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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抖动着碧绿的丝绸
来源:解放日报 | 徐迅   2024年09月24日08:31

住在森林公园旁边的好处,就是经常有说走就走的森林之旅。相对于原始森林,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缺少原生态,没有危山断崖,没有凶狠的野兽,没有险象环生的生命刺激……但是,在那里,我经常见到一两只小松鼠。小松鼠蹦蹦跳跳,常常从一棵树上急溜溜地滑下,窜来窜去,活泼可爱。那里还有湖,有野鸭、苍鹭、天鹅、黑鹳等,公园也是动物的乐园。

奥林匹克公园里树林密密麻麻,大多栽得成双成对。粗壮、笔直生长的是白杨树,树叶宛若铜钱的是银杏,似顶了一头雪花的是槐花。榆树披头散发像扎起了一道彩色的拱门,云杉像挥舞着一根根狼牙棒。还有成片的野桃树,结着果实的山杏、海棠树。而生长在水边的一定是杨柳。婆婆娑娑,一蓬蓬的,像是从半空中垂下一道帷幔。公园里的大树下都是平整的草坪。夏天,草坪漫无边际地绿着,声声悠长的蝉鸣把整个公园叫得深远而火热。如果不是那条红色的塑胶跑道提醒人们这是公园,让人很疑心自己是置身于某个深山密林。

还有一些事物让人感觉异样。比如,是公园里那些独生独长的树。那些树,通常是一棵柳树、一棵槐树、一棵榆树、一棵银杏。有这些独立大树的地方,一定有某个村庄曾经存在。不需要仔细辨别,在这样的树的周边,就会找到村庄当年的痕迹:没有屋舍,石板的路基还在;没有池塘,但现在那湖、那河会闪现出当年村庄的影子……据说,奥林匹克公园如此设计,是建设者的有意为之。他们留下原来村口古老的一棵大树,是想保留住一座村庄、一些人的烟火记忆。有这样的老树,就会让人想到这里曾深深地生长过乡愁。我和当地居民一同走进公园,有时,走着走着,就走散了。我就知道他们是直接奔向那些大树去了。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他们曾是这块土地的主人。

上中学时,读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我对白杨树产生了深刻印象与深深的敬意。奥林匹克公园里也有白杨树。一排排白杨树参天耸立,挺拔地生长着,依然表现得如茅盾先生笔下的“决不是平凡的树”。所有的丫枝一律向上,“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这样的树集中在一起,就使公园里的森林显得格外辽阔而旷远。特别是有风的时候,白杨树哗哗翻动着宽大的叶片,像在云中搭就了一个嘹亮的舞台,由无数乐器伴奏,进行一场命运的大合唱。

奥林匹克公园里的槐树,有国槐和洋槐两种。汪曾祺先生写玉渊潭——那也是北京一个很大的公园,说那里“洋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耀眼”。我看奥林匹克公园的洋槐,一树一树、一朵一朵、一串串地开放,不过不是白得耀眼,而是白里带着微黄。那是一种鹅黄。一朵一朵像一盏盏小灯笼,一串一串像无数小风铃。走近有槐花的树下,仰起头,我感觉树上像停满了白鹭,很想伸手一挥,让它们展翅飞去——当然,槐花终究是坠落的。“满地槐花满树蝉”,蝉鸟声声地叫唤夏天,槐花却在夏天飘落。这时,遍地槐花就不像槐花,而像是一地米粒了。就有人把槐花叫作“槐蕊”,把那花蕾叫作“槐米”的。我觉得叫槐米非常贴近。槐花落在地上厚厚一层,让人看见,就有扫一扫后装进粮仓的欲望。说槐花似雪,槐花飘香,但看到槐花似雪般洋洋洒洒,我为什么闻不到槐香?

“问我故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就像民谣里唱的,槐树这个植物,在人们心里总会与故乡联系在一起。一棵棵高大的槐树上,那些枝枝丫丫蕴含着无数对故土、对亲人的思念之情。这是一棵典型的乡土树,是很多人生命与精神的故乡。说它身上系着一部中国的移民史,不算为过吧?就是在北京,槐树也有“宫槐”之说。它不仅连接着天与地,还承载着家国情怀。北京的胡同巷尾,“槐花落”是夏天最为寻常的一景。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在老家的屋角也栽过一棵槐树。但那槐树一栽,就让父亲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乡亲们一会儿说,槐树的“槐”字里有个“鬼”,容易惹鬼招灾;一会儿又说,“家有一槐,进宝招财”。父亲不知所措,但自从槐树栽进土地,他干脆不闻不管,任它自生自灭——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也是一棵洋槐。因为只有洋槐的花摘下来能做槐花饼,树叶捋下来能充饥。而这两种吃法,在我的记忆里都有。也让我对槐树产生了奇怪而复杂的感情。

直到有一天,我冒冒失失地走进槐花盛开的一座村庄。甫一经过,槐树花扑簌簌地落了一地,我看槐花腆着笑脸。浮在槐花的香气里,香气沁人肺腑,也惹得蜜蜂嗡嗡叫。有蜜蜂的地方就有养蜂人。果然,我看见村庄旁有一顶帐篷,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只只蜂箱,养蜂人在花的海洋亦如蜜蜂一般忙碌。

像养蜂人被蜜蜂指引,有时我也被蜜蜂提醒,悄悄地走进森林公园的深处。

森林公园里所谓的“深处”,其实就是离开人行道,或越过一大片草坪,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公园禁止践踏草坪。但森林公园的“深处”,毕竟没有未知的陌生感与危险性。

有一次,我穿过高大而幽深的白杨树林,去看一大片的银杏——高大的银杏树,枝干挺拔苍劲,叶冠茂密葱郁,像是婆娑着一把绿绒大伞。银杏的叶片不大,却干净得让人惊喜。我曾仔细地观察过,银杏的树叶先是一片翠绿,几天的阳光,就忽而让它变成了浓绿,像是刷了一层绿漆,在阳光下晒干而结了壳。那绿壳一样生硬发亮的叶片随风摆动,恍若谁舞动无数小巧的扇子——离秋天还有一段距离,银杏树在绿色世界里尽情地享受着。这使人无法想象,到了秋天,它怎么就抖擞出一片灿烂的金黄?

松柏在有些地方总是连在一起,但在奥林匹克公园,造型各异的松柏树被分得很清。甚至它们的身上挂着一个个小牌子,明确地告诉你,这是华山松、红皮松、白皮松,那是雪松、马尾松;或者桧柏、侧柏……如果说品种不一的松树让公园有一种天然的泥土之趣,那么,柏树就给公园增添了一种厚重的历史感。但不管怎么说,奥林匹克公园里的树都充满了一种朝气,显得异常年轻而鲜活。这些树木显得鲜活,离不开鸟的功劳。公园的多样生态环境吸引了很多的鸟。那些鸟,从这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从这棵树蹦到另一棵树,从这片树林飞到另一片树林……它们不断跳跃和飞翔。在跳跃与飞翔间,还发出一阵阵悦耳动听的叫声,让人感觉公园万物互联、欣欣向荣。

有时候,我在公园里听到布谷鸟清脆的叫声,立即就想看看高大的白杨树上蛰伏的布谷鸟。但布谷鸟近在咫尺,又显得十分悠远。奇怪的是那一刻,我感觉鸟声与风吹白杨树叶声,以及大地散发的青草气息已经融为一体。一只春天的精灵住进了我的耳朵。

有时候,我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轰鸣声,仿佛排山倒海式的一种海啸。我自作主张,认为那一定是森林公园之外的五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声。同时,我又听到另一种更为沉闷的巨大声响,我自作聪明,认为这是地下的岩浆在运行、地火在燃烧……像是生怕有人不相信,我还把耳朵埋进草丛里倾听。可这样一来,我的耳朵里一片寂静。夏风轻拂着树叶,不,是夏风轻拂着草叶,发出的呢喃声由远及近传来,让我的心沉静。

我现在说的这些,都是七月时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事。

青草繁茂,树木疯长。那一天,我还突然发现在奥林匹克公园的七月,除了一身紫红的紫叶李树之外,所有草木无一例外都呈现出了浓浓的绿色。在公园蜿蜒的跑道上,我疾步如飞,感觉两旁的树林向我身后甩动,嗖嗖地,像有人抖动着碧绿的丝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