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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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结婚到生孩子这段时间,他们拟定过一份家务协议,贴在冰箱上。为了缓解分工的冰冷,赵倩使用了温馨的花体字打印,在文档首尾装点上挤挤满满的橘红玫瑰花、蓝色气球和粉红爱心。洗碗不做饭,做饭不洗碗,丁泽然一三五做饭,二四六赵倩接手,打扫卫生由钟点工负责。那时候,他们相信契约,从书本中的热爱延伸到生活中的践行,他们选择有契约精神的城市,结交靠谱守时的朋友,照章办事给人一种安全感。
离婚后,协议自动失效,孩子成为分工的对象。工作日由赵倩父母全程照顾,丁泽然每月出五千块钱保育费。离婚的夫妻周末短暂合体,带孩子外出过家庭日。丁泽然偶尔还会上门送赵倩母女,但从不留下吃饭。赵倩看到冰箱上的协议,有时候会想,他们走到今天也许是协议的错。协议解决不了问题,本来应该当场撕掉,它理应属于BE美学的一部分,但拖延症就是过一天又一天,她懒得去把它撕下来,挂在那里蜕变成时间的装饰,掉色与残缺。离婚并不是终点,只要生活还在继续,事情总是一桩接着一桩。
父亲节,学校组织亲子活动,丁泽然提前调休做好准备。爸爸就是行走的道具。每一个教室都装点一新,开启集贸市场模式,又像大型游园会,从美食馆、魔术馆、文化馆到夜市馆,一路打卡,达林格外开心。回家过马路的时候,达林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丁泽然说过马路走横道线,不用害怕。达林说,爸爸,我们班上琪琪没有爸爸吗?丁泽然说,怎么会,每个人都有爸爸。达林踢踢踏踏挣跑到前面,停在马路牙子上看着他,那为什么让外公来参加父亲节?丁泽然说,他爸爸可能正好有事。达林说,她爸爸妈妈离婚了。丁泽然问,你怎么知道?达林说,大家都知道,郁晓也没有爸爸,带她的是舅舅。
事后,丁泽然对学校举办这个亲子活动十分气恼,跟赵倩交接的时候,多停留了几分钟。达林进自己房间后,丁泽然对赵倩说,学校应该事先考虑到这种情况,不能预设每个家庭都是完满的。赵倩说,孩子也要知道真相的呀。丁泽然说,没必要这么早知道。赵倩说,早晚要知道呀。达林推门进来,你们吵架了?丁泽然说,没有,我们意见不一样,两个人就是讨论一下。达林说,我不要爸妈离婚。他们俩互相看了一眼。赵倩说,小孩子懂什么离婚不离婚的,爸爸妈妈爱你就可以。达林说,反正我不要。丁泽然拍拍她的头说,我给你放一集《里约大冒险》吧。
赵倩倚着门说,我们都会对她比从前更好吧。丁泽然说,当然,我们不会像那些不负责任的父母。赵倩说,卫生间的灯管最近一直闪,麻烦你去帮忙看看是什么问题吧,一直忘记找物业来修。丁泽然说,你给我拿只凳子,我上去检查一下。丁泽然拿手机电筒照着,发现灯管两头已经发黑。灯管自结婚之后就没换过,已经老化了。他拧下来给赵倩,赵倩没拿稳,灯管掉在瓷砖地上摔碎了,赵倩哇地尖叫了一声。丁泽然顾不得玻璃碴儿跳下来,没有踩准拖鞋,脚底扎进一片碎玻璃,溅出很多血来。赵倩扶他坐到客厅沙发上。他用镊子拉出那块碎玻璃。赵倩伏在地上,帮他一道一道缠上绷带。伤口不大,丁泽然让她不要担心,稍后会去医院检查一下。
达林撕心裂肺地哭是一个突发事件,没人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醒的。她穿着粉色睡裙光着脚,在赵倩背后哇的一声哭出来,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丁泽然怀疑她是被地上沾满血污的纸巾吓到了,他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盖在上面。赵倩说,爸爸的脚没事儿了。丁泽然站起来轻轻走了两步,你看,没事了,我不小心踩到玻璃而已,你赶紧回床上睡觉,爸爸把家里的玻璃彻底清理干净,免得你也被伤到。达林拗在原地不动,僵着脸盯着他们俩哭,声音重的时候像是掀开了天灵盖在呼喊,额头的青筋扭曲变形,喊到呕吐呛出新的眼泪,再转到低声部,嗡嗡哇哇,像发怒低头嗅食物的狼。赵倩等她眼神疲沓,累得好像已经失去所有力气,才靠过去抱起她轻轻拍了会儿。赵倩示意丁泽然可以回去了。丁泽然走到门口还没拉门闩,达林又挣扎着哭起来,她用力捶打赵倩的脖子,像一尾不小心跃出水面甩到岸上的鱼,直挺挺地到处乱蹦。赵倩支撑不住,把她塞给丁泽然,擦了擦额头挣出的汗。丁泽然把她从手酸的赵倩手中接过来,达林紧紧攀住丁泽然的脖子,双脚到处乱踢,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赵倩拿起纸巾,还没靠近,她就发出尖厉的号哭。丁泽然一手揽住她的腿,一手去轻抚达林的背部。折腾到十二点,达林呼吸逐渐均匀,耗尽力气,终于睡着。
丁泽然问,她到底怎么了,情绪怎么这么大?赵倩说,你不在家的时候,还这样闹过几次,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丁泽然打了一个国际长途电话给研究儿童心理的医生朋友。赵倩静静坐在旁边。朋友说非常像儿童焦虑症早期。他们回想这一年来,达林略显异常的行为方式,比如在饭店,她有几次对服务员的热情招呼不理不睬,在幼儿园最后半年出现过几次推拉撕扯的“事件”,老师来电话沟通,但也没讲什么重话。他们都认为是长大过程中难免的事情,此刻似乎有了不正常的嫌疑。两个人的心脏仿佛同时痉挛了一下,一闪而过的刺痛和心慌意乱,通过眼神交汇在一起。丁泽然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搜集相关资料。赵倩坐在沙发上,忍不住也用手机百度了几个关键词。深夜的一分一秒似乎都听得到滑过的声音。
有人按门铃,丁泽然看了一眼赵倩,赵倩示意他去开。丁泽然先从猫眼中看了下,是两个警察。打开门,门口的警察说,这么晚打扰了,不好意思,你们这层有人报警说你们家扰民,他们怀疑是虐待孩子。丁泽然出去把警察挡在门外说,不是虐待,到楼梯那边,我跟你们解释。门内达林又哭起来,赵倩又去把她抱起来。丁泽然说,小朋友晚上有点儿不舒服,稍后会关好门窗,不打扰楼上楼下。警察绕过丁泽然说,我能进去看一眼吗?出警了得有个确认。丁泽然被推搡出一个身位,警察在门口朝里打了个招呼,小朋友,你好呀,哪里不舒服吗?达林伏在赵倩肩上,嘤嘤的抽泣被激起一轮新的力量,提高了嗓门,踢打着赵倩,妈妈进去,妈妈进去。赵倩朝警察颔首致歉,进卧室用脚背带上门。警察朝里摆了摆手说,辛苦妈妈了,打扰你们。警察撤回身子,在门口让丁泽然签字。丁泽然不想说出朋友的判断,赵倩肯定也不想,他们知道没有人会相信,包括他们自己。
隔天,三人去专科医院,再次得到病情确认的通知。回家的路上,赵倩用急促而讨好的语气向达林宣布了三人的度假计划。达林说她看过一个热带纪录片,如果度假,她想去有棕榈树的地方,喝着从树上掉下来的椰子的汁,每天泡在泳池里,在大海边支起画板画天空和落日。合体带孩子出门旅行,是遵从医生的建议,医生说这件事儿不能急于求成,他们俩显然都表现出了对速度的渴求。丁泽然破天荒休了一个月的假。赵倩除了中间需要出差一周兼顾一个会议,基本上也是全程陪同。达林需要多跟父母在一起,接触大自然,晒晒阳光,做做游戏,有充足的运动量。赵倩让丁泽然选地方,他在网上下单了南方这座海边小城的亲子度假酒店。
服务员全程负责打理房间,在琐事上俩人几乎没有需要分工合作的部分。俩人上下午分工,上午是丁泽然照顾达林的时间,起床吃早餐,赵倩早起吃完到酒店大厅咖啡座处理工作上的来往事项,下午赵倩带孩子户外活动,丁泽然在房间写项目书。
为了增加活动量,他们经常沿街散步,走累了就近吃晚饭,晚饭三个人一般是合体出动,没有特别沟通和安排,默契仿佛来自谨慎和习惯。天气不好偶尔会叫一单外卖,大部分时间选择在酒店的餐厅,有当地特色的食品,每餐都有一点儿惊喜,比如水果是刚从采摘园里拿进来的,蔬菜来自酒店花园,连鸡蛋都来自mini动物角自产。酒店指派的女管家小姚,热情自来熟,他们先是被她的朋友圈照片征服,后来被她的敬业和真诚打动,从接送的司机到推荐的餐馆,推荐的项目基本没有踩过雷,价格也合理,从陌生人到朋友几乎没有过渡阶段。达林也不排斥小姚。初次见面,小姚给达林准备了一只布艺玩偶,她俯身朝达林招了招手,达林很自然地过去接过来。他们相信,在整个大堂,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有任何异常,多么程序化而又平常的一个动作,小姚每天都要做很多遍。但对于赵倩和丁泽然来讲,已经到了要屏住呼吸的地步,他们一方面要在达林面前不露痕迹,另一方面难掩内心的激动,达林没有排斥小姚这个陌生人。跨进电梯,关上门的瞬间,他们隔着达林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在给这个开局打出高分。
赵倩中午陪达林睡午觉,丁泽然一个人留在客厅。沙发是他夜间睡觉的床,也是他白天看书的地方,入睡前他雷打不动地需要看会儿书。哪怕是在飞机、高铁和汽车上,他都习惯性翻两页书。登机的时候,他从行李箱拿出《杜甫传》和《苏东坡传》放到随身背包里,赵倩的目光睃过几回,没对这件事发表评价,她没有什么立场对此说话,丁泽然想到这里内心有一丝欣快。因为出门带书,他们发生过很多次充满车轱辘话的争吵。赵倩理解不了丁泽然出门带几本书的行为,尤其有电子书以后,更何况他也并不认真看书,书更像是助眠药,看不了几页就鼾声响起。
中午闹钟响起的时候,丁泽然已经醒了,为了避免跟她们两个人告别,他继续闭眼躺着。赵倩压低声音跟达林说,咱们去热带植物园,别吵醒爸爸。他听着她们蹑手蹑脚地关门、下楼,从窗前絮絮地聊着天走过,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午后的寂静和自由。半掩的窗帘泄进几缕阳光,房间地毯发出细微的潮气,有一股羊膻味。他浑身懒洋洋的,打开阅读灯,翻了几页《苏东坡传》,订这家酒店应该与苏东坡有点儿关系。读大学的时候,几位舍友选修了中国文化通识课,讲苏东坡的老师把大家迷倒了,于是毕业后相约一起重走苏东坡流放之路。大家商量得热火朝天,最后行动的时候几乎无一人践约,各有各的忙。翻到苏东坡在此地生活的那一章,家人的分别肝肠寸断,但圣命难违,他拖着病体在水木幽茂中跋涉前行,清风急雨中穿蓑衣戴斗笠,后来,苏东坡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即使在夜晚的茅屋中,他也可以与星空明月对酌,卧听犬吠虫鸣了。坎坷的文人故事令人唏嘘,但温热的天气还是会让人产生睡意,有一瞬间,丁泽然误以为这是在家独自度过的一个冬日黄昏,刚刚看完了一集历史剧。
稍后,丁泽然收到赵倩的微信,达林路上饿了,她们就近解决,不用等她们一起吃晚饭。丁泽然从待命状态恢复自由,出门沿河一路向西走。采摘椰子的小伙子,远远看去像嵌进树里面,一刀一刀砍得铿锵有力。钓鱼佬拿一只马扎坐在栏杆后边,静静地望着水面,风吹起他的衬衫,他默默点燃一支烟。搬家的工人从厢式货车里一步一步把冰箱挪移到地面,躬身驮到背上颤颤巍巍走进楼道。被劳动的热情唤起了饥饿感,丁泽然在河边的小馆子点了一份椰子鸡饭,前天他试吃过,属于他能接受的味道。返回的时候,他捎带买了香蕉、橘子和鲜奶,赵倩和达林每天都要吃水果、喝牛奶。他隐隐期待,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同样的程序,包括这一条已经走过三次的路线和看过的风景。
2
丁泽然牵着达林,低头看她一阶一阶伸出脚,每踱下三个台阶都拉紧她的手腕提醒她小心。达林不管不顾,惯性向下跌落一般,一步比一步快,甩脱他的手,奔向远处的欢乐。底层是漆成海洋蓝的阔大儿童游乐场,充气滑水索道在露天里,游泳池相较室内海洋球馆略显空荡,泳池中央游泳圈里浮着几个孩子,拿水枪彼此射击,水柱铿铿响着碰撞着小喇叭滑梯的气囊,落在训练池中砸起密密麻麻的水花,孩子叽叽喳喳地散开又聚拢。达林不等丁泽然套好游泳镜,身体已经朝他们游过去。丁泽然朝她摆摆手,去吧,跟小朋友一起比赛看谁游得快一些。
沿走廊坐了一排家长,年轻的两个盯着手机,花白头发的爷爷靠在椅背上盯着泳池,穿成花蝴蝶似的妈妈拿着卡通保温杯,伏在岸边招呼粉红色游泳衣的小姑娘喝水,她探出头喝了一口又游回去。丁泽然反剪着手围着泳池踱步,他背过脸去,看得到院子外边高大的榕树枝干和稠密的绿叶,衬着瓦蓝明净的天空。阵雨让周遭像刚刚经历了一番大清洗,空气里满是清甜的味道,让人几乎遗忘掉生活中的争执与苦涩。
吃早餐的时候,他脑子里想起一句诗,早晨是一只梅花鹿,踩到我额上,世界多好。一定是天空瓦蓝,植被葱郁,花朵太过鲜亮的缘故,他才会想起林野间的梅花鹿,它们一会儿跳跃一会儿隐匿,土橙色的绸缎白亮的斑点,在绿色的幕布上奔突,刺目又分明。他没有见过几次真实的梅花鹿,脑海中不过是梅花鹿在电脑屏幕上的样子。他盛了一勺海鲜粥送到嘴边,瞥见餐桌对面的达林和赵倩木木地盯着他。达林问,爸爸在笑什么?
丁泽然说,想起一个笑话。情人节的时候,小兔子生气地对小鹿说:你看人家别的女孩子都能收到花,你为什么不送给我?小鹿可怜巴巴地说:因为我是梅(没)花鹿啊。达林捂着嘴巴笑,这是个冷笑话。丁泽然拍拍她的头,笑点真低。赵倩微微挑了挑眉,这个笑话他以前讲过一次,只不过那一次是一场灾难。
结婚五周年纪念日,丁泽然出差未归。他提前接受了一个邀请,到老家的医院做一台心脏搭桥手术。他跟赵倩解释过,因为院方聘请了几位专家,时间协调了好久,自己资历尚浅,临时请假会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赵倩不置可否,丁泽然说自己绝不是故意的。赵倩说,故意不故意,结果都没差,况且你都决定了。出发前几天,丁泽然行事格外谨慎,几乎没有一次行差踏错。出门的时候,他立在门口拥抱了赵倩,今天出去刷我的卡,买个自己喜欢的礼物,没有上限。赵倩说,我不要礼物,也没什么可庆祝的。丁泽然说,开心点儿,我只会让你闹心,但购物让人开心。赵倩说,别贫了,赶不上早班飞机了。
不用赶回家吃晚饭,返程时间推迟了,丁泽然彻底放松了心情,他主动跟同学老关、程志约了晚餐。他们毕业二十年了,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会时不时在QQ群、微信群里聊两句,每次聊天的结尾都是期待聚一下。这次聚会仿佛预告好久的演出,一旦真实拉开舞台帷幕,却没有想象中的热烈与多彩,过去的人与事,半个小时就被筛了一遍。一个小时后,老关出去接老婆的电话,程志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丁泽然聊从前同学的下落,丁泽然能描述出长相记不起名字,程志是名字熟悉,人却对不上。程志每喝一杯都有一种落寞,丁泽然努着劲儿找其他话题,他担心自己不说话,房间里就会静下来。程志说话越少,酒喝起来越快。老关回来的时候,程志讲话已经不利索了。老关把手机反扣在桌子上说,女人真够聒噪的,同学见面总得喝几杯,这才几点就催回家。丁泽然说,喝完这瓶酒就回。老关说,还有一瓶呢。丁泽然按住他的手说,聚会适时结束是一种解脱。程志说,小丁想脱身逃跑。丁泽然和老关相视一笑,他还没喝醉。
从餐厅出来,丁泽然看了下时间,离飞机起飞还有四个小时,你们回吧,我去机场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老关说,别呀,好不容易见次面,回家也没什么大事儿,不如咱们去康王河边走走吧。程志说,来得及必须去啊,咱们小时候就爱去那里捉虾钓鱼。
老关叫了代驾,丁泽然还没来得及拒绝,已经被塞进一辆帕萨特,一路风驰电掣,泊在了大坝上。他们沿着人行步道向西走,遇到可以下到河里的当口,丁泽然建议下去看看。他们脱掉皮鞋,彼此搀扶搂抱着踏到河边的岩石上。程志摇摇晃晃还要往中心走,老关让他不要逞能,赶快回来。程志撩起水花朝他身上洒过来,溅湿了老关的裤脚和脚踝。岸上巡堤员拿着扩音器警告,河里的人,注意啦,前方挖沙水位拓深,特别危险,赶紧撤回来。他们笑嘻嘻地跟巡堤员说打搅了,拱手往后撤。盯着他们安全坐到堤坝上,巡堤员才背着手离开。程志说,今天心情真好,我们唱首歌吧。他的声音从喉咙里甩出来的时候,最先吓到的一定是最近的人,实际上连自己也会被吓到。真实的声音跟脑海里游荡的那个声音总是不一样,跟KTV里飘出的那个也不一样,跟想象中自己的声音也不一样。声音让他们彼此了解得更深切了一点儿,老关笑得直不起腰,世界变化这么快,我们仨的唱歌水平却一点儿都没变,各跑各的调。
除了几句传唱度高的句子,他们几乎记不起歌词,唱得七零八落。程志打开手机查歌词,手机微弱的灯光照在水面上,稀薄的雾气升起来,丝丝缕缕的凉气顺着脚踝延伸到脊背。老关说,你们还记得李华丽吗?丁泽然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说,记不太清楚了,怎么提起她,你初恋?老关拍了拍他的头,别胡说。程志说,算起来,她离开我们有二十年了,初中毕业她和老关读了中专,我们俩读高中,她刚读一年就查出来重病。我们升入同所高中的同学还一起写了鼓励她的贺卡呢,每个人都签了名,折了一瓶彩色的千纸鹤,我寄给老关转交的。丁泽然模模糊糊记起有这么回事儿,李华丽是个长头发瘦高个儿冷白面皮的女孩。老关说,想想真可怕,我们比李华丽多活二十年了。程志说,不说这些吧,我找了一首《野孩子》,继续唱。丁泽然掉了几滴泪,是破音时刻用力过度呛出来的,也可能是他们拥抱的时候太用力了,他分不清是谁在没轻没重地拍打他的后背,一边拍一边叫他兄弟,好久没人这么叫他了。他赤着的脚磕到石头台阶上,钻心地刺痛。他们推搡着他往上走,他来不及蹲下来看伤口。
河边的两个小时,如梦如幻。丁泽然赶晚上十点的航班回家,飞机爬上平流层的时刻,回想地上发生的事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聊斋志异》中经常有书生在旷野里遇到华屋美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度过春晓,早上醒来转身一看,不过是一处废墟古墓。出得机场,高架上车流稀疏,看出去是浅灰色僵持的一片,远处高楼林立,霓虹灯散射着各种形状,灯光驱除着夜的侵扰,它们以各种射线排列组合,洒脱地散开又顽强地并拢,他更疑心河边的眼泪是飞机上盹着做的一个梦。
到家已经是两点钟,打开门,迎接他的是侧卧在沙发上看剧的赵倩。他好像闯进一个陌生世界,恍惚了一会儿,才接续上昨天的故事。弧形简约落地灯的光打在餐桌上,把一圈白色心形蜡烛和两杯红酒映照得充满温暖的光晕,透过厨房玻璃门可以看到,操作台上红色保温灯寂寞地亮着。丁泽然的备忘录上,有一张从实习生那里拷贝的基本节日礼物清单,鲜花是必备的,其他的就随时而变。那天他不是忘记买花,而是心理上认定已经取消所有仪式了。况且他早就觉察赵倩并不喜欢花,上个月生日送的玫瑰,不到一周就躺在垃圾桶里了,扔进去之前,她还拎出来一支啧啧叹息,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喜欢买鲜花,泡过的花根有一股土腥生锈味儿。
不协调的隆重,是失衡的天平。丁泽然微醺的状态还没有过去,他想神灵附体变出一束花,随便什么花都好。他脑子里变幻着这句话,像打在屏幕上的循环弹幕。丁泽然非常清楚身上一点儿应急的物什都没有,除了电脑,包里连一张日常购物附送的卡片都没有。他说出了那个谐音笑话,今晚我是一只梅(没)花鹿。如果赵倩笑一下,那个晚上应该就平静地过去了。赵倩没有笑,往后退了两步,另一只手遮了下鼻子,你喝过酒了?丁泽然说,当地朋友组了个局,喝了几杯。赵倩转身关掉落地灯,房间暗下一片。丁泽然如果就此沉默睡过去,那个晚上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时间里。丁泽然尾随赵倩走进卧室,赵倩说,你跟进来干吗,去洗漱一下呀。赵倩侧身上床,靠在床头,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翻到中间看起来,那里正好折了一页。丁泽然伸手拿过那本书,看了看封面,女人总是喜欢口是心非,不是说不庆祝了吗?赵倩说,刚刚睡不着,五年毕竟也是个重要的日子,跟性别有什么关系?丁泽然把书翻到折页的地方还给她,不高兴了?赵倩说,没有。丁泽然说,明明不高兴了,还不承认。赵倩说,好,我承认,你醉醺醺地回来,我凭什么高兴?丁泽然说,明明说不需要庆祝的,现在又不高兴,我们之间需要这样口是心非吗?赵倩说,不要再提口是心非这个词,真贫乏,这是有填词造句的任务吗?丁泽然说,你不贫乏吗?看了大半年了,还是这本书。赵倩把书扔到柜子上,算了算了,我等你这么久,不是为了生气。丁泽然说,大半夜赶回来,我也不想生气。
赵倩说,你有什么资格生气?你这么破坏气氛,我还忍着没生气呢。丁泽然说,你没有破坏气氛吗?你知道我今晚经历了什么吗?丁泽然的声音抬高了一倍,他又一次感到差点儿呛出眼泪来,今晚鼻泪管好像出了差错,随时都会让他出丑。赵倩妈妈魏红从隔壁房间里踢踢踏踏走出来,要死,丁泽然,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喝醉了酒回家耍酒疯?丁泽然颓了半截,嘀咕一句,您怎么还没回家?魏红说,哄孩子睡觉,我也跟着歇了会儿。夫妻俩之间讲话,不可以嚣张,好好讲。赵倩朝妈妈挥手,示意她关门出去。丁泽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达林的布娃娃哇地叫了一声。半掩着的门口飘来一句,本事不大脾气不小。丁泽然拉出布娃娃掼在赵倩身上,赵倩尖叫了一声从床上跳下来。丁泽然从魏红身边挤出去,拎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和笔记本,他像被一股妖风吹着,整个身体都变了形,跌跌撞撞地拉开防盗门,门关上的震动声,让赵倩打了一个凛冽的寒战。
丁泽然当天住在家门口的宾馆里,第二天清醒后他拨了赵倩的电话,赵倩没接,丁泽然关了手机。第二夜,他借宿到单位的单身职工公寓。第五天,赵倩打电话给他,丁泽然冷淡地接了,问她怎么才想起打电话。赵倩说,让你冷静一下想想,为什么要把事情搞砸?丁泽然沉默了几秒钟说,话赶话吧,那天心里不舒服。赵倩说,宿舍住着不舒服,晚上回家吧。丁泽然说,下班就回。
每次吵架仿佛都有基本程序,在程序之中都是安全的,但谁都不知道程序制定者是不是遵守公平正义的原则,以及天空会不会突然下雨,城市会不会莫名停电,年轻的生命会不会还有第二天。
当晚科室新进医生组织聚餐,丁泽然临时决定参加,他不确定是不是为了拖延回家的时间。并没有什么令人大开眼界的玩法,或者他没有机会等到大开眼界的时刻。先是去吃饭,然后去楼上的夜间畅玩镭战,跟一群不认识的人组队,半个小时一场,大汗淋漓地出来,候场的时候大厅里嘈杂喧闹,让人呼吸困难,必须喝一瓶冰镇可乐才能压住烦躁。他正想抽身出去清净会儿,却接到科里的电话,让他回医院参加急救。忙碌到接近凌晨,又是一次徒劳无功的抢救,出车祸的男孩女孩都没有醒过来。他缓缓地走回公寓,洗漱好靠在床上,习惯性掏了一下包,出来得匆忙忘记带本书。大脑高度紧张之后很难平静,他想喝一杯酒,冰箱里却空空荡荡。马路对面拐角处的便利店还在营业,从窗户里可以看到营业员百无聊赖地坐着。他穿上外套下楼,走进店里踱了一圈,最后买了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他从不吸烟,也反对别人吸烟,在回去的路上,他却心满意足地吸了一支烟,好像丢掉了一件心事。
借着路灯的光,翻了下手机微信,越过一条条无关紧要的消息和图片,他打开了那张翻拍的毕业照片。毕业照是在初中教学楼门前拍的,一群人夹在两株垂柳之间,他放大了第一排蹲着的人,看起来都好熟悉,却叫不出名字。在他奋战在手术室的那段时间,可以想象,群里像跨年一样热闹了一阵子,滴滴叫嚣的信息超过了全年的发言量,接龙似的把名字按行列标注出来。丁泽然看到了自己,缩在松松垮垮的西装外套中,在最后一排只露出上半身。那时候他已经长出小胡子了,盯着过去的自己看,让他有点浑身不自在。老关特别提醒他,你身边就是李华丽。群里有人发我佛慈悲的表情,也有人发哭的表情,几乎看到的同学都跳出来发了表情。像素太差了,丁泽然摁着自己与李华丽的位置放大,她的头发比记忆中的要长,自然地披散着,遮住了半边脸,另半边脸糊成一片,隐约可以看出下巴上有一个美人痣。丁泽然缩回原来的尺寸,才发现照片上的她,细长的眉梢微微上扬,眼中充满了笑意,仿佛突然被阳光闪着,即刻压低了视线。
他掐灭香烟,找到老关的电话拨过去。老关接通后问他,这么晚还不睡?丁泽然说,睡不着,你在干吗?老关说,我不能睡,开长途车出差呢。丁泽然说,我记得当时挺喜欢李华丽的。老关说,这么些年一点儿都没听你提起过。丁泽然说,就是一闪念,以前的生活中好像只有考试,考高中、考大学、考研申博,每一次考试过后都会迅速认识更多的人,那一闪念很快就忘记了。老关说,有件事儿我想跟你说实话,李华丽是精神抑郁自杀的。丁泽然说,怎么会这样?
老关絮絮地说了半天,丁泽然呆在原地,他费了好大劲才拼起这个完整的故事。老关说,那时候你封闭在学校里,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家长和老师听到过消息的都自动屏蔽了,谁愿意影响学霸高考呢,所以没人告诉你这件事。而且这事儿本质上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没有任何过错。李华丽就是个傻子,她被送回家时已经精神失常了,经常喊你的名字,她妈妈才知道有你这个人。她妈认识我妈,打电话来问丁泽然是谁。我们都知道你是无辜的,这么多年你也从没提过她。李华丽太悲惨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悲惨的人,父母在她五岁的时候离婚,爸爸再也没回来过,自己还没成年就莫名其妙地死掉了。我郁闷的是,她为什么一直忍着,跟你说一声喜欢能怎么样嘛,想不通老天是怎么设计命运的,让一个女孩子这么惨。
曾经的西水镇小霸王老关,靠着一股狠劲打败附近几个中学无敌手,此刻正在为命运的不公而抽泣。往事跳跃在丁泽然的脑海里,有一段时间李华丽喜欢跟着老关和程志玩,放学的时候,她跟在他们后边骑着紫色小轮自行车,车把弯曲翘起来,像支棱着两只手伏在桌子上。初二暑假,她跟着程志、老关来家里找丁泽然,他们隔着窗户伸进来一支狗尾巴草,蹭着他熟睡的脸,丁泽然揉了揉鼻子,伸出脚踹向空中。他们在窗外笑成一团,丁泽然知道有人恶作剧,趿拉着鞋猛地打开门,逆光里看到他们站在阳光里,李华丽的发丝镀上一层金色光辉,脸颊上的绒毛丝丝清晰,碎花裙子飘飘荡荡格外耀眼。他们勾肩搭背盯着他,丁泽然羞赧地一笑。他们骑自行车去康王河边的河汊里捉泥鳅,在泥泞的河岸上,在柳树和速生杨下,用铁锹铲出飞跃的泥鳅,踩着鹅卵石和泥沙的河底,蹚过杂居着锯锯菜、刺芫荽的草丛,小腿肚上留下不易觉察的伤痕。从河水中间蹚过的时候,丁泽然牵过李华丽的手。他经常从河流中跨到对岸去,这次走得更稳一点儿。李华丽没有丝毫犹豫或者害羞,踩着冒出水面的鹅卵石疾步穿越,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何况他们还是少年,天真的没有性别概念的少年。除此之外,自己到底在哪一个时刻做出了什么行为,让李华丽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丁泽然完全回忆不起来。
时间真快,第一个十年过去了,第二个十年就在眼前。为什么这些年脑海中一点儿也没有李华丽的影子呢?丁泽然在睡过去之前,充满了挫败感,记忆真的会被生活和琐事挤掉吗?他搞不清楚,但他非常确定自己暂时不想回家去住。
那次聚会,他们提到李华丽的时候,眼神里多出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深意,他们多年来在微信群里噤声不语,他多么希望他们一直保持下去。老关打开车窗,清了清嗓子,高速上呼啸而过的车辆声,让人耳膜生出锐利的痛感。窗子关闭,世界又安静下来,丁泽然问了问他最近的工作情况。老关絮叨了一些家乡的变化,马路拓宽成四行道,岱山公园新近发生了一起谋杀案,工厂天天加班工资不如南方高,平房机关宿舍全部空置,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拆迁。丁泽然准备挂电话的时候,老关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小丁,轻轻吐出一句对不起。丁泽然停顿了一会儿说,没什么。他知道大部分情况下,没有人愿意对世界故意输出恶意,老关也只是不小心泄露了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匆匆挂掉的电话像这个世界的一声叹息。
赵倩一直以为丁泽然过不了一周一定会回家,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彼此理解是时代鸡汤赐予的美德。第二周赵倩打电话去催,置气差不多了,赶紧回家,不许离家出走还是你定下的规矩呢。另外,手工课的作业还等着你处理呢,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也不是我要生的。丁泽然说,孩子不应该是威胁人的工具。赵倩说,给你台阶下赶紧下,不要讲这些没用的话。丁泽然又拖延了两周,好像赌气索取一段时间去想清楚一些事情。其实什么也没想明白,只是有一点他更确信了,孩子是你送给这个社会的人质,也是夫妻之间互送的棘手礼物。
……
责编: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