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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
来源:文汇报 | 止庵  2024年09月23日08:23

记得我曾在一个活动上谈起,大概是一九八〇年代头儿上,我到王府井新华书店买书,挑了五六本很喜欢的,结账时差五分钱。抽下最便宜的一本,出门往北低着头一路寻摸到美术馆,连一分钱也没捡着,只好悻悻然地回家了。下次再去得知那本书已经卖完,一直也没买着。当时还在上大学,后来工作了,经济状况稍好一点,但这件事差不多就是此后十年间我的缩影:爱好文艺,生活拮据,一无所成,前途渺茫。

我写过一些诗和小说,虽然发表了,可是毫无反响。先后当过医生和记者,都不是不能干的工作,只是越来越感觉到穷,不由得另谋生路。一度想去澳大利亚留学,有个香港亲戚答应借钱;埋头学了一年英语之后,人家却不再提这事了。三十岁时,在一家外企打工的大学校友说那儿有个位置空缺,推荐我应聘,西服领带都不及置备,在外面套件毛衣就去了。这一下就干了十来年。

我这样的人而今回想一九八〇年代,眼光或与其时“引领潮流的风云人物”有些差异,与缺乏亲身经历的后人这方面的想象区别就更大了。已经有过不少相关文章,或只写精神方面,或只写物质方面,前者多出自文化人之手,影响更大,大家读了误认为那只是个精神生活的“高光时刻”。我是过来人,印象中上述两方面实际上是打成一片的。谈论那个年代,也许除了文学家、艺术家之辈的作为,以及他们迄今仍被大家认可的成就,还得顾及更基本、更广泛的东西,譬如民众的衣、食、住、行,或者昔时更喜欢说的吃、穿、用。抚今追昔,从衣食住行或吃穿用生发的,比从那些精神文化方面生发的,恐怕还要广大深远得多。

留意文化之外的生活,或者放大范围来看文化,并非轻而易举之事。回顾当初出了什么文艺或思想方面的作品,取得哪些成就,倒是便当;麻烦的是述说那个年代的人,特别是普通人到底怎么一步步活过来的——时隔许久,大部分遗忘了,能记住的也很零碎,还常常记错了。前几年我为写一部以一九八四年到一九八六年为背景的小说,去图书馆逐日查阅旧时地方报纸,尤其留意民生方面。感觉提到衣食住行,几十年来的变化一概很大,但要数住和行两方面最为显著——那阵儿还没有商品房,也基本上没有私家车——无论我或别人或者还能记清楚;相比之下,吃和穿则是与日俱进,好些忘得一干二净,翻看旧报纸才又历历在目。

仅就这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而言,精神上的变化多少也存在于物质上的变化之中,而物质上的要求在某些方面正体现了精神上的要求。是以旧报纸中屡屡见到的“服装发展趋势展望”之类文章,与后来论家所关注的“诗歌、小说、音乐、美术、电影、哲学及文学研究等领域”“在今天仍有讨论价值的当年热点内容”,倒有几分相辅相成。

且来举些例子。当年有一篇报道说:“从北京几家大商场的销售情况看,去年热销的羽绒服装今年仍保持畅销,但已有相当一部分顾客更加喜欢穿起来挺括、大方的皮夹克、皮上衣。皮衣服不用洗,打点油就倍儿亮,穿在身上人显得格外精神。”此前我见过赶大车进城的农民,穿着光板儿或吊面子的老羊皮袄。一匹或两匹牲口拉车,都要带粪兜,有不带的,清晨在柏油路面遗留下一堆堆不知是马、驴或骡的粪便,有的还冒着热气。我也见过穿裘皮大衣的城里人——皮桶子吊面、挂里的,或者翻毛皮大衣,羊皮、狼皮、狐皮和貂皮的都有。但印象中穿皮革服装的不多,皮夹克就很少,长款皮衣则从没见过。到了一九八〇年代,北京街头才陆续出现穿皮夹克、皮裤和皮裙的人。

另有一篇报道说:“随着消费结构和审美习惯的演变,皮鞋已不仅作为实用物,而且正以一定时装的辅助装饰品进入生活。”六七十年代,无论男女冬天都穿灯芯绒面、塑料底的棉鞋,最怕下雪天踩湿了,脚冻得要命,回家脱下鞋立在炉子边烘烤,散发出一股臭味。我有一册一九六〇年北京市编制商品目录办公室编制的《北京市商品目录》,实际上男女成人皮夹克,男女皮单靴、皮棉靴、皮马靴等作为商品早已存在,只是市面上见不到罢了。我是一九八○年后才穿上皮鞋的,此前春秋天穿布鞋——俗称懒汉鞋的那种,夏天穿塑料凉鞋,圆头,不露脚趾,再就是胶鞋,常见的是军绿色的解放鞋。最初穿的皮鞋还多是人造革面的。以后冬天有了猪皮面的矮靿棉靴。再往后街上女士开始穿长筒棉靴,后跟上面鼓起老大一包,头是钝的。一九八七年冬天大学毕业五周年,同学们在莫斯科餐厅聚会,两位女同学穿了款式漂亮的单靴,十分惹眼。现今傻大黑粗的棉靴已很少见,猪皮鞋和猪皮衣好像也没那么多了。往时多见女士长裙盖住靴筒,或长裤塞进靴筒,最时兴的是石磨蓝牛仔裤配黑色长筒皮靴;现今有不少光着小腿或大腿穿长筒靴的,并且不限于冬天,春秋季乃至盛夏时节也有人穿了。

相对而言,人们的发型较之服装更少实用性质,或许更能体现对于美的追求。审美意识广泛融入普通生活,应该说开端也在那个年代。那时北京除了四联、美白等老牌名店,更多的是小理发馆。出我家胡同口就有一家,进门一头放着两个长条凳,顾客们顺次坐下等候,轮到谁起身去理发,其他人就向前挪一位,一般要等好长时间。另一头是三把铸铁的硬皮座理发椅,椅背上插着头垫,给客人刮脸时椅背可以调低;墙上装着镜子,边上挂着电推子、电吹风,下面桌子上放着剃刀、梳子、刷子、装肥皂液的小碗,还吊着一条磨刀用的皮带。靠后墙安了个洗脸池,客人理完发被带到那儿,将脑袋凑在水龙头底下冲洗。一旁有个大搪瓷锅,打开盖子,里面一层层摞满了热毛巾。起初男式发型无非寸头、分头、光头几种,女客也只能剪发,稍晚才添置烫发设备。另外还有烫发馆,此乃主业,女性烫发特别时髦。

当然要论八十年代人们生活的重点,或者说每个家庭首要之事,应该还在上面所讲种种之外。报纸上归纳说:“‘吃的讲究营养,穿的讲究漂亮,用的讲究高档’这一消费趋势正愈来愈明显。”举凡过来人,我猜都能细数自己家里电冰箱、洗衣机、电视机、录音机这新四大件头一次如何置办,为此托了什么门子,又借过多少钱。现今简直必备的此类电器都是那个年代进入普通家庭的——也就是说,真正有了所谓家用电器。只不过后来录音机改成高档音响,电视机改成家庭影院,诸如此类。时至今日,曾经长期而普遍存在的物资匮乏,生活贫困,机会缺失,仍未始不构成我们的一部分集体无意识。

谈服装的名文张爱玲的《更衣记》里说:“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滞;由于其他活动范围内的失败,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区域里去。”在我看来,这番话的意义并不限于穿,也体现于吃和用。甚至可以说,当“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这些“区域里去”,至少部分促成了精神生活“范围内的失败”。物质生活的改善、进步,与到了不可遏止、唯此为大的程度,其间还是不无差别,尽管有了前一步,就保不齐有第二步。我在前面所讲大概只好归结为“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反正我素不相信古人所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因为事实上其中两个“则”字并不成立。

放在整个历史上看,一九八〇年代不过是夹在两个大的时代之间新旧参半的过渡时期。人们的价值取向尚且不尽一致,各自有各自对于未来的期许,也就是说,确实面临着做出人生选择的问题。随着时间不断演进,那段日子的重要性或许将会越来越小,但对亲历者来说,其间一应嬗变与交错,造成了难得的复杂与丰富,自是值得追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