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4年第7期|吴苹:含羞草
看着镜中那个女人,上官瑾有了几秒钟的愣怔:你很美噢!如果不是化妆师在跟前,这四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上官瑾向她微笑,她也回复一个微笑,镜内镜外的人都有点意犹未尽,于是,上官瑾又对她笑了一下,这次眼角却露出了细碎的褶子,她只好收住笑,让面部肌肉恢复到原状。彩妆可真是个好东西,此刻,上官瑾对它感激涕零,它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让一个女人脱胎换骨,或者自以为脱胎换骨,它是女人的画皮,女人要是每天都躲在它后面该多好!
音乐响起来了,该她上场了。她身穿酒红色的晚礼服款款走上舞台,四面八方的灯光一起追逐着她,台下的喧哗立时退潮,无数双眼睛一起烘烤着她,烘烤她的还有刚才和镜中女人互动时的余温。她手持话筒,进行开场致辞。怎么说也在公司主持过多年的招商会,她对其中的各个环节都了如指掌。大型的招商会一般要四五天,包括欢迎晚宴、专业讲座、互动交流等环节。昨天的欢迎晚宴结束后,公司就让从外面请的那位主持人回去了,剩下的几场会议将由上官瑾自己主持。公司这么做是为了节省开支,像这种销售型的公司大都设有主持人、音响师、化妆师等岗位,平时做其他工作,关键时刻便冲锋陷阵。算起来入职这家公司已经八年了,一开始就知道这份工作的保鲜期短,为此这几年她死命地拽着青春的尾巴不敢撒手,老公三番五次地催她要孩子她都没松口。孩子出生时她已经三十四了,因为是大龄产妇,小孩自落地身体就不太好,为了照顾孩子她专门请了半年的假。假期结束后才上班就遇到了招商会,好在有多年的主持经验垫底,轻车熟路,短暂的紧张过后撑住了场子。
开场致辞后,轮到邀请公司领导和重要嘉宾上场环节了,上官瑾习惯性地往台下看了一眼,这一眼却让自己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女孩子,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子很高,约莫一米七,头发高高盘在颅顶,化着精致的妆容,在一帮清汤寡水般的技术人员当中,如同鹤立鸡群。当上官瑾撞上她的目光时,那女孩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上官瑾心里又咯噔一下。此刻不容走神,她忙将注意力拉回到手中的卡片上,开始读上面那一长串人名,在音乐声中,被读到名字的人按顺序依次入场。念完那些人名,她心里松了一口气,正准备邀请讲师上台时,却见台下的市场部总经理拼命向她打手势,她以为自己的晚礼服出了问题,快速看了一眼。市场部总经理显然很焦急,直接站了起来,指了指她的手卡,又指了指身边的空座。
她的脑袋轰地一下炸了——天啊!竟漏念了一排人名。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抖得能掉下渣来,漏掉的那几个人鱼贯而入,紧接着,讲师走上来,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下台。
她出了一身汗,拖沓的晚礼服五花大绑一般箍在身上。镜中那个女人的妆被汗浸得有点花了,颧骨处露出两块黄黄的皮肤,只用了半个小时,她的脸就从盛夏跨入了初秋。此时,台上传来一阵掌声,她被惊了一下,少顷,掌声渐渐退去,讲师的声音如岛屿般浮出水面:“……《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里提到过一个很重要的定律,叫做‘女七男八’。‘女七男八’是说女子的生命节律与七有关,而男子的生命节律与八有关。《黄帝内经》的原文为: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五七,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
讲师每次讲课都要以《黄帝内经》来压场,上官瑾对此耳熟能详,之前却很少对号入座过。也许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年轻时总感觉衰老是别人的事情。
化妆师走过来给她补妆。台上讲师的课程已到尾声,该主持人上台致谢了。上午的这场会议总算结束,她的戏将要终止,她要尽快将自己从这套行头里撤出来。
中午,公司里的员工和客户们一起吃圆桌饭,大客户由公司领导作陪,小客户则随意入座。上官瑾和化妆师等几个人坐在一起,那位高个子女孩则坐到了另一张桌子旁。上官瑾和她的目光隔空碰撞了好几次,那目光如此年轻,犹如抽薹不久的青色麦穗,连锋芒都根根分明。上官瑾有些招架不住,先败下阵来。上官瑾悄声问身边的同事:“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苏曼。”“她在公司做什么?”“从总部刚调过来,做文职工作。”
铁艺花架放在阳台的一角,高高低低的几盆绿植点缀其间,都是绿萝、芦荟、吊兰这种比较皮实的种类。这些只长叶子的植物都不能称为花,唯一会开花的是含羞草,去年买的,开花时,几朵粉色的小花藏在细碎的羽状复叶间,羞羞怯怯的,颇有小家碧玉之姿。秋风起的时候,它像完成了使命一样迅速枯萎。今年春天,看到那个空盆时上官瑾才想起来忘了留花种。老公冯进几次要把那个空盆扔掉,都被上官瑾给拦住了,她总觉得有些不舍,毕竟有那个盆在就不是绝对的空。像是为了回报她,夏天快收尾的时候,空盆里竟冒出一点纤弱的嫩芽,过了十多天,嫩芽有了含羞草的雏形。不管是去年无意中落下的花种,还是地下残存的根生的芽,总之是个意外惊喜。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按时给它浇水施肥。只是,待它长出十几片叶子时,秋风已经在外面的街巷间窜来窜去了。
周日吃过早饭,冯进去公司加班,上官瑾将锅碗瓢盆收拾停当后,便用婴儿车推着孩子去了婆婆那里。进门时婆婆正弯着腰剪东西,那是一匹细白的棉布,她已裁出了一叠二尺见方的布块。上官瑾说:“你给人家裁这么多,人家未必会用,现在的孩子哪个不是用尿不湿?”“尿不湿哪有这个透气?” 婆婆直起腰,“星期天怎么也把孩子送来了?”“今天我要去公司加班。”婆婆捶着腰,说:“一年不如一年了,腰也疼,腿也疼,你兄弟媳妇马上要生了,我倒是想带两个孙子,就怕没那个本事啊。”上官瑾没接她的话茬,把婴儿车放在婆婆身旁:“那怎么办呢?我总得上班吧。”
她回到家里,心里堵成了一团,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而后起身去洗脸。从洗手盆里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皮肤黄黄的女人正在镜中,两个颧骨处各现出一块淡淡的斑。她茫然了好一阵子。蓦地,苏曼那张青春逼人的脸从镜子里冒出来,抬着下巴斜睨着眼睛对着她笑,笑得她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她拿起湿毛巾,在镜子上粗犷地擦了几把,才将苏曼的脸赶走。她将嫩肤水、精华素、乳液等依次拍在脸上,特意将脸拍得啪啪有声,据说这样可以促进血液循环,最后打了粉底,才勉强掩盖住颧骨上那两块形迹可疑的东西。她感觉有些东西就像从冬眠中苏醒的蛇,咝咝地吐着信子,她已经无处躲藏,只能硬着头皮用下半生的时间和它斗智斗勇。
下楼后,她从车棚里推出电动车,小区南面有个大型集市,距离这里约四站地,她打算到那里去转转。去集市要经过一个劳务市场,市场上的务工者以四十岁以上的居多,他们衣着简朴,面庞黧黑,无一例外,他们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过往的行人,一旦发现疑似雇主的人,便不约而同地蜂拥而上。上官瑾莫名其妙地放慢了车速,刚一停下来,立刻有人围拢过来,问她要雇什么样的人,还问要男的要女的,当听到“要女的”时,男人们从包围圈中撤了出去,女人从外围挤进来填补了缺口。
那些女人的脸都比她黑,比她粗糙,比她老。
一个围着黄头巾的女人问她:“你找打扫卫生的一天给多少钱?”她说:“你们要多少钱?” 黄头巾伸出两个指头:“一天怎么着也得这个数。”“两百?”她环视了一下四周的女人。“让我去吧,干活肯定让你满意!”“让我去吧,一天给我一百八就行。”女人们争相推销自己,她有些不知所措,原本只是顺口问一句,结果却搞得骑虎难下,只好假戏真做。“围这么紧,别吓着人家姑娘。”一个中年女人挤到她跟前来,说,“我跟你干吧。现在都快九点了,早晨已经过去了,不能按一天要工钱,你给我一百五就行了。”女人留着短发,黑发中夹杂着少许白发,长了一张方脸,皮肤又粗又黑,眼睛挺大,一说话露出一嘴四环素牙。女人说完,抱紧怀里的蓝布行李包,一脸期待地盯着她。那包做工粗糙,一看就是自己在缝纫机上赶制的。上官瑾点了一下头。女人上前一把薅住了她的电动车后座,向身后的人摆摆手:“已经定了,都散了吧,散了吧!”
上官瑾推着车走出人群,在路边停下,女人将怀里的蓝布包斜挎在身上,接着一屁股坐在电动车后座上,车子立时晃了一下。女人说:“我的块头比较大,要不我带着你?”上官瑾说:“没事,你坐好就行。”原打算随便逛逛,走到半道莫名其妙地竟带了个女人回家,想到这里上官瑾笑起来。坐在后面的女人问:“怎么啦?”上官瑾说:“没事,怎么称呼你呢?”“石玉竹,石头的石,玉石的玉,竹子的竹。”“玉竹姐。”“哈哈,你这么一叫我还真不习惯呢,认识我的人都不这么叫我,同龄人都叫我石头,还都说我是茅坑里的石头,哈哈。”“姐,你还挺幽默,你多大年龄啊?”“四,四十多点。”“你之前一直零散着打工吗?”“之前在工地上干,后来,后来就不想在那里干了,打零工的性质灵活一些,每天都能结账,还每天都能回自己家。”上官瑾驮着石玉竹走进小区,经过路边的美容院时忍不住向里面望了几眼,美容院刚开业时在小区门口搞活动,她还办过一张美容卡,生孩子后就忘了这档子事,看来有时间该去护理一下了。
到家后,石玉竹打开蓝布包裹,从里面依次拿出围裙、袖套和皮手套,不料却带出一本旧书来。书被翻得卷了边,封底还被撕掉了半页,封面上的几个字倒是还能看清楚——《中医食疗学》。“姐,你咋还带着书啊?”石玉竹笑说:“哈哈,没事翻翻,省得无聊。我只上到小学,这里面的字还有一些不认识呢。”石玉竹进了厨房,站在板凳上清理油烟机,上官瑾想和她聊天,又不好意思干站在那里,怕有监视人家的嫌疑,便洗了抹布,准备清理墙面。石玉竹说:“这么点活我一个能干得过来。”上官瑾说:“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石玉竹说:“那你坐在那里歇着吧,你要一帮忙,晚上结账时我哪好意思要那么多钱啊?”听她这么一说,上官瑾就感觉她挺有意思。
“您家大哥做什么工作呀?”
石玉竹说:“十年前就离了。”
上官瑾忙说对不起。石玉竹说:“没事,我早不在乎这回事了。他和别的女人勾搭上了,儿子和闺女都归了我。”
“这样子。”
石玉竹扬扬脑袋说:“亲戚邻居都让我不要太较真,说较真有的是苦吃。我偏不信这个!馒头、饭不吃不能活,没有男人还不能活吗?!他不是看不上我吗?老子偏要活个样儿让他瞧瞧!离婚后,我一分钱都没要他的。这些年,我在工地上出苦力,给人家当保姆,到底将两个孩子养活了。”
“姐,你可真够硬气的!”
石玉竹哈哈一笑:“大半辈子了,我就没向哪个认过输。当年我在工地上打工,男女工同工不同酬,我不服这个劲,就去找工头理论,工头当着众人说,如果你和男人们干得一样多,我给你开和他们一样的工资。干了一周,我每天都比男人干得多,工头说出去的话无法收回,只好兑现承诺。”
嫌穿着外套干活不利索,石玉竹直接把它甩掉了,只穿一件短袖。上官瑾说:“你别感冒了。”石玉竹说:“这个年纪的人容易燥热,一动弹就流汗。”将油烟机清理干净后,她开始打扫灶台和橱柜。橱柜的拐角处较深,最里端够不着,她二话没说,往地上一跪,就往橱柜里钻。上官瑾一个没拦住,她的脑袋和半个身子已钻了进去,只留半截屁股在外面:“干活总要干好才行。”出来时,她头上顶着蜘蛛网,上官瑾忙上前帮她摘掉。
将房间收拾利索后,两人一起去洗手盆前洗手。不约而同地,两人都在镜中相互打量着对方。“唉,瞧这张脸老成啥样了。”石玉竹笑着朝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你看你那脸多嫩啊,像刚剥去壳的熟鸡蛋。”“姐,我都三十五了。”尽管嘴上这么说,上官瑾还是感觉她的话挺受用。石玉竹的皮肤真黑,从额头一直黑到脖子里,眼皮松弛下垂,两只眼睛已陷入细褶子的包围中。有了石玉竹这张脸在旁边作参照,上官瑾顿时感觉有一种很温润的东西从心底汩汩地冒出来,慢慢流遍全身。
结账的时候,上官瑾直接给了石玉竹两张一百元的钞票,石玉竹忙说:“该多少就是多少,给那么多干啥?我可不要。”上官瑾说:“拿着吧,你干的活值这个钱。”石玉竹还是直摇头,两人推让了一阵子,上官瑾只好给了她一百八,石玉竹这才接过:“妹妹啊,真没想到,能遇到像你这么好的雇主。”石玉竹高高兴兴地走了。上官瑾更高兴,高兴可真是一剂良药,能治百病。
周一早上,上官瑾走进公司大楼电梯,还沉浸在昨日与石玉竹相处时的余韵里,刚到公司门口,迎面就撞上了那个叫苏曼的女孩。苏曼对着她笑了笑,一刹那,她有点懵,直到苏曼挺着笔直的腰身、扬着优美的长脖子走了过去,上官瑾才想起来该回她一个微笑。坐到自己的格子间后,上官瑾感觉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上不去又下不来,就那么悬着,为了缓解这种不适,她只好隔几分钟便做一次深呼吸。此刻,那个叫苏曼的女人正坐在前台后面,每当有人走进来,她那张嫩得像牛奶一样的脸便绽开一个微笑。上官瑾觉得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她的胸口有一种缺氧般的压迫感。她突然思念起石玉竹来,这种思念如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公司有规定工作时不能打电话闲聊,她只好控制住自己。时间似乎被谁捆绑住了腿脚,她一次次地看向电脑右下角,那四个可恶的阿拉伯数字简直纹丝不动。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她第一个冲出办公室。走出电梯,拨通石玉竹的电话,只叫了一声“姐”便哽咽起来。
“妹妹啊,我今天找的是田里的活,给一个种菜的老板剜菠菜,一会儿弯腰一会儿撅屁股的。哈哈。”石玉竹的大嗓门在她耳边响起时,她一下子泣不成声了。
“妹妹,你怎么啦?”粗枝大叶的石玉竹这才发现了她的异样。
“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说句话。”
“我正和身边的人聊你呢,你就打过来电话了,看,咱姐俩多有缘啊。”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她们听说你多开给我工钱了,都羡慕我呢。妹妹啊,哪天有时间姐去看你啊。”
挂了电话,她擦了一把眼泪,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晚上她将孩子哄睡后,从电脑里找出了自己以前的简历。她盯着右上角那张彩照看了片刻,有一种恍若隔世感,似乎还没有经历过春天,就已经迈入初秋了。她打开几家大型招聘网站,将简历挂了上去,而后开始搜索会务主持人、内勤等相关工作,无一例外,公司对这些工作都有年龄要求:三十五岁。这个门槛她再也迈不回去了。
“你怎么还不睡觉,干什么呢?”冯进的手按在她的肩上时,她蓦地一惊:“我是不是老了?丑了?”他笑了:“你怎么冷不丁地问这么一句话?”她一脸郑重地说:“你要如实回答我!”他仍旧是一脸笑:“老肯定是老了。”她的身体一震。“但不丑。”她沉默了片刻,转变了话题:“你妈不准备给咱带孩子了。”“老二家不是要生了吗?毕竟已经帮咱带一年了,该帮他家带了。”冯进顿了一下,说,“要不,你辞了职回家带孩子吧?孩子总得有人看啊。”她想了片刻,说:“还是找个保姆吧。”“关键得有可靠的人啊。”“我倒是认识一个,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干。”“行啊,如果人可靠,要价合适,可以考虑。”她思忖了一下:从家政公司找保姆会贵一些,如果是自己找的话就会便宜一点,她月薪五千,一个月给保姆开三千多,这样每个月至少能余下一点。她宁愿选择请保姆。
看孩子的事非同小可,上官瑾还是决定看一下石玉竹的身份证,身份证上显示石玉竹家在城郊的一个村,离上官瑾的小区也就七八里地,上官瑾便松了一口气,说:“姐,咱两家离这么近,你可以经常回去。”石玉竹说:“出来干活呢,哪能老往家跑啊?得好好干,不然对不起自己的那份工钱。”这个周日,为了考察新来的保姆石玉竹,上官瑾夫妻都没有出去。好在无论是给孩子喂奶粉还是照顾孩子,石玉竹都很娴熟。半天后,上官瑾夫妻便拍板定下了此事。
临睡觉前,上官瑾检查了一遍窗户,将那盆含羞草从阳台搬到了客厅中间,又特意交代石玉竹这是一株喜暖的小草,每逢天气晴朗的时候,都要将它搬到阳台晒太阳。“但愿这株小草能挺过北方的秋冬季,不要像去年似的含羞而终。”“啥是含羞而终?”“就是像其他植物一样,开花结果后死掉啊。”“花草不都是这个样子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说起来都一样。”
黎明时,上官瑾起来上厕所,听到厨房里有动静,以为遭了贼,忙推推正打呼噜的冯进:“家里进来贼了。”冯进咕哝了一句:“有防盗门,哪来的贼?是耗子。”“耗子哪来那么大动静?”“睡觉吧,困呢。”上官瑾听了片刻,干脆起身,从主卧的卫生间里抓起一根拖把,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厨房里亮着灯,石玉竹背对着她在洗东西,天然气灶上,大砂锅咕嘟咕嘟地响着,旁边一筐新蒸的馒头正袅袅地冒着白汽。“姐,天还没亮呢,你咋不睡觉,忙什么呢?”石玉竹猛地一惊,转过身说:“半夜里醒来怎么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简直像在烙饼,干脆起来蒸了一锅馒头,正准备炒菜呢,又怕惊醒你们。”石玉竹将洗净的青菜放到砧板上,准备切菜时,上官瑾过来拦住了她:“姐,别忙了,即便睡不着躺着也好啊,实在不行就吃点安神的药。”“不吃,之前有很长一阵子,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片,每天都要吃一把,现在一听‘吃药’这俩字,嘴里就冒苦水。”
两人说话的工夫,晨曦已穿过窗玻璃钻了进来,室内的家具渐渐褪去了夜的灰色,原来的颜色如血液一样回流过来。上官瑾走到洗手盆前洗漱,石玉竹在一旁笑着观看。“姐,要不你用我的护肤品护理一下?”“我的脸都成这样了,没有那个必要了,”石玉竹说,“其实我一点都不怕丑,怕的是别的……任务还没完成,若是哪天倒下了,孩子就惨了。”
上官瑾收拾停当后,石玉竹将早餐端上了桌,新蒸的馒头、青菜豆腐、杂粮粥,很是赏心悦目。孩子和冯进都没有醒,两个女人先坐在了餐桌前。上官瑾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辣椒酱,先给自己盛了一勺,然后将瓶子递向石玉竹。石玉竹连连摆手:“不要,有五六年没吃一口辣了,在那之前无辣不欢……”石玉竹低下头,呼噜呼噜地喝起粥来。上官瑾让她吃菜,她摇了摇头:“那本《中医食疗学》的书上说,喝粥对人身体有益。”说完,埋下头风卷残云一般,片刻工夫喝了两碗粥。
饭后,石玉竹去阳台上搬弄那些花花草草,上官瑾则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去上班。突然,石玉竹在阳台上连声高喊:“妹妹,快来看呀,含羞草要开花了。”上官瑾连忙跑过去,果然,叶子底下藏着一个粉色的小花骨朵。石玉竹说:“今天是秋分,它竟然开花了?”“可惜,今年它的花期太短,待花儿开过,就是深秋了。”石玉竹轻轻触碰了它一下,它的叶子瞬间闭合下垂。
石玉竹说:“它害羞了。”
上官瑾说:“我感觉它不是害羞。”
“那是什么?”
“反正不是害羞。”
写字楼周边,各式各样的快餐店和小饭馆星罗棋布,说起来哪一家都乏善可陈。因为都吃了个遍,便产生了味觉上的疲劳,倒是有一家新开的鲁西南小店,红烧豆腐做得不错,上官瑾去过一次,果然香醇浓郁,可口得很。下班后她先跟石玉竹通电话——每天中午和石玉竹通电话已从习惯变成了自然。挂了电话后,她往旁边瞟了一眼,见苏曼正坐在一家饺子馆里,上官瑾便决定不去吃红烧豆腐了。打定主意后,她迅速自上而下检查一遍自己的衣服,尽管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她还是整了整衣领,做了一个深呼吸,才走进饺子馆。到了苏曼桌前,上官瑾向她打了一声招呼,苏曼忙让她坐到旁边的空位上。她要了一份荠菜馅的水饺,转身问苏曼:“要不,咱俩再要两份小菜,你喜欢吃什么?”苏曼说:“谢谢姐,不用了。”上官瑾还是要了一碟凉拌花生米和一碟姜汁皮蛋。她和苏曼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绕到了她的年龄上,听到苏曼的年龄后,她一脸羡慕地说:“二十三岁,真好!”苏曼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她说:“你的条件这么好,怎么做了文职工作呢?”苏曼说:“先干着吧,毕竟这份工作还算安稳。”“大材小用了。”停了一下,她说,“也许公司会培养你做其他工作,我刚来这个公司的时候也不做现在这份工作。”“其他什么工作?”“更适合你的啊,也许公司领导会跟你谈。”苏曼说:“真没有。”她笑了笑。
这时候,饺子端了上来,苏曼低头开吃,两人一时无话,萦绕着她俩的只有细碎的咀嚼声。
从饺子馆出来后,她突然想回家,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强烈得不可遏制。看了一下时间,距上班还有一个小时多点,骑电动车回家是来不及了,如果打车二十分钟就能到家,一个小时内可以打个来回,她决定打车回去。到家后,她发现石玉竹和孩子都不在,应该是去楼下晒太阳了。她在客厅里坐了片刻,而后将冬天的厚被子抱了出来,在阳台上晒一晒准备晚上盖。石玉竹的被子是从她家里带来的,她摸了摸,是有点薄了,她在摸褥子时,发现褥子底下压着一本书——《肿瘤患者的日常保健》,她怔了一下,拿起那本书打开来,发现有一页朝里折了一个三角,将折着那页打开,是专门讲《妇科肿瘤的食疗方法》的一章。上官瑾捧着书站在那里,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沿着她的皮肤上下游走,天气真的凉了!
她站了一会儿,将那页纸按原样朝里折好,并把那本书放回褥子下面。
石玉竹每天都变着花样做粥,将粥端上桌的时候,她总不忘向上官瑾夫妻普及一番食疗知识:用各种五谷杂粮熬的粥,是健脾的;黑色是入肾的,所以黑米、黑豆粥是补肾的;用红枣、红豆、枸杞、红皮花生,再加上红糖熬的粥叫“五红粥”,这种粥最养血。这些东西从五大三粗的石玉竹嘴里讲出来,听着总感觉有那么一点违和感,又怕扫了她的兴,夫妻两个只得配合着频频点头。好在那粥熬得软糯可口,没几天,上官瑾的味蕾便产生了依赖。晚饭后,石玉竹将孩子交给上官瑾夫妻,她去厨房清洗锅碗瓢盆,收拾停当后,再将含羞草从阳台搬到客厅里。若看到盆里有凋落的叶子,她往往会唠叨上几句:“今天又掉了两片。”“这是热带的小草,在我们北方很难过冬的。”
每天睡觉前,石玉竹都会翻出一本中医理疗的书籍,将脸埋进里面,逐字逐句地看上一阵子。碰到不认识的字,她便跑过来问上官瑾。上官瑾打趣她:“你还真想当中医?”“我不想当什么中医。”
一次,上官瑾走进石玉竹房间,见她正坐在床上用大拇指按压自己的脚。上官瑾疑惑地问:“姐,你这是在干什么呢?”“太冲穴,疏肝的,疏肝的穴位还有太溪、三阴交、内关 、外关等,常按按对咱们女人的妇科有好处。”她拿起那本中医书,将上面的穴位图指给上官瑾看,那是一本泛黄的、卷了边的旧书,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穴位,仿佛一群群黑压压的小蝌蚪。上官瑾说:“怎么又研究起穴位来了?”“妹妹,等我摸熟了这些穴位,好给你按摩。就算不治病还能保健呢。”石玉竹说,“之前哪个跟我说这些东西,我听都不听,现在到底不比以前了,女人啊,不经历一些事不知道什么是怕。”
石玉竹在研究穴位的时候,上官瑾则忙着在各大招聘网站翻找工作,一旦看到有点靠谱的便迅速出击,将自己的简历砸过去。其间,倒有一些公司打电话让她去面试,她从百度上检索了一下,发现是连官网也没有的小公司,自然打消了面试的念头。她已经将辞职报告写好并打印出来,只等找到理想的下家便交上去。这天,苏曼被总经理叫到了办公室,从她进去的那一刻,上官瑾的心就提了上来,她决定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尽管还没有找到下家,可现实似乎不允许她再等了。她将辞职报告拿出来,向身旁的几个人晃了晃:“不想干了,去交辞职报告。”周围的人从电脑前抬起头来:“干得好好的,为什么呀?”“就是不想干了,没意思。”“不会是找到高薪的工作了吧?”她不置可否。
苏曼终于从总经理办公室走了出来,上官瑾拿起辞职报告迎上去,碰到苏曼的目光时,她第一次主动向对方笑了笑。
看到她郑重其事地递上来的那张纸,总经理从一堆文件上抬起头来,一脸疑惑,“上官,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呢?”
“张总,我就是感觉自己年龄有点大了,还是将这个工作交给更年轻的人好。”
“上官,你在公司干了这些年,有了一定的经验,大家对你的工作都很认可,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谣言了?”
她摇了摇头。总经理将辞职报告推给她:“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没有恰当的理由,公司是不会批的。”
“我找到新工作了。”
她经过同事的座位时,将工位上的一本书碰落在地,听到啪嗒声后,她又向前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转身。回到自己的格子间,她盯着电脑发了片刻呆,电脑旁的那盆仙人掌是入职那年养的,刚买时只有两片小小的豆瓣状的肉质茎,现在大得像一座假山。她刚向它伸出手,就被它反击了一下,她轻叫了一下,指肚上瞬间渗出一粒细小的血珠。她开始收拾东西,也就手提电脑、几个会议记录本、几支中性笔,一个电脑包就全部装下了。她提着电脑包走到前台旁边,苏曼站起来叫了一声“上官姐”,她向苏曼点了点头,而后回身向办公室里的那群人望了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到了家门口的时候上官瑾才感觉到小腹胀得厉害,进了门,放下电脑包就向卫生间冲去。卫生间的房门被推开的刹那,她惊愕得呆在原地:石玉竹,只穿着一条内裤的石玉竹正弯着腰,拿着一瓶身体乳,在浴后的雾气中全神贯注地往大腿上抹。听到动静,石玉竹抬起头来,一脸惊慌失措,那瓶身体乳从手中掉落地上。蓦地,石玉竹明白过来,双手飞快地捂上自己左乳的位置,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反而更加吸引了上官瑾的视线。
直到带着沐浴露味道的热气从上官瑾身边悄悄溜走,她才走过去捡起那瓶身体乳。石玉竹依然捂着自己左胸的位置,尽管两只手都用上了,还是没有完全遮住那片伤疤。那片伤疤很大,因为失去了女人最美好的东西而显得面目狰狞。她低着头,身体在微微颤抖,那只唯一的右乳裸露着,成了一座孤岛。
上官瑾拿起一条浴巾,将石玉竹胸前的那片伤疤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而后张开双臂,将她抱在了怀里。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上官瑾才醒来。听到客厅里有细微的响动,她披衣起床,见石玉竹正将客厅里的那盆含羞草往卧室里搬。“昨晚临睡时老感觉忘了一件事,想了一夜,直到天亮时才想起来今天是农历节气霜降,这盆含羞草得放到卧室里,不然真要冻死了。”上官瑾望着那株叶子落了大半的含羞草,说:“本来就不是能过冬的植物,搬不搬没多大意思。”“就算叶子都掉光了,这一个冬天放在房间里暖着,也许明年还能发新芽。”
上官瑾走到阳台前,隔窗望去,天地之间却是一片白茫茫。
【作者简介:吴苹,80后,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散见《小说选刊》《江南》《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红岩》《西部》《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刊。作品多次入选年度选本,入围《小说选刊》2017年汪曾祺华语小说奖,获2020年重庆市期刊优秀作品二等奖,被评为“泉城实力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