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1982年3月10日，1990年8月1日，杨开慧烈士手迹从板仓杨开慧故居两处墙缝里发现，让我读到了一个血肉丰满、充满深爱的年轻妻子的形象。有感于此，撰短文一则以纪念。

——题记

你带着三个孩子，在通往外面世界的乡径上，等候守望得太多太久。乡邻们都知道，你在等候守望着一个熟悉的足音在乡径上响起，那该是震颤大地的足音，敲开你心扉的足音。你在守候盼望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你的视野里出现，那身影该是称得上“伟岸”二字所赋予的词汇意义，在你而言，更为要紧的不是“伟岸”，而是宽厚与温暖。是的，没有人能比你更深切地感受他胸堂的宽厚与温暖。

你等待着，守望着，满天的星光为你作证，皎洁的月儿为你作证，初生的日头为你作证，漫天的朝霞为你作证，风可证，雨可证，冰霜飞雪、电闪雷鸣都可以作证。还有啊，还有乡径上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村树，还有夜晚床头长亮不熄的灯盏，还有老母亲那疼爱而辛酸的目光。

一切如在昨日，清晰贮存于自己的脑海。初次的相见，是在自己十三岁那年吧。其实，也还算不上相见。你只是与父亲随行于一师校园时，看见了一个口吐湘潭语音，赤祼着上身洗冷水澡的青年学子。没有目光的对视，更没有言语的交流。可，对于他的“改诗赠父以明心志”，“投笔从戎湘军秀才”之林林总总，你早就铭记于心矣。爱的种子，难道那时就已经播下了？

确如他说，他已经等了你好多年。等你从一个黄毛小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完成了“丑小鸭”到“白天鹅”褪变。然而，你俩的爱和恋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帆风顺。你是名师之女，他是少年英才，有追求者再正常不过。这种“正常”，给彼此心仪已久，还是带来了青春期的苦恼与烦闷。

“过了差不多两年的恋爱生活，忽然一天一个炸弹跌在我的头上，微弱的生命，猛然被这一声几乎毁了！但这是初听这一声时的感觉。他究竟不是平常的男子。她爱他，检（简）直有不顾一切的神气；他也爱她，但他不能背叛我，他终究没有背叛我，他没有和她发生更深的关系，反而因此他的心盖，我的心盖，都被揭开了……”

“我看见了他的心，他也完全看见了我的心【因为我们彼此都有一个骄傲的皮（脾）气】，那时我更加唯恐他看见了我的心（爱他的心）。他因此怀了鬼胎，以为我是不爱他，但他的骄傲脾气使他瞒着我一点都没有表现。”

“自从我完全了解了他对我的真意，从此我有一个心意是，我觉得我为我母亲而生外，是为他而生的。我想象着假如一天他死去了，我母亲也不在了，我一定要跟着他去死，假如他被人捉着去杀，我一定要同他去共这一个命运!”

1929年6月20日

是什么让你见到了他的真心？是什么敲开了你的心扉？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来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烬，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泪眼也无由。”

一首《虞美人》，当然还有关键的一句，“献给亲爱的霞妹”。于是，你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家门，选择了和他生活在一起。没有三媒六证，没有花船花轿，没有喜庆的婚礼，你一个小女子，只身一人，陪伴你的只有一只小小的手提箱，你就这样把自己变成了他的堂客。然而，正如你自己所言，他究竟不是平常的男子，在做着极不平常的事情，自然也就不能做一个平常的丈夫和父亲，留给你更多的是思念和等待，苦苦的思念，久久的等待。

“无论怎样都睡不着，虽然是倒在床上。一连几晚都是这样，合起来还睡不到一晚的时晨（辰），十多天了……总是不见来信。我检（简）直要疯了！我设一些假想，恼（脑）子像戏台一样，还睡什么觉？人越见枯瘦了。

我想假使是他死了，我的情丝将永远缚在他的尸体上，不会放松，可惜他还不知道我这番情景。”

“我疑惑我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小毛。在这时，我感到一种爱惜了。连那几个大的，连那他写的字，只要是他的，一概变得比珍宝都还要紧些。太难过了，太寂寞了，太伤心了！这上日子我检（简）直想逃避它。但为了我这个小宝，我终于不能去逃避。”

“他终于有信来了，我接着喜欢得眼泪滚下来了。然而，他那生活终归是要使我忧念的。我总是要戴（带）着痛苦度日。又许久没有信了，不眠症依然来到。只有五十天，幸喜天保佑我接到那贵重的信。”

“我必定要打起精神，把一切烦恼丢开。不然，将来小孩怎样生活？并且，母亲跟着受苦。虽然可悲，却也可喜，我要独立来做人了！”

“我怎怎（总总）都不能不爱他，我怎怎（总总）都不能不爱他！假使他是爱我的时候，他真是个有福的人，我在这样爱他，我想。

我的爱人，我只唯恐他不爱，至于悲伤怨抑。天哪！给我一个完满的答复罢！”

1930年1月28日

思念和等待，让你心力交瘁。如此这般的苦苦思念和长久的等待，当然是伤人的，有时甚至让你到了崩溃绝望的边缘。你毕竟还是太年轻一些，自然有着通常女人家身为妻子的那份念想。你的精神陷入了极度的空虚与烦闷之中：“惟念远行人，烽火连数月，何故断音信，且不论安危，总该知存亡，一日复一日，惊惶与日增……”

你想到了抛家弃子追寻他的足迹，可是家门难离。虽然，老母亲已经答应了你的请求，孙嫂也为此剪掉了及腰长发。可是，孩子们一声声啼哭，令你揪心的疼。原本早已插上翅膀的脚步，一下子沉似千斤，移不开半步。“我的孩子——”年轻母亲的呼喊，真可谓感天动地。

想着他的嘱托，你让大儿随母姓进了学校读书。自己则继续着那份绵延不绝的相思。“站在门前，心里跑到他那里去了。好像看见他带着一种凄黯的神色在那里。我的心里叫着，我的人呀，我要吻你一百遍呢，你的眼睛，你的嘴，你的脸，你的头，我要吻到，你是我的，你是属于我的。”

现实还是残酷一些。对于一个年轻妻子来说，你从弟弟的来信中得知他的“生活已经有人照顾”，并且让你不要挂念。其情形再明了不过。失控的泪水，再次布满你的脸颊。那过往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想想自己怎么不心酸呢，时隔不久，还为他过了一次生日，让他的三个儿子吃上了他心爱的红烧肉。在自己想着吻他“一百遍”的时候，他却不爱自己了，难道说连三个可爱的孩子也不爱了么？这往后她该怎么办，三个孩子该怎么办？一种撕心裂肺的痛遍及全身，闻着枕上那个男人特有的体香，你的心在滴血，在哭泣。

你真是一个奇女子，这样变故也不能改变你的爱恋。你选择了从他的“大我”与“小我”之中理解他，你选择了从他所做事业大局中谅解他。你劝慰自己，从相识、相爱、相伴到相知，他哪个时候不把霞妹放在心上？只要他在身边，霞妹何时受过一丁点儿委屈？日子相对好的时候，他都没有娶小纳妾没有变心，眼下日子如此艰难，斗争形势如此险恶，他这样做只有一个可能，不得已。

这种艰难与险恶，很快就让你感同身受了。被捕入狱并没有让你有太多惊讶，在那血雨腥风的岁月，多少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再所不惜。在狱中，敌人用三个孩子来诱惑你，用他有“新人”来刺痛你。你选择了教自己“英仔”在狱中的墙壁上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的诗句，慷慨赴死，献出了年仅29岁的生命。

终于，你苦苦思念，苦苦等待的人给你音信了。“开慧之死，百身莫赎。”当然，时隔二十七年之后，他还为你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蝶恋花·答李淑一》——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作者简介：

刘仁前，笔名瓜棚主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理事、泰州市文联主席。1961年11月出生。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中国散文年度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第二届施耐庵文学奖特别奖、《安徽文学》奖、泰州市政府文艺奖等多种奖项。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香河》、《浮城》、《残月》），小说散文集《瓜棚漫笔》、《眷恋故土》、《楚水风物》、《年年农事岁岁货声》，中短篇小说集《谎媒》等多部，主编《黑猫丛书》、《美在这方》、《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著有长篇纪实文学《“民抗”司令——任天石烈士传》。作品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精选（中国卷）》、《中国小说家代表作集》、《中华文学选刊》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