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记
武当山在湖北之北,襄阳之西,十堰之东,主峰名叫天柱峰,有金顶,太极宗师张三丰来游,明成祖朱棣所筑,巍巍乎,焕焕乎。我中年以后,特别想再去爬爬武当山,自己开车也好,坐动车也好,在清溪潺湲的老营镇上住住,再去乌鸦岭的宾馆住住,风雪之朝,红霞之晨,由群鸦哇哇的南岩出发,而一天门,而二天门,而三天门,在蓊郁的林木间,曲折的山道上,挥汗如雨,走走停停,三个小时?以我这样的腿脚与精力,恐怕得打算四个多小时了,然后登上紫禁之巅,放眼远眺,山后是青山如笔架,山前是水库如银盆。我犹犹豫豫,磨磨蹭蹭,上课,写论文,赶稿子,都是理由,你开始找理由时,理由就像深山老林里的蘑菇,嘟嘟嘟往外冒。这么忙,算了,算了,等春暖花开?暑假去消夏?秋天有红叶?冬天走印着霜的石阶也很不错?明年,明年唉。如此循环往复,哈姆雷特般的拖延,要是我还在做“木剑客”,想去列三丰真人的门墙,恐怕早被他在紫霄宫的小广场踢翻跟头,想以“飞廉”追随朱棣大元帅打江山,也早被他命刀斧手推出燕军辕门斩了。
心动,幡就动,回应就来了,所以今年六月初,十堰的散文家段吉雄电话召我作笔会,我高兴地答应,心里想,莫非是武当山的山神与丹江口的龙王,因为我发愿的次数太多,不胜其扰,悄悄掖胡子撩袍子,爬进他们融媒体大楼的窗户,将我的名字增补到名单上?笔会小组十余人,有武汉来的吴佳燕、曹军庆老师,十堰本地的作家,吉雄以外,还有庹明生、李兴艳、魏荣冰、冰客、兰善清、杨萧瑟诸老师。白天他们领着我们走东走西,晚上我在酒店的台灯下读他们赠阅的新书,吉雄是《一条河流的走向》,魏老师是《一寸光阴》,冰客老师是《汉江书》,庹老师是《无从说起》,文辞繁盛朴茂,都是诚挚耐读的“家乡书”。我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诸山山神,诸河龙王,在为山河人民传神写真。由北京来的作家是朱零、邱振刚、郭宗忠、杨菁、李金明、陈奉生诸老师,杨菁老师执教于中国戏曲学院,老家是本地郧阳人,我们席间开玩笑,说她的时间就像丹江水一样,一半分给京师,一半分给地方。其时是丹江口水库调水进入北京的第十年,笔会名曰“南水北调中线工程通水十周年暨京堰对口协作十周年文学采风活动”,北京的老师们喝了这么多年的丹江清水,现在是该向他们讨还文字债了。
我们先是在武当山下的十堰市各县区活动。张湾区的黄龙滩发电站,滩前的河流是汉水的支流堵河,发源于神农架,经由房县汹涌奔流而来的。方滩乡移民安置村,青山绿水间建有特别好看的乡村书店,书店屋顶像克莱因瓶一样席卷落地,上面覆盖着青瓦。京能热电公司,它以巨大的数字化煤电机组,悄无声息地用熊熊暗火,将煤炭转化为蒸汽,令十堰成为秦岭以南罕见的冬天供暖城市,行走在机组的钢铁结构之内,看到工程师们以鼠标液晶屏驱动这一钢铁龙宫运作,我觉得这是蒸汽朋克的迭代版本。我们在茅箭区的东风商用车体验中心,停留了特别长的时间,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共和国的第二汽车制造厂在武当山下落地生根,经几代数以万计技术工人的奋斗,东风汽车自这座山城驶向世界,展厅里以实物与视频的形式,展示着诸色车型的演进,是汽车的史诗,也是汽车人的史诗,也是这个城市的钢铁史诗;我特别喜爱陈列在展厅一角的发动机系列,最新的商用车发动机,有普通冰箱大小,零部件耦合,线路勾连,特别漆成朱红颜色,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是蛟龙之心,有无极生太极一般混沌而澎湃的原力,谁说工程师不懂诗呢?这是他们用钢铁造出来的瑰丽意象,是《离骚》与《天问》一般的诗篇。
接下来的行程是郧阳区青龙泉社区,龙韵村,郧西县奥维公司,普利斯公司,杨家湾村智慧绿谷,安家乡童话谷,天空牧场,双子楼七夕电商产业园,在牛郎织女传说与女娲传说流传的深山,这些现代化的数字光电场域,令人印象深刻。二十多年前,我曾有机会来这些汉水上游的县城,它们给我留下边城一般的记忆。我去过一位年轻民办教师主持的小学校,六七十个孩子,挤在一间大教室里,分属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不同的学段,老师给他们分别上语文课与数学课。我还去拜访过这位老师村中的家,他很多家具,都是用泥巴与石块垒起来的,现在这些贫寒的乡村与中世纪的小城,都奇迹般地焕然一新,好像从前是牛郎的村塆,现在是织女的天宫,一位新女娲在按天宫的图纸造出城市。丹江口水库的“沧浪之光”果然令北京来的客人兴奋不已,蓝天白云下,游船载着我们来到库区的中央,四周青山遥遥在望,列列如环,风浪里,主人们用取水器在湖心里打水,赐给我们喝,首都的作家们难免要多饮几杯,是源头的丹江水明澈,还是流淌千里赴京的北调水分外甘甜?老师们实践出真知,可得好好地舌游辨析一番。当晚是在丹江口“不夜城”码头看节目,由北京来的演出团队刚刚完成情景话剧《梦回均州》——对,丹江口市的前身是均县,当日筑坝兴建水库,汉水边的均州城搬迁一空,淹没在库区中央,恐怕是被龙王捡去做了现成的龙宫。话剧讲述的是均州人潜水返回老城区,寻找家园旧井的故事,那里曾是他们人生的起点。
第二天早晨,我们即由新均州丹江口市出发,坐中巴车去四十多公里之外的武当山镇。由武当山镇的游客中心进入山道,三十多公里后到达琼台索道站,乘坐缆车,十余分钟登上天柱峰,在陡峭的石级上扶着铁索攀登半个小时左右,即可进入紫禁城,到达海拔一千六百余米的金顶,抚摸由一对铜鹤守护的翼翼金殿上的铜柱。我们登上金顶的时候,大风刚好吹散了四周的白雾,站在金殿与父母殿之间的平台上,可以远眺四周嵯峨峥嵘的群山。往西看,由神农架绵延而来的峰峦,龙腾虎跃,簇拥在夏日正午的阳光下,雄奇俊秀,披树牵云,卓尔不凡,正是“七十二峰朝金顶”的气象,每一个峰头,都像火苗上燎似的,据说这样的“火”势在雷雨天金殿“雷火炼殿”时会达到顶点。向东看,太极湖波光粼粼,闪耀在山麓,太极湖之外,便是烟波浩渺的“小太平洋”丹江口水库。我想如果均州还未淹没,我们的目力也足够的话,一定可以掉头向北,看到汉水边的那座名城,城中白墙黑瓦,长街曲巷,人流往来,车水马龙。八百年前三丰真人由北方游历到均州,大概就是由这处人间红尘里出发,弃舟上岸,沿着崎岖的山路,竹杖芒鞋,老营一日,乌鸦岭一日,天柱峰又一日,艰难地爬到山顶,俯看群峰与江汉的。他自北向南,自江水而到火苗似的山峰,特别是由乌鸦岭到天柱峰回环曲折的山路,可能会令这位内丹大师印证“抽坎添离”“河车搬运”“未济而既济”金丹之道,他居止在此,身游以证仙,岂不妙哉。如果三丰真人是“一个人的修行”的话,后来朱棣则发动了数万名工匠,花掉十四年的时间,以巨木大石来建立道观,召道士建醮许愿,以证他真武大帝的不死之身。由均州城静乐宫出发,到武当山脚下的玉虚宫,山道上的紫霄宫、南岩宫,由南岩宫出发,经诸天门,太和宫,进入紫禁城,能工巧匠们将三丰真人的内功法诀,变成了宫室与神道。我与吉雄老师讨论,为何朱棣南修武当十余年,不亲自来爬爬武当山呢?后来我猜想,大概他作为皇帝的身体,白天在北京皇宫里操劳,另外一个身体,则是晚上梦游来到这里,往来在神道连接起来的宫观,山景之美,月色之好,他流连忘返也不一定。
三丰真人修仙的愿力在此,朱棣分身做“真武大帝”的愿力也在此,群山拱伏,水火既济,所以金顶是一个发愿的好地方。今天金顶的游客也不少,川流不息地去殿前向供奉其中的真武大帝许愿,因为恰逢高考一周,很多是考生的父母,鞠躬敬香,殷殷其意,估计威镇北方的真武神,这几天得兼任起文昌帝君的工作,将211、985之类弄明白。我记得以前来登金顶,两边石梯的铁链上,累累挂满铜锁,数以千万计,铜锁上刻满祝语,现在这些铜锁好像都被取走了,不知道那些将祝愿切切刻写出来、挂在山顶上的人,他们爱恨交缠、颠倒梦想的心愿,后来都实现了没有。我们呢,我们爬上山顶,来俯看过去一周在武当山周边留下的踪迹,我们的心愿大概是去理解这片正在现代化的山区。数十年来,这个地区现代化的愿景如何?三丰真人以身体“离火坎水”的修行来理解武当山,朱棣大兴土木,以神道宫观将真人的功法具象化,以求解脱与长生。眼下新的十堰人,他们建设水库、电站、汽车厂,不舍昼夜,历尽艰难,丹江口的清波,东风公司蛟龙丹心一般的发动机,其实也是在离火坎水、未济既济的路径上,他们的梦想,借由“一汽”传承而来的“解放”之义,科学之路,比三丰真人与朱棣修仙得道之梦,完成度可能还要更高一些。
我的发愿呢?人到中年,来认真爬爬武当山的愿望,通过这一次匆忙的索道缆车的登山之旅实现了吗?兰善清老师讲他少年时,常常背着书包,由山脚的老营步行去金顶,每一次都需要好几天的时间。以前我也常常看到由汉中、南阳、荆襄来敬香的老人,他们由明清的神道慢慢走来,走进各处宫观,而后来到金殿前。庹老师、杨老师他们记者出身,更是来过武当山无数次,山中各处山峰、溪流、牌坊、宫室,皆了如指掌。我先后来十余次武当山,年轻时做武侠杂志,为沾一点三丰真人的仙气,常与作家们在此碰面,索道往返,登高看山,打卡而归。这一次好像不太一样,由郧阳、均州来,由水库、电力的现场来,由人间的烟火中来,由现代化的进程中来,坐大巴,出索道,在人稠广众里,打开手机上的计步软件,慢慢向主峰攀爬,不求神,不羡仙,熙熙乎,攘攘乎,吾从众,体验不错,比在后山山道上独自折腾四五个小时,与已经不太利索的腿脚搏斗,也许别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