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蕾上的水乡
一
美食是灶与火的魔术,是味蕾上的乡愁。柴火灶、锅巴饭、柴火鸡、火里拨出的烧椒和茄子、跳入船舱的鱼虾、从水中抽出的藕带和蒲心、从荷梗上摘下的莲子,从湖滩掰下的芦笋……柴烟散卷在蒲柳人家的屋顶,成为流云般的炊烟。夕阳打在白墙上,屋影映在碧水里。羊肠圩埂的芦荡边,几只红头鹅嘎叫着,荻丛明亮的剑叶,临水刺出。菜籽油炖鱼的香味从船头漫来,再也没有比这更好闻的气味,霸占了整个水灵灵的傍晚,让世界清澈纯净,像是隐逸在神话中的村庄。
靠水吃水的智慧是对水域习性的漫长琢磨。没有菜系,乱炖,乱煮,乱炒,乱吃,于是,独特、挑剔、执拗的味蕾出现了。时绕麦田求野荠,强向湖波讨鱼羹。在北宋时期,仁宗皇帝问公安大学者张景:“卿居何处?”张景用诗答:“两岸绿杨遮虎渡,一湾青草护龙洲。”皇帝又问公安人吃的什么,张景答:“新粟米炊鱼子饭,嫩冬瓜煮鳖裙羹。”新粟米跟鱼子烹一锅,嫩冬瓜煮甲鱼的裙边,公安人吃得如此精细奢华,也只是一种形容和浪漫?但张景说的,全是水乡的美食,一点不假。公安的鱼杂火锅里,主要是鱼子,还加上鱼泡、鱼唇、鱼肠。而红烧甲鱼、卤甲鱼、粉蒸甲鱼、凉拌甲鱼,加上冬瓜鳖裙汤,证明宋时的饮食,千年后没有本质的不同。因为水只有一种,湖只有一个,舌尖,也只有一只。
刷锅、切菜、点火做饭、炒制、熬汤、煎炸,都是因为肚腹之欲,但有时只为了尝鲜。公安或者荆州人的饮食特点辣、咸、鲜。这么说顺口,但真正应该将“鲜”排在第一,因为水乡生活,一切讲究新鲜,没有新鲜,就没有了荆州人的味蕾。鹰与狼爱吃腐物,是因为食物难觅,爱腌制熏腊的山里人,也是因为食物的匮乏。但水乡湖泽,四时都有鱼获,植物近水生长迅捷,没有不可食的野菜,只有不会烹饪的人。水乡水生植物之多,滩涂、水面、沼泽、水底、泥里,叶尖、叶梗、块根、花枝。但水乡人最爱的是植物的苞蕾、嫩芽,古人对柔荑、芦芽、蒌蒿有偏好。胹鳖炮羔,有柘浆些,五谷六仞,设菰梁只。内鸧鸽鹄,味豺羹只。可以看到,炖得烂熟的鳖和菰米饭是两千多年前的楚国美食,也得到了屈原的钟爱。茆、荇、雚、厥、荠、荪、蒲、薤、藜、芰荷、芋荷、蒌蒿,荃蕙、兰芷、芙蓉、白薠,这些楚辞中的字,摇荡着水泽的清润气息。炰鳖鲜鱼,笋菹鱼醢,饭稻羹鱼,从来就是楚地的饮食习惯。“楚有江汉川泽之饶……民食鱼稻,果瓜螺蛤,食物常足。”(《汉书·地理志》)
二
在外地,以“公安”命名的饮食有公安牛肉、公安锅盔,几乎跟沙县小吃一样,充斥在江城武汉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
牛肉和小麦面粉,公安并不大量出产,但公安创出了这两种美食的品牌。说公安不产黄牛,也不确切,公安有广大的湖滩,大群的黄牛、水牛在草滩和荒岗上吃草、哞叫,在水中困泥躲避蚊虫的叮咬,在夕阳中晚归,一直慰藉着乡人和游子的心,成为他们心中的风景。因为公安是以稻谷生产为主,水牛是耕耘水田的主要畜力。公安牛肉近年都是以水牛肉为主,因为水牛肉口感更好。另外公安有不少回族人,他们养牛、宰牛、开清真餐馆,是使公安牛肉芳名远播的推手。说到底,牛肉火锅的成名,主要是公安回族人智慧和劳动的成果,且多是出自我出生的小镇黄金口。在县城新建街,几家回族清真餐馆创立了各自的品牌,他们不少是黄金口回族人。加上公安人对美食的偏嗜,回族同胞对公安人口味的慢慢掌握探索,弄成了品种多样的响当当的牛肉佳馐。
牛肉炉子,就是牛肉火锅,但我喜欢公安人说炉子,牛肉炉子、鳝鱼炉子、谷鸭炉子、乌龟炉子、鲫鱼炉子,热气腾腾的炉子,围炉小酌。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哦,多么温暖的冬夜,这就是叫“炉子”的烟火气息,这就是小家圩户的平常生活,这就是幸福。炉子里垫底放的千张和火腿,须夹竹园镇的为正宗。夹竹园豆制品以火腿最为闻名,四百年历久不衰,口感细腻,在滑嫩与筋道之间,二者拿捏得恰到好处。全国打着夹竹园火腿行销的多如牛毛,但只有公安人能吃出什么是真正的夹竹园火腿,以及千张、香干等豆制品。
牛肉炉子,有牛三鲜、牛杂、纯牛肉、牛蹄筋、黄金管五种炖法。牛肉炉子,以牛身上的吊龙(里脊)为最佳,做出的牛肉口感鲜嫩,嚼食无渣。
公安牛肉炉子制作的灵魂在公安豆瓣酱,豆瓣酱是蚕豆酱,剥蚕豆皮后成为两瓣,故名豆瓣。晒酱还有黄豆酱和小麦酱,味道都没有豆瓣酱强悍郁烈。晒酱,是南方特有的制酱方式,盛夏时节是晒酱的好日子。蒸熟的豆瓣可摊在地上,覆盖稻草或者麦草,带露水的黄荆枝叶、艾草也可,让其发酵霉变一周,和上盐、生姜、凉白开,搅拌均匀,放入晒钵中,用纱罩盖着以防苍蝇蚊虫,置于屋瓦或院墙上,让其在炙烈的太阳下暴晒,晚上承接月光露水。要防雨,要翻动,中途拌上红尖椒、蒜子,也可加上更辣的黄尖椒。必须晒足一月,让酱越晒越融稠,越晒越金黄,酱味沉郁,有日月天香,再装入养水坛子密封待用。这种晒酱,又叫辣椒酱,以其刚猛热烈、销魂摄魄的魅力,渗透进几乎所有的水乡菜肴中。不仅是牛肉炉子,就是吃锅盔,公安人也要在上面刷一层厚厚的辣椒酱,让口腔的味蕾经受巨大的蹂躏折磨,摧毁身体中的所有宿郁,涤荡五脏六腑的芜秽。在湖北,水乡的味觉没有清雅素淡之说,就是狂暴炽热,就是摧枯拉朽,就是蛮横无理。楚地南人北性,荆莽野水,无拘无束,饮食自然如此。
三
在街头路口的某个地方,在商店门前的墙角,在露天的广场,一个油桶改制的炉膛,里面是熊熊燃烧的炭火,炉壁里的温度有三四百度。案板上是揉好发酵的面团,还有几盆剁碎、搅匀的馅,猪肉、牛肉、梅干菜。一个围着围裙的男人,在将面团搓弄过后,包入肉馅,麻利地将一大坨面抻宽拉长,这团面有足够的分量,能保证够一个引车卖浆者吃饱。抻成很大的椭圆形,亦如鞋底板,撒上一层芝麻,迅速伸进炉子,贴进炉膛壁。这个过程,刚开始学习拓锅盔的人会烫出满手臂的泡来,反反复复,才能动作神速不至于被烫着。三两分钟,炉膛里便腾起香味,有面食烤出的香,有肉馅烤出的香,还有芝麻的香味。师傅用一米长的火钳,将烤熟的锅盔拈出来,这就是锅盔,又称为鞋板锅盔。刷酱、包装,食客接过滚烫的锅盔,咬一口,烫得嘴巴咝咝抽着冷气,但牙齿接触的面食焦脆,舌头接触的肉馅鲜辣,让人欲罢不能。也只有在刚出炉时啃吃,才有锅盔的爽口快慰。锅盔冷后食用,没有了脆嘣嘣的口感和响声,也没有了边吃边从锅盔里面冒出来的香辣热气,如嚼棉絮。
公安锅盔讲究的是一个管饱,有几家做锅盔的店铺,做的豪华锅盔,不夸张地说,有一小脸盆大,能够把人吃撑。简单、粗糙、随意、火辣,吃就吃好,吃就吃饱。这哪是江南的小桥流水?完全是楚人的野莽饕餮,鳌掷鲸吞,至于吃相是否难看,一块锅盔让人堕落到馋涎贪婪的地步,锅盔的食客们谁管它呢。
不过我们小时候吃的锅盔,与现今有很大差异,我们吃的是一种锅盔牙子,是棱形的,面厚,不放肉馅,只有少许葱花和咸味,这样的锅盔主要是面食的味道,肥脆,也外焦里嫩,撕开,中间包一根油条,叫锅盔包油条,是早餐的天花板,一般人吃不起,只能偶尔“开荤”。这种锅盔牙子,如今在公安县城,只有一家可见,大约叫“钱氏百年早餐”。那个锅盔,将我生生地扯回儿时小镇的时光。儿时的味道烙镌在我们的味蕾上,随其一生,永不磨灭。师傅的炉子,师傅的身影,师傅的神情,师傅站在街边店门弯着腰,看着火色,盯紧炉膛,抻面、拉扯、贴拓、拈取、出炉的各种动作,在冒着白色热气的炉子上,他的一切都像幻影,映在时光隧道的深处,辉煌温润,晶晶闪烁。
四
公安鱼杂炉子,是水乡美食中另一道靓丽的风景,是一种绝味,一种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的佳肴。
鱼杂本是卖鱼后的下脚料,一般喂狗或者当垃圾处理。但公安人将其捡拾起来,进行拨拉研究,做出了妥妥的硬菜。鱼杂炉子中主要是鱼子,还有鱼泡、鱼肠、鱼唇。鱼泡煮熟后有糯性,有嚼劲,鱼肠也有糯性,虽然处理费工夫。鱼子要鲤鱼子,煮好后色泽金黄。最好的部分是这一锅里的鱼唇,就是取鱼头中的精华。如果鱼头不大,也是弃物,但剁下鱼唇,这样组合后的鱼杂,炖成一锅,用火炉鼎上,冒着咕噜咕噜的辣泡,经过泡萝卜和泡椒的去腥,再加入白萝卜丝,垫上豆腐,撒一把香菜和蒜苗,可以任不同的人取舍选择。筷子上搛出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边角余料,却比大鱼的正身更加有味,这就是百姓生活毫无虚荣与排场的味道。一锅杂碎,虽然食材混乱,内容芜驳,却是水中美食的另辟蹊径,雅俗共赏。因胆固醇和嘌呤太高,中老年人慎吃,小时候大人告诉我们,吃了鱼子写字手抖,但,鱼杂确实是让人难以割舍,又爱又恨的平民美食。在城市,公安鱼杂是跟着公安牛肉一起成名的,湖北各地的公安餐馆、酒店,都称之为“公安牛肉鱼杂餐馆”“公安牛肉鱼杂酒店”。
鱼子灌肠、煎鱼子,是近年兴起的特色菜。
五
水乡湖区对鱼的烹饪,要加上更多的其他食材,使其有无数的组合,无数的历险与碰撞,产生无数的灵感,成就无数的滋味,峰回路转,别出心裁,创造风格与质地完全不同的鱼肴。鱼的吃法千千万万,鱼有千百种,但我只记住纠缠在儿时味蕾上的恩怨情仇。
谢灵运说的“池塘生春草”,大约就是菖蒲草。韩愈有诗:“我有一池水,蒲苇生其间。”池塘少苇多蒲,蒲草也叫盐包草,秋天开花为水烛,蒲草老后可以织盐包袋,荆州一般叫盐包草。蒲草是春天湖水柔嫩的矛,当它刺出水面,蛙醒了,开始咕咕呱呱地鸣叫,春天就暖了。竹出笋,芦出笋,蒲也出笋,蒲草心别人叫蒲笋,但我们只叫蒲草心,这个“心”字特别惹人怜爱,嫩蕻蕻的,是从草里剥出的,深藏其间的,娇嫩得一尘不染,一碰即碎。蒲草心是水中的灵物,也是我们春夏的食物。蒲草心清炒、炖黄颡鱼,都是让人吃一口记一生的家乡菜。如果再加点腊肉爆炒,更是爽滑奇美之味。
四五月,菖蒲草已经蹿起老高,水暖了,蝌蚪在蒲丛中游动,还有产卵的鲫鱼、带着幼子的黑鱼,都躲藏在蒲苇中。我们卷起裤腿,去湖边浅水中剥蒲心。蒲心是剥的,不像竹笋和芦笋是掰的,因为它的脆嫩,必须小心剥出。这一筲箕嫩白、水灵的菜,切点辣椒和生姜,在偏厦的厨屋里升起灶火,母亲将其倒入锅中,将蒲草心和作料一起炝火、翻炒,如放的是红辣椒,则颜色更好看。一会菜就盛起来,这可是湖珍,是季节菜,第一茬特别鲜香,有一丝春水的甜腥味。许多的梦中,母亲在低矮的灶屋里炒蒲草心佐饭的影像会出现在梦中,这是清贫而又温馨的记忆。母亲被灶上的热气萦绕,灶膛的火永远是暖暖的,红红的,永远,永远。
说到蒲草心炖黄颡鱼,有人告诉我,有一种富裕人家或者打鱼人的吃法,做黄颡鱼汤,用乡下铁锅的杉木锅盖,将水烧开,将黄颡鱼背上的刺钉在杉木锅盖上,盖上锅盖,不让鱼挨着开水,黄颡鱼在遭受滚热之水的蒸熏过程中,肉骨分离,鲜嫩的鱼肉落入汤中,骨架还完整地钉在锅盖上,其汤鲜香无匹。这确实古怪而残忍,是变态无聊的吃法,只当是江湖传说而已。
黄颡鱼煮芦笋、煮茭白、煮鸡头苞梗,都是因为对汤色和鱼汤味道的迷恋。吃肉不如吃鱼,吃鱼不如喝汤,这是老话。
鸡头苞梗,就是芡实梗,因为多刺,采摘十分麻烦,但剥出的梗茎细嫩。剐皮后切片清炒,成菜后口感有些绵软,如先用盐漤一会,炒出的菜比较有韧性,下火锅味道也别致有趣。但采此梗不容易,叶子、茎干上到处是硬刺,扎手后生疼,是辛苦得来的食材。鸡头苞梗脆甜多汁,是水乡的尝鲜美食,用它炖黄颡鱼,也可与蒲草心炖黄颡鱼媲美。
在水乡,有“水八仙”之说,它们是茭白、莲藕、水芹(野芹菜)、芡实(鸡头苞米)、茨菰(慈姑)、荸荠、莼菜和菱角。茭白,也叫它高苞、茭苞、菰笋、茭笋,古诗中常出现的菰,就是它。茭白不知何能被誉为水八仙之首。它就是水中的一种寻常野菜,是我们儿时的零食。在野外钓鱼、砍青、游玩饿了之后,就会寻找它,在最粗的叶苞中一定有一个成熟的茭苞,掰出来生吃,多了就带回去做菜。有的茭苞里全变黑,吃得满嘴黑粉,我们会含着,吹到小伙伴的脸上和脖子里,这也是一种乐趣。
莼菜和荇菜不是一种,但都是水中珍品。荇菜在公安叫水蒿子,打捞上来后,只要粗茎梗,焯水后不再涩口,加上肉丝和辣椒清炒,或者凉拌。莼菜是做汤的,也有清炒或凉拌,而凉拌更佳。
柴笋就是芦笋,芦苇我们叫岗柴。芦笋是又一种胜过竹笋的水中之笋。任何食材,只要与水有关,它的味道就是津润多汁的,就有着水中生长的鲜香。但须开水烫焯,以去涩味。我以为,芦笋下火锅是最好的配菜,只是这等食材的获得费时且罕有。一般,我们不会随便去芦苇荡里蹚,里面有蛇,有血吸虫,芦苇上会爬满钉螺,它是血吸虫的唯一宿主。要找准治过钉螺的湖区,或是流速较快的河滩上,在打芦叶的时候,能掰一些芦笋。打芦叶就是打粽叶,在农历端午前,打回的芦叶要清洗和水煮,然后包上糯米,就成了粽子。粽子有两种,一是菱角粽,一是美人脚。美人脚包得特别尖细,一些手巧的妇女才能包出这种粽子,紧凑秀雅,婀娜多姿,沾上白糖吃,比菱角粽软糯。包过粽子的叶子不要丢弃,可以切小后煮稀饭吃,有粽子的清香。
水芹进入水八仙,是因为在城里为稀罕之物。殊不知,在湖野中,野芹菜是疯狂生长的杂草。这必须是四月,你只要走到湖边水泽的浅滩、湖坝、沟坎和田塍,会看到借着春色蔓延的、肥蓊蓊的野芹菜。萋萋野芹,勃勃生命,只要你爱吃,一天扯上百斤很轻松。野芹菜炒香干是最好的,如果放点豆豉,加上它特有的药味,有尝鲜的冲动。这样的时鲜必须警惕,只能偶尔食用。野芹菜吃多后,会出现头闷。所以,即使遍地都是野芹菜,那也不可多采多食。
六
说到牛三鲜的炉子垫底,不能忘了鱼糕。鱼糕,又名湘妃糕、百合糕。将鱼取刺,适量加上猪肉肥膘,掺上鸡蛋、豆粉等,搅拌后上甑蒸熟,鱼糕就成了,切成小片装碗再浇上调料,盖上先炒好的猪肝、腰花、猪肚三鲜,加上金针(黄花菜)、黑木耳、冬笋等盖帽,这便是宴席上的头菜,也叫三鲜头菜。鱼糕比鱼肉稍微紧实,但同样滑嫩鲜香,无鱼刺,更无味蕾的冲击,性情冲淡,鲜美顺滑,滋味深长,老少皆宜。
鱼丸,跟鱼糕的制作思路是一样的,用大草鱼削皮、剔刺、采肉,加上鸡蛋、淀粉,再加入葱姜水、盐、料酒和胡椒粉,搅拌黏稠,用拇指和食指成圈挤出鱼丸,溜入锅中煮熟,捞出后即可食用。鱼丸比鱼糕紧致,耐嚼,弹牙。鱼丸做汤、清蒸、做火锅配菜、加入大白菜中爆炒,还可做成以鱼丸垫底,加入肉丸、藕丸,以鱼糕覆面,三鲜盖帽的杂烩丸子。这种美食如今是大众食品,网上十分便宜,口感全是味精,因淀粉掺得多,咀嚼起来很柴,没有弹牙的爽快,也没了细嫩,只剩下干巴巴的韧劲。鱼丸和鱼糕都是过去时代的珍馐,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它耗鱼、耗时、耗佐料,还耗柴火,一般人家没有此口福。
鱼冻是美丽的记忆,是寒冷的冬天赐给我们的奇味,过去只有冬天才能吃到这种食物。没有冰箱,天冷,做好的鱼多加些汤,因为鱼有胶质,会冻住。于是,这样的冻食不用加热,就这么吃,鱼冻就是冻好的汤,有点像凉粉,比凉粉结实,加上鱼冻里还掺夹有辣椒、生姜和冻住的鱼,鱼虽然是冷的,但冻住的鱼更甜。鱼冻佐热饭,吃着吃着,剩余的冻子化为鱼汤,又是鱼汤泡饭,由冰冻到解冻,味道冷热交加,体验奇异。最漂亮的鱼冻以鲫鱼冻为好,冷冻的鱼肉甜美沁凉。黑鱼冻、鳜鱼冻也因为胶质多,冻汁有弹性,不易融化,而黑鱼和鳜鱼少刺,冻过之后,肉质清爽。鱼冻在北风呼啸的日子,搁在火盆上的简餐,是冬天的惊喜。剩鱼汤放入碗柜里,一夜就冻好了。现在因为有冰箱,在夏天也能吃到鱼冻,几个小时就成。但这种速冻的鱼汤,肯定不如自然冷冻的口感紧密滑腻。鱼冻的口感就是舌尖上颠簸的舞蹈,它在口腔里凛冽地摇晃和坍塌融化,这个过程妙不可言,冷热交加,令我们的味蕾西风万里,又如沐春光。
还有一种鱼皮冻,专用打鱼糕后剥下的青鱼皮做冻子,是鱼冻的天花板,鱼冻上的皇冠。
七
鱼菜虽然做法千奇百怪,离不开煎、炸、熏、烧、蒸、滑、汆、炖。炖在我们那儿叫烘,烘炉子。煎与烘是主要的吃法,简单原味,煎鲫鱼、鲤鱼、白鲢、鳊鱼、黑鱼(财鱼)、大白刁、鳜鱼;烘的鱼炉子丰富多彩,草鱼炉子、花(鳜)鱼炉子、混杂鱼炉子、鲩鱼炉子、黄颡鱼炉子、鳝鱼炉子、乌龟炉子、泥鳅炉子、脚(甲)鱼炉子。
鳝鱼炉子在过去的年代里,用南风盐菜烘,是令人难忘的吃法。把鳝鱼剖开后,用棒槌将脊骨敲碎,再切段,调制味道后,放入腌芥菜,就是夏天在南风中晒干的盐菜,我们叫南风盐菜,新鲜的鳝鱼跟陈年的盐菜混煮,中和了鳝鱼的鲜香和盐菜的陈香,汤汁越炖越浓酽,倒一点到饭碗里搅和,呼呼的就扒进了喉咙,浓郁的鳝鱼盐菜汤,就是生活的醇鲜味,让人品咂无穷。有多少人能享受这样简朴而高妙的烘炉?烘一烘,就是煮一煮,炖一炖,但“烘”字的意味和妙处,只有公安水乡的人才能懂。
吃鱼还有一种是蒸,楚人好蒸,也是因为食材新鲜,蒸肉蒸鱼蒸甲鱼蒸黄颡鱼。粉蒸甲鱼古怪而诡异,甲鱼只有拌入各种作料红烧再炖才入味,但拌粉过后蒸,无法去腥。蒸碗里只要放大半碗汤汁,甲鱼才会蒸得软糯香醇,没有腥气,其汤泡饭,堪称一绝。蒸泥鳅也是嗜蒸者的美食。粉蒸黄古鱼(黄颡鱼)增加了此鱼的滑嫩柔顺。公安有一句话叫:吃蒸肉不如吃蒸鱼,吃蒸鱼不如吃蒸藕。蒸藕因为蒸笼里铺了一张荷叶,裹上米粉的莲藕放入其中,蒸出的藕软软糯糯,渗透了荷叶的清香,有风过荷塘的幽趣与沉醉。
卤制也是烹饪鱼虾的方法。卤虾、卤甲鱼、卤螃蟹、卤鳊鱼、鲫鱼和草鱼,一般是香辣味。卤甲鱼主要卤小甲鱼,四五两重,在嘴里好撕扯。
凉拌。我吃过的有凉拌甲鱼和凉拌鲫鱼。凉拌鲫鱼必须是活鱼制作,将切好的老姜和大葱塞进鱼肚里,略微腌制过后蒸好,完全冷置,再浇上调好的作料即成。凉拌甲鱼一定要野生甲鱼,不肥腻,肉紧密。这道菜简单、直接、好吃,因为调料是根据自己的口味调制的,避免了红烧和清炖的繁琐与乏味,而且大气,随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公安县城有一家餐馆每天都有凉拌甲鱼,那时候没有甲鱼养殖,真正的野生,吃过之后没有腥腻味。
阳干。鱼吃鲜的说法对水乡人不适合,天天新鲜,也天天厌烦了,于是就将活鱼宰了在太阳下晒,晒成阳巴干,即不干不湿,半干半湿,再煎,加上各种辣椒和少许酱料,少许酱油,收汁起锅,在新鲜和咸干之间的这种做法,已经风靡城乡。阳干鱼可以晒所有鱼,常见的是阳干鲫鱼、阳干鳜鱼、阳干大白刁。但阳干刺鳅,许多人闻所未闻。刺鳅也叫沙泥鳅、刀鳅、钢鳅,是真正的野生鱼,我们小时候从不吃这种有刺的泥鳅,钓上来即扔入水中。皆因它脊上有一排刺,长相怪异,现在成了一种追新逐奇的美食,也应了一句老话,物以稀为贵。
酢鱼,是公安酢菜的一种。酢,就是将食物拌上酢辣椒后,装入坛子中,吃时拿出,用油煎即食。有酢肉、酢冬瓜、酢苕片、酢藕,这些酢菜,味微酸,鱼也一样。
鳑鲏过去是喂鸭子的,有歇后语为“鳑鲏子赶鸭子,活翘死”。用萝卜烘,也可做香辣螃鲏鱼。“拦母子”,学名麦穗鱼,俗名麻古楞子,是水底的小鱼,用来做酢辣椒糊,别具一格。如今的拦母子鱼也做炉子火锅。土憨宝同为水底小鱼,也是拿来做酢辣椒糊。
小龙虾是近年火爆的食界新宠,有香辣虾、油焖大虾、蒜蓉虾、卤虾、虾球。上小龙虾要用大盆子装,一大盆红艳艳的龙虾,色泽油亮,个头肥大,标致可人,是饕餮时代人们饮食风格的爆款。
红烧湖蚌也是新品,小时再怎么缺菜,也不吃这种味如嚼絮的东西,包括螺蛳。
剁椒鱼头、鱼头泡饭、鱼泡烧牛肉、煎鱼尾、鱼唇火锅等蹿红,皆是因为人们对口味的刁钻和逐新趣异。特别是鱼头煮霉豆渣,也吃出了出奇制胜。那样难看的霉豆渣和几如弃物的小鱼头,却能煨出气质超群的鱼汤,岂非咄咄怪事。
公安荒陬僻邑的湖区,饮食却引导着时尚的潮流,这也是水乡灵性的味蕾对生活的深沉品咂所致。
想起铁锅、炉子、牛肉、锅盔,滚烫的菜籽油在锅里卷灼起的滋滋青烟和火焰。蒲草、芦叶、茭苞的清香,水埠头的柳荫、牛在柳塘的困水,想起水缸中泡着的糍粑,和养水坛里倒扣着的酢鱼、酢冬瓜。想起灶膛的余火里壅着的烧茄子和辣椒。想起早餐店里免费自取的焌死豌豆、藠头和泡萝卜果子。街头喝早酒的男人们,凌晨扎堆卖出了辛苦捕捞的鱼获,让这些鲜鱼活虾赶上城里的早市。在黎明的熹微中,在湖畔小巷口浮起的晨烟与湖雾里,他们围坐一起,点一个炉子,炒两个小菜,喝一杯早酒,以解除清晨的疲乏和困顿。炉子中蓝色的火焰,冒着香辣气味的菜肴,酒在口腔和牙齿间的旋响,土得掉渣的方言,生活俭朴的滋味,浅陋易得的幸福。风里浪里,泥里水里,总算有一杯自斟的薄酒来犒赏自己。
人间世事,不过一碗烟火。日出东方,湖光水韵,乡村世俗生活的一天又开始了。
【陈应松,出版有长篇小说《天露湾》《森林沉默》《猎人峰》《失语的村庄》,小说集《陈应松作品精选》《松鸦为什么鸣叫》《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3卷本等共140余部。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奖、2019中国好书奖、首届十月生态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