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存凌云志 笔传西藏情 ——一对北大学子的援藏故事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白的诗句映照了朱晓明和卢小飞夫妇在人生重要抉择之际拥有的胸襟。他们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同班同学,毕业之际,坚定地选择接过前辈的接力棒,用所学知识和手中笔,服务西藏人民,建设社会主义新西藏,谱写了雪域高原新闻宣传事业的一曲动人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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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秋天的拉萨西郊,自治区第三招待所大院里云集着来自祖国各地数百名大学毕业生,有一对刚刚结婚一个多月的新婚夫妇在这批学生中格外醒目。
男同学身材高挑帅气,名叫朱晓明。那位朝气蓬勃的女同学,靓丽的脸庞上,闪着一对会说话的眼睛,她叫卢小飞。他俩都是刚刚从北京大学毕业的优秀学子。
卢小飞的父亲夏川是一位老革命,参加过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曾经是冀鲁豫根据地的笔杆子,一直从事文化宣传工作,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他写下了大量的诗歌和通讯,有力地激发了战士们的斗志。
1949年秋天,解放大西南的战役打响。9月4日,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五兵团从上饶向贵州进发,次年1月14日贵阳解放。根据部署,担任十七军宣传部部长的夏川负责接管贵阳文教工作。2月12日这一天,在结束接管向兵团司令和政委汇报工作时,正巧碰到前来汇报进藏筹备工作的十八军军长张国华。早在冀鲁豫时期二人就非常熟悉,张国华像发现了宝贝似地脱口而出:“夏川,你在这儿啊!我们马上就要去西藏了,你就跟我们去吧!西藏缺你这样的人。”
夏川知道,西藏那时还没有摆脱封建农奴制,是一片雪域高原,进军西藏相当于是第二次长征。但是他没有丝毫犹豫,一声“好啊”便决定了自己随后的命运。调令第二天就到了,他的夫人吴静是军政治部组织干事,夫妇二人即刻出发赶到四川乐山与十八军会合。
十八军先遣部队向西藏挺进的时候,吴静已经有孕在身,她和另外三名同样情况的战友留在四川新津县(今成都市新津区)纯阳观十八军留守处待产。小飞出生不久,附近的新津军用机场正好有几架军机待命赴京,吴静有幸搭乘其中一架飞机,将孩子托付给在京居住的婆婆,自己未及休息便去追赶部队。看着襁褓中只有12天的孙女,奶奶感叹不已:“这孩子这么小就坐了飞机,就叫‘小飞’吧!”
少年时代的小飞经常听父母讲冀鲁豫边区的抗战故事,讲十八军进军西藏的见闻,讲父母亲历的往昔岁月,讲战斗征程中牺牲的战友。耳濡目染,浸润熏陶,这些人和事都潜移默化地沉淀在小飞心中。
读初二时,卢小飞从《中国青年》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介绍两个高中毕业的女青年奔赴四川凉山地区支教的故事,她深受感动,敬佩之余也暗想“自己有一天或许也像她们那样去西部、去艰苦的地方”。那个时代的光谱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小飞也将之作为人生的力量。
1976年夏天,就读北大中文系的卢小飞面临毕业,在校学生会担任宣传部副部长的男友朱晓明提前得到了消息:“西藏要人!”下一步就要在应届毕业生里开展动员工作。朱晓明是一个充满了理想和激情的青年,他立即找到卢小飞,征求她的意见,说:“西藏需要人,咱们去吧?”
卢小飞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好啊!”两人心心相印,都主动写了决心书,贴在中文系32号楼一层过道的墙上。卢小飞的决心书简单明了:“愿做鲲鹏飞万里,鄙弃燕雀恋小巢。”
夏川得知女儿要去西藏工作,非常高兴。这位诗人顿时诗兴大发,题诗一首,赠给小飞:
“阔别雪域二十载,山河依旧入梦来。女儿接我移山志,憾恨顿消心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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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卢小飞和朱晓明分别向家人说了自己爱情和事业的选择。两家人都很支持。卢小飞的大姑姑提议:“既然你们有结合的意愿,不如进藏之前就把婚结了吧!”
于是,秋高气爽的9月,两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就算办完了婚礼。
1976年9月22日下午三点一刻,他们乘坐69次列车满载着建设西藏的青春热望出发了。当时,北大一共去了11位毕业生,全北京市去了52人。彼时的青藏线还没有铺上沥青,尽管一路颠簸,尘土飞扬,但车厢里歌声不断,即便在沱沱河和五道梁等高海拔站点,歌声也没有停下来。几天后,他们抵达拉萨。
北大为每位赴藏工作的毕业生都制作了一只木箱子,卢小飞和朱晓明进藏时就带上了这两只箱子。当时进藏的毕业生安排的都是集体宿舍,接收朱晓明的西藏宣传部没有想到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只好临时将原来用作广播室的一间很小的土坯墙、铁皮顶的房间腾出来,给他们两个人住。这个房间里只能放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两人将带来的两只木箱子并列摆放在宿舍里,铺上褥子成为待客的“沙发”,之后的岁月里,被当作“沙发”的木箱子承载了不尽的幸福与欢乐。
自治区委宣传部位于拉萨市中心的人民路,旁边就是新华书店,对面就是百货商场。他们房间虽然很小,但因位居市中心,加之二人是在拉萨的唯一一对已经结了婚的同学,加上卢小飞热心好客,小蜗居很快就成了当年拉萨的进藏大学毕业生聚会的地方。
卢小飞被分配到《西藏日报》工作,朱晓明在自治区党委宣传部。两个人业余时间都主动学习藏语,用当年父辈十八军进藏时学藏语的油印课本来学一些简单的藏语。同时注重研究西藏的历史。那时拉萨相关的资料很少,能够看到的主要是《西藏日报》。朱晓明开始有计划地收集和整理西藏史料。他让卢小飞从报社资料室借从1956年创办以来的《西藏日报》合订本,小飞每天用自行车后座驮着一本本合订本带回家。看完还了,再去换新的回来看。朱晓明一边翻看,一边记笔记、做卡片,陆续做了数千张卡片,梳理出了一份《大事记》。这是一种基础性的工作。他们就是这样开始着手研究西藏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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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飞在《西藏日报》担任编辑、记者,从铅字排版拼版开始做。当时《西藏日报》办公楼全部都是干打垒的土坯房,屋顶是用洋铁皮搭建的,太阳晒过后炙热难耐,天冷的时候却又抵挡不住严寒,一下雹子就“叮咚”作响。社里没有几辆车,记者下乡采访大多是搭便车,要传稿子则只能到邮局去发电报。天气严寒时他们通常都是穿着军大衣,坐在太阳底下写稿子。
那时在拉萨生活,长期吃不上蔬菜,人们普遍维生素缺乏。卢小飞的指甲盖儿整个都瘪了下去,又在前端翘起来。想吃个鸡蛋也很难买到,即便有卖的也贵得很,一个鸡蛋要卖两元钱,而那时朱晓明、卢小飞每人每月的工资才55.25元。
艰苦的生活难不倒他们。十八军父辈早年比他们困难得多,前辈们有着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奉献的老西藏精神。那种精神也一直鼓舞和激励着他们。
卢小飞性格风风火火,特别豪爽,很善于同藏族干部群众打交道。她第一次下乡到藏胞家里,老阿妈用穿得油光锃亮的“邦单”(围裙)擦过碗,再用这只碗盛上酥油茶递过来,初次喝酥油茶,确有些异样的感受,但很快她就克制住了自己的不适,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完。然后,她也学着藏家人的样子,慢慢地咀嚼主人送来的风干牛羊肉,喝家酿的青稞酒。很快地,她便适应了藏地的生活。
在采访过程中总有许多的人和事让卢小飞念念不忘。特别是当地老百姓的忠厚朴实善良,更是令她倍受感动。1980年春天,她和《西藏日报》的阿多、新华社的马竞秋、才龙一起去藏东,遇上阴雨天,一行人被困在了只有八户人家的慈巴村。
村里的生产队长才旺卓玛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喝茶,然后便捅开灶火,到院子里抓了一只鸡,宰杀,褪毛,上锅炖上。
卓玛把自己的屋子让给卢小飞住,父母的房间则让给才龙和马竞秋,阿多被安排在门道里住。而他们全家老小则拥挤在堂屋周边的卡垫上。堂屋很宽敞,大约30多平方米。中间是火塘和灶台,吃过饭后他们便进行访谈和聊天。
这时,突然来了一个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女人,她站在门口大声地吆喝,原来这是一位僜巴人。卢小飞忙递过去一把小板凳,没想到她却摆摆手,“扑通”一下坐在地上和卓玛聊天。卓玛热情地拿来了一壶“阿拉”(白酒)和一只搪瓷茶杯,倒了一杯酒,先从远方来的客人开始,大家传着喝。
开始时每人喝一口,后来那个僜巴人喝高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伸出小拇指比画说:“我们是这个。”又伸出大拇指说:“你们是这个!”并请卓玛替她翻译。然后,她接着说:“我们不同民族,却用同一个杯子喝酒,现在是真正的平等了。”
僜巴人境内外加起来只有几万人,世代居住在丹巴江流域至察隅河流域的热带雨林中,在察隅境内只有几千人。
卢小飞又去采访了洞冲边防站站长松鸟。他和参谋梅内都是僜巴人。梅内作为翻译,陪卢小飞去了新村、巴安通、沙琼、夏尼、嘎腰等村寨。小飞满满地记了两个本子的采访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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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慈巴那天早上,卢小飞他们租了村里的4匹马。从慈巴到下察隅区委有60里山路,大约需要走一天,怎么把租的马还给乡亲们呢?这就需要跟着去一个人,再由他把马牵回去。这个牵马的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回马人”。
以前卢小飞骑过两次马,都是老乡帮忙牵着马。这回大家要分头赶路,她心里有点不安。卓玛告诉她:“你不用担心!给你找的是村里最老实的马。我弟弟跟着你们走。”
离开的时候,慈巴全村的人都出来送行。卢小飞他们骑马上了坡,回头张望,发现人们都还舍不得回去,老阿妈还在那里抹眼泪。
穿越在原始森林里,令人心旷神怡,卢小飞开心地放声歌唱。但是,这种轻松美好的体验还没维持多久,便下起了越来越紧的雨点来。小路的泥泞让人担心马会摔倒。走过几道山岗就遇到了泥石流,他们只好翻身下马,牵着马小心翼翼地绕过塌方区。
没走多远,卓玛的弟弟次仁多吉喊了句什么。他冲到前面举手挡住卢小飞他们的马,然后再侧耳倾听,好像在听什么动静。
很快,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一块大石头夹着一堆的碎石滚下了山。
这种情形后面他们还遇到了几次。如果不是次仁多吉这位经验丰富的回马人,那些山顶上坠落的石头肯定会砸到他们。
卢小飞屏住呼吸不再唱歌了,她生怕影响了次仁多吉的听力。
在过一道溪流时,河水暴涨,简易圆木搭的桥变得光溜溜的,没有护栏。过桥让人胆战心惊。次仁多吉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些马一匹一匹地牵过去。而卢小飞则是抓着马尾巴过的河。
在最后一趟过河时,次仁多吉牵着马脚下一滑,身上的藏刀从刀鞘里脱落,掉在两根木棍中间。就在他弯腰捡刀时,马蹄子又踩空了,差点滑倒。他赶紧牢牢地抓住马才使它没有跌落到河里。看到这一幕,卢小飞简直吓坏了。
一路下着雨,太阳却一直照着。路过一片松林草地,大家停下来吃午餐,是卓玛和阿妈准备的烙饼和卤肉。快到格拥山时,一大片塌方挡住了去路。右边是陡坡,左边是悬崖。人可以垂直往上爬因为可以抓住草丛向上攀登,但是马就不行,况且马还驮着大家的行李。多吉的那匹马驮的行李最多。
快到3点的时候,马说什么也走不动了,多吉拽着缰绳使劲往上拉。突然,那匹马翻倒了,马背上的行李拖着它不由自主地向山下滑去。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次仁多吉抽出腰刀,果断地砍断了马肚带,甩下马背上的东西包括马鞍,他自己则站到下风口,双手死死地托住马的肚子。
那匹马终于颤颤巍巍地直起了身子,浑身都在哆嗦。
这一切都在眼前发生,卢小飞简直看得目瞪口呆。只见多吉又跑到沟底去,把那些马驮的东西捡起来,全部扛到自己身上。这个在卢小飞看来惊心动魄的过程,多吉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依旧平静地带着大家继续赶路。
傍晚时,他们终于抵达了下察隅区。大家凑合吃了点东西,便早早地睡下了。卢小飞感觉浑身酸痛,一点劲儿都没有。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赶紧爬起来,头一件事就要跑去感谢多吉。
还没走到宿舍门口,她的心就沉下来了。因为她发现原先拴在院子里的马都不见了。再走进他们的屋,发现多吉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她的心彻底地凉了,但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阿多他们回答:天没亮,多吉就赶着马回去了。哎呀!卢小飞心里别提有多么懊丧,她本来是想好好地感谢他,可是人家压根就没把这个当回事。
从下察隅区委返回县城,卢小飞又遇上了泥石流。这次塌方面积更大,交通完全中断,也没有马骑。几个人背着行李徒步走了很久,走到另一头,终于有当地驻军开着吉普车来接应他们回县城。离开县城时他们坐的是卡车,这是一辆装满了黄豆的运输车。4个人挤坐在一袋袋黄豆上,麻袋都高过了驾驶室的顶棚。因为超载,在翻越达姆拉雪山时令人倍感心惊肉跳。
这次的采访一路上都是这样搭车过来的。从拉萨出发坐的是拉萨运输公司破旧老式的大客车。从拉萨到八一镇整整走了三天,在米拉山上就堵了半天。后来,他们又搭上了西藏军区汽车16团的卡车。在波密县境内采访,多数是徒步。有两回搭乘了农民的拖拉机。在然乌兵站小住后,他们又搭上了青藏兵站部的车队,随着车队浩浩荡荡地爬上达姆拉雪山。
2013年5月,卢小飞有机会再一次带领一个小组到察隅做口述史的采访。她迫不及待地赶到慈巴寻找故人。幸运的是,在此她又见到了次仁多吉。他后来当过村长、村支书,还兼任着村里的电工。有一次抢修电路,他两只手被漏电烧伤,留下了永久的残疾。
物是人非,当年同行的马竞秋和才龙两位记者已先后过世。阿多2013年夏天到北京来做血管瘤手术,卢小飞帮他联系了阜外医院最好的大夫。但他身体没有康复,就急着返回西藏,几个月后便不幸去世了。
到了下察隅,卢小飞又四处打听他当年结识的巴都、梅内、松鸟等,却被告知这些朋友都已相继去世。返回林芝八一镇,通过在波密县委宣传部当干事的卓玛小女儿帮着联系,卢小飞才在宾馆里和卓玛再次相见。当卓玛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时,泪水瞬间涌出小飞的眼眶。
这一次进藏,小飞和卓玛一家人建立了微信联系。2021年,利用西藏和平解放70周年契机,小飞写出了《喜马拉雅深山“亚龙娃”——西藏上察隅镇一家四代妇女的变迁》,通过剖析这一家人的生活与成长道路,透视西藏发生的地覆天翻的历史巨变。次仁多吉的大女儿是中学英语老师,她在微信群里留言:“30多年前的友谊维系至今,是怎样的一种友谊!虽然我和卢阿姨从未谋面,您到老家时,我还未出生,但在您写的故事中,我知道了我们的家族史,知道了我们老一辈和父母一代的生活,读您写的故事,那些情景恍如我亲身经历一样,历历在目。感谢卢阿姨,让我们这些下一代‘亚龙娃人’,了解自己的家族史,更加懂得珍惜珍贵的亲情、真挚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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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月1日,按照国务院部署,一度由新疆代管的阿里地区重新划归西藏管辖。1981年初夏,自治区人民政府安排民政厅和文化厅带慰问团去阿里慰问军民。听到这个消息,卢小飞第一时间联系民政厅,要求随团采访。获准后她将消息告诉朱晓明,自然又引来他的担心。
这趟出行计划两个月,那时公路还没有修通,车队穿过无人区,既有草原自行路,也有前人抢修的简易路,当地人称“急造路”。
小飞是第一位到达阿里的女记者。她跟随车队一路采访,先后走过措勤、改则、革吉、普兰和扎达县,之后便独自行走,在日土县深入采访,写下了《日土人民的喜和忧》《多玛二队的启示》等一批生动反映阿里牧区改革发展的报道。回到拉萨后,她又写下了《阿里纪行》。朱晓明作为第一读者,对其中需要调整的地方提出意见。几十年间,二人互为第一读者相互切磋、不断斟酌、推敲商量已经成为习惯。
在日土兵站停留的那几天,小飞偶遇南疆军区送货的卡车,她顺便搭车去了一趟叶城,体味了阿里军民高原生存的另一种艰苦。后来她把去新疆的这一趟经历写成了一篇小说《茫茫雪线》,发表于刚刚创刊的《丑小鸭》杂志。
她采访了新疆叶城的西藏办事处,写好的稿件是以电报的方式发回拉萨的。
在搭车开往新疆叶城的路上,解放牌卡车在库地大坂附近抛锚了。
司机下车帮她拦住了后面跟随的卡车,是一位维吾尔族大叔拉羊的车,这些羊是要赶去叶城出售的。卢小飞爬上车厢,与一群大尾寒羊挤在一起。一路上颠簸,卡车震得“哐当哐当”响,卢小飞紧紧地把住车帮子,在群羊“咩咩”的叫声中感受着在拉萨享受不到的“新生活”。
几天后,她又坐那辆军车返回。这些新鲜又独特有趣的经历,在小说《茫茫雪线》里多有展现。
当年从仲巴县回拉萨的路上,也经历过一次危险。快到加加养护段时,卢小飞所乘坐的北京吉普车发动机烧坏,抛锚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谷中。大家只好在那里坐等,看后面有没有汽车路过,再拦下搭便车,让卢小飞先走。一直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才有一辆邮车路过。那辆车装满了邮件和包裹,驾驶室里坐着司机和副驾驶,中间已经搭乘了一个过路的乘客,于是卢小飞只能爬上车厢,和邮件包裹挤在一起。天气特别严寒,一路上车又颠簸得厉害,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大约在夜里十一二点,司机因为驾驶疲劳,差一点翻了车,幸亏卢小飞始终抓紧了车帮,一路都未敢松手。
司机下车一看,货车的一个轱辘已经悬空在加错拉山的崖边上。大家都被惊醒了,都从车上下来,先用铁锹挖,而后借助司机油门加力一起推,卡车“哼哼”着拱了上来。
在西藏的边防部队采访,热情的官兵总会以酒相邀,以小飞的豪爽也总是来者不拒。因为喝了大量的烈酒,小飞患上了早期肝硬化。1982年她回到北京治病,自己的人生计划是养好身体后返回西藏。当时自治区正按照上级部署对在藏汉族干部实施分期内返,报社考虑到小飞的实际情况,顺势安排她第3批内调。孩子需要有父母陪伴,当然最好是母亲的陪伴。卢小飞和朱晓明商量过后,最后决定还是她先回北京。于是,当女儿两三岁时,卢小飞就办了内调手续,到《人民日报》农村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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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人民日报社决定在各地恢复重建记者站。有一天下班的路上,分管副总编辑陆超祺与同住报社南区宿舍的卢小飞同行,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西藏要恢复重建记者站,你愿意去吗?”“好啊!”卢小飞没有丝毫犹豫。
很快,卢小飞接到了人民日报驻西藏记者站首席记者任命书。西藏,是她魂牵梦萦的土地,她恨不能插翅立即飞向高原。但是孩子还太小,刚上小学二年级,这可怎么办呢?
卢小飞找孩子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孩子也很懂事。她一言不发地听着母亲讲自己的想法和决定。她让孩子自己选择,孩子默默地思考了两三天,最后答应跟妈妈一块去西藏,和爸爸妈妈生活。
1987的夏天,卢小飞接待了首都女新闻工作者代表团,在西藏记协的协助下安排去农牧区采访,其间小飞和一名女记者去了边防一线。时值雨季,部分道路因洪水冲刷损毁,车子在沿河公路行驶途中,突然遇到一段塌陷的路,卢小飞乘坐的汽车随着悬空的路面一起跌落进隆子河。她第一时间抱住照相机和被河水浸湿的采访本,而后与同事迅速从车厢里爬出来,快速蹚水到岸上。可是汽车却深深地陷在了河床的泥沼里。
卢小飞此前遇到过类似的挫折,因此她安慰同事,让她不用紧张,不要着急,一定会有办法解决问题。随后她自己搭上了后面行驶过来的一辆车,到前方的公路养护段去找救援。
一见到养护段的人,她就焦急地说:“我是人民日报社的记者,我们的车掉进了冰河里。请你们帮帮我们!”养护段的几个壮汉正与围在中间的一位大姐说事。事后小飞才知道这个女同志竟然是公路养护段的副段长,名叫卓玛。卓玛听完后,安慰卢小飞不要着急,“我们这就派车去帮你们,你放心!有我们在就有你们的车在。”随即,她便指挥那几位大汉开着一辆解放牌卡车,前去河边拖车。那些大汉连拉带拽地将那辆车子从河道中拽上了岸。
此时,天色已晚,卢小飞他们忙着赶路,顾不得停留。待一周后结束采访返回路过时,她专程下车向卓玛一行道谢。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为了纪念西藏和平解放60周年,卢小飞早早地就开始策划编写一部《西藏的女儿——60年60个妇女的口述实录》。她希望通过不同年代和不同领域藏族妇女的口述历史,真实反映西藏妇女的命运,见证西藏的发展与变迁。2010年夏天,卢小飞带队赴藏开展西藏妇女口述史的采访,费尽周折终于又打听到了卓玛。此时的卓玛已经退休。在山南老家,小飞见到卓玛激动不已,泪水夺眶而出。而卓玛竟然没有反应,她对小飞叙述的往事没有丝毫印象,她说:“我们养护段一年四季不知救援了多少车辆,这样的事再寻常不过了。”
这,深深地打动了卢小飞。她见过太多像卓玛这样的女性,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个群体。她把这种感受写在口述史书的序言里:“……60位西藏女性的集体口述历史,也带有一点文化抢救的意味。西藏文化的保护涉及方方面面,女性文化的保护是其中的一支。”
2011年5月,由她主编的这本西藏女性口述实录出版。此后,她继续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采访和整理《西藏妇女生活史》《喜马拉雅居民口述史》,以此折射这个时代、这个地域的文化及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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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87年起,卢小飞在西藏又工作了四年。1991年离开西藏,回到了北京,相继在《人民日报》担任首都记者组组长、《各地传真》版主编、记者部副主任。1997年,她光荣地当选党的十五大代表。1998年,卢小飞出任《中国妇女报》常务副总编。2000年底担任总编辑。面对的读者群和采编任务变了,但在她的心底,西藏依然是最留恋的地方。在《中国妇女报》工作期间,她曾多次带队赴藏采访,撰写了一篇篇带着体温和热度、接地气的作品。