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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4年第9期|陈修远:长颈鹿和一个故事
来源:《草原》2024年第9期 | 陈修远  2024年09月27日06:05

1

有一天,我问我爸,既然人一定要死,又为什么活着?那天是我十三岁生日。

我爸告诉我,人活着就是为了在死之前留下点什么,比方说,思考。我问,为什么要留下这个?他想了想,摇摇头,不再回答,而是挥手招呼身后的我妈。

牛毛细雨之中,我妈撑着一把红伞,落后了十几米。在她和我俩之间,是长颈鹿馆,一头巨大的长颈鹿伸嘴去够树叶。我爸的呼唤声正缩短我们的距离,但势头缓慢。我妈摇摇摆摆、左顾右盼,看上去心有不甘,让我联想到三年级时养过的橘猫。最终,她走近我俩,摸摸我半干半湿的头发,又挽起我爸。红伞遮蔽天空,他俩诺诺细语,也可能是轻声争吵——那天他们一定是又闹了什么别扭。伞盖缓缓离开我头顶,渐行渐远。

这是一段未经拍摄因而无法确认实有的影像,但又绝对存在。像一艘沉船,每隔一段时间,它就会从脑海深处带着翻涌的泡沫冒出来。色彩,声音,气味,温度,明晰一如当时。吸引我的不是将要走出画面左侧的父母,也不是居于正中的长颈鹿。在它身后远处,有一座高耸的尖顶房屋,看上去像《钟楼怪人》插画里的教堂。但墙体是明黄色的,上面还画着幼稚园水平的森林、湖泊和天空,大概是为了让长颈鹿产生自己还在非洲老家的错觉。这是长颈鹿居住的馆舍,真正吸引我的,是那道敞开着的巨大拱门。在色彩明艳的外墙映衬下,拱门内的黑暗无比幽深,我向那里看去。有一瞬间,黑暗似乎要把我吸进去。我能感觉到瞳孔穿过明暗交界时的轻微钝痛,阴凉湿气逼得我汗毛竖立。拱门外的世界渐渐缩小为一个亮点,我环顾四周,又抬头仰望,高广空间寂静无声,带来肃穆的压迫感。空气中有蛮荒的气息。长颈鹿诞生于什么时代来着?白垩纪吗?就是那个时代的气息。几千万年的漫长时间像一条绳子,遥远的那一头从虚空里甩过来,和当下这一头连结,系紧,而我就站在这个绳结上……

只有那么一瞬,我就醒过神儿来。父母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拱门里的黑暗,向他们跑去。

2

那之后,我隔三岔五就去动物园,有时是放学后,有时是周末——但并非每次都能看到长颈鹿。乍暖还寒时,它会被关进馆舍。铁栅门上挂个金属牌,蓝底白字,上头写着:气温过低,动物收回,请您谅解。就好像长颈鹿是随时可以揣进裤兜的物件。与此同时,馆舍也关闭起来,那道黑暗随之消失。

梅雨季节过去,天气稳定地暖和起来,游人越来越多。我未来的新朋友、饲养员老吴也更加忙碌。游客热衷于举起刚撅断的柳枝去逗引长颈鹿,老吴就得大声呵斥。但人群像港口的海鸥,被驱散又飞回来。扩音喇叭发出无助的嘶吼:禁止!投喂!No!Feeding!那声音正出自老吴本人。

有一次我实在看不过去,就站出来帮忙。那是一家三口,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小女孩正努力地挥舞树枝。

“嗨,那个不行,”我叫道,“那是银杏叶,有毒,长颈鹿吃了会拉肚子。”

男人和女人一起回身,连带着高坐肩头的闺女也转过来,绿葱葱的树枝在空中一颤一颤的,好似要把我钓离地面。

“屙肚皮?”这位父亲操着当地口音,“你懂个……”

他突然住口。

“你懂个屁!”老吴的声音在我背后嗡嗡作响,“这孩子说得一点没错!”

男人驮着女孩落荒而逃,他老婆紧随其后。远远还能听到女孩的哭喊以及女人的怒斥:“扔掉!囡囡,扔掉!”

我回过身,几乎看不清老吴的脸。他比我高两个头,宽一倍,仅凭络腮胡子就能挡住所有阳光。

“嘿,小孩,”他问,“你怎么知道它不能吃银杏?”

我和饲养员老吴的友谊由此开始。

3

老吴总喜欢叫我小孩,因为我发育过晚的身高。虽然初一比六年级也成熟不了多少,但我仍不遗余力地纠正,这让他乐不可支。有一回他抽烟时故意弹出一根,塞到我嘴里说,大小伙子,来一根?我抢过打火机,点着就抽。

“别装了,小孩,”老吴哈哈大笑,“你这叫口烟,根本没吸进去。来来来,我教你怎么过肺。”

最终老吴也没教我,他说不想带坏小孩。

傍晚临近闭园,游客渐渐稀少,老吴才有机会抽烟。这时他会跟我聊起长颈鹿的故事,比我在网上查到的精彩得多。他告诉我,别看知识牌上写着长颈鹿能活到二十五岁,那是在野外的寿命,在动物园里很少有能活到二十岁的。在我们这个“小破城市的小破动物园”,能把这唯一一头长颈鹿养过十八岁就算奇迹。

“园长把我从上海请过来的时候,咱这儿本来进口了四头,”老吴说,“没出检疫就死了仨。那帮动物贩子都是混蛋,净拿体弱多病的来糊弄你。到了动物园,活下来也不容易。长颈鹿这玩意儿娇贵极了,冷不得热不得。胆子小,一吓能给吓死。胃口还刁,吃多吃少,吃不对付,拉肚子也能拉死。我告诉你,在上海我干了十年,每两头长颈鹿中就有一头被游客喂死。然后我们就做成标本,立在那儿,脖子上挂着警告牌:站在这里的是娜娜,本园第三头因投喂过度致死的长颈鹿。结果呢,下一头还是死了。都他妈混蛋!”

有一回,老吴神秘兮兮地问我,发没发现老歪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老歪是他给长颈鹿起的名字,虽然面对游客时他仍一本正经地使用官方称呼。

老吴打声呼哨,老歪转过头,它嘴里嚼树叶,但硕大的眼睛定在我们身上。

“你站过来,”老吴拽我胳膊,“从这个角度看。”

“它的脖子有点……”我不太敢确定,“歪?”

“没错!要不怎么叫老歪呢!”老吴哈哈大笑,“它有颈椎病,小时候不明显,越大越歪,最后歪到九十度,跟折了似的。我查过了,世界上原先只有两头颈椎弯曲的长颈鹿,老歪是第三头!”

“那怎么办?园长会找麻烦吗?”

“他们懂个屁!连检疫报告都看不懂的货,我说OK他们就盖戳批了,出事谁都跑不掉。放心吧,这帮混蛋没蠢到那份上。”

“可歪脖子能活吗?九十度?会不会折了?”

“折不了。美国那头叫什么来着,杰米?杰米娜?该吃吃该喝喝,活了小三十。那就是人瑞啊。没准老歪也能长寿呢。”

老吴得意扬扬地吐个烟圈,把烟屁股从右边嘴角运动到左边,又挪腾回来,那神情跟反刍的老歪一般无二。

4

我十三岁生日的第二天,我爸离家出走了。无法确定原因是我问了关于死亡的问题,还是那晚他和我妈又吵了架。当我习惯性地把耳朵贴在墙上谛听隔壁卧室传来的争吵声时,正值我爸发言:“不行……我不行了……我要搬出去……不不不,不是离婚……我得自己活着……”我能想象说这话时他一脸愁苦,正如白天解答死亡时的模样。

我搞不懂我爸。他曾经不厌其烦地回答我各种问题,但后来不了。在我小的时候,他还热爱给我讲睡前故事,后来也不了。据说我以前是个缺乏耐心的孩子,厌倦了那些翻来覆去的故事,我爸就开始自己编。有一次我问他,睡着后为什么会做梦。他想了想,笑一笑,开始讲述。至今我还认为那是他编得最好的故事。

我爸说,其实我们的脑袋里都有一个小人儿。白天,这个小人儿安分守己,等到晚上你睡着了,他就会跑出去。我问,从哪儿跑出去。我爸说,从耳朵眼儿里,从鼻孔里,爸爸睡觉打呼噜,他就从我的大嘴巴里爬出去。然后呢,他就东游西逛,跳到云彩上看看,又顺着云彩爬上月亮。他用月牙打滑梯,把圆月当煎饼吃,再咔哧咔哧咬回月牙。他可以随风飘荡,在大海里游泳,在大树顶上荡秋千,在草原上骑着野马跟鹿赛跑。当然,有时候他也可以穿越时间,到过去或者未来逛一逛……

故事进入华彩乐章,我爸来了个绝妙的停顿:你猜,这个时候睡着的你在干嘛?我想了想说:在做梦!我爸大笑:对啦对啦,小人儿在玩什么,你就做什么梦!

我也兴奋地笑起来,但很快就陷入迷惑。我问:所以小人儿和我,就像人间体和奥特曼?像高达和洛昂克?他是我的驾驶员?

我爸愣了愣。

“那如果他不回来怎么办?”我问,“我就动不了了?我会死吗?”

“不会!一定会回来!”我爸斩钉截铁地说,“你看,爸爸妈妈比你大多了,我们还好好地活着。所以小人儿会回来,你不会死,百分之百,毫无疑问!不信你问妈妈。”

我妈正斜倚在卧室门口,边刷牙边看着我俩,突然遭此提问,一时无法张嘴,只能大力点头。

“可爷爷奶奶都死了,”我接着问,“是因为他们的小人儿没回来吧。”

我爸长叹一声。

“完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我爸了。”他转过头,向我妈说。我妈白了他一眼,漱口去了。

“爷爷奶奶并不是因为小人儿没回来,”我爸对我说,“他们老了,人老了就会……死。”

“那他们的小人儿也死了吗?”我问,“死了以后会怎么样?”

我忘了那一晚是如何结束的。但自那之后,每天睡前,我都要张开嘴巴,并确保耳朵、鼻孔不被任何东西遮挡。偶尔睡不着,我就幻想自己正爬出自己的脑袋,从正门的缝隙下溜出去,去经历各种奇遇。在彻底睡着之前,我会记得按来路返回,沿床单的皱褶攀缘而上,越过被子起伏的沟壑,一个前空翻跃上枕头,抓住那轮单薄的耳垂。然后进入黑暗的隧道,一路唱着歌,向远方针尖大小的幽暗亮光前行。直到进入那高广的空间,我的大脑,我的控制室。这时眼皮才轰然阖上。

当然,有些夜晚我会忘了这一点,就那么张着嘴睡着了。

5

比我爸更难搞懂的是我妈,在我爸离家出走之后——事实上他隔段时间就回来一趟,做做饭或带我出去玩,但从不过夜——她变成了工作狂。每个月她都要出差,在走之前留下足够的钱,同时锁上主卧的门,那里头有电视电脑和WIFI。她以为这样就可以锁住所有不必要的娱乐。

不管怎么说,我拥有了更多的时间和钱。有些晚上,父母同时不在,我偷偷邀请朋友来家里。我的朋友只有两位,胡安和林盈,我们从小学就同班,还住一个小区。胡安比我小两个月,但个子已经蹿到了一米七,看上去像是大人模样。他还有双巧手,只是用林盈的发卡在主卧的门缝儿里摇晃几下,就把锁打开了。

“这种有弧度的锁舌一捅就开。”胡安得意地把发卡抛向林盈。林盈轻巧地接住,抿嘴一笑。

我们看电影,唱歌,打PS。我和胡安玩足球游戏的时候林盈插不进手,她就坐在旁边看着我们玩。

我装作不经意地歪头,偷瞥林盈,看她的目光到底停留在谁身上。我认识林盈比胡安还早,在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我就开始喜欢她了。这套偷瞥的把戏我用了很多年。有时在课堂上,我俩的目光狭路相逢,随即各自闪开,于是我心里的把握就大了一些。但放学后,回到家,或者半夜躺在床上,我又开始没底:是她先看我的,还是我先看她的?她的躲闪是羞涩还是厌恶?为什么更多时候她把头转向胡安那边?我感觉自己的信心像飞行的蚊子那样飘忽不定。

有时候我派出小人儿,在月光下穿过小区的中心花园,沿着外墙爬上她家所在的楼层。橘色的灯光下,林盈正伏在桌上看书,脸色恬静,令我心旌摇动。那时我已无师自通学会了手淫,但从不敢让林盈进入任何一次想象——这是无比丑恶的亵渎,能让最坚定的信仰崩塌。我想,这足以证明我爱情的真挚了……

快乐总是短暂,通常在九点之前,他们俩就会道别回家。其实我们本可以通宵达旦,但他们的父母远不如我爸妈开明,所以最后通宵达旦的只有我。很快,我也厌倦了这种生活,甚至他俩不来都懒得打开那扇房门。自由这东西只在并不拥有的时候才显得珍贵,我这样想。

6

初夏到来的时候,我带胡安和林盈去看长颈鹿。老歪的脖子更歪了,随便从哪个角度都能一眼看出。我们在馆舍的后门找到老吴,他倒很清闲,坐在树荫下的藤椅上躲太阳。隔着挺远他就看见我了。

“这么些天干吗去了?你小子交了女……”老吴目光转到林盈身上,又看了看胡安,“哦,哈哈,同学是吧,欢迎欢迎。”

老吴跟他俩分别握手,像三个真正的成年人。然后他领我们沿着馆舍外墙转到正门。铁丝网外挤满了游客,每个孩子手里都举着长长的树枝,奇怪的是,这些树枝的形状和长度几乎相同。扩音喇叭里的声音不是老吴,而是另一个男人。“新鲜树叶!十元一枝!亲子互动!机会难得!”他嘶吼道。

老吴告诉我,一个月前园领导决定,在长颈鹿馆门口售卖新鲜树枝。这样,既能控制游客的无序投喂,又可以创收,堵不如疏嘛,一箭双雕嘛。园领导这样说。

“双个屁雕!”老吴骂道,“混蛋的脑子都他妈长得一个样!”

但他没有对领导暴跳如雷——上海的相似经历让他失去力气,他只是坚决不卖树枝。老吴说,你们可以找别人卖,提成我一分不要,我只干饲养员。领导只好请隔壁金丝猴馆的清洁工来兼职,那位大叔倒是欣然领命。

游客实在太多了,我们挤不进去,只能退到对面的石阶上,远远观望。老歪大概吃得太饱,也可能是面对这么多人有点害臊。它向馆舍踱去,委婉曲折的脖子微微摇晃,穿过那道拱门,缓缓消失在黑暗里。大人和孩子都叫嚷起来。

“我们能进馆舍里面看看吗?”林盈问,“我想看看它的脖子到底怎么了。”

“你不怕臭吗?”老吴作势捏住鼻子,“那可不是一般的臭。”

见林盈摇摇头,说:“那也不行。看来这小子没告诉你。”老吴斜了我一眼,我赶紧从林盈脸上挪开视线,“长颈鹿胆子最小,我跟老歪这么熟,喂食都得小心翼翼地,何况你们。万一惊着了,它飞起一脚能踢死人。”

“大叔,为什么铁丝网那边有个缺口?而且种的树都很矮?”胡安问,“不怕长颈鹿跨过来吗?”

他用手指着馆舍西南角,铁丝网到那里戛然而止,被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取代。很早之前我就发现了,这片树丛有十几米长,纵深五六米,但高度不超过一米二。我和胡安有同样的疑问,但从没向老吴提出过。根据老吴跟我提到的知识,我只能猜测长颈鹿无法跨过五米宽的距离,一旦劈叉,它会滑倒、骨折,而骨折是致命的。

“它不会跨出来的,”老吴笑了笑,“它为什么要出来呢?”

但我们可以进去——我咽下了这句话。

天色渐晚,我们和老吴告别。临出园门前,我回过头,那道拱门还没关。暮色霭霭中,它逐渐远去,小得像一根黑色拇指。

“看什么呢?”胡安凑过来,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怎么着,你想进去啊?”

“没错。”我说,“我想进去。”

7

那个周日,我爸和我妈都在,他们带我去吃西餐。我爸点了红菜汤、罐焖牛肉,我妈点了奶油杂拌和牛排。他们还要了红酒,我一点都不想知道那是为庆祝什么。

这顿饭临近尾声,我爸已有醉意。

“你太像我了,儿子,”他说,“但我希望你别像我,像你自己就行。”

“放心吧,”我妈冷冷地说,“他既不像你,也不像我。”

“那就好,”我爸轻轻一拍桌子,“那就好!我还有一个要求,别再锁大屋门了,行吗?你别束缚他。”

我妈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虽然我只有十三岁,也知道她心里有一堆话,每句都跟锁不锁门毫无关系。但那时候我脑子太忙了,没时间细想这些。转过天来,也就是周一,我们的计划就要实施了。

让胡安和林盈意识到我是认真的并不难,因为我周密的计划足以证明这点:我们将在周一放学后入园,躲进紧邻长颈鹿馆正门的公厕。周一是游客最少、厕所管理员最松懈的日子,我已经试验过两次了。我们可以在厕所里藏到闭园清场,直到天彻底黑下来。然后爬过东南角的灌木丛,直奔长颈鹿馆舍的拱门。只要温度适宜,那道门就彻夜开着,而天气预报告诉我,周一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晚上。

“我们会被发现的,”胡安说,“那里到处都是摄像头。”

“你错了,朋友,”我说,“在我们的路线上,只有金丝猴馆外墙的一个摄像头,绕些路就能躲过它。”

我把手放在动物园平面图上,弯弯曲曲地摆动。这张图是我亲手画的,虽然粗糙,但足够准确。

“但还会有巡逻的保安。”胡安说。

“你去过不止一趟了,见过几个保安?他们懒得要命。”我说,“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们决定跟我去了吗?”

他们俩互相看看。

“去!我觉得很酷,”胡安说,“真他妈酷!”

我看向林盈,她也点点头,抿嘴一笑。她的笑容里一定藏着天堂。

“但老吴是饲养员,”林盈问,“他在馆里怎么办?”

“他不在!”我放声大笑,“你记得他说过那里有多臭,老吴才不会住在里头。每晚他只查一次,我们有大把时间。”

我们又讨论了很多细节,具体到准备什么吃的安抚老歪。进入细节会让人全神贯注,投入其中,进而忘掉疑虑。那天分手时,他俩的热情已经比我还要高涨了。

从始至终,胡安和林盈只问过我一次为什么要进去,然后再没提起。我想,仅因为这一点,我就会永远感激我的朋友。

8

厕所里不算臭,但时间一长,眼睛和喉咙都会刺痛。我估摸有一项吉尼斯纪录即将诞生:全世界在男厕里待时间最久的人。

按照约定,放学后我先来踩点,他们去准备新鲜树叶和胡萝卜。我避开老吴,谨慎地观察保安、摄像头以及馆舍情况,一切正常。五点左右下了几滴雨,但很快停了。如天气预报所讲,这将是一个温暖晴朗的夜晚。于是我躲进厕所,选择了一个最干净的隔间。游客很少,我想管理员应该不会注意到这扇一直锁闭的门。

我把塑料布铺在马桶盖上。不要选择蹲坑,带塑料布,这些都是林盈提前想到的,女孩的细致真是令人惊叹。我尽力变换最舒服的坐姿,同时克制自己不看手机,要知道这一晚还很长。我望向隔间后侧的小窗,树叶轻轻拂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看入了迷。

天色渐渐暗下去,我给胡安打电话,提醒他们在闭园前来与我会合,否则就进不来了。但电话没通。给林盈打,一样不通。他们碰到了什么意外?我想,被老吴撞见了?提前闭园了?

夜晚降临,窗外的绿叶模糊不清,快八点了。如果他们还没入园,就不可能进来了。我坐在马桶上,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手机突然嗡嗡震响,我接起来。

“我来不了了,对不起对不起,”胡安说,“我妈她突然……算了,我说实话吧,我不敢去。我也不敢接你电话。可是就这么消失太不是人了,我得给你打个电话。我对不起你,我……”

一团滚烫的东西从胸口直冲喉头,那是由很多句话组成的东西,它们就像在路口狭路相逢的无数辆车,堵得死死的。我感觉嗓子眼一阵剧烈的酸痛。

“你还在吗?”胡安问,“你已经在里头了吗?”

这一刹那,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我妈。那天晚餐,我爸说着什么锁不锁门的时候,她噎住的感觉会不会跟我一样?

“……对了,”沉默良久之后,胡安最后说,“她,她也不来了。”

我挂断电话。

9

我没想到穿越灌木丛是如此艰难,粗壮的根茎和枝蔓纠缠在一起,几乎没有缝隙。我像在沼泽里游泳,即便仰起头拼命划动手臂和双腿,也难保不被吞噬。虽然在林盈的提醒下,我穿了运动服,但于事无补。尖利的枝杈穿透布料,我可以确定双腿和胸腹都已伤痕累累。最后我放弃了,不再动弹,任由树丛卡在半空,像一头被松脂包裹的无助的苍蝇。那样的话,周二早上人们就会看到一坨人形琥珀。

这个想法逼出了最后一分勇气,我伸手抓住旁边的枝叶,全身用力,两脚奋力蹬去。啪嗒一声,我摔在草地上。我翻了个身,夜空明澈,草地柔软,虽然浑身疼痛,但我还是感觉愉快了一点。

我站起来,望向拱门。令人失望的是,那里头根本没有黑暗,而是一片幽蓝色的光。我一步步走过去,腥臊味越来越重,但对于一个刚在厕所里度过四个多小时的人来说,这算不了什么。

我扶着凹陷的金属门道,向内张望,好似站在两个世界的交汇处。宽广的穹顶比想象中还高,一道道钢梁横越半空,闪烁的蓝色夜灯镶嵌其上,发出低沉的嗡鸣声。我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老吴的讲解不包含这些。地面黑漆漆的,堆着几个草垛。远远的屋角,长颈鹿卧在地上,两条前腿半跪,一条后腿缩进肚子下面,另一条伸展开。它的脖子向后盘起,脑袋靠在脊背上,在广袤的空间里像一条睡着的小狗。

我走进这蓝色的空间。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草,发出嚓嚓的声响。老歪冷不丁站起来,它摇摇脑袋,转向我。我本能地靠向墙边,墙壁粗粝的手感让人愈发恐惧,我一点点挪动脚步,直到倚住一堆草垛。它的高度接近我下巴,干草中夹杂着无数枝叶,我靠紧它,不敢乱动。老歪正走过来,步子缓慢优雅,斑驳的皮色被灯光染成幽蓝。它靠近我,脑袋自空中降下来,弯曲的脖子像一道闪电。那颗头颅比我身体还大,拳头般的眼珠深不见底,鼻孔里两条粗壮的气息打在我脸上,我胸口一窒。

老歪伸出舌头,在草垛中卷起一大口,填进嘴里。我一下子浑身脱力,跌坐在地上。看来它认识我,我想。

我抓起一团树叶,向上伸直手臂,老歪伸过舌头,那舌头是蓝紫色的,比我手臂还粗,但力道却很轻柔。我双腿乏力,实在站不起来,就这么坐着喂了它几口。很快,我睡着了。

10

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把我吵醒。看看手机,已经四点多,我出了一身冷汗,天就要亮了。

我费力地起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循声看去,馆舍的北侧墙壁,正对拱门的方位,立着一道巨大的铁门,老歪正低着头,在那里啃咬什么。我走近前去,这才看清,大门底部有一道竖着的铁销,直插入地里。老歪伸长了舌头,卷住插销弯柄,试图把它拔起来。

“我自己能出去,老歪,穿过那边的树丛就行。”我对它说。但实话讲,我没有把握。

它没搭理我,继续专心致志地、一下一下地卷舌头。终于,咔嗒一声,插销被拔了起来,铁门吱呀呀裂开一道缝隙。老歪再接再厉,把短短的角插进门缝儿,脑袋一甩——我目瞪口呆,铁门开了。

老歪昂首挺胸,径直走出去,在幽微的晨光里变成一道黑色的剪影。我赶紧追上去,它没走远,而是找了一棵最高大的树磨蹭它短短的角,树皮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老歪,老歪,你小点声,”我急得语无伦次,“咱回去行吗?前院也有树,干吗非从后门找啊?”

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我感到下腹一阵酸楚,像尿急到最后一刻的那种绝望。显然,我不具备把老歪弄回去的能力。很快我俩就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双双被人发现。即便现在跳墙逃出动物园,摄像头也会记录下我的脸,一个年方十三就敢于盗窃长颈鹿的疯子的脸。警察和精神科医生会笑抽过去,偷长颈鹿?你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天才?他们势必要这样问我。

我一下瘫坐在地上,老歪吓了一跳,抬起后蹄差点踩在我腿上。随便吧,我想。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胡安和林盈。对,就让你们看看,我落得什么下场。我仰面躺下,看着遥远的老歪的脑袋、摇曳的树冠和渐渐亮起来的天空,甚至感到一阵快慰。

直到一个声音响起来。

“你小子醒了?睡足了?”

“老吴?”我一骨碌爬起来,“你听我说,是老歪自己出来的……”

老吴单掌一立,示意我闭嘴。

“馆舍里有监控,”他说,“是你自己进来的。”

“呃,那倒是。”我说,“但你从监控里也能看见,我不是来偷长颈鹿的。”

“确实不是,”老吴说,“老歪喜欢自己打开后门跑出来。但它从不走远,也不久待,每次也就半小时。然后它就自己回去,用舌头拉住把手关上门,再把地销销住。”

“你全都知道?”我实在难以置信。

“全知道。监控录像能看到一切。但我不知道它哪儿来的这套本事,是天生就聪明,还是在南非就学会了。”

“你完全不管?”

“我为什么要管?”

“但要是让你领导知道了……”

“整个动物园都知道,连隔壁的金丝猴都知道,只有他们……”老吴向上指指,“不知道。我只需要把录像删掉一点。但也纯属多余,那帮混蛋都不知道哪儿装了监控。”

我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老吴打个呼哨,老歪回过头来。老吴举起一枝茂盛的树叶,慢慢引着老歪走进馆舍。很快,他闪身出来,铁门在他身后关闭。金属吱吱摩擦,老歪自己插上了地销。

“你原本打算怎么出去?”老吴问我。

“从南门的停车场,”我说,“那儿的保安每天夜里都溜号。”

“功课做得真扎实,”老吴伸个懒腰,“好吧,听你的。”

天光几近大亮,我和老吴走出停车场,保安岗亭里果然空空如也。

“这就完了?”我看着老吴。

“完啦,”他说,“否则还要怎样?”

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卖早点的也开始出摊,初夏清晨湿润的味道夹杂着烟火气。这一刻我想吃一屉热腾腾的包子,喝一碗烫进肺里的鸭血汤。我还想给我妈打电话,给我爸打电话,甚至给林盈和胡安打电话。但我最终决定不打。

我转回身,老吴正沿着林荫道向动物园深处走去。

“再见老吴!”我喊道,“再见!”

他把手伸向脑后,用力挥了挥。

陈修远,1980年生。前媒体人。曾任《男人装》《滚石》等杂志主编。2022年起辞去工作,开始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