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朔门古港
入梦
在想象中,那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宋时的月光静静洒向朔门古港。
喧闹了一整天的港口,此刻已然沉入梦乡。月光下,海风轻拂港口,一艘满载的商船将在次日启程。船上装满了丝绸、瓷器、茶叶,也装满了商人的梦想和对远方的期待。
不远处,还有一艘蚱蜢舟,静静停泊。
这是一种很小的船,两天前刚从龙泉的深山僻壤顺瓯江而下,把一船青瓷运送到这里。龙泉青瓷产品近来受到海外客商的青睐,由商船运到遥远的东南亚、中东地区甚至非洲东海岸。这是一条海上丝绸之路。温州港作为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起点之一,在这里一艘艘海船的往来,带出去美妙的中国宝贝,也带回来很多新奇的东西。
一艘小小的蚱蜢舟上,那些带着天青、粉青之色的瓷器还将搭乘海船去达遥远的地方。朔门古港只是它们小憩的站点。在此之前,它们有时也会搭乘木材商人的木筏,在瓯江顺流而下,带来瓯江上游烟火相望瓷窑林立的消息。运送青瓷的人一路经风沐雨,穿越急流险滩,此刻,任务完成,上岸去了。他要在踏踏实实的岸上小馆子里尽兴地喝三碗酒,然后,再把自己放平在随便哪条石凳上,美美地睡一觉,等待黎明到时卸货。
我不知道那两艘船是什么时候下沉的。一艘来自遥远深山的蚱蜢舟、一艘规模较大的商船,在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原因沉入了水下?我也不知道两艘船的下沉有没有惊动岸上人的酣梦。我只能想象,那是在一个夜晚,一个夜凉如水、月光如水的夜晚,整座港口与古城都陷入了梦乡。两艘船,两艘装满数以吨计的瓷器和别的珍贵货物的船,也把自己沉入了梦一样的水底。
瓯江水或是东海水,在这里融汇,大江大海也从这里出发航向远方。朔门古港,这是一座千年的古港,如今在考古发掘人员的努力下,那些深藏于泥土和水底的遗迹终于被呈现出来。那遥远又具体的一个夜晚,被月光铺满银辉的一个夜晚,酒香飘荡、鼾声四起的一个夜晚,就这样摊开在我们面前,真实得好像触手可及。
考古人员已经发现,朔门古港遗迹中码头、航道、航标等要素齐备。朔门古港有八座形制各异的宋代码头,两艘沉船,一条木质栈道,多组干栏式建筑等重要遗迹,还有温州古城的水、陆城门相关建筑遗迹,数以十吨计的各类瓷器残件——主要遗迹的年代集中在宋元时期。
直到甲辰年三月,我们在暖春的风里来到露明的朔门古港遗址考古发掘现场,还能看到考古工作者在对遗址进行清理。他用小锄头一下一下细心地挖开泥土,里面有许多瓷片被一一发掘出来,被细致地放入畚箕。堆积如山的碎片,将拼凑出一个古老港口的繁华日常与细节生活。
关于这座港口的一切,随着考古发掘的前行已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丰盈。
专家们认为,朔门古港遗址真实再现了大约一千年前海上丝绸之路重要节点的景象,填补了我国海上丝绸之路港口考古的缺环。这个古港遗址的发现,不仅是海上丝绸之路的绝佳阐释,更为了解千年商港提供了想象空间。
驭龙
好的,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到载满青瓷的船上,在它沉入梦一样的水底之前。
这是一条大约20米长的宋代福船,适宜于浅海航行。这艘船的建造工艺很先进,具有龙骨结构和水密隔舱。温州博物馆考古研究员伍显军,带领我们围绕遗迹参观。他说,瓯江是温州的母亲河,是东南沿海地区的第四大河流,具备水力和航运资源的明显优势。瓯江上下游航路的开拓,当始于温州发达的造船业。
温州古称东瓯,是古代百越的一支,以善于用舟、习于航海著称,最迟在商周时期已实现与中原的海路交往。三国东吴时期设置的横屿船屯,是当时江南三大造船基地之一。唐代的温州,也是全国主要造船基地之一。到了北宋元祐五年(1090年),全国官营造船场年造船额2900多艘,诏“温州、明州岁造船以600只为额”。
林木资源丰富的浙西南山区,一直是温州船用木料的主要来源地。造船用的大木料多出自龙泉,故温州民间有“龙泉料”之说。南宋温州知州楼钥在《乞罢温州船场》中云:“良材兴贩,自处过温,以入于海者众。”
想想看,从瓯江上游深山里伐出的大木料,就是通过瓯江,源源不断地漂到下游,汇聚在某一处江畔。
我又想起那些顺流而下的木龙了。那些头连尾,尾连头,连成一条龙的木排,在水波之上展现出雄伟的气势。那些人手执长竹篙立于浪头,就像骑龙人新近习得驭龙术,一路披星戴月,推波助澜。
很多年以后,我们站在朔门古港遗址前,开始想象这一方大地上的人们为什么一直具有闯荡天下的勇气。也许至少在一千多年前就开始了。那些站在浪尖上的木头,后来就成了一艘艘大船。宋元时期的温州港,海舶云集,帆若垂天之云。一叶叶运送茶叶、丝绸、青瓷的大船,从这里驶向蓝海,驶向更加辽阔的地带,打开无数未知的疆域。站在木排上的人,后来站在了海船的甲板上,也站在了东南亚甚至南非的市场上。到了今天,“只要有鸟飞到的地方,就有温州人”。
温州人早就有了辽阔的视野,走出去,出海去。一千年前,温州人随商船到高丽。永嘉瓯北丁山古墓群中的东晋墓,就出土了原产于古代波斯萨珊王朝的磨花玻璃碗,这是温州较早参与“海丝”贸易的重要物证。一批一批商船沿着海上丝绸之路,乘风破浪、漂洋过海,在世界各地驻足。一百年前,温州人下南洋、闯世界,掀起第一波移民潮。改革开放以后,敢为人先的温州人,有的就地办厂,有的闯荡他乡,形成了费孝通先生说的“小商品、大市场”的发展格局,成就了著名的“温州模式”。
温州人就是在那站潮头浪尖的人。如今,有近70万温州人在130多个国家和地区生活创业,175万温州人在全国各地经商,建立了268个地级市以上的温州商会。温州人是最早一批习得驭龙术的人,这是一条能张开翅膀、穿越迷雾、抵达远方的龙。哪里有生意,哪里就有温州人。
新生
我从朔门古港离开后没几天,一位编剧朋友找我喝茶聊天。他一直想以温州人的故事为核心,构思一部电影剧本。我跟他聊到了古港。
“太有意思!”他拍大腿,“我要把这个港口写进去。”
让我们一起来想象——
在这个千年古港,一定有着许多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比如,南宋的温州商人王如玉,他是当时温州最富有的商人之一,经营着一艘商船。每当春风拂面,他就带领船员从朔门古港出发,驶向东南亚。而在很早的时候,他不过是码头上一个扛包的苦力工,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比如,商船上有一名叫张浩的船员,他是一个勇敢的年轻人。有一次,商船在海上遭遇暴风雨,风浪凶猛,船身摇摆不定,桅杆折断,其他船员都陷入了恐慌,张浩爬上断掉的桅杆,将危机解除,商船最终成功脱险。抵达异域码头后,张浩将出发时自家带来的几件旧物变卖,被识货的商人看中,一下子有了很多财富。
再比如,张浩还有一个心仪的姑娘,就在朔门古港码头。那是他暗恋的对象,每一次,他从山里运送木排到码头,再到码头跑腿,最后在商船上做船员,都有一个身影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想要去追求茶店的点茶姑娘茶烟。茶烟点的茶,是整个朔门古港最好喝的茶。随商船回程后,张浩能向心爱的姑娘表白成功吗?
我不知道。
当我想象这样一座千年前的古港时,无数活色生香的人物和日常场景扑面而来,这里面生机勃勃,蕴含着动人的力量。这里穿行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涌动着生活的热情,他们为了自己的生活打拼,也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打拼,他们一次次奔向远方,是为了最终回到爱人身旁。
千年前的温州,早已是一个充满传奇和梦想的地方。朔门古港,正是这片土地上具有代表性的历史符号,也是一段海上丝绸之路的见证。在这里生活的一个个小人物,他们的故事与爱恨,他们的欢喜与遗憾,种下的也是千年后的牵挂。
千年后,考古专家一点一点地清理掉积土淤泥,让昔日的遗迹和故事浮出水面,拼凑出一幕幕鲜活的历史。比如伍显军,就是串联过去历史与当下现实的人。这名四川人从武汉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后,分配到温州博物馆,至今已近30年。一个从祖国中西部地区迁移到东南沿海生活的人,可能更容易理解当年那些远走他乡、四海为家的温州人吧?那些奔走在海上丝绸之路的人,每个人也都有一部自己的生活史。
他埋头在遗迹与文物之间,把所有旧日的蛛丝马迹清理出来,串联起来,向前来参观的人们讲述着一个个逝去的故事。也许,千年前,也有一个同样的身影穿行在商人王如玉、船员张浩、点茶姑娘茶烟的身边,早就结下了跨越千年的一段情缘吧?然后,他肩负使命,来将过去的故事一一拾起。
我知道,这个朔门古港遗址未来将被建设成一个规模宏大的国家遗址公园,打造成文旅融合地的地标。这里会有海坦山海神庙、瓯江中的江心屿、朔门老街区等,还将会有一座博物馆,名字可能就叫“海丝史迹博物馆”,这些都值得期待。
当一个宁静的夜晚再度降临,月光重新洒上这片古老的港口,我相信一定有很多东西会把过去与现在、将来连接到一起。遗迹里的那些青瓷碎片,还在旧日水边,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