根棍子在村里转,细心的村民发现,他换了根长的。

“点棍叔好像妥协了。”我说。

“他遇到怕的人了。”老吴说。

原来,当初顺子的父亲、点棍叔、桃花爹3人是从小的好朋友。桃花爹参军复员后,为了给村里增加可耕地,开山放炮出了事故,当初有约定,3个人谁出了事,另外两人就担负起抚养他的孩子长大成人的责任。桃花娘的话,把点棍叔点醒了。

一年的帮扶工作过得很快,在工作队的运行下,利用村里废弃的小学,建起了投资100万的光伏项目。原来的母猪泉检测出是优质的矿泉水,桃花把村里的闲散宅院集中起来,规划建设神仙山康养基地。上山村越来越红火了。

我要离开工作队的时候,去找桃花辞行。桃花正在她那失败的桃林前发呆。

“我知道你们还是要走的。”桃花看着远处的山说。

“工作有个头绪了,我们单位又分配了新任务。”我也不敢看她。

“桃子从岛城带了个参观团,全是老年人,我们准备在这里建一个康养基地。”

桃子是桃花的女儿,研究生快毕业了。我早就听说桃子在大力推进上山村的康养项目。

“建好了,给你和顺子留一处。你是洋学生,给康养基地取个名吧。”桃花什么时候话里都有话。

“桃花源啊!”我不暇思索地说。

(首发于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青州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