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工作间:青年导演小说专辑 《天涯》2024年第5期|白鲤:雾从何处来
编者按
有人说,文学用文字触碰人性与灵魂,滋养影视;影视用银幕呈现百态社会,道出喧嚣与静默,反哺文学。
文学和电影,相辅相成,相互参照,让读者和观众看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
《天涯》在改版之初就与电影结缘,比如贾樟柯出道之初,我们就关注到他的电影,并且是国内最早刊发文章讨论他的电影的杂志之一,后来也刊发他的同学顾铮回忆他们的“青年电影实验小组”的文章;2022年到2023年连续刊发青年导演唐棣的七篇“法国电影新浪潮小史”,也引起影迷的关注。
今年,我们继续与电影联姻。
《天涯》2024年第5期的“小说”栏目,我们特别策划“新人工作间:青年导演小说小辑”,白鲤、杨乾、高临阳、阳子政四位新锐青年导演自然来稿的小说,发挥了其导演和编剧才华,展现叙事的另一种维度,我们也期待这四篇小说能在银屏上实现文学与电影的二度“联名”。
今天,我们全文推送白鲤的小说《雾从何处来》。
雾从何处来
白鲤
复兴号动车G71从北京开到贵阳的第三天,我见到了许久未曾谋面的保罗。保罗几乎躺在懒人沙发上,手里捧着冷冻层刚化开的冰沙,靸踏着类似木屐的人字拖,像极了新几内亚某个小岛的国王。在他租住的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大房子里。客厅足有六十平方米,满墙的书,满墙的绿萝和常春藤。绿色把阳台和过道占满了,阳光从高高低低的蓬松叶子滤进来,变得稀疏、斑驳了。我坐在斑驳的蒲团上,他让我也吃冰沙。他胖了,富态了,不见之前总一副跃跃欲试的执拗和刻薄,胖到艾莎几乎认不出他。艾莎绕着房间走了一圈,落定在瓷砖剥落、泛着青霉的阳台。她顺着阳台十二层的高度眺望黔灵山,隐隐有雾,雾抱着小颗粒,一粒一粒,把起伏的山脉和更深处的河流粉碎了,齑成了朦胧。
我打量着保罗,试图从他拥有双下巴的脸上找到他遁隐于此的依据。情况从外部一目了然,书墙只是一面,另一面挂着爱普生4K投影仪的白幕。里间有个书房,三十平方米,地上铺着四年前我们去喀什拍电影时的道具毯子,波斯真羊毛货。脱鞋踩着,软糯。地上满是画册,间杂着小说、摄影、导演类的书籍。苹果电脑和储存用的磁盘阵列,与咖啡壶一起摊在曼陀罗桌布上。哦,曼陀罗!那也是我们拍戏用过的道具,花了五百刀托朋友从伊斯坦布尔捎来的。床很大,没有硬得硌人的铁架子支撑,泊在地面,仿佛随时等待雨季,漂流到亚马逊河黏稠的腹地,把我们所有的老朋友都遗忘了,包括时间。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感觉此次渺渺千里的跋涉,不过是为十字军东征拉开了悲怆的序幕。我看向艾莎,艾莎把手从悬在半空的鸟笼里缩出来,擦了擦沾惹的浓绿,走过来坐在保罗对面。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她拿起地上摆着的冰沙。没错儿,偌大的客厅没有茶几,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就像穴居的山顶洞人。北欧冷淡风,讲品味的山顶洞人。
“我之前的确有想过给你们发个消息,或留个纸条什么的,但后来又想,你说一个打算销声匿迹的人,要是留下只言片语,那怎么算是消失呢?”保罗说。一年半以前,也许更早,他便从我们熟悉的世界失踪了。那个光影流溢的电影王国。也是,谁让当时正值疫情呢?
“你确定你不是躲着我们?”艾莎拿着小勺,㧟出冰沙里的花生碎,将其放在脚边的废纸盒里。冰沙里有果脯,有黑糯米和水果粒,加了糍粑、蜂蜜和玫瑰花粉,闻起来有股不真实的香。我看着她吃了一口,她的表情,像贵阳话里的“安逸”。
“不是啊。我是一个逃避型人格的人吗?”
“那你为什么要删除我们的微信,拉黑电话,注销所有的社交账号呢?我们找了你整整一个月。没有人见过你,也没有人知道你去哪里了,为了得到你的消息,我还特地飞到南加州,结果呢?你跑到这里来快活了,你以为你是庄园主,怎么不来点波尔多葡萄酒呢?”艾莎扫了一眼房间,试图找到放酒的橱窗。可是,失望拥抱了她。
“我已经很久不喝酒了,你要喝酒的话,我给你点份外卖,二十分钟就能到。不过外卖没什么好酒,不像咱们拍完片杀青那会儿。”
“别逼我发火!”艾莎已经很恼怒了。从北京到贵阳后的三天里,我们拿着“那里有猴子”这条仅有的信息,跑遍了贵阳的郊区山野。在山涧里行走的那个上午,她从湿滑的青苔上跌下去,落在横亘着枯树的河流。水流湍急,她被泅在水里,没过横木,冲出好多米,才被另一棵枯木拦下来。我拉着她上了岸,她没站稳又跌倒,这一跌,她的小腿被片岩划出了口子,血迅速涌出来。“我问你的是为什么要突然失踪?”
保罗吃完了冰沙,将纸盒丢入垃圾桶,拉来另一个蒲团,盘腿坐下来,看着艾莎,神色变得认真了起来:“看过漫威的《复仇者联盟3》吧?灭霸打了响指之后,宇宙中的生物减少一半,预定目标完成,功成而身退,他隐居在一颗不知名的星球,做了一个锄禾浇花的农民。”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也归隐了啊!以前酗酒、抽烟、熬夜,现在都改了,我信佛,你没看到禅宗六祖的木身吗?”他这么一说,我和艾莎都朝着书墙寻梭而去,书墙左下角,容易被忽视的角落,的确放着一尊佛像,有手掌大小,披着黑檀袈裟。“我现在过得很规律,早晚打坐,无欲无求。你们来了正好,帮我个忙。”
“我操!”
艾莎站起来,拍了拍保罗的脸,一下,见他无动于衷,又扇了他一下:“你没病吧?”
“我说真的,这里抬眼就能看到山,打坐完,洗了脸吃饭,我就到公园里走走。要是遇上阴天的日子,我就坐着船,到山野深处去远足。”他笑了,眼神露出平静来。艾莎愣住了,看向我,我则陷入到了两年前和他告别时的日子。那会儿,他脸上泛苦涩,眉头紧锁,总说电影没救了:“我很失望,说实话,当你把某个东西当成永恒并为之飞蛾扑火的间隙,你会发现,越抽象的意义,越是被践踏……”
记忆涌出来,亲切又遥远,揉成模糊的一团,不过两年,竟有了物是人非的恍惚感。我这么想着,拢在藤蔓里的那只文鸟在叫,在跳跃。刚进门时我便看见它了,活跃得不成样子,和保罗膀大腰圆的沉稳形成了软硬光的高对比。他那会儿很瘦,披着长发,维姆·文德斯的做派,显得很沉郁:“越是为具象的东西去奋斗呢?越沮丧,同流合污浊世漂流,活着又有什么劲呢?”
老实说,他是个像奥斯卡·王尔德那样为意义而战斗的勇士,且不管那意义是否在我和艾莎心中是唯一的,是否为这个世界所宽容。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等等,”我打断了艾莎,拦在两人面前,“你的意思是,你实现了你的目标?”
“对啊!”
“你完成了那部片子的拍摄?”
“对啊!”
“什么时候完成的?投资哪里找的?成片出来了没有?摄影师是谁?取景地在哪里?……”我骤然意识到,此刻,当下,虽然没有安德烈·巴赞主持《电影手册》的评论,没有巴黎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和遮阳伞,也没有平遥或西宁影展的聚光灯,但我们也许正在见证一部电影作品的诞生。那部片子,如果真的是那部片子拍完了的话,于我,于艾莎,于还在圈子里摸爬滚打的独立电影作者来说,不啻是巨大的震荡。我有点不敢相信地打量着眼前的保罗,打量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你疯了,你怎么也相信他的蠢话?”艾莎把我拉到洗手间里,“一年多没见,他从一个他变成了两个体重的他,眼袋那么重,眼神也很飘忽,明明就有问题,你看不出来吗?”艾莎的脸几乎贴着我的脸,“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我他妈的肯定:以他的德性要是能拉到投资,我头着地倒着走路。”艾莎的腰在利物浦拍片时,被挂在伸缩炮上的灯光掉下来砸伤,她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回国后又治了两个月,虽然还能勉强从事这一行,但岗位从台前转到了幕后,做起了制片的工作。
“拜托你动动脑子,他没准得了妄语症!”
艾莎抽了一支爱喜幻变,从洗手间走出来。我沉着脸。沉着脸,不是因为艾莎对我的苛词,也不是她对旧日男友武断的定义,而是想到那部可能轰动国际影坛的片子,居然被轻易扼杀在某种强词夺理的狂躁中,心中生出一丝悲痛。但,眼下不是悲痛的时候,保罗的状态的确可疑,妄语症、人格分裂、躁郁、性欲倒错……我们这一行,出国留学回来,总不经意间带了稀奇古怪的病症。
我们都坐回了蒲团。艾莎目光示意我准备当她的助攻,配合她将保罗的真实面目逼出来,然而,保罗站了起来,说已经到点了,他得去黔灵山散步。他说如果我们不介意,可以随他一起,如果累了,也可以在屋里歇息,他回来的时候会捎带买些菜蔬。“哦,还有酒。”他去卧室换衣服了,艾莎让我跟着保罗,看住他随时报信:“他很擅长玩弄人心,千万不要被他的话术所蒙蔽,你太老实。”
我在心中笑了,姑且不说我年岁已过而立,有着许多人事挫败后的自省和功利主义觉醒,就算再蠢笨的人,也还是能分清神经病与正常人区别的。保罗换了件黑色T恤,穿着黄色带纹饰的花裤衩,靸踏人字拖,和我下了楼。
一排墨绿色的竹子,高挑,直蹿到五六层的铁栅栏防盗窗中。抬头看,那铁栅栏与墙壁的缝隙间,黑灰的霉菌裹挟着苔藓,与爬山虎一起,掩映着旧式的生机与孤寂。建筑是老的,台阶多,我们下了一波又一波,拐过来,鹅掌楸、樟树、枇杷树林立,即见到山,山连着山,一浪又一浪,把小区层叠切开、包围了。保罗说,小区叫碧云,九十年代修建的,时间不算短,从小区西门出去,七拐八拐数百步,就到了黔灵山东门。到了那里,狭窄的路会变开阔,湖泊也将亲吻我们。不过,还没出小区,两只松鼠已经在我们头顶的树上蹿来蹿去。我感慨,这里倒真的是隐士遁居的好去处。
“你知道王守仁的顿悟从什么地方开启的吗?”保罗问我,我摇头,他指了指脚下的台阶,饶有兴趣地说,“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接着,他滔滔不绝讲起王守仁在1506年被明武宗朱厚照贬到龙场的故事来。我亦步亦趋,在蛇形的道路散漫之余,心中勾勒起他曾说过的那部伟大的作品来。
要谈起那部叫《雾从何处来》的电影,得先从我和保罗的相识说起。那是在四年多以前,北京东四一个小剧场的电影沙龙上,我们都还是毛头小子。他放映了一部叫《水妖》的短片,短片时长二十三分钟,以粗犷、热烈的手法展现了海南独特的风土人情,穿插神怪故事,想象力大胆,视听手法新颖。短片在大块、恣意的印象派色调运用下,海南热带雨林的潮湿、黏稠,带有了西部才有的广袤、开阔的味道。作为一个故乡在宁夏的流浪者,我顿时被深深吸引。
放映会还未结束,我带着阑珊的朦胧,在一片魆黑、寂静中靠近了他。当时,艾莎就坐在他的旁边,两人是男女朋友,都刚从国外回来。艾莎本名叫刘雯雯,在伦敦电影学院学习戏剧时有了英文名。说来也巧,她是在去捷克的旅途中遇上了保罗。彼时,保罗的名字还叫周洪城。保罗在去捷克之前,在南加州已经学习了三年电影制作,那次去捷克,是应一个短片电影节之邀。由于火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中国人,在列车到达布拉格时,两人已经不顾一切爱上了彼此。不顾一切是热烈的,也是盲目的。
艾莎后来才发现,两人的性格都是那种快切、跳剪带来的凌厉、紧张氛围型。两人分手是在和我成为朋友一年半后。艾莎喜欢上了我,保罗搬出了朝阳区三环的姚家园小区,我鹊巢鸠占,入主其中。实际上,艾莎在去伦敦之前就和我相识,那会儿她上大学,我筹备导演一部短片,她来面试女主。我靠近保罗的时候,她没能认出我来。不过这不重要。
在诞生了大卫·格里菲斯、恩斯特·刘别谦、乔治·卢卡斯等电影大师的南加州,习得一身技艺的保罗回国之后,迅速投身电影行业。当摄影师,灯光指导和美术师,做剪辑,从零人脉起步,迅速在电影节崭露头角。在拍广告、短片的间隙,我们在星巴克聊了几次,相谈甚欢,到艾莎邀请我去他们租住的房子喝酒时,我们已成了好友。他的视野开阔,思想深刻,电影技术一流,执行力极强,而且身上沾染着从西方带来的某些东西,比如所谓“美国梦”的自信和爽朗,是国内电影界一派迷茫、日本式的物哀情绪所完全没有的。那会儿,国内电影行业和他的自信一样,呈现出某种不真实的繁荣。“我在构思一部作品,你看到它会被惊艳到的。”他这么对我说。
疫情来了,数万家电影公司倒闭,金融资本退潮,待在影视行业的,十有八九转行他处谋生。我们有半年未见,再次看见保罗,他犹如持续使用剪辑软件数天后的电脑,主板发烫、运行卡顿,昂扬的斗志消失殆尽。那会儿他搬了出去,更准确来说,是被艾莎赶了出去。
“电影名字我可以透露给你,《雾从何处来》,这部电影摆脱了我之前那种马力克、加斯帕·诺的晃动、眩晕、华丽的视听,我将用另一种电影语言来呈现这部作品。”保罗说,这部电影不是关于故乡、寻根、都市的流浪者,也不是讲述爱情,主人公不是神秘的男人或女人。故事的被拍摄对象就是雾。怎么解释呢?“飞翔的荷兰人”尤里斯·伊文思曾拍过纪录片《雨》,所有的镜头都对准雨本身。大雨、小雨、暴雨,雨落在实物上的形态,雨被动物所撞击带来的改变……《雾从何处来》,也至少有一半这样的镜头。“值得注意的是,里面有一些仪式感强烈的场景,就像那个爱上了自己倒影的纳西索斯,面对湖水,他长久地凝视,这长久的凝视即带来了仪式感。这么说吧,我采取的镜头语言可能在致敬贝拉·塔尔、米克洛斯·杨索,以及安哲罗普洛斯,你能明白我要拍什么吗?……”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保罗向我阐释了他关于那部电影的具体想法,并让我看了部分剧本,他用极具蛊惑力的语气和磅礴的气势征服了我,我一度将他当成电影界的亚历山大。如同亚历山大东征,保罗的电影将在西方和东方的电影观念之间完成一次剧烈的碰撞,炸裂出新的焰火。这是很伟大的想法,比之于我还囿于国内市场的狭隘思维来说,他让我隐匿多年的豪情在那一刻也变得具象、澎湃。他要拍的电影里面除了雾这个主角,还有一个像雾一样的男子。“没错,有个男子在里面。”他当时在咳嗽,咳得很厉害,脸色十分苍白。我怀疑他染上了新冠。
“你知道这里面有很多猴吗?”从碧云巷出来,竹林、满是时间裂痕的石板台阶、白墙与被冲刷得发黑的青瓦拦在我们面前。竹林青绿,比小区里看见的更恣意。青绿后面,古木林和山峦参差掠出东门。进了门,被规训在公园里的黔灵山露出了不甚规整的真容来。一湾湖泊,一席流水,虬乱的藤条和被雨打落的枯叶散铺在山间。肾蕨遍地,松杉入云,枫香树、青杠树,再走走,紫薇、桂树、红豆树、寻常的香樟渐次摊开,白头鹎、相思鸟、噪鹃散在枝杈间,发出灵动的聒噪声。聆听着鸟的聒噪,周围潮润的气息打湿了肺部,石板路越往上,更多清幽和惬意穿梭在我们之间。到了其中一座山的山顶,远眺前方,碧海涛涛,弘福寺的飞檐若隐若现,飞檐之下,是一畔湖。歇了会儿,我的思绪还沉浸在往昔的记忆中,保罗将我拉了回来:“以前,这座山没有野生猴子,直到1966年,贵州省防疫站六只用于实验研究的猕猴跑了出来,拐带两只关在黔灵山笼子里的猴子,它们占山为王,繁衍到现在,五十多年的时间,族群已经有了一千二百只,可怕吧?”
保罗自顾自地说,他来这里散步的四百多天里,被猕猴攻击过三十多次,狂犬疫苗打了两回。“我并不憎恨它们,你看它们虽然占山为王,可却不知是被关在公园里,公园和防疫站的笼子一样,区别只是有形的和无形的。”他说他喜欢猕猴,为了和它们打成一片,还加入了“猴保会”。“猴保会”的全称是猕猴保护委员会,成立于2007年。猴保会的大部分成员是附近退休的爱猴人士。
我不明白保罗为什么说起猴子的事情,不过,我和艾莎之所以能在他失踪的一年半后找到此地,和猴子脱不了干系。保罗出生在海南琼中一个叫红毛镇的地方,在单亲家庭长大。六月末有个晚上,她的母亲半夜打电话给我,哭诉着请求我帮她把儿子找回来:“他在贵阳,具体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那里有猴子,我听到了猴子的叫声。”
遁隐山林的隐居之士,大概对山水自然、野生万物都会不自觉生出眷恋之情吧。“加入‘猴保会’有繁琐的程序,不是本地人很难融入,那些老头老太太的贵阳土话我就听不懂。唉,到哪里都有圈子。我后面又退了出来。”保罗云淡风轻地说。我们下了山,穿过凉爽的隧道,沥青铺陈的窄路上行人渐多,猴子出现了,落单的一两只,蹲在石坎上吃面包。紧挨路沿,插着一块安全提示牌:
游客朋友,您好!
据我园统计,2004年至今猕猴伤人累计已达5927次,其中伤势严重入院治疗的有二十多人。
在此,我园提醒:为了您和您家人的人身安全,在观赏猕猴时请保持2米以上的安全距离,勿逗打猕猴和对其进行投喂,谢谢。
贵阳市黔灵山公园管理处
“2021年,在离孟买约五百公里的马哈拉施特拉邦比德区,几条流浪狗咬死了一只小猴,猴群迁怒于当地狗群,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它们成群结队,搜捕、虐杀了约二百五十条狗,还抓伤了当地小孩和成人。”保罗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转向我们面前的猕猴。我们走到了猕猴出没的腹地,猴群漫山遍野,或坐在树上,或蹲在斜坡,或倒挂在藤条,绝大部分,列成纵队,将唯一的沥青路堵住了。携带零食的旅客被围在中间,猕猴凑过去,趁着这当口儿,保罗箭步穿出来,与猕猴保持安全的距离,他在那儿等我。我笑了,想着他爱猴又惧猴的矛盾心理,目光漫无目的地瞥向猴群。猴群里,亚成年猴子居多,带着小崽的母猴蹲在石岩之上,块头大的猴子,警惕地挂在树枝上,或藏在山坡的岩石旁。
随着越来越多的旅客带着雪饼、达利园面包、苹果和可乐进来,我被挤了出去。
“猴子采取的手段十分残忍,它们将狗抓到树木的高处,不将其直接咬死,而是不断袭扰和折磨,等狗饥渴昏厥之时,它们才将狗从十几米高的地方摔下来,皮开肉绽……”保罗等到了我,我们继续往前走,过了桥,湖水宏阔,弘福寺孤傲的佛塔矗立于山顶,佛塔之下,寺庙连绵的建筑群清晰可见。我们往上走,他又说起十多年前发生在此地的事情。“当时,一个外省的年轻妈妈带着刚满周岁的孩子来游玩,她没有投喂挑逗猴子,猴子也没有来骚扰她。然而,就在她给孩子换尿不湿的时候,一只猴子冲过来抓掉了孩子的睾丸,并将睾丸一口吞掉。很诡谲吧!”
保罗露出了古怪的眼神,让我想起他失踪前和我相聚的那个晚上。那晚我们都喝多了,他不断地咒骂着当下的电影行业。临别之际,他的神色间依旧带着不甘和抱怨。他走进了地铁站,走向了他回国后人生最大的滑铁卢。物质窘迫无须谈,以他的才华和能力必然能渡过难关。不过,艾莎对他的评价曾让我心生困惑,现在,看着他对猕猴冰与火的双重态度,我骤然觉得自己对艾莎过分苛责了些。
艾莎发现了另一只死掉的白腰文鸟,她将我拉到客房,抓着白腰文鸟的细腿,在我面前抖动。“阳台上明明有一只鸟,这只是怎么来的?”“没准死了,他又买了一只。”“他连植物都不养,是个极度冷漠的人,只关心不存在的理念。”“那怎么解释屋子里这么多植物呢?”我把艾莎问住了。她想了想,找到了辩词:“那你怎么解释这具尸体呢?”“我为什么要解释?你想证伪,就得拿出证据来。”“我算看明白了,你俩是一丘之貉!”她拎着死鸟离开了,我以为她会向保罗质询,但直到我们吃完饭,趁着喝过劣质干红的醉意,一起看起了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她也没有表现出过激的行为来。保罗像他遵守的居士戒律一样滴酒不沾,不过他还是破戒了,陪我们一直待到凌晨两点半——来到此地后,他向来早睡早起。
我们沉浸在观影的兴致中,讨论《红色沙漠》中莫妮卡·维蒂的走位和摄影机的调度。正值七月,北京酷暑,这里没有装空调,房间里却爽气十足,空气里渗透着清冽的山林气息。窗外,虫鸟声交织着,演奏着,恍惚将我们带到了几年前为电影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少年狂放中。艾莎醉了,我也醉了。
我们睡着了。沉沉的睡意中,外面突然传出猛烈的撞击声。艾莎把我弄起来,说有猴子,我揉了揉红眼,看向窗外,夜色幽蓝,月光在窗台镀了薄薄一层光,光色寡淡,把混沌的天地折叠成了同一种简单的深幽。并没有什么撞击声。困倦袭来,我很快又躺下了。第二天醒来,艾莎神经质地看着我,说我像头死猪,猴子都快把窗户敲破了。
“真的有猴子,又跳又叫的,张牙舞爪,这么大。”她比划着,从她比划的尺寸看,黔灵山的猴王也未必能有这样的体长。“你确定?”“我坚信。”我狐疑地看着艾莎,并不相信她没来由的第六感。实际上,在她小住的几天里,她一直在寻找确凿的证据,来验证自己对保罗的推断。“我要订正我的说法,他得的应该是臆想症。”
艾莎在和保罗确定恋爱关系的那段时间里,有一次过圣诞节,她从希思罗机场飞到洛杉矶,她以为保罗真的像他描述的那样,是一个留学圈备受瞩目的导演,但她在机场等了五个小时,失望之余打车到公寓才发现,保罗进了医院。“他把自己割伤了。”原因不甚了了,但假如他在华裔圈混得风生水起,怎么会割自己呢?艾莎说,保罗每次和她聊天,眼神总是在躲闪什么。我们出去散步的空当,她在屋里做了许多次侦查,结果都无法指向某种假定性的疾病。
后来,当地新闻报道,黔灵山猴群大规模下山,骚扰附近的民居。我们住的碧云小区,半夜里的确多了几分吵闹。“那些猴子从消防管道、从竹子上、从铁栅栏爬到十二楼,拿石头砸窗户,玻璃被砸碎,鸟笼被咬坏,鸟也被抓死了……真奇怪,它们从哪里找的石头呢?”保罗对来采访的记者倾诉着。悬在阳台半空的鸟笼,包裹在藤蔓里的白腰文鸟,的确死掉了。早上我们起床后,发现它躺在保罗的手掌心里,保罗抚摸着白腰文鸟僵直的细爪,眼眸里含着泪。我们劝他,鸟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鸟死不能复生,还是要节哀,可保罗反而更加悲伤了。他把自己关在了书房,整整一天。到晚上睡觉,我和艾莎不仅将窗户紧闭,还拿胶布将缝隙粘住,生怕猴子变成灰尘落进来。
在贵阳待了一周,艾莎苦劝保罗回归尘世,但保罗依旧认定自己已经拍完了那部伟大的作品。“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很快回来。”艾莎突然决定要走,我连夜送她到龙洞堡机场。我不明白她究竟发现了什么,也许,女人的直觉再次起了作用。她黎明前到达了海口。保罗的母亲在那里。
“你究竟什么时候拍完了《雾从何处来》?”连着几天,我一直惦念着问询保罗此事。此事重大,市侩地说,它关系到一位导演对自己人生的定位和职业的抉择——假使一个和他拥有着相似才华的导演,在三十出头的年纪便拍出了震惊影坛的作品,那么,这将足以摧毁他十多年碰壁后总结的观点:求生存,再理想。人生海海,他好不容易才将自己彻底打碎重组,怎么能再次回炉呢?
“你相信我?”
“剪辑完成了吗?”我问他。“当然。”“那我能看一下片子吗?”“那不行。”“为什么?海报做完了吗?”“我不打算做。”“你不打算去戛纳、柏林?”“我不想让它变成黔灵山的猴子。”“那你打算拿龙标吗?”“为什么要拿?”“你不打算在院线上映?”“它本来就是独立的。”“那你怎么回收成本呢?”“我不需要票房的鼓励。”“放映模式呢?城市沙龙、网盘传播还是流媒体?”保罗摇头。“那你打算在行业内交流吗?”“为什么要交流?有些东西天生有一种特质,就像‘冬眠’这个词,本身就带有意义,不再需要任何补充或造句就能达到它的目的,为什么还要去重构另一种徒劳的意义呢?”“你有点儿危险。”我盯着保罗的眼睛,此刻,保罗坐在我的对面,我能感觉到,他几乎对我坦诚相见了,也许,他渴望和我诉说这部电影。毕竟,一部伟大的作品,即使再遗世独立,也需要见证者和记录者。我正是他邂逅的钟子期,他也许在若干年前便预见了我的到来。
“你不想知道《雾从何处来》是怎么拍出来的吗?”“当然,你是什么时候组建团队的,主创都有谁?”“你忘了吗?你是执行导演和编剧,我们后来一起修改了剧本。”“什么?”“修改完剧本,我们马不停蹄去勘了景,勘景的过程中,摄影、美术、声音部门都进来了,演员还是你找的。”“你等等,什么情况?演员是我找的,我找的谁啊?”“我啊,你说服我让我出镜,演那个雾中的男子。”“你再等等,我说服你出演男主角?”“你别告诉我你忘了。”“我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我从蒲团上爬起来,踉跄站立时,碰倒了两个花盆。那是阔叶的滴水观音和芭蕉。花盆倒地的时候,我也跟着倒了下去。我又爬起来。我得抽支烟压压惊。
保罗抽出我嘴里的烟,自己吸了一口,又放回我嘴里。“就像这样,我们睡在一起,吃在一起,彻夜讨论风格、构图、调度、灯光、演员走位……”“你确定?”“你为什么要这么问?”“那我问你,我们在哪里办公?”“就在这里啊。”“团队什么时候组建的?”“农历二月初八,佛诞节,哦,这是以前的佛诞节。”“哪一年的农历二月初八?”“前年,我从北京来这里,你很快就来找我了,正是那时候,我把你拉入了伙。”“你确定?”农历二月的那几天,我和艾莎吵了一架,赌气离开了北京。不过我没有南下贵阳,而是北上翻越山海关,到了大连。大连有我的朋友库萨克,一个玩票性质的纪录片导演。我们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周末,虽是疫情带来诸多不便,但我还是吃到了皮皮虾和鲍鱼。
“我本来想使用自己熟悉的表现主义风格,你懂的,那种大开大合、色彩浓烈、视觉冲击力强的东西,镜头采取类型电影的风格,就像戈达尔和希区柯克那样,不断跳切,不断快闪镜头,构成一种碎片化的节奏感,不仅折叠、拆分空间,时间也会扭成一团,这个有点像昆汀的环形结构,但和他最大的不同是:他的时间是相对规整的,我的像一张纸被捏成团,或者说是一团毛线。在这团毛线里,没有头绪,没有时间的线性或块状感,甚至不是环形的闭合结构。哪里都是头,哪里都是尾,哪里也都是中点时间。结果,你否定了我的想法,你怎么说的呢?”“我怎么知道我怎么说?”“你再想想。”“难不成我会说:用一种巨大的形式感去拼凑过于依赖理性和技术的匠气之作是行不通的,毕竟,这部作品是高度情绪化的,这部电影的风格需要超验和直觉与之匹配,就像阿伦·雷乃、让·雷诺阿、罗伯·格里耶的作品。你虽然想要反传统,但不能用好莱坞独立电影那一套刻意反叛的东西去加持,所以,我建议,你应该放弃滥用的蒙太奇,回到安德烈·巴赞的门下,去重新梳理长镜头与现实的关系。”“对!就是这个,你说的和之前一字不差!”保罗激动地站了起来,“你果然还记得!”他抓住了我的手,孩子气地摇晃着我。
以前他摇晃我,我感觉到的是志同道合,现在,他这么把我晃来晃去,弄得我头晕目眩的同时,感觉到瘆人的冷汗周身流溢。“那后面呢,你说我做了剧本修改,剧本哪里修改了呢?”“架构没有变,但细节和主题发生了位移。”“哦,具体呢?”“这得问你啊,你是第一编剧。”“我?”“你觉得通过雾表现一切的不确定性过于松散,所以在雾中,出现了祭师的形象。通过一场水中的祭祀,通过符号的编码、解码,完成了所指到能指的转变,即象征。”“在那场漫天飘散着细雨和浓雾的水中祭祀,祭师通过自我的屠戮,完成对意义的指涉。雾也不再是雾,雾中男人的镜像以水面为介质,当祭师的尸体在水底漂荡,恰好被冲到雾中男人划桨的船前,男人将船停下,低头看向水面。水底,祭师的脸正好对着他的脸。男人的脸和祭师的脸,在那一刻,完成了身份、意义的转变,他们是彼此,又不是彼此……”
“完全正确!”
“在那样的一瞬间,雾中的男人以另一个自我的肉体的死亡为代价,涤荡了心中的愤怒,挣脱了物理和灵魂的枷锁,变成了绝对的自由人!”“对,这就是象征带来的主题的拔高,它让一部原本可能淹没在平庸中的优秀之作,变成了乞力马扎罗山那样的磅礴,任何一个评论家都将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它太耀眼了!”“就像雕刻时光的塔可夫斯基,就像最后一位电影大师阿巴斯!”“对!”“那我是怎么说服你成为演员的?你从来没有演过戏。”“你忘了你说过的一句话?”
“只有真正把电影当成电影唯一的人才能去捕捉电影?”
“你看看,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没有忘掉啊!”保罗变得亢奋起来,像极了我最初遇到他的那个样子。“就算我们俩共同创作了剧本,你说我们又去勘景,我们在哪里勘的景?”“这儿。”“就这儿?”“在清镇,在息烽,在修文,我们沿着河流漂游,山峰耸峙,我们行走在林间。雾把第一缕阳光送来,也把第二天的重蹈覆辙送来。七月份摄影机测试,我们前往山林,遇到了悬崖,你的背包掉了下去,害得我们失去了帐篷。我们离公路四十多公里,晚上回不去,只好点了篝火。睡觉的时候一条蛇窜进来,我把你叫起来,惊到了蛇,蛇咬了你的胳膊,你要不信,看看你的胳膊上是不是有伤口。”
我的胳膊上的确有伤,不过伤口并非是被蛇咬的,那是在今年年初的拍摄现场,美术师做窗户置景时玻璃意外掉落,玻璃尖儿正好戳到皮肉里。但,新添这个疤痕时保罗遁隐于千里之外的此地,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正惶惑时,外面传来砰砰的声音,我扭头看去,常春藤和绿萝的罅隙中,一只猴爪出现了,接着是另一只。砰砰砰,猴子正拿着一根树枝戳玻璃,它龇牙咧嘴,眼见戳不动,它抓着铁栅栏,开始拿脚踹。
“我们被发现了。”
“什么被发现了?”
更多的猴子出现了,它们有的拿着石头,有的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扳手,对着玻璃哐哐砸过来。我们的阳台前逗留了四五只,其他的猴子大军则向着更高层扑去,仿若逆流的瀑布。我愣在原地,看着暴怒的猴子,看着深沉的夜色,猜不透它们究竟想干什么。这当口儿,保罗冲过去,将阳台的窗帘拉上,他神色狰狞而紧张。
等了会儿,砸玻璃的声音小了,猴子大概转移了目标。保罗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他紧张兮兮地走到我面前说:“我能相信你吗?”“你不是说我们一起完成了《雾从何处来》吗?”保罗笑了,他拉着我走到厨房的冰箱前,打开中间的变温层,一只半大的猴子出现了,它的毛发挂着冰碴,三角形的小脸尚未脱去褶皱,耳朵、小手、小脚,展现着尚未断奶的粉嫩肤色。它闭着眼睛,蜷缩如一个婴儿,熟睡的、安详的婴儿。保罗称它库布里克。这下,总算找到了猴群骚动的原因。
夜还深,月亮被云团遮蔽了。云团溢出的光在魆黑的重压下,只剩下孤独的一抹光晕。虬乱的枯枝和疯长的野草将我们拦在松林里,逃离公路后,我们已经在林子里走了两个小时。保罗喘息着,拎着密封箱,不断来回换手。那只箱子里,装着已然冬眠的库布里克。鸮鸟在叫,像极了山魈发情时的咆哮。“漫山遍野都是猴子。”保罗催促着我加快速度,他自己却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软下去。他说自己看见了猴群在追他,追库布里克,追那只也许是猴族心中的王位继承者。
“你为什么要杀死那只小猴子?”我问。
保罗向我解释,这只猴子是意外闯进房间里的,他本来只是想戏耍它一下,便将它扣在箱子里,等从书房出来,他像惯常那样完成一天的阅读后伸懒腰放松,结果猴子已经窒息了。“它们经常爬到阳台,趁着我不注意,将屋里的东西弄得一团糟,真的糟透了。你要是看到那样的情景,也会怒从心起的。而且,它们还虐杀我的鸟,两只!”
保罗踩到了落叶,沙沙声在我们脚下哀嚎。我沉默地看向他,看向那张栖息在黑暗中晦明难辨的脸。露水着实太多,掠过我的脸,湿透了衣服。鞋子里甚至有了水。“猕猴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你要是不帮我,我会坐牢的。”是啊,如果他像猴子那样被关在更大的铁笼中,失去自由,那该多么可怕。不过,纵使我答应帮他偷偷埋掉猴子,一旦想起艾莎对他那为意义而意义的极端性格的评价,又觉得毛骨悚然。
“黔灵山一共有四个猴群,最大的猴群,他们称猴王为包子,我称它为布努埃尔。布努埃尔额头有一颗痣,蚕豆大小。”“他们是谁?”“‘猴保会’的那群人呗。他们把另外三个猴群分别命名为:兰花、罗汉竹、端午。头领的名字就是猴群的名字。”“你怎么分辨不同猴群的猴子?”“很简单啊,看,看久了你就会明白。”“你想把库布里克埋在哪里?”“至少得出了这林子吧,我们不能把它埋在土里。否则布努埃尔会像一条安达鲁狗那样闻着气息找过来,然后用灵活的爪子将库布里克挖出来。只要它看见死掉的猴子,便能找到我们,无论我们藏在哪里。”
保罗成功吓到了我,现在我也成了帮凶,成了铁牢笼里被限制自由的囚徒,成了猴王布努埃尔追杀的对象。这么一想,我不由得抬头看向了被枝叶遮蔽的高处,高处森深,空洞得只剩下触手可及的枝条和旁逸的树叶,树叶不时剐蹭着脸,疼痛感时隐时现。“得赶紧处理掉它。”轮到我催促保罗了。很快,我们停了下来,脚下枯枝筋骨被压断的蓬松声变成了软绵的潺潺,有溪流在我们附近栖息。保罗紧绷的神经变得松弛,他像蛇似的舔舐着风中的气味,很快找到了溪流。顺流而下,三四公里开外,溪流汇集成河,河面开阔深邃,流水像一湍漩涡,裹挟着土腥和湿冷冲向暗夜。保罗让我把手里拎着的行李袋放下,他打开来,一番鼓捣,褶皱的塑料变成了船。
“上去啊。”我们把船拖到水边,他拿牵引绳拴在树干上,等我先跳上去。“你确定非得走水路?”“水路快,我们到了和海一样大的湖泊,猴群就束手无策了。”“那,行吧。”我小心翼翼爬上了船,船比看上去开阔得多,我趴在船中间,调整了姿势,左右空余的空间各能容纳一个我。保罗把装着猴子的密封箱递过来,又将两支桨放到船上,解开了牵引绳。“你往后坐,压住船,我要上去了。”随着他跳上来,浪拍击河岸,形成反推力,船失控地离开了河岸。“拿桨,你划这边。”保罗指挥着我,船左右漂流,最终牢牢钉在河水中央。我喘息了片刻,脑海中这才愿意相信,以前那个想要征服电影界阿尔卑斯山却畏惧自然的旱鸭子,真的学到了驾驭山海的本领。
河面似乎起了水雾,水雾细腻,纤毫之间将原本深沉的夜蘸得发白,发亮。月光从云层里涌了出来,照亮了河面。有水花溅落在船舱,溅落在我们的身上,清冽变成了冰冷。我打了个喷嚏,问保罗我们要去的湖泊究竟在哪里。“我之前漂流过很多次,但好像不是通过这条河去的。”这山多树多的鬼地方,河流的确很多。“你听我的就行,我有经验,到了汇流的地方,只要它足够阔,我就能认出来。”“你还能区别湖和湖的不同之处?”“当然,这还是我们勘景的时候,你教我的。”“我教你?”“你忘了吗?”“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看来艾莎说得很对,你真的有臆想症。”我不想再伪装出对保罗的耐心。
从碧云小区逃出来后,我就在琢磨他讲的关于《雾从何处来》的一切。某些时候,我甚至产生了怀疑:我似乎真的和保罗一起拍了那部电影,否则,如何解释我完全理解那部电影表达的主题、采取的视听风格,以及对演员的选择呢?我想我可以确定的是:我在某些限定的阶段里真的参与了那部电影,但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参与的呢?我无法想象,也不敢再往深处琢磨。电影法则其一:所有的电影在没有看到成片之前,都不能对它进行任何评价。我和保罗所谓日夜探讨那部电影,并私底下将它称为震惊影坛的东西,可能不过是我们的一厢情愿,虽然凭借我们扎实的电影理论、对东西方电影的透彻理解,它在很多地方的确有着超越当下的部分,且这部分足够长。
“你说我们去勘景,我教会了你如何辨认湖泊,我是怎么教你的?”我盯着保罗的眼睛,尝试着分辨出他眼睛里的谎言。艾莎说的是对的,我是个老实人,而他太擅长玩弄人心。“你忘了?”“我让你回答。”“你仔细想想。”“你要不说,我就去告发你,把你关进关过猴子的笼子。”“好!别激动!你是这么说的:湖有内陆湖,也有外流湖,有构造湖、火山湖、冰川湖、堰塞湖、潟湖、人工湖,不一样的湖,气质也不一样。这就和拍电影没什么区别,多练习,多看。好电影和差电影,其实就只有一个电影镜头的区别。看一个镜头,就知道它的电影语言。语言不过关,就不必看。”“我是这么说的?”“对。”像是我会说的话。“《雾从何处来》中,绝对的电影主角是雾,我们是怎么拍雾的呢?”
“雾是一种天气现象,雾是使这部电影成立的基础。雾代表了朦胧,朦胧是当下的现实状况,是全人类都要面对的普遍精神困境,要解决如此宏大的问题,必须要回到雾的起点去——”
“这个起点其实很简单:水。从哲学层面来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对,这就是你说的。”“从物理层面讲,在下沉气流作用下,当地表温度和湿度差异过大时,河流湖泊的上方就会产生雾。从电影层面来说,水是雾的故事,雾是水的表达……”
“这就是我们拍摄前的导演阐释,是你和我一起写的。”保罗的眼睛发亮、发光,他看着我,活像膜拜一尊金佛。我忍不住继续说了下去:“当黎明还在沉睡,山岚已拉开帷幕。岚是山的荷尔蒙,是山的力比多。岚在山之巅,岚在云层与云团之间,岚虚虚渺渺,如纱如帐。岚和云霄舞蹈,便成了雨,岚在云霄假寐,岚还是岚,是飘在苍穹的岚,岚入江河的骨,便成了冰。冰是岚的戏剧冲突,岚是冰的一分钟营救。迤逦而行,漫步至丛林。丛林最恣意,弥天步障最多情。露是雾的红玫瑰,雾是露的负心人。霜是雾的白月光,雾是霜的西门庆。雾没有心,也没有身,永恒状态是流动,是漂泊。雾无意义,无中心,是解构的雾,又是结构的雾。雾可以被消解,但无法被消灭。雾是永恒的,也是瞬时的。雾是过去的,是现在的,也是未来的。雾的瞬时即雪,过去即凇,未来即霰,当下即雹……拍雾,要捕捉雾的起源,捕捉雾的分身,捕捉雾的奥义,当然,在捕捉的那一刹那,我们可能永远失去了对它的意义的构建。它虽然还是它,但已经不是我们想要表达的那个它。这就是电影法则之二:所有的表达都会带有偏差,当试图表达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最想要的本质意义……”
“这就是我们拍的有关雾的全部内容!”
“这么说,我真的和你拍了那部电影吗?”“是。你也是它的导演。”“我也参与了伟大,并且变成了伟大?”“绝不仅仅是这样。实际上,电影的创意还是你提供给我的。”保罗真诚地看着我,眼里有了泪花,他终于成功使我相信,我们共同完成了那部电影,而且是以极其成熟的电影理念和技术去创作的。如果果真如此,那部电影的确可以被称为杰作。
凝视着保罗的泪花,我忽然也有些鼻酸。干我们这一行,受了多少白眼和屈辱啊,能完成一部杰作该有多难?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想知道。此刻,在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导演彼此连接着。心的连接。真正的连接。
我静默地别过脸去,瞥向被月光洁白、被雾气迷濛了的河流,河流之外,是黑夜伪饰的树林。趁着这一瞥,我擦掉了悄然落下的泪珠。就在这时,一双大手卡住了我的脖子,我扭过头来,保罗整个身体压在了我的身上。他血色的眼睛瞪着我,我几乎喘不上来气,只凭借本能蹬着双腿,试图踹他,摆脱他的控制,但他死死地抓着我。我诧异、惊恐地看着他,拼尽力气,吐出了一句话:“为什么?”“告我!告我!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你居然要告发我!告发我!告发我……”保罗将我牢牢控制在体重超过两个我的身体下,他的双手死死地箍住我的脖子,我感觉眼睛快要爆了出来,意识随之不受控制地模糊着,耳畔隐约传出他狰狞的碎碎念“告发我”。船在剧烈地晃动,我希望它能翻过去,将我们倾覆在河水中,然而,直到我彻底失去反抗,意识消失,船依旧漂流在河中央,那样不动声色地……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醒了过来。我躺在乱草上,蜈蚣翻过我的脸,爬向身后的山林。我坐起来,天还黑着,雾气浓郁,迷濛得像什么都没有。缓了缓,确定自己还活着,我站起来往山林走去。山林夐阔,我确定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尽管如此,我告诫自己决不能沿河而下。河流是我的宿敌。刚才那一幕还在我的脑海翻滚。“以后,再也不能来水多的地方。”我暗示自己,今天算是老天爷保佑,捡回了一条命。“再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运气了。”我想。
黑夜散去,黎明终于到来了,不过,黎明被浓雾包裹着,看不清十步开外的东西。我暗中祈祷,希望能顺利找到公路,有了公路,城市便不远了。又走出两公里,水赫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走到水畔,试图分辨出水的对岸,雾中的水发白,水畔也发白,看不清是水是岸还是别的。“兴许是湖。”我念叨着,期待不要看到那个曾和我踏进同一条河流、又将我抛尸荒野的人。沿着水畔走了走,那条红色的船恍惚出现了。我揉了揉眼睛,再次看过去,那条船依旧漂荡在那儿,上面没有一个人。我侧了侧耳,湍流撞击石头的声音轰隆可闻。好像有瀑布。
思绪随雾飘荡,很快又落在船上,落在保罗身上。毫无疑问的是,保罗不见了,只剩下了船。船在离岸十来步的地方,正是雾可见度的极限。我朝着水畔走两步,站在了水面前。再往前迈步子,我就会碰到水。
我在心里犹豫,目光盯在船上,此刻,船像停泊在镜面纹丝不动,古怪极了。我下定决心,朝着那船走去。我迈出了步伐,双腿浸入水中,再走走,腿部、腰部全淹没在了水里。水底够深的,我得游过去了。这时,我的左侧前方,水底有东西漂了过来,我扭头看过去,保罗的脸,保罗的身,整个人正从水底缓缓浮上来,他睁着眼睛,血水先触碰到了我的腿。我浑身一激灵,目光扫向保罗那发白的脸的同时,拔腿朝岸边跑去。
我跑得很快,直到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我停下来,扶着一棵杉树喘息。这当口儿,保罗那张肿胀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那发白的脸,眼睛奇大的脸。恐惧再次缠绕着我,我又跑了起来,任凭内心被不安的思绪搅和得天翻地覆。
浓雾散去的时候,我终于跑到了公路。公路曲折绵延,朝着山的海拔驶去。我疲惫地走了会儿,翻过山的海拔,终于看见了两个人影。我等了片刻,等人影变大,我看清了,那是艾莎和我的朋友库萨克。我早就知道,库萨克对艾莎有意思,他们俩来了,肯定是劝我远离山海,回归尘世。
白鲤,1992年生,青年导演、编剧、作家,现居北京。主要编剧作品有《乱云、卡车与河流》《出塞》《三个带羊羔的小孩》,导演作品有《妄想游戏》《夏夜波光粼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